《思无涯》 思无涯 第1节 《思无涯》 作者:翘摇 文案 身为大梁王朝的名门贵女,亦泠这一生本该顺风顺水,却在婚事上栽在了谢衡之那个奸臣手里。 当她和青梅竹马小世子定亲时,侯府被谢衡之诬陷谋反,抄家砍头一条龙服务。 待她又看上了新科状元,谢衡之带来的证人指认状元作弊,状元变作阶下囚,生不如死。 最后,她认准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御前红人指挥使。 大婚当天,东南战事告急,谢衡之一声令下,指挥使婚服变战服,出征边关,归家遥遥无期。 坊间盛传,谢衡之一定是暗恋亦泠。 传到连亦泠自己都信了的时候,她却被谢衡之毫不犹豫扬手一箭射死在战场上。 死前她许下愿望,一是下辈子远离谢衡之这个克星;二是谢衡之不得好死。 双眼一闭一睁,亦泠没能投胎转世,反而穿到了谢衡之的新婚老婆身上。 她眼前一黑,倒在床榻上:这辈子又完了。 片刻后,她垂死病中惊坐起:第二个愿望好像可以努力努力。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贪生怕死烦人精vs刀口舔血笑面虎 *架得很空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穿越时空 轻松 主角视角谢衡之视角亦泠配角亦昀沈舒方谢萱 一句话简介:穿成死对头的新婚老婆 立意:珍惜生命,热爱生活 第1章 仁乐二十四年,秋。 亦泠被反贼彭三趟五花大绑,挟持到了庆阳城外旷野。 二十丈外,是谢衡之率领的三万精兵。 彭三趟将刀横在亦泠脖子上,朝着谢衡之喊道:“你若不想你心爱之人死在我刀下,就立刻退兵!” 北雍之地荒漠旷荡,飞沙走砾,四下却寂若死灰。 亦泠迎着风沙,看不清黄沙里的谢衡之,只觉脖子上的刀剑寒气逼人,似是下一秒就要割破她的喉咙。 此刻她的性命,就在谢衡之的一念之间。 三天前。 雍凉反贼彭三趟自栎硕一路攻打至庆阳,守将自觉不敌,弃城而逃,闻到风声的当地乡绅富豪全都带着家眷连夜跑路。 亦泠的祖父亦老先生在当地颇有名望,翰林致仕后回庆阳养老,住着庆阳最雅致的府邸。 破城那天,亦泠还在闺房熟睡,突然间被破门而入的贼子抓了起来。 她四处呼救,却发现整个亦府一夜之间已经人走楼空,只剩下一些老弱的仆人。 原来在这一夜,亦泠的祖父已经收拾了值钱的家当,召集家眷躲进了深山。 他连前年刚娶的姨太太都带走了,却没有带上自己的亲孙女亦泠。 彭三趟虏获亦泠后,倒没有用强。 他喜欢征服性子刚烈的美人,方显他的阳刚魅力。 于是这几日他一面在庆阳烧杀掳掠,一面百般讨好亦泠。 谁知仅仅三日,谢衡之竟然率三万精兵兵临城下。 反贼们接连几日纵情酒色,奸杀妇孺,过得是浑浑噩噩。 别说应战,许多人连酒都还没醒。 彭三趟知道自己毫无招架之力,千钧一发之际,他想到了亦泠。 或许这个女人,是他此刻最为锋利的武器! 他立刻将亦泠绑了起来,又拖又拽地带上了战车。 前头有重重士兵遮挡,风沙又重,亦泠看不清对面,但从地面的震动可以得知,谢衡之带领的精兵正在逼近。 彭三趟一会儿绝望一会儿兴奋,握着刀柄的手都在颤抖。 绝望的是,他和他的将士可能命丧于谢衡之手下,多年经营就此沦为一句“乱贼宵小”。 兴奋的是,这一战或许会是他打得最为轻松的一战,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逼退敌军。 雍凉之地多荒漠,他放眼望去,只见漫天黄沙中大军执锐披坚,骑着高头大马,黑压压绵延一片。 风沙虽模糊了视线,但滚滚蹄声如同闷雷,预示着鏖战将至。 彭三趟一声令下,挡在战车前头但士兵退开,将命悬一线的女人展露出来。 他贴在亦泠耳边,笑得阴沉狠辣。 “是战是退,眼下就看亦大美人的魅力了。” 闻言,亦泠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到此刻才明白彭三趟想做什么。 狂风裹挟着黄沙吹来,亦泠抬起头,遥遥望向远处那个模糊的身影。 亦泠怎么也不会想到,她被自己的爹娘扔来这雍凉之地,而后又被亲祖父抛弃,最后却要指望谢衡之来救她一命。 她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亦泠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对彭三趟说道:“你要杀便杀,拿我一个女人来威胁朝廷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彭三趟自然不算什么英雄好汉!” 彭三趟大笑道,“倒是那谢衡之,且让我看看他是要做英雄,还是要美人!” 说罢,彭三趟举刀横在亦泠脖子前,朝谢衡之大军喊道:“你若不想你心爱之人死在我刀下,就立刻退兵!” 他粗犷的声音随着黄沙荡到了城下。 亦泠闭上了眼,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她不知道自己在谢衡之心里究竟有几分重量,更不知道谢衡之会不会为了她退兵。 毕竟满打满算,她和谢衡之也不过只有一面之缘,且还是在十年前。 那是她是上京贵女,当朝户部尚书的掌上明珠。而谢衡之只是上京赶考的穷苦书生,两人云泥之别,不可能有一丝牵连。 但在那之后,亦泠的命运就此扭转。 彼时她和定远伯世子青梅竹马,心意互通,她以为自己的一生会永远像这般称心如意。 两家风风光光地纳了彩,问了名,结果就在这时,谢衡之揭发定远伯谋反。一夜之间,那定远伯府的男丁全被杀了,听说府内的荷花池都是红的。 后来亦泠又相看了那年的新科状元。 谁知道她连嫁衣都绣好了,这新科状元却被谢衡之查出科考作弊,连带着当时的考官十三人一起被流放岭南了。 听说那新科状元还没到岭南就吓死在途中了,圣上还不准人去收尸,任其被野狗分食。 到此时上京还只是传言,这亦家小女儿是天煞孤星,谁娶她谁就不得好死。 但即便这样,依然有人不信邪,要美人不要命。 亦泠的第三次婚事,便落到当时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薛盛安头上。 亦家也是怕极了再出意外,草草地准备了婚事,恨不得亦泠赶紧嫁出去。 整个上京没哪个有头有脸的人家嫁女儿这么匆忙的,但还是没能逆转天意。 新婚当天,东南沿海战事告急,朝中无将领,谢衡之竟然向圣上进言指派薛盛安前往东南镇压倭寇。 一个负责上京秩序宁靖、赈恤灾贫的兵马司指挥使去东南打仗?简直荒谬! 霎时间,喜酒变成饯别酒,薛盛安连夜出发,连洞房都没踏进去。 这时候,上京众人终于回过味儿了。 这哪儿是亦泠天煞孤星啊,分明是谢衡之对她爱而不得,也不让别人得到。 传言多了,亦泠自己也不禁回想起十年前初见。 年生遥远,细节已经淡忘,亦泠只记得当时谢衡之确实看了他好几眼。 只不过当时她坐在宝盖马车上,春风吹起帷幕,而清贫的谢衡之遥遥站在路边,连连瞥来几眼,却不敢直视。 那眼神里,指定就有三分惊艳三分爱慕还有四分的自知之明。 还是怪自己太美了,仅凭一面就让谢衡之惦记了十年。 亦泠自认倒霉,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寄希望于谢衡之能有点人性,干点人事。 却没想到薛盛安走后没多久,薛家便撒泼耍横,硬是把亦泠赶回了亦家。 他们宁愿得罪户部尚书,也不敢得罪谢衡之。 思无涯 第2节 已经行了大婚之礼的女儿被赶了回来,简直是奇耻大辱! 但亦家又能有什么办法? 于是亦泠的爹娘便以她身体虚弱为由,将她扔到了千里之外的庆阳老家。 此时的亦泠已经是个万人嫌的烫手山芋,庆阳这边的祖父也极其不待见她,将她安置在府里后便不闻不问。 但再怎么样,也是血浓于水的亲骨肉啊。 亦泠是如何都不会料到,祖父会绝情至此,竟趁她熟睡之时偷偷逃走。 归根结底,亦泠沦落到如此地步,都要怪始作俑者谢衡之。 你若是真那么喜欢我,你上门提亲啊! 难不成亦家还敢拒绝权势滔天的谢大人不成?! 每每想到这些,亦泠都能气得七窍生烟。 可如今,大是大非面前,亦泠无心再和谢衡之计较这些私人恩怨。 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没错,却不代表她是苟且偷生之辈。 亦家视她为耻辱,她却问心无愧,誓要留得清白在人间。 念及此,亦泠猛然睁开眼,视死如归地挺起了胸膛。 “谢衡之!” 大喊一声之后,亦泠心跳如鼓。 “古人有云,愿得此躯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你不用管我死活,一定要——” 嗖地一声。 一把寒森森的冷箭破空而来,精准无比地射穿了亦泠的胸膛,把她所有的话都封在了喉中。 疼痛来得突然又迅速,亦泠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寒风瑟瑟,战旗飘扬。 谢衡之骑在战马上,仙姿玉质,儒雅清隽。 而这样一个人拉起弩弓却利落干脆,没有丝毫的犹豫。 潺潺血液浸红了亦泠的衣裳,像在胸前绽开了一朵血色繁花。 嘴里涌上血腥味儿,一滴鲜血从她嘴里滴落,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谢衡之……” 倒地之前,亦泠怒目圆瞪,死死盯着风沙后的那个人,“你会遭报应的!!!” 可惜谢衡之根本听不到亦泠说了什么。 他只是抬起手,轻飘飘地发号施令—— “杀。”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见,带着新文来陪大家过春天~ 第一次写这种题材,想尝试不同风格的内容,但整体文风依然偏轻松沙雕。 不是传统古言,架得超级空,一切设定为剧情服务,愿包涵。 第2章 亦泠死不瞑目。 她睁着眼倒了地,漫天黄沙飞舞,箭簇如雨。有的落在她身上,有的落在她脚边。 厮杀声中,亦泠终于撑不下去,合上了双眼。 但没多久,她的身体又恢复了些许意识。 周遭似乎格外安静,浑身也暖烘烘的。 几道陌生的声音,在她耳边越来越清晰。 “你们究竟怎么看护的夫人?好端端的怎么会落了水!” “奴婢、奴婢只是按照夫人的吩咐去取一件披风!” 夫人?落水? 她们在说谁? “都是些不仔细的东西!陪夫人出去的时候就不知道准备好加冷热的衣衫?你们瞧瞧,都这个时候了,竟然也没把被褥给夫人盖好!” “夫、夫人平日里总嫌闷得慌,所以……” “闭嘴!” 那人呵斥一番后,亦泠便听到了轻缓的脚步声。 紧接着,她感觉身上的被褥被人仔细整理了一番,掖得严严实实。 她们……是在说我? 亦泠恍然大悟,却又觉得不可思议。 她分明是被谢衡之一箭射死的,怎么会落水? 而且她胸膛被冷箭射穿,血流如注。此刻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疼痛,反倒是四肢有些滚烫,是受凉之后的高热之状。 这幅身体,仿佛不是她的。 亦泠很想起身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却连眼睛都睁不开。 “你们一个个的,再狡辩也没用了!等大人从庆阳平叛归来,若是夫人还没恢复如初,可有你们好受的!” 大人又是谁? 庆阳平叛……不就是谢衡之吗? 亦泠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提起一口气。 这一定是噩梦,她得快点醒来! - 一个月后。 杲杲秋阳穿过树叶,洒下一片片斑驳的光亮。 难得好天气,整个上京都放了晴,唯有坐落在西南荫棠湖旁的谢府,笼罩在阴云中。 亦泠左胸忽地一阵剧痛,就像那日被谢衡之一箭射死那般,痛感冰凉又刺骨。 她猛地睁开了眼。 久违的天光透过帘帐影影绰绰地渗进来,柔和如月色,但对于昏睡了一个月的亦泠来说,依然刺眼。 她徐徐抬手,挡住了眼睛。 婢女们没有发现床上的人已经苏醒,还在窃窃私语。 偶尔有鸟雀在窗边鸣叫,伴随着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如此微弱却又真实。 亦泠愣怔了好一会儿,直到她把手移开想看看这屋子里的光景,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动了。 能动了?! 亦泠像大梦初醒一般,立刻撑着床榻坐了起来。 被褥窸窣的动静总算惊动了候在一旁的婢女。 两人惊呼一声,连忙跑过来,掀开帘帐,簇围在床边。 “夫人!您醒了?!” 亦泠没有说话,只是怔然地看着眼前这两张陌生的面孔。 其实她早就醒了。 这一个月来,她的意识无比清醒,能听见别人说话,能感知到日升日落,甚至能尝到婢女喂进她嘴里的药有多苦,且下意识地抗拒。 可是她就是无法真正地苏醒过来。 睁不开眼睛,说不了话,身体动弹不得,就像幼时鬼压床一般的体验。 亦泠就这么“昏睡”了整整一个月。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只是做噩梦。 可是日复一日,她听着大夫来为她看诊,喝着下人们灌进来的药,感知着婢女为她更衣、擦拭身体……她总算意识到,这不是梦。 自己似乎是从另一个人的身体中活过来了。 并且靠着辨听婢女们的闲聊,她意识自己此时的身份居然是…… “镜……” 亦泠出声的一瞬,立刻顿住。 她连嗓音都彻底变了。 愣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镜子,给我镜子。” 昏睡了一整月,醒来却立刻要镜子? 两个婢女大为不解,却不敢说什么。面面相觑片刻,互相递了眼神,一个就跑出去通知府里主事的人,而另一个则去拿了镜子。 看着铜面里倒映的自己,亦泠的呼吸几近凝滞。 这是一张桃羞杏让的面孔。 朱唇玉面,雾鬓风鬟,处处明艳照人,是名门世家才养得出来的蓬勃大气之美。 最妙的是她那宛转眉目下,浅浅一滴泪痣,如同美玉上一点瑕玷,给她这张脸平添了几分流风回雪之态,尽显轻逸飘摇之姿。 思无涯 第3节 是了,错不了。 这张脸,显然就是谢衡之的新婚妻子商氏。 亦泠闭上眼,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腿。 ……好疼。 其实亦泠从未见过商氏,只是对她的才气和美貌有所耳闻。 大梁的文人骚客曾评价:江州名门之后商氏,有咏絮之才,班淑之德。但这些加起来,也不如她眼下一颗滴泪痣来得绰约动人。 加之时时守在亦泠身旁的婢女中,有一个就是商氏的陪嫁锦葵。 这些日子她和谢府的芸儿在亦泠床边话家常时,便常常提起自己在江州商家的见闻。 “我们夫人的墨宝在江州可是有价无市呢,都说我们夫人若是男子,必定是高中状元的。” “我们夫人从‘亦’字辈,原本单名一个‘岭’字,取峻岭之意。不过后来有高人说我们夫人命中缺水,才把‘岭’改为‘泠’的。” 江州商氏,天下独此一家,又和亦泠恰巧撞了名。 除了谢衡之那新婚妻子,还能有谁? 如今醒来再亲眼看见了这张脸,亦泠已经骗不了自己了。 “夫人……” 锦葵在一旁见亦泠如此沉重的神色,以为她是太在意自己容貌了,便宽慰道,“您只是昏睡了许久,有些消瘦了,日后好好将养一番,必定又和往常一样明艳照人!” 亦泠没有说话,只是放下镜子,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站了起来。 她绕过屏风,走到门前,迎着明晃晃的日光,推开了那扇菱花木门。 入目之处是一个雅致的小院,绿松翠木在秋日依然郁郁葱葱,还有几盆菊花正含苞待放。 檐下回廊立着花栏杆,横枋下的花格棱条上雕刻了龟背锦纹。 脚下踩的是细墁地面,以墁砖层为垫层,用生桐油“泼墨钻生”,十分讲究。 眼前一切似乎都在告诉亦泠,这里是上京。 她以谢衡之妻子的身体,回到上京了。 但亦泠想不明白,变成谁不好,为何偏偏是谢衡之的妻子? 老天爷这不是故意恶心她吗? 何况在亦泠生前,她就对这位商氏有所微词。 素不相识的两个人,相隔千里,本该一辈子都没有牵连。 虽然名字同音,倒也没有人将她们作比较。毕竟一个以才气名震天下,另一个却只会因婚事被人背地里说三道四。 但自从商氏将名字改得和亦泠一样后,两人就像是被捆绑了一般。 夸商氏是“才女”,就会贬亦泠为“财女”——文采几乎没有,金银珠宝倒是积攒了一屋子。 说商氏贤良淑德,就要拉踩一番亦泠的克夫伟绩。 亦泠本就要膈应死了,没想到还有更荒谬的事情。 这才名远扬的女状元,竟被人发现了她藏在闺阁写给谢衡之的情诗,足足九十六首! 商氏平时随便写个对联都会被文人墨客们拿来仔细品鉴观摩,何况是缠绵蕴藉的情诗呢? 这事儿比瘟疫还传得快,不多时就闹得上京也人人皆知了。 当时亦泠听说了这事儿,觉得自己又被隔空膈应了一道。 顶着和她一样的名字,贴上“爱慕谢衡之”的标签,是亦泠吃饭的时候想到此事都会噎一下的程度。 话说回来,商氏那些诗确实写得不错,连亦泠这个不通文墨的人读了都觉得哀感顽艳。 当今圣上又向来喜好诗句,听闻此事后夸赞商氏深情厚意,切切在心。后来可能是越想越觉得两人般配,竟直接在自己的万寿宴上赐了婚。 犹记得商氏嫁到上京那日,十里红妆,蔚为大观。 彼时亦泠却只有一些零碎的行囊,坐着朴素狭小的马车,被她的父母偷偷摸摸送去雍凉。 两行人在上京城门交汇,一进一出,对比的亦泠好不凄惨。 或许命运的齿轮就在那一刻产生了交错,甚至更早,在商氏改名的时候,便注定了如今的阴差阳错。 有风吹过,拂动了亦泠鬓边碎发,触感飘忽又真实。 一个矮墩墩的中年仆妇领着好几个下人匆匆赶了过来。 她是商氏的陪嫁曹嬷嬷,原本一直照顾着昏睡的亦泠,刚刚是按着时常去后厨煮些药膳才走开了。 一得到消息,自然是第一时间赶了回来,还不忘带上热乎乎的白粥。 “夫人您终于醒了!怎么站在外面?您落水受了凉,可不能再见风了!” 人还没到跟前,曹嬷嬷的眼睛和嘴巴已经忙碌了起来,“锦葵怎么不给夫人批上外衣?要是冻着了夫人可怎么办?芸儿!芸儿呢?!夫人昏睡了这么多天肯定饿了,赶紧把粥菜都布好。” 亦泠怔然看着曹嬷嬷,一动不动。 这位妇人的声音中气十足,又带着几分天然的沙哑,很有辨识度。 在昏睡时,她就常常被这位曹嬷嬷吵得心烦意乱,总是左一句“大人”又一句“大人”的。 亦泠一度期盼着这一切都只是幻觉和幻听,等她苏醒,便能离开这个梦境。 可现在她醒了,这把粗嗓却也和曹嬷嬷人声合一地出现在她面前,实实在在地做不得假。 看来从她恢复意识那一刻起,她就完完全全变成了商亦泠。 如此离奇之事,竟真的落到了她头上。 亦泠仰头望了望天,被日头晃得睁不开眼。 不可置信,却又无可奈何。 曹嬷嬷看着亦泠一脸沉重的模样,便殷切地说:“夫人还不知道吧?大人今早已经到了上京,直接宫里面圣了,若是不出意外,稍后就该回来了!” 亦泠神情一顿,扭头去看曹嬷嬷。 “他——” 话音刚落,门前的小厮便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夫人!大人回来了!大人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奶奶!翘摇回来了!翘摇回来了!您快醒醒啊! 第3章 光是听到下人们通报,亦泠的神智便被四面八方牵动,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死前那一幕。 她好像又看见了漫天黄沙中,谢衡之抬手拉弓,冷箭如霜,果决地要了她的性命。 粗蛮的彭三趟惊得倒吸凉气,四周的将士噤若寒蝉,战马上的谢衡之却从容淡定地放下了弓箭,甚至没有往敌军的战车上多看一眼。 亦泠几乎快要站不住,虚浮地往一旁偏去。 曹嬷嬷疾手快地扶住了,还扯着她的大嗓门儿嚷嚷道:“真是双喜临门啊!大人凯旋了,夫人就苏醒了,可见大人真的是夫人的命定福星啊!” 原本快要娇娇弱弱倒下去的亦泠硬是被曹嬷嬷恶心得又站直了,莫名又有了点儿力气。 她从曹嬷嬷手里抽出自己小臂,蹙着眉头满脸不适,正想说点儿什么,前头就传来了动静。 亦泠抬起眼时,恰逢谢衡之跨过月洞门而来。 这座府邸是端孝长公主生前的住宅,格局装潢偏向雅致玲珑,月洞门也造得格外婉约。 可谢大人好大的气势,身后跟着四五个侍从,各个盔甲未卸,腰间佩刀,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好像下一刻就要挤垮了这间小院。 谢衡之本人穿着一袭银灰阔袖蟒纹锦袍,精密的绣纹繁复盘踞在前襟,泛着精细的光泽,仿佛昭示着他那滔天的权势。 但单看他脸,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狭长的眼睛亮而不空,点漆一般的眸子里像蕴着一汪深渊。 一身玉骨,倜傥出尘。 若不是被他夺了性命那一幕还历历在目,亦泠差点都要以为眼前这人只是上京哪家侯府里的贵公子。 可新仇旧恨在心,亦泠不由得恶狠狠地盯着他,拳头握在了腿侧,整个人都在秋阳下轻轻颤抖。 身旁仿佛有一道声音,一下下地撞进她的耳朵。 杀了他。 杀了他!! 身未动,亦泠脑子里已经描绘出谢衡之人头落地血溅四方的场景。 “亦泠?” 清越的男声,将亦泠倏然从臆想中拉回现实。 她颤了颤,后背已经起了一层薄汗,望向眼前的男人时,见他双眼和煦温柔,含着春水一般。 和先前射杀她的那个阎罗,判若两人。 对自个儿的发妻温柔如水,对无关的人就冷酷决绝,草菅人命? 亦泠的拳头又握紧了。 她的视线落在谢衡之身后那些随从身上。他们各个都配着刀剑,也不知为何跟着进了这内院。但亦泠心里盘算着,此刻是她离谢衡之最近的一次,周围对她也没有防备。若是冲过去拔刀刺杀他,可能性似乎很高…… “怎么就这么出来了?” 见亦泠老僧入定一般,谢衡之打量着她,看出她是刚刚醒来,还没来得及梳洗换衣,于是冷眼瞥向四周奴仆。 只一眼,一院子的下人们纷纷匍匐跪地,连连告罪。 “夫人刚刚醒来,听说大人凯旋了便要急着出来相迎,是奴婢没有照顾仔细夫人!求大人恕罪!” 曹嬷嬷之所以如此惶惶,是因为她知道谢衡之真正问责的是商亦泠无故落水之事,这才是她们的大过。 谢衡之没再说话,只是朝亦泠伸出手。 思无涯 第4节 那只骨节匀停的手徐徐探了过来,清瘦纤长,分明是握笔的手,可亦泠只想到了那日拉弓射箭的狠绝。 她浑身都颤了颤,紧绷着背脊一动不动。 下一秒,那只手偏开,落在亦泠的衣襟上,细致地整理妥帖。 亦泠松了口气,同时下意识嫌恶的后退躲开。 谢衡之的手顿在半空。 他抬眼看过来,四目相对时,亦泠神情凝住,心底竟又漫出了一丝后怕。 与此同时,谢衡之身后的随从冷着脸上前,将曹嬷嬷和锦葵等人都往外拖去,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这阵仗把亦泠吓了一跳,她意识到这些人可能即将和她一样没命,脑子里什么都不想了,脱口而出:“不关她们的事!” 随着亦泠的话说出,他们都停下了动作。 谢衡之那凉凉的目光也收住了,平静无波地看着她。 “是我……不小心脚滑落了水。”亦泠胸口起起伏伏,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跟她们没有关系……你不要杀她们……” 倒不是亦泠说谎,她虽然没有经历落水这件事,但昏睡之时听锦葵的碎碎念,她大致能确信这是意外。 说完后,亦泠见谢衡之神情没有松动,反而抬了眉梢。心中一紧,又接着说道:“她们已经恪尽职守,但意外谁能料到呢?你不能就因为这样杀了她们!” 良久,谢衡之的手垂下了,嘴角却牵了起来,噙上几分笑意。 “我何时说过要杀她们。”他轻言淡语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滥杀无辜的人吗?” 亦泠睁着眼,不可置信地盯着谢衡之。 难道不是吗? “既然夫人开口为你们求情了。” 谢衡之淡淡说话,没看她们一眼,“那便罚你们一季月钱吧。” 闻言,曹嬷嬷等人都松了口气,止不住谢恩。 而谢衡之转头又看向亦泠:“原本我也只是打算略施小惩。” 略施小惩? 亦泠看了眼他身后那些凶神恶煞的随从。 他嘴里的略施小惩,是指杖责吧!曹嬷嬷和锦葵这种奴仆都是弱女子,挨上他们几棍子和要了她们的命有什么区别? 亏得谢衡之说得出口,好像自己是个活菩萨似的。 不过他好歹是高抬贵手了,曹嬷嬷们都感激涕零地给亦泠磕头。 亦泠摆摆手,长舒一口气。 到底是悉心照顾她一个月的人,她做不到见死不救。 再看向谢衡之时,亦泠发现自己那满腔的杀意竟然被吓缩了一大半…… 且不说她有没有本事在这么多奴仆随从面前杀了谢衡之,即便能借身份之便了结了他的性命,自己也会陷入更大的麻烦。 杀人偿命或许还是轻的,以谢衡之如今的身份地位,她只怕会引起天下动荡,最后落得个生不如死。 不行,她不能冲动。 好不容易能重活一回,她绝不可以再次去送死。 转瞬间,亦泠闭上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外面风大,进去吧。” 谢衡之的声音很轻柔,语气好似在哄人,就连唇角也有隐约的笑意,“我还有些事,会早些回来陪你。” 可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温情,深邃的眉眼里,全是寡情与冷漠。 被他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周遭仿佛落着簌簌冻雨。 亦泠绷紧了全身,没有应他一个字。 谢衡之也没在意,抬头看了眼天。 上京这几年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就已经阴云密布。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秋风掀起了他的衣袂。 当那一抹银灰消失在月洞门后,亦泠就像被人抽干了力气,后背豆大的汗顺着脊骨流下,眼前的景象也变得缥缈虚无。 一阵头晕目眩,亦泠整个人都晃了起来。 乌泱泱的奴仆们簇过来扶住她,一声声“夫人”地叫着,亦泠却觉得声音越来越远。 等谢衡之那一众人的脚步声走远,亦泠终于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 再醒来时,一弯明月已经挂在了树梢上。 夜凉如水,耳边有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挲声音,伴随着几道虫鸣。 大夫已经走了,称亦泠只是过于虚弱,留下了滋补的药方。 婢女们安静地候在一旁,知道亦泠随时会醒,个个都不敢再闲聊。 亦泠睁开眼,见一切如故,还是谢府的那个房间,于是默默地叹了口气。 “什么时候了?” 锦葵听到亦泠说话,连忙掀开帘帐进来扶她。 “戌时三刻了,夫人可是要起来?” 亦泠没说话,靠着软枕发了一会儿呆,最终还是决定起身。 又昏睡了一场,她却感觉身体越发虚弱,连呼吸都不怎么提得上劲儿。 她低头看了眼盖在腿上的被褥。 虽说如今的处境离奇切艰难,可是…… “你们就不能把被褥枕巾全换成蜀锦吗?这些粗糙的料子让人如何睡得下?” “夫人……”锦葵愣愣地说,“您不是一直说蜀锦太过奢靡,不肯用吗?” 亦泠头疼,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最后还是忍无可忍地说:“换。” “奴婢……这就去换。” 临走前,锦葵又说道,“夫人,你饿了这么久,先吃点东西吧。” 亦泠看向榻边案几—— 几样清粥小菜,倒是合她此时的胃口。 就是不曾想到,谢衡之堂堂的朝野第一人,府上度日竟如此寒酸,吃饭的碗竟不是汝窑瓷。 也不知那些贪的钱都去了哪儿。 待锦葵找到了蜀锦被褥回来,谢府上下早已掌灯,整座宅院被星星点点的灯火点缀得如诗如画。 偶尔有婢女穿梭其中,姿态袅娜,很是好看。 “大人刚刚回来过,本来是要陪着夫人的,可惜又有急事,前脚才走呢。” 为了宽亦泠的心,锦葵一边更换被褥,一边刻意提起这件事。 而亦泠一听,顿时没了胃口,放下勺子的同时,眉头也拧了起来。 锦葵见她凝神沉思,看着心情还是不好的样子,于是转移了话题,又说道:“夫人,不如奴婢陪您出去走走?今天不冷,吹着风正舒服。” 亦泠想了想,点头起身。 锦葵便去给亦泠加了件外衣,随后挑着灯,跟着亦泠走出了林枫苑。 一路上,亦泠的眼睛没闲着,仔细地打量着这座宅院的一花一草,一砖一瓦。 虽说眼下对未来还是毫无头绪,但她知道自己必定是要想办法离开这里的,所以早早地做起了打算。 说来也巧。 亦泠只是自己心里打着小算盘,但对这谢府是完全陌生的。 就这样,她还误打误撞地走到了正门,找到了出去的路。 思及此,亦泠停在了原地,盯着那扇宏伟的朱门,心里思绪万千。 等她报了仇,是会隐姓埋名远走高飞,还是回到属于自己的家呢? 也不知她的爹娘会不会相信她就是那个死去的女儿…… 正想着,前面的朱门突然被人砰砰砸响。 亦泠吓得连退了两步,扭头去看锦葵,她也是一头雾水。 紧接着,砸门声停了,响起的却是一道愤怒的男声。 “谢衡之!你给我出来!你他娘的给老子滚出来!” 锦葵吓得抓住了亦泠的手臂,脸色都白了。 “夫、夫人,这是怎么回事?” 亦泠还想问怎么回事呢! 纵观整个上京,哪个不要命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砸谢衡之的门? 这人她必须得见见。 亦泠稳住心神,吩咐锦葵:“你去叫门房看看怎么回事。” 锦葵“哎”了声,有点儿踌躇,慢吞吞地挪过去。 外面那人又喊了起来。 “谢衡之你这个王八蛋!你赶紧给老子滚出来!” 思无涯 第5节 等等。 亦泠忽然伸手抓住了锦葵。 这声音,听着怎么有点耳熟? “是个男人你就给小爷滚出来!躲在家里算什么好汉?!赶紧给小爷滚出来!” 是了。 亦泠听着这声音,知道是她那个便宜弟弟亦昀没错了。 这臭小子大晚上的不睡觉跑来谢衡之府上发什么疯,不要命了吗?! 就在这时,门房已经打开了门。 刚推开了门缝,亦昀就一脚踹了上去,把门房都震得倒在了地上。 见他气势汹汹的样子,亦泠也火了,一个箭步冲上去,伸手就往他手臂上挥了一巴掌,呵斥道:“你发什么疯!” 刚刚还气冲牛斗的亦昀突然就迷茫无措地摸着手臂站在原地,侧头看着亦泠,眼里还有几分无辜。 “你是谁啊?” 看着亦昀的眼神,亦泠心里咯噔一下。 糟了,忘了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亦泠,是江州的商亦泠了。 她扯了扯嘴角,讪讪道:“我、我是……” 不等亦泠期期艾艾地自报家门,亦昀打量一眼,似乎是反应过来了。 然后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原来是谢夫人。” 亦泠无奈地撇着嘴角,她这弟弟到哪儿都挺有礼貌。 但终归,亦昀没那么冲动了。 刚这么安慰完自己,行完礼的亦昀又直起腰扯着大嗓门一边喊话一边往里冲:“谢衡之呢!让他给我滚出来!” 亦泠又气又急,生怕他真的惹到了谢衡之没有好下场,连忙挡在他身前。 “你找谢衡之做什么?!” 亦昀冷眼看着眼前的女人,沉声道:“我要让他给我姐姐一个交代!” 听到这句话,亦泠凝神沉吟片刻,随即转头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锦葵,示意她带着门房去别的地方候着。 锦葵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依照亦泠的吩咐做了。 等两人走远,亦泠拉着亦昀走到一旁,低声问:“你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了什么?” 亦昀阴阳怪气地说,“谢夫人该不会不知道,您丈夫去庆阳平乱,却只带回了我姐姐的几件遗物,上报朝廷称我姐姐是不屈于反贼自刎而亡的!” 秋夜的风已经有些刺骨,像刀子一般割在脸上。 亦泠脸颊渐渐褪了血色,思绪空白了许久,才嗫嚅道:“他是这么说的?” 亦昀没回答亦泠的问题,自顾自说道:“我姐姐必不可能是自刎的!一定是谢衡之这个狗贼害死的!” 原本凉透的心头因为亦昀这句话而热了起来。 亦泠没想到,她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在关键时刻,竟然这么相信她。 “你……”亦泠眼眶已经热了,“确定吗?” “当然!”亦昀冷笑道,“我姐姐那么贪生怕死,怎么可能自刎?!他骗鬼呢!” 亦泠:“……” 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又憋了回去。 亦泠掖了掖眼角,瞥了亦昀一眼,“那你想怎样?” 亦昀现在是豁出去了,不管不顾地说:“劳烦谢夫人把谢衡之叫出来,他今日若不给我姐姐一个交代,我必让他血债血偿!” “糊涂!” 亦泠气急败坏地瞪着他,“以你现在的本事,你觉得你杀了他之后能全身而退吗?!” 亦昀闻言突然愣住了,觉得这个女人说的有道理,但又好像哪里不对。 “可是……” “就算你不要命,你想要连累你全家吗?!” “我……” 亦泠继续说道:“你若真是想手刃谢衡之为你姐姐报仇,此事也要从长计议徐徐图之!不能冲动行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有道理…………???” 亦昀转头看着眼前的谢夫人,突然满脑子问号不知所措。 第4章 亦昀刚刚那一脚踹得不轻,隔着老远,都能听到门房咿咿呀呀的呻吟。 可惜现在没人在乎他,女主人亦泠愣怔地站着,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昏话。而亦昀的左腿无意识后退了一步,摆出一副防备的姿势,看亦泠的眼神由震惊变为迷惑,而后又缓缓变成警惕。 “你这是什么意思?” 亦昀的目光上上下下地审视着亦泠,想从她脸上看出意图。 可惜亦泠的脸上除了无奈只有讪讪。 “我可没说我要杀人啊。”亦昀又后退了一步,谨慎地说,“谢夫人可别血口喷人。” “……” 亦泠忽然有些头疼,好像下一秒又要晕过去。 她扶着自己的额角,只想亦昀这个糊涂蛋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否则等谢衡之回来了,便没那么好收场了。 “你快回去吧。”亦泠说,“今日之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亦昀这会儿是真怕了,不过他怕的是这个奇怪的女人。于是再三打量亦泠之后,后知后觉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迈开腿就想跑。 但刚跨过门槛,亦昀就顿住了。 亦泠不明所以,探着身子看出去,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了谢府门口。 之所以熟悉,是因为这辆马车,亦泠生前坐过很多次。 而车上的亦夫人没等下人摆好蹬子,几乎是跳下车来的。 “昀儿!昀儿!你真是疯了!”她仓皇不定地三两步跑过来,两手紧紧抓住亦昀的双臂,一面拍打他一面说,“你这是要做什么啊!你要是动那人一根头发我们全家都别活了!” 亦昀还恍惚着,面对母亲的又哭又打无动于衷,反而心虚地扭头瞥向身后。 亦夫人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来,见到立在一旁的亦泠,勃然变色,连哭声也堵在了嗓子眼儿。 瞬息间,那个昏乱的妇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端庄有礼的贵妇。 亦夫人迅速理了衣冠,擦掉眼角泪痕,谨慎地迈过门槛,向亦泠行了一礼。 垂首敛目,伏低做小,惶恐又卑微。 但许久,亦泠都没有反应,甚至连嘴巴都张不开。 亦夫人心中又急又慌,想着谢夫人要么生气要么不屑。可她抬起眼窥视亦泠的神情,这游离涣散的眼神中甚至带了几分悲戚又是怎么回事? “谢夫人?”亦夫人小心翼翼地开口,“犬子年幼,莽撞无知,若他冲撞了您,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 亦泠在这熟悉的声音里定了神,看着自己阔别半年的亲生母亲,她惨然笑着摇头:“没什么,带他回去吧。” 亦夫人闻言并没有松懈,反而和亦昀同样的疑惑且戒备。 以她对自己儿子的了解,先前他气涌如山地跑出家门,声称要给自己姐姐一个交代。既然见到了谢府的人,他不可能什么祸没闯。 谢夫人竟然丝毫不计较,这着实有些奇怪了。 但不管怎样,先带着儿子离开才是当务之急。 要是撞上谢衡之回来了,指不定这浑小子会惹出什么大麻烦。 于是亦夫人也不敢再多问,向亦泠福了福身,又说了几句好话,领着人就要走。 亦泠一声不吭地看着母子俩跨出谢府。 当两人上了马车,亦泠忽然心头一动,叫住了亦夫人。 添了许多白发的妇人探出半个身子,谨小慎微地问:“谢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亦泠张了张嘴,半晌才说道:“听说令爱……” 亦夫人闻言,低头叹了口气。 再抬起头时,她笑着说:“是的,小女福薄,前些日子在庆阳的战乱中去了。多亏谢大人将小女的遗物千里迢迢带回来,好让我们能为小女立上一座衣冠冢。改日大人得了空,亦家上下定登门致谢。” 连亦昀都能猜到他姐姐的死跟谢衡之有关系,亦夫人怎么会想不到呢? 可亦泠从她母亲脸上看不到一丝愤恨,只有无限的阿谀逢迎。 “真是没想到,亦夫人居然如此深明大义,难怪能养出亦小姐这么舍生取义的女儿。” 分明是字字夸赞,可亦夫人总觉得对面这个女人的语气里含着讥笑和讽刺。 她满腹疑惑,垂眼吸了口气,依然笑着说:“谢夫人谬赞了,小女是大梁王朝的子民,自然该舍身报国。” 一口悬在胸口的气沉沉呼出。 这一刻,亦泠对着自己的生母,连愤怒都没有了。 “那就……请亦夫人节哀。” 莹莹一灯下,亦泠双眼黯然。 她拂袖转身,往里走去,并沉声道,“致谢就不必了,好好为令爱置办哀荣吧。” - 思无涯 第6节 刚走没两步,亦泠眼前发黑,一阵头晕目眩。 那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亦泠偏偏倒倒地挪了几步,喊道:“锦葵!锦葵!” 候在一旁的锦葵立刻跑出来扶住亦泠:“夫人怎么了?” “快!快叫大夫!” “来人呐!来人呐!” 在锦葵慌张的喊叫声中,亦泠果然如自己所料,又晕了过去。 意识消失的前一刻,她耷拉着脑袋,绝望地看着浓稠的夜幕。 就这破身体,别说报仇雪恨了,她活不活得过半旬都是问题! 一阵手忙脚乱后,谢府的下人们把亦泠安置回了林枫苑。 凳子还没坐热的大夫又忙不迭跑回来,诊断一番后把他先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虚弱。得多将养。 亦泠半睡半醒地听见了大夫的话,很想坐起来问问到底要怎么个将养法,这三天两头就晕倒谁受得了啊。 可惜她好像又回到了先前昏睡一个月的状态,怎么挣扎都睁不开眼。 该不会又要躺上一个月吧? 那样就算能活着,离魔怔也不远了。 亦泠绝望地等了许久。 就在她以为自己再也醒不来的时候,谢衡之回来了。 天色已晚,下人们轻手轻脚地服侍他更衣洗漱,耳边只有清水搅动的声音。 也不知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还是他们本身就不聒噪,总之,这间屋子安静得过分,让谢衡之的一呼一吸都像在亦泠耳边似的。 不多时,谢衡之换上了寝衣,朝床榻走来。 他的脚步很轻,可每一步靠近,都有一股凌人气势在逼近。 亦泠明显感觉到他的靠近,立即往床角缩过去—— 诶?又能动了? 她懵了一瞬,立刻撑着双臂坐了起来。 “醒了?” 谢衡之听到动静,一面说着,一面掀开了帘帐,“大夫说你只是身体亏虚,多歇息便好了。” 没了朦胧的帘帐,他的轮廓变得清晰利落。 如玉的脸庞,星目熠熠,嘴角似乎总是浅浅勾着,似乎在笑,笑意却永远不达眼底。 亦泠继续往角落蜷缩,手指紧紧揪着被褥,满眼警惕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谢衡之根本没在意亦泠的神情。 他似是累了,脸上带着几分倦意,顺势坐到了床沿。 属于谢衡之的气息与体温顺着被褥蔓延向亦泠。 不屈于反贼。 自刎。 想到亦昀的说辞,此刻的亦泠扭头看着谢衡之,耳边仿佛有千万道声音在叫嚣着让她手刃仇人。 在这间屋子里,她若想要谢衡之的性命,只有一步之遥。 比如那花瓶,砸碎了就可以割破谢衡之的喉咙。 还有一旁的火剪,烧得正红。就算不能致命也会让他生不如死。 案几上还有一方砚台,是实心的石头,要是用力砸上去,那还不砸个头破血流,脑浆四溅? …… 亦泠想得入神了,不禁被血腥的场面震慑得头皮发麻,却又浑身舒适,好像她真的已经杀了谢衡之似的。 但一低头,人家已经雍容淡定地躺了下来,根本没察觉自己老婆满心想着怎么取他狗命。 “我从雍凉给你带回了一些小玩意儿,你稍后看看喜不喜欢。” “……” 亦泠是怎么都没想到,谢衡之竟然是一个这么体贴的人。 她冷冷笑着,咬牙切齿问:“你去雍凉平乱,竟还想着带些礼物回来?” 谢衡之神情浅淡,语气更是轻描淡写:“这一趟轻松,没那么忙。” 是啊…… 谢大人领三万精兵犁庭扫穴,不费吹灰之力便剿灭了反贼,有什么可忙碌的呢? “我听说——”亦泠极力稳住情绪,紧紧盯着谢衡之问道,“反贼在庆阳抓了人质,她如何了?” 谢衡之闻言,抬起了眼。 “哪个人质?” 烛火半明半暗,垂落的帘帐隔绝了夜里的风。 亦泠久久地看着谢衡之,神色变了又变,对面的男人却依然一脸坦然。 “哦,她啊。” 不咸不淡的声音又落了下来,“死了。” 死了。 死了。 轻飘飘一句“死了”。 亦泠后背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透彻的凉意瞬息间席卷了她全身。 “怎么死的?” 可谢衡之没有立刻回答。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亦泠泰然合眼。 “自刎。” 极轻的声音,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便安然地睡了过去,呼吸绵长又平稳。 而亦泠,满腔的腾腾怒火再也压制不住。 真是好一个阴狠虚伪的男人。 现在就杀了他! 管他什么自身难不难保,管他什么引火烧身,现在就必须杀了他! 亦泠抬手薅着自己的头发,发现上面什么饰物都没有,于是颤抖着爬下了床。 期间她碰到了谢衡之的手臂,但他没有一丝反应,睡得很沉。 屋子里烛火昏暗,几乎看不清事物。亦泠一路摸索着走到了镜台前,手指桌面探摸半晌,摸到了一只木雕簪子。 这就是谢衡之从庆阳带回来的小玩意儿之一,摆在那里还没来得及收进妆奁。 亦泠将簪子握在胸前,连连长吁了几口气,才拖着脚步,朝床边走去。 惨淡的月光投在谢衡之脸上,显得他格外清瘦。 亦泠伸手探了他的鼻息,极轻,此时应该是他最没有防备的时候。 但即便这样,亦泠还是踌躇不前,握着簪子的右手举了又举,始终不敢捅下去。 直到漏夜滴滴,清脆的声音在亦泠心中也激起涟漪。 不能再等了。 她咬紧了牙,高高举起簪子—— 手正要用力往下捅,沉睡的谢衡之突然睁开了眼。 更深人静,一室无声。 谢衡之抬眼的那一瞬,像尖刀挑开帷幕,他如墨的眼眸是亦泠未知的恐惧。 但他没有说话,看向高举在他头顶的木簪,而后那双深邃的眼眸徐徐垂下来,目光终于轻缓地落在亦泠脸上。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突如其来的慌乱只是让亦泠偏了准头,那只木簪,依然在谢衡之的脖颈处划出了一道血痕。 第5章 谢衡之其人,乃大梁王朝最年轻的钦点状元。 入朝短短十年,诟谇谣诼,勾心斗角。 凭借科考大案铲除异党,从翰林入内阁,助自己座师周阁老坐上首辅之位,结党连群,将内阁变为一言堂。 而他虽仅官至文化阁大学士,实则握着实权,处尊居显,朝野侧目,得“不跪天子”殊荣的第一人,极得圣上宠信。 当然他行事作风和光明磊落实在是沾不上边,为达目的向来不择手段,是以朝中不少人对他都深恶痛绝。 但圣上尚在一日,谢衡之的仇敌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是以,四目相对的一瞬,亦泠自心底深处蔓延出了一股恐惧,彻底吞噬了她满腔的杀意。 她不想再死一次。 嘴像缝了针,张不开,不知道如何为自己此时的行为辩解,连握着簪子的手都忘了松开。 直到她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思无涯 第7节 簪子掉落的那一瞬间,亦泠的呼吸都凝滞了,几乎预想到了自己的下场。 可谢衡之却曲腿坐了起来,无言地打量亦泠几眼,旋即将她木簪捡了起来。 秋月无声,昏黄烛火将床榻上的两道身影投在了妙曼的帘帐上。 亦泠甚至不敢直视谢衡之,她盯着帘帐上的黑影,看着他把玩手里的那只木雕簪子。 庆阳地处雍凉,物质匮乏,但民风淳朴。 这只簪子便以麦穗为形,工艺粗放但形态鲜活有趣,极具雍凉风貌。 以至亦泠一看见它,脑海中就会浮现那荒凉的大漠、飞舞的黄沙——是她生前最后看到的景象。 而谢衡之也看着这只簪子,神情在影影绰绰的烛光里晦暗不明。 此时的场景,仿佛又回到了亦泠死于非命的那个大风天。 也是这个男人,沉默不语,却扼住了她的生死。 屋子里越是安静,亦泠就越是惧怕。 她的后背已经开始滴下豆大的汗珠,谢衡之却依然没有说话。 亦泠看不清他的神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梗着脖子,带着颤音为自己作挣扎:“我……看见一只壁虎爬到了你枕边。” “是么?” 谢衡之垂头扫视床头,本就昏暗的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 他又抬起了头,亦泠心惊胆怕,居然还能扯出一个讪讪的笑。 “看来已经被我吓走了。既如此……就先放过它这一次吧?” 谢衡之没说话,只是轻轻一抬手,簪子就被丢到了床边案几上。 清脆的声响,激得亦泠后背一凉。 她随即双手撑着床沿,脚下着力,随时准备开跑。 与此同时,他翻身坐了起来。 下床的时候,他的寝衣拂过亦泠的脸侧,带着一股冰凉的触感。把亦泠吓得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敢眨。 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亦泠才回了头。 清淡月光从窗外透了进来。 谢衡之就站在光下,从箱柜里找了瓶药粉,安静地涂抹伤口。 他的背影昏昧颀长,动作也漫不经心,似乎根本没把这伤口当回事。 过了片刻,他转过头,轻悠悠地说:“还不睡?” 这哪是询问,分明是命令。 亦泠咬着牙,浑身僵硬地爬上了床,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床角。 谢衡之似乎没打算把她怎么着。 处理好伤口后,他转身重回床榻,同时将沾了血迹的丝帕随手扔进一旁的清水盆里,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到了床边,他才低声问:“你今晚睡这里?” 片刻后,极度紧张的亦泠意识到谢衡之是在跟她说话,怔然抬头,目光却茫然。 她根本没注意到谢衡之说了什么。 见状如此,谢衡之不再开口,径直躺了下来。 待身旁传来平静的气息,亦泠扭头偷瞥一眼,见谢衡之睡得祥和,才算确认自己暂时没事了。 可她并没有真的松气。 在谢衡之掌权的这些年,朝廷里的人皆说他利欲熏心,为了权利不择手段。 可此时此刻,亦泠感觉到的确实一股近乎于无情的冷漠。 他连枕边人的杀意竟然都不放在眼里。 仿佛只当她是一只蝼蚁。而放蝼蚁一条生路,也和当初在庆阳捏死蝼蚁一样,只是他的一念之别。 可是蝼蚁方才分明有机会要了他的命。 感知着谢衡之平静的气息,亦泠躺在他身旁,浑身都陷入一股愤恨的轻颤中。 她怎么……就这么窝囊,没能一鼓作气杀了谢衡之! - 更窝囊的是,亦泠竟还真的在谢衡之旁边睡着了。 和不共戴天的仇人同床共枕,她居然还能睡着?? 睡着便罢了,她竟然还睡到了日晒三竿?? 亦泠看着窗外大亮的天光,茫然又无措。 好在这张床足够大,又分了被褥,一个缩墙角,一个靠床边,若无特殊动静,几乎不会有同床共枕的感觉。 锦葵打了温热的清水进来,瞧见帘帐里的动静,笑着说:“夫人醒啦?已经快午时了,可是要直接用膳?” 亦泠没应声,低下头来,见被褥凌乱,外侧的枕头有被压过的痕迹。 她伸手探了探,却只摸到了锦绣的丝丝凉意。 看来谢衡之早就走了。 恍惚间,亦泠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逃过一劫。 “大人去秦公山接老夫人了。”锦葵捧着温热的毛巾走过来,“他说夫人昨夜累了,让我们别扰你清梦,大人真是疼夫人。” 后面这些话大概是锦葵自己添油加醋,不过也够膈应亦泠的。 她掀开被子检查自己的衣着,见并没有什么异样,后背依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曹嬷嬷呢?” 亦泠突然问。 “在呢!” 一嗓子直透门窗,人还没到,屋子里就已经热闹了起来,“夫人找老奴什么事?” 亦泠趿着鞋子下了床,急切地说:“收拾东西,我要搬去别屋住。” 曹嬷嬷一脚刚刚踏进来,差点绊倒。 “啊?这是为何呀?” 既没本事摸黑杀了谢衡之,难不成还要夜夜和他同床共枕? 亦泠已经决意,冷着一张脸说:“按我的吩咐去办就行,住的地方要离这里越远越好。” 转头又吩咐锦葵:“帮我梳妆,陪我出去一趟。” - 其实亦泠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只是觉得谢府终究只是一方宅院,想要在里面设计复仇,无异于螺蛳壳里做道场。 还是得出去探探四周环境,或许能想到万全的计划。 正好谢府坐落在上京东城乌衣巷,离亦府不远,所以亦泠对四周还算熟悉。 车夫在她的安排下走街串巷,一路游逛。 锦葵本以为亦泠是想出门散心,添置一些胭脂水粉。谁知她不是在铸铁铺子外停驻,就是踏进药材店挑挑拣拣。 当然亦泠最后什么也没买,只是若有所思地靠着马车里的软枕,心中不知在盘算什么。 锦葵问她接下来去哪儿,她也没了计较,随口道:“去个清静的地儿吧。” 于是一行人便离开了商肆集中的东市,前往南面的涿江。 马车辘辘前行,一路畅通无阻。 锦葵早已靠着软枕打起了盹儿,而亦泠则支开马车轩窗,打量着熟悉的街头巷尾。 远远看见天边一抹火红,亦泠眯了眯眼,已然心知此处是什么地方。 小时候她随着父亲赴京上任,母亲看中了那棵繁茂的枫树,说是意头好,便花了大价钱置购了那处宅院。 后来父亲的仕途果然青云直上,那颗枫树也越长越好。 每每外出归家,只要看见那抹火红,就知道快要到家了。 可如今,再途经此处,她却无法回家,成了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就在亦泠心境凄惘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车夫道:“夫人,前方怕是走不通了,堵了好多人。” 亦泠闻言,揭开车帷,遥遥看去。 亦府坐落于红照巷,早年间曾返修过一次,路面平整干净,但通行之处依然逼仄狭窄。 此时巷子的那一头,一行人正浩浩荡荡步行而来,将这条路堵得水泄不通。 而领头的中年男人,正是亦泠的亲身父亲亦尚书。 他身后的晚辈和奴仆皆披麻戴孝,哭声震天,一路撒着黄纸钱。 亦泠心中一跳,朝旁边的亦府看去—— 幡杆挑得比房头高,大门外白幡随风飘扬,隐隐约约能听见和尚女僧的礼忏鼓磬声和府内低哑的凄凄啼哭。 原来是亦府在给亦泠办“丧事”了。 可为何,父亲却带着人从皇宫的方向回来? 亦泠轻敲马车门板,让车夫去向围观的百姓打听打听。 不一会儿,车夫一路小跑着回来,踮起脚靠近轩窗,在亦泠耳边滔滔不绝说了半晌。 原来,果真如亦昀所说,谢衡之将亦泠的死编造成了自刎。 思无涯 第8节 他这张颠倒黑白的嘴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却也给了亦家天大的好处。 大梁王朝稳固百余年,鲜有战事。偶尔有关边守卫殒身,也算不得什么震古烁今的事。 但突然出了这么一位慷慨捐生的名门贵女,圣上简直是感慨万千,想不到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还有如此气节,当下就大行封赏。 亦泠母家加官进禄自不用说,她那远在边关打仗的夫君薛盛安也连跳两级,如今已是武卫校尉。 至于亦泠本人,更是无上荣耀。 一是追封庆阳郡主,以铭她在庆阳英勇就义的壮举,且以公主之仪下葬。 二是御赐牌位,摆放在宗祠里,那可是实实在在的光宗耀祖。 因此,今天一大早,亦尚书便领着全家去了皇宫,将爱女的御赐牌位接了回来。 一路步行,满脸悲怆,却是让全上京的人都见证了亦家的荣耀。 不过按理说,亦泠是出嫁女,牌位理应供进夫家宗祠的。 亦泠也是没料到,到了这个时候,薛家竟然还忌惮着谢衡之,连面都不曾露。 就在亦泠冷眼看着亦府上下痛哭流涕,又对她的“牌位”尊敬无比时,锦葵凑上来,一面看热闹,一面问道:“诶?那亦家女儿不是还有个亲弟弟吗?昨日还来我们府上了呢。怎么端着牌位的是一个小女郎?” 亦泠想到这个弟弟,又气又感动。 她偏头靠着轩窗,无奈地说:“你也瞧见了,那亦小公子纨绔冲动,指定是被关起来了。而眼下这个女郎,是亦尚书兄长的嫡女,也是有这个资格的。” 锦葵了然点头,并说道:“夫人真厉害,您远道而来,竟然也对这上京的事情如数家珍。” 亦泠:“……” 她悄悄瞥了锦葵一眼,有点分不清这是在夸她还是挖苦她。 “走吧。” 以亦泠对她父亲的了解,知道这光耀门楣的仪式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尽管她的“尸身”远在庆阳,或许谢衡之的人都不曾把她的尸身从战乱废墟中专程翻找出来,早已丢进了乱葬岗。 但不影响她寥寥几件衣冠,在上京光宗耀祖。 亦泠收回视线,吩咐车夫打道回府。 可车夫摸了摸后脑勺,为难地说:“夫人,这巷子又深又窄,咱们这马车又宽敞,既前行不了,又掉不了头,恐怕只能等着前方疏通了。” 亦泠啧了声,亲自教他抄别的道。 “看见亦府大门没?旁边有条小道,你就沿着那条小道穿出去,后面有一片小湖,顺着湖面朝北走,便是梨沁园了。” 车夫恍然大悟,连忙上马扬鞭。 锦葵则朝亦泠竖起大拇指:“夫人真是太厉害了,天天待府里不出门,竟对上京的路道了如指掌。” 亦泠:“……” 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就当她是真的在夸吧。 亦泠索性闭上了眼,心里开始筹谋着自己真正的大计。 今日这一趟出行可以说是毫无收获,铸铁铺子的暗器她不会使,药材铺的耗子药需留名购买,除此之外,她一时间想不到还有什么法子。 唉。 只恨她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脑子里什么鬼蜮伎俩都没有。 倒不像她那个弟弟,成天游手好闲,结交了一群歪门邪道的朋友。 思及此,亦泠又有些怀念以前和弟弟一起打闹的日子了。 正好此时正途径亦府外墙,亦泠便顺势又看向了轩窗外—— 不偏不歪,和她那趴在墙上的弟弟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亦泠愣住了,亦昀也懵了。 他蜷着身子蹲在墙上,本就重心不稳,看见亦泠的那一瞬,心里莫名一慌,“咚”得一下就结结实实地从高墙上摔了下来。 这一摔,把亦泠心疼得不行,立刻叫车夫勒了马,又安排跟在后头的谢府护卫去把亦昀扶起来。 “你这是在做什么?” 亦昀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左右觑着没人,心虚地朝马车里的亦泠揖了揖。 “我去与朋友聚一聚。” 找朋友? 穿着家里下人的衣服翻墙出来,怕不是偷跑出去找那些狐朋狗友商量着怎么暗杀谢衡之吧。 亦昀自己也知道这身装扮容易招人怀疑,于是想赶紧糊弄过去。 “若是夫人没什么旁的事,我就先走了,多谢夫人相助。” 迈了腿想跑,却发现谢府的护卫还紧紧架着他,没有要放行的意思。 亦昀抬头,不解地看向马车里的女人。 亦泠怜爱地看着亦昀,沉沉叹了口气。 “亦公子刚刚那一跤摔得可不轻,赶紧扶进去,让亦大人好好瞧瞧有没有伤着哪儿。” 亦昀:“?” 不等他反应过来,亦泠已经叫车夫赶着马车扬长而去。 悠长又僻静的巷子里,传来亦昀绝望的怒吼。 “毒妇!!!” 第6章 亦昀最后到底是被打折了腿,还是捆进祠堂窗户钉死,亦泠都不得而知。 因为她在回去的路上,又晕倒了。 这一次晕过去,亦泠似乎已经有了预知。 在她感觉到手脚发软时,立刻将身下枕垫拍得松软,然后靠到了锦葵肩头。 果不其然,还没回到谢府,她便失去了意识。 不过这一会儿倒是没有昏睡许久。 一直在府里候命的黄大夫及时赶到,一番诊断之后往她嘴里塞了颗碾碎的救心丸。 不出半个时辰,亦泠便苏醒了。 晃眼间,她看见绣着芙蓉的黄纱帐在眼前晃动,顿时以为自己已经脱离了“商亦泠”的身份。 可一抬眼,见谢衡之跨进屋子,亦泠顿时没了念想。 还是老样子,不过是从林枫苑换到了别屋而已。 恍惚间的痴想落了空,亦泠顿时没心没绪的,别开脸朝着床内,没注意到跟着谢衡之走进来的,还有他的母亲和妹妹。 谢老夫人双目失明,平日里只能靠着听力辨听周遭。 她没听见亦泠的动静,便转头问大夫:“夫人怎么还没醒?” 黄大夫在谢衡之进来的那一刻便警醒着,战战兢兢地说:“夫人落水后还未完全恢复,身体虚弱,须静养才好。” “黄先生这说辞,我已经听腻了。” 谢衡之声音不带愠怒,脸上也波澜不惊,但黄大夫依然捏了一把冷汗,心中为自己叫屈。 他还能说什么呢? 出身杏林世家,一辈子救死扶伤,妙手回春,还从未有过束手无策的时候。 可这谢夫人,脉象舌苔眼白等等迹象都表明她……健康得不能更健康! 那又是为何动不动就晕倒呢? 且药石无医,回回又在谢衡之归家时苏醒? 以黄大夫在上京侯爵后宅行医多年的经验来看,这毛病简单,说好治也好治,只是不需要药材。 作为医者,黄大夫没办法点明这种事,只能意有所指地说:“夫人落水受惊,心神未安,这是心病。大人若多花些时间陪伴夫人,自然会有所好转。” 亦泠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这说辞实在有些膈应人了,说得好像她是故意装病来讨取谢衡之欢心的。 亦泠没法再装睡,气得直接坐了起来,不客气地说:“黄大夫在上京行医数十载,竟然就只有这点儿本事?诊不出我的病症,就以这种话来搪塞我?” 黄大夫顿时被亦泠堵得哑口无言。 难道他猜错了? 而谢衡之,听到亦泠说的话后,朝床榻走了过来。 这间厢房平日里是没人住的,架子床只挂了薄薄一层黄纱帐,风一吹,就飘飘曳曳地动了起来。 谢衡之弯下腰,手指轻掀罗帐,眼神探了进来,在亦泠身上淡淡一扫,似乎是在探究她的用意。 他也听出了黄大夫的言外之意。 亦泠怕他真信了,立刻说道:“我都搬到这别院来了,图的就是一个清静将养,你可千万别多想。” 谢衡之眼底有几分亦泠看不懂的笑意。 “你当真这么想?” 分明是清隽绝尘一男人,可他每回一笑,即便只是牵牵嘴角,亦泠都觉得不怀好意。 “当然!” 虽然心底有惧意,但亦泠拿出了十二分的勇气,笃定地说,“平日里若没事,大人您还是别靠近我这病躯了,离得越远越好,最好连这谢府都别回。” 听听,这就是闹别扭了,在赌气呢。 黄大夫缄默不言,越发肯定自己的诊断。 思无涯 第9节 整个厢房里,只有谢老夫人把黄大夫的话做出了独到的解读。 她若有所思地沉默了许久,忽然说道:“慧明大师似乎提过,若亦泠醒来之后依然有眩晕之状,确实不是疾病所致,必须贵人相助才能化解。” 老太太的声音带着几分嘶哑,但却沉稳蔼然,像一道平和的溪流潺潺流过。 亦泠浑身的刺突然软了下来,转头看去,这才注意到一位苍老瘦小的老人坐在榻边,身后跟着一个分肖髻少女。 这是谢衡之的母亲在说话,亦泠是知道的。 在她昏睡那一个月,谢老夫人就常常带着谢衡之的胞妹谢萱来看望她。 后来见亦泠久久不转醒,平日里吃斋念佛的谢老夫人决定亲自上秦公山,去佛寺里为亦泠诵经祈福个七天。 算起日子,今天正好是她下山的时候,怪不得谢衡之要亲自去接。 亦泠心头忽然就一下咯噔。 她痛恨谢衡之,理应也仇视谢衡之的生母。但这老人家如此善良和蔼,亦泠的心就算是石头做的,也很难对她摆上黑脸。 如今总算是真正见上面了,亦泠对着谢老夫人,双唇开开合合,始终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叫她一声“娘”,亦泠实在是做不到。 “那慧明大师,当真这么说?” 谢老夫人没在意亦泠的无礼,她点点头,“我与慧明大师有些佛缘,刚去旌安寺诵经那日,慧明大师便说了你会在昨日醒来,事实也的确如此。今日清晨,瑾玄来接我回府时,慧明大师又在檐下说了那话。” 那慧明大师远在秦公山的佛寺里,却能算准了亦泠在那一日苏醒,看来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大师。 亦泠立刻追问:“那大师有说贵人是谁吗?” 谢老夫人摇头,“当时恰逢寺庙里撞钟,我没能听清,再想问个清楚时,慧明大师已然离开了。” 这样看来,亦泠这动不动就晕倒的毛病还真不是普通的疾病,怪不得黄大夫无法对症下药。 连死而复生都经历过的亦泠,不得不开始相信一些鬼神之说了。 她琢磨了片刻,眼里渐渐透出一丝光亮,正想再问点细枝末节时,谢衡之突然打断了她们的话语。 “一路下山颠簸了半日,娘该累了。” 他负手站在正中,吩咐身旁的谢萱,“丫丫,陪娘回去歇息。” 谢萱鼻腔里“嗯”了声,接着扶住谢老夫人,缓步离开厢房。 踏出门槛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亦泠一眼。 都说她这嫂子才望高雅,端庄矜贵。前几个月相处时,虽相见不多,谢萱也能体会到什么叫做腹有诗书气自华。 可今日一见,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门一合上,屋子里便暗了下来。 亦泠还沉浸在那位慧明大师的说辞里,没有注意到黄大夫和下人们都退了出去,而谢衡之也沉吟不语,在几番打量亦泠后,离开了厢房。 黄大夫心中有话,不吐不快,因此还候在屋外没有离开。 他乃回春堂圣手,行医数十载从未砸过自家招牌。今日明明是有心提点,却被当成庸医,他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等谢衡之出来后,他深鞠一躬,说道:“大人,老朽有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适时有风吹来,谢衡之没有开口,只是侧头看着肩头的落叶,抬手轻轻拂掉肩头。 黄大夫便恭恭敬敬地说:“夫人所患之病,确实是心病。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夫人年轻又面薄,有些心事恐怕无法直说……夫人需要的药,是大人您的关心与疼爱啊。” 谢衡之:“先生说笑了,夫人是我结发妻子,我自然百般关心与疼爱。” 黄大夫:“……” 没看出来。 “只是我却觉得,我这夫人这两日除了眩晕之状,性情也大变了,仿佛变了个人。”谢衡之又说,“或许普通的望闻问切确实诊不出她的病症。” 黄大夫想了想:“大人的意思是……要做法事?” “……” 谢衡之转过身,背对着黄大夫,“我向来厌恶鬼神之说,我的意思是让黄先生瞧瞧她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 - 关于谢衡之是怎么做打算的,亦泠一概不知。 自打谢老夫人说了那些话,亦泠便满脑子想着要去旌安寺见见那位慧明大师。 于是第二日天擦亮,亦泠就起了床,启程前往秦公山。 车马辘辘,驶出上京城郊时天色将亮,蒙蒙晨光从天边翻开,鼻尖萦绕着泥地的湿气。 亦泠辗转了一夜几乎没睡,此刻头昏脑胀,浑身都使不上劲,但依然兴致勃发地看着轩窗外的山路。 如果这慧明大师真的那么神,说不定还能顺便解了她的疑惑—— 她究竟为何会变成谢衡之的妻子商氏? 而原来的商氏又去了哪里?还活着吗? 思及此,亦泠忍不住催促车夫多甩两鞭子。 “夫人怎么一日比一日憔悴了。” 曹嬷嬷只关注着亦泠的身体,在一旁焦心,又想不出什么办法,于是说道,“肯定是别院太久没住人,湿气重,夫人在那儿过了一夜反倒更难受了,要不还是回林枫苑住吧?” 本就胸闷气短的亦泠听见这话更烦躁了。 “不回。”她捏紧了拳,咬着牙说,“我死也不回!” 人在屋檐下,搬去别院住已经是亦泠最后的倔强了。 尽管这别院阴冷潮湿、装潢陈旧,地面还是最简陋的砖墁,踩上去一股凉意,墙面还不曾贴绢,只是一片青灰色的靠古灰,看着便觉得晦气。 曹嬷嬷和锦葵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两人面面相觑,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自打夫人落水醒来后,行事作风都太奇怪了,活像变了个人。 可她俩原本也不是自小陪着她长大的仆人,对她的了解算不上深,所以有再多疑虑,也不敢多问。 不知不觉,天光大亮之时,马车也停在了旌安寺外。 这会儿还不到辰时,旌安寺门外竟已经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有些叫卖的小贩甚至准备收摊了。 车帷被掀开时,四周的喧嚣声仿佛都安静了些。 往来的香客行人纷纷驻足,目光集聚于一处。 从车上下来的女人穿得极其简单,天缥色衫袄连绣纹都没有,外面罩着一件浅浅挼蓝色比甲,一看便没有仔细装扮过。 但这并不影响她的霞姿月韵,比起浓妆艳抹,简洁的服饰反而更衬得她像一枝绝俗于世的白玉兰。 亦泠倒是对四周的目光浑然不觉,她没有心思打量这盛景,抻了抻衣襟就连忙下了车。 一个七八岁的小沙弥站在门外接待香客,惺忪的睡眼半睁半阖,敷衍地迎来送往。 “小师父。”亦泠站到他面前,弯下腰问,“我是来找慧明大师的,能否帮我通……” 不等亦泠说完,小沙弥就朝她比了比手,一面打呵欠一面引着她往寺内走去。 看来慧明大师早就知道亦泠要来。果然是个得道高僧,靠谱。 亦泠对这位大师越发敬畏,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今日没有多带些香火钱。 若真能救她于水火之中,她必重金酬谢,为旌安寺的佛像重塑金身! 小沙弥走得不快不慢,一行人跟着他上了好几层台阶,绕过了宏伟的大雄宝殿,从一绿荫小径上了坡,又穿过了长廊。 就在亦泠以为她终于能见到慧明大师时,小沙弥却带着她进了一间雅舍。 “夫人稍等片刻。” 小沙弥笨手笨脚地去提了炉子上的茶壶,给亦泠倒了一杯热茶,“慧明师父在诵经,空了就会见您。” 大师嘛,是该有些架子的。 “那麻烦小师父了。”亦泠虽然失落,但也不急躁,“就是不知道要等上多久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小沙弥说,“或许要一两个时辰吧。” 亦泠点头:“我知道了,那我就在这里等着慧明大师。” 等小沙弥退出去,曹嬷嬷嘀咕道:“这位慧明大师好大的排场,连夫人您来了都得等着。” “你刚刚进来的时候没瞧见吗?” 亦泠说,“梁康侯家的马车,还有福安郡主的马车都停在外面呢,说不定她们也在等。” 那也不能和如日中天的谢家比呀。 曹嬷嬷嘴上不再说什么,心里却依然觉得这慧明大师太拿乔了。谢衡之连天子都不跪,他的妻子却要在这儿干等一个和尚。 只有锦葵,又对着亦泠竖起了大拇指。 “夫人您真是神了,都没见过梁康侯和福安郡主,却能认出他们家的马车!” 亦泠:“……” 她别开脸,不是很想面对锦葵的夸奖。 曹嬷嬷也回过味儿来,满肚疑团地问:“是啊,夫人怎么认出来的?” 在凝神的那半晌,亦泠绞尽脑汁,也没想出要怎么圆这个问题。 她只好仰头望了望门外,说道:“这里面太闷了,我出去走走吧。” 在曹嬷嬷疑惑的目光中,亦泠带着锦葵跨出了门槛。 这间雅舍隔壁就是一间佛堂,清幽静谧,只有一个女子跪在蒲团上。 “夫人,咱们也进去拜拜吧。”锦葵说,“左右这会儿也无事。” “也行。” 亦泠提上衣摆,款款走了进去。 跪到佛前,亦泠盯着眼前的佛像看了半晌,很是茫然。 她很少来寺庙,根本认不出这间佛堂供奉的是哪位神仙,也就不知道该许什么愿。 思无涯 第10节 倒是她旁边那位跪拜的女子,极其虔诚,嘴里一直念念有词。 “愿菩萨保佑我夫君进士及第,最、最好能高中状元。” 她闭眼想了一会儿,又说,“算了,我也知道我夫君的学问,若是能得个二甲,也是好的。” “二愿我夫君待我再好一些,莫要再流连烟花场所了。” “夫君他即便是要娶妾,也别娶太厉害的,信女应付不了。” “三愿……” “若夫君考不上功名,也拿不出全心全意来待我,便祝愿夫君平安健康,长命百岁吧。” “若能如此,信女也心满意足了。” “……” 这女子一直“夫君”“夫君”的,亦泠听得莫名不舒服。 双手往胸前一合,也低声许了个愿。 “愿我夫君活不过明日。” 作者有话要说: 菩萨:我们是正经神仙,不接这种活儿哈。 第7章 时至正午,先前那个小沙弥终于回到雅舍,将亦泠带向山坡上的一间禅房。 这旌安寺依山而建,环境幽静雅致清旷,大片大片的枯叶堆在地上来不及清扫,一脚踩上去松松软软的,让人十分放松。 但亦泠站到禅房前,心脏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你们就在外面等我吧。” 亦泠转头,吩咐打算跟着进去的曹嬷嬷和锦葵,“我和大师独自谈谈。” 推开禅房的门,迎面是一架七扇落地屏风,将内里的视野当的严严实实。 亦泠将房门关上,转过头来粗略地扫了一眼,只见这间禅房简朴得过分,除了屏风前放置的条案与蒲团,就只剩墙上挂着的挑山书画。 那张条案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 隔着屏风,她只能看见慧明大师模糊的身影。 原本想恭恭敬敬地行个礼,表达自己的来意。 但亦泠辗转一夜没睡,心事又重,因此刚迈出两步,脚下就有些虚浮,险些摔在这蒲团上。 “夫人,请先落座吧。” 亦泠讪讪地扶着屏风站稳时,醇厚经世的声音也从屏风后传来。 她只好牵裙坐下,谨慎地观察了四周,才开口道:“大师,扰您清修了。这次贸然登门,实在是因为信女的生活遭遇了巨变,不得不求助大师。” 慧明大师似乎在屏风后雕刻着什么小玩意儿。 刻刀尖锐,他埋着头,雕刻得很仔细,动作缓慢又认真。 亦泠紧紧盯着拿到身影,许久没等到他开口,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根本没在听自己说话。 “大师……” “夫人。”他动作不停,依然埋头摆弄着手里的东西,平平说道,“若能转物,则同如来,身心圆明,不动道场,于一毛端遍含受十方国土。” 这段话在亦泠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等面前的茶水都快凉了,亦泠脑子里什么都不剩了。 “大师,您能不能说通俗点?”她如实说道,“我听不懂。” “……” 慧明大师的身影明显僵了片刻,随后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转了转身,正对屏风后的亦泠。 “既来之,则安之。施主,只要心定,周遭什么变化都影响不了您。” 这话能听懂。 但好像没什么用。 “可如今,不光是变化的问题。”亦泠不自觉地倾身向前,压低声音说,“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晕倒,而后就像被封印了一般,能听能想,却睁不开眼,醒不过来。上京最有名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我该如何是好呢?” “施主,您如今的境况,药石无医,即是心病。心生念,念生因,因生果。因果循环,皆有定数。” 慧明大师慢悠悠地说,“因从何处来,果自然就从何处生。” 这一段话听下来,亦泠总算不至于茫无头绪。 脑子里似乎有什么若隐若现的思路,飘飘荡荡,最后直指她最初苏醒的那一天。 因果因果,她如今变成这样,不就是拜谢衡之所赐? 可他若是这“因”,又要如何解决这个“果”呢? 亦泠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答案,最后还是得求助慧明大师。 “若是我找到了因,又该做什么呢?” “无须做任何事。” 慧明大师说,“因的存在,即已是果。” 原本迷迷糊糊的亦泠,在这一瞬间,忽然醐醍灌顶,茅塞顿开。 她甚至惊得一口喝光了条案上的茶水,才平静下来。 “难道大师的意思是,我若要改变现状,就必须要依靠那个始作俑者?您先前所说的‘贵人’,就是这个意思?” 慧明大师什么都没说,只是起身朝亦泠合掌作揖。 “夫人,请回吧。” 亦泠在得道大师面前不敢失礼,让她离去,她便起了身。 只是走到门口,她还是忍不住回头道:“大师,信女还有一问。”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不知如何开口:“原本的那个人……” 慧明大师:“自有去处。” - 从禅房出来时,亦泠脸色苍白,神色恍惚,好像失了魂儿一般,吓得锦葵和曹嬷嬷赶紧上去扶住她。 “夫人,您怎么了?大师和您说什么了?您怎么这幅脸色?” 亦泠没什么力气,也不想说话,只是抬头望着天,一脸的生无可恋。 不一会儿,她两眼又有些昏花,胸口也提不上气来。 这种感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不出意外的话,她又要晕倒了。 亦泠很是无奈,有气无力地说:“回府吧。” 锦葵和曹嬷嬷一看亦泠这状态,也不敢多问,一左一右地搀住了她,生怕她在这人来人往的旌安寺就不省人事。 刚走了两步,又是一阵头晕目眩,亦泠眼前都黑了一瞬,差点从台阶上滚落下去。 她定了定神,沉吸一口气,用最后的力气吩咐道:“把谢衡之叫回来,立刻叫回来!” - 夕阳晚照时,青瓦檐牙下挑着一盏莹莹宫灯,在余晖中悄然亮了起来。 正是华灯初上时,本该是恬谧宁静的傍晚,整个谢府却陷在一股沉闷的气氛中。 亦泠初初晕倒那会儿,府里的人就按她的吩咐去宫里请谢衡之了。 可眼下天都要黑了,府里的人去请了一道又一道,依然不见谢衡之人影。 至于亦泠本人,更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药也灌了针也扎了,硬是醒不来。 黄大夫在檐下来回踱步,胡子薅了一遍又一遍,也想不出什么法子。 正想着,前方洞门有脚步声传来。 谢衡之终于回来了! 黄大夫急不可待地迎出去,潦草地拱拱手,就要迫切陈词。 可谢衡之就跟没看见他似的,一面脚步不停地朝屋子走去,一面偏头听下属禀报着什么。 虽然低声细语,但两人的表情都周密严谨,丝毫没有分心。 黄大夫插不上话,只好三脚两步地跟着谢衡之往寝居走去。 直到迈腿跨进寝居的瞬间,谢衡之终于开了口。 “夫人如何了?” 黄先生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谢衡之是在跟他说话,愣了一瞬,才愁眉苦脸地说:“老朽医术不精,有负大人。” 谢衡之没说什么,走到床边,手背掀起帘帐,探身看了眼亦泠。 先前黄大夫施针,室内灯光就多点了两盏,格外亮堂。 床榻上的女人睡姿优雅,平平整整地躺着,纤长浓密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面色也亮泽莹润,仿佛正在香甜的梦乡中,哪儿有半分昏死的样子? 谢衡之的目光在亦泠身上逡巡一圈,轻缓放下帘帐,随后转身走到窗边去。 “夫人到底患了什么病?” 黄大夫没有立即回话,他低眉敛目,思忖的那瞬息,心中正飞速做着利弊衡量。 原本被请来谢府看诊问脉,黄大夫欣喜了好几日。攀上谢衡之的关系,哪怕只是一丝一缕,日后在上京各处行事都方便多了。 谁知让他遇到这么个情况,再这样折腾下去,他黄家的一世名声都要毁了。 做出了决定,黄大夫也不拐弯抹角了。 思无涯 第11节 “大人,关于夫人的病情,老朽不敢有所隐瞒。其实夫人根本没有患病。先前落水,苏醒后身体已经完全康复,如今频频晕倒,老朽斗胆猜测……” 他颤了颤,战战兢兢地说,“或许夫人只是想以此求得大人的陪伴关照罢了。” 这么单刀直入地说出谢衡之之妻的把戏,黄大夫其实是后怕的。 他抬起眼,悄悄打量谢衡之的表情。 出乎意料的是,谢衡之闻言似乎并没有什么意外之感。 反之,他侧头,凉凉扫了黄大夫一眼。 “我夫人乃江州名门之后,钟灵毓秀,高世之才,断不屑于使用这种鄙俗伎俩。” 他负手,转过身来,直面黄大夫。 “反倒是黄老先生,素有杏林圣手之称,结果遇到棘手的病情,就是这般为自己开脱的?” 这两段一出来,黄大夫直接欲哭无泪。 谢衡之不仅不相信亦泠是在借病邀宠,反而怀疑是他无能为力才污蔑病人。 “大人,老朽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您若是不信,可以另请高明,且看老朽是否信口雌黄。” “你先下去吧。” 谢衡之不置可否,也不打算再听黄大夫多说。 黄大夫有苦说不出,只好朝谢衡之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欲走。 就在这时候,床榻之上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黄大夫脚步一顿,和谢衡之同时回头望了过去。 床上的亦泠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正坐在床边,揭着帘帐,目不转睛地看着谢衡之。 她脸上神色复杂,双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特别是眼睛里,好像含着千万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你……” 亦泠一开口,屋子里反而更安静了。 三个人,各有各的心思,都沉默着不再说话。 许久,终是黄大夫打破了沉默。 他再次朝谢衡之躬身,如释重负地说:“大人,您能相信老朽两分了吗?” 随后他也没等谢衡之的答案,只是直起腰杆,堂堂正正地走了。 原本还懵懂的亦泠看见黄大夫要走,急得一下就站了起来:“黄大夫,您别走啊!黄大夫!黄大夫!” 原本走得光明磊落的黄大夫听到亦泠的挽留,背影一僵,反而咻得一下蹿了出去,好似落荒而逃。 待黄大夫的身影彻底消失,亦泠木然地收回目光,不得不面对眼前的谢衡之。 没什么好挣扎的了。 今天晕倒前的那一瞬间,她还在设想,如果这次是别人唤醒了她,就说她会错了慧明大师的意。 可如今看来,一切都如她的理解。 谢衡之是“因”也是“果”,只有他,才能将亦泠从昏睡中唤醒。 怪不得这两日,她每回晕倒,都是在谢衡之离开之后。而每每苏醒,也都是他回府之时。 此时此刻,亦泠耳边嗡嗡作响,满脑子都是慧明大师的话。渐渐地,眼前昏花,竟在谢衡之脸上看到了“贵人”两个字。 做梦也想不到,这一世,能保她一命的“贵人”,不是别人,就是眼前这个丧尽天良的—— “贵人”凉凉看着她,笑得讥诮:“别叫了。他似乎没我管用。”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佛法不佛法,是翘摇本人在做法。 第8章 刚刚亦泠初醒时,谢衡之和黄大夫站在窗边说话,离床榻较远,亦泠听不真切,但大抵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 如今谢衡之这么一句话,亦泠更是确定了——所有人,包括谢衡之,都认为她在装病邀宠。 亦泠两辈子都没受过这么大的屈辱。 她死死盯着谢衡之,问道:“你什么意思?以为我是想要见你在装病?” 谢衡之没说话,只是居高临下的睨着亦泠。 那双淡漠的眼睛终于有了点情绪,却是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本就胸闷气短的亦泠气笑了,咬着牙说:“谢大人您倒也不必如此看得起自己,我好歹也是大家闺秀,断不会为了个男人就要死要活。” 亦泠放了这么一句狠话,自己都觉得气氛剑拔弩张。 谢衡之却跟没听见似的,慢悠悠地踱到窗边,抬臂将轩窗支开。 旋即便有一阵凉风吹进来,拂起亦泠眼前的幔帐。 待屋子内苦涩的药味被驱散几分,谢衡之才背对着亦泠,不咸不淡地说道:“我没你那么闲。” 他回过头,懒懒瞥了亦泠一眼。 “下次想见我,自己去林枫苑等我。” 冷静。 为了活命,一定要冷静。 一遍又一遍掐了掌心后,亦泠实在忍无可忍。 “你放心,我就是死也不会踏进林枫苑一步!” - 是夜。 月朗星稀,万籁俱寂。 整个谢府沉入一片静谧中,偶尔有夜风吹过树梢,带起阵阵萧瑟的声响。 曹嬷嬷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想看看亦泠睡得可好。 谁知刚踏进一只脚,就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凉风穿堂而过。 上京不比江州气候宜人,一入了秋,夜里就冷得像寒冬。 她低声骂了锦葵两句,转头就往窗边走去。 手刚碰到轩窗,突然听到一道颤抖的声音从床上传来。 “别关窗,开着。” 曹嬷嬷惊诧回头:“夫人,您还没睡?” “睡不着。” 亦泠已经在床上翻来覆去小半个时辰了,先前只是头晕脑胀,胸闷气短,后来就是一阵昏沉,眼看着又要晕厥过去。 她先是起来走动走动,又因为腿脚发软,不得不重新躺上床。 为了不让自己昏睡过去,她只好打开窗户,让刀子一般的寒风往自己床上刮,才能勉强保持清醒。 “是不是不舒服?” 曹嬷嬷走到床前伸手探了探亦泠的额头,“呀!夫人您怎么这么烫,是不是着凉了?赶紧让黄大夫来看看吧!” 睡在一张架子床上,能舒服吗? 吹了大半夜的冷风,能不着凉吗? “不用了。” 亦泠有气无力地说,“把帕子打湿了,替我擦擦就好。” “这哪儿行?发热可不是小事,严重了会要命的!” 曹嬷嬷起身就要走,“我这就去请大夫。” “用不着,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 亦泠用尽全力喊住她,“你按我的吩咐去做!” 曹嬷嬷愣怔怔地站着没动,担忧受怕,却又不敢违抗主子的命令。 最后,她只好去打了一盆凉水,细致地揉了帕子敷到亦泠额头上。 有人陪在身旁照顾,亦泠安心了许多,至少不用担心自己死在这里都没人发现。 可身体上的折磨却不减半分。 一开始只是头晕目眩,后来脑子里的痛楚逐渐蔓延到全身,疼得她意识模糊,几乎快要睁不开眼。 曹嬷嬷看得心疼,又劝道:“夫人,我去请大人来看看您吧?每次他一来,您就好多了。” “不必。” 亦泠铁骨铮铮地说,“我不想见到他。” 沉默半晌,亦泠又说:“你还是去把窗户关上吧,太冷了。” 曹嬷嬷没动,苦口婆心地说:“夫人,关窗户有什么用呢?你现在病着,这间屋子又位于风口,本就比别处冷。干嘛不回林枫苑呢?那是整个谢府最好的地方,冬暖夏凉的,连碳火都不用生就热乎着,你何苦为难自己呢?” 听着曹嬷嬷的话,亦泠慢吞吞地睁开了眼。 是啊……! 谢衡之在林枫苑盖着最柔软的蜀锦被褥,睡着最舒服的拨步床,还不用在屋子里生碳。 而她却在这里吹着凉风受折磨。 和谢衡之置这么一口气,她得到了什么? 而谢衡之这种人,又不会因为她的痛苦而自责半分。 思无涯 第12节 那她在这里自我折磨个什么劲儿? 亦泠目光逐渐清亮,连手脚也恢复了些力气,慢吞吞地坐了起来。 她越想越气,甚至觉得自己就是着了谢衡之的道。 他巴不得身边落个清静呢。 深吸两口气后,亦泠抬起头,坚定地说:“我要回林枫苑!” - 因为地阔人少,谢府平日里本就比别的府邸冷清。 到了夜里,没有丝竹管弦和笙歌舞乐,更是寂静地像一座废宅。 亦泠住的偏院位于最西面,而林枫苑又在东北角,遥遥相隔一里路,其间有绕不完的小径,穿不完的长廊。 若不是曹嬷嬷带着路,亦泠肯定是找不着北的。 也不知道谢衡之这种人怎么想的。 家里就几口人,住这么大的宅院,是恨不得把“贪官”二字写在脸上吗? 住就住了,又不肯多花些钱重新修葺修葺。 亦泠本就病骨支离,这一路走来,又不知踩了多少泥泞,绊了多少个趔趄。 最后,曹嬷嬷挑着灯,总算是扶着亦泠站到了林枫苑门外。 两名护卫把守在门前,见亦泠来了,也没多问,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便让出了路。 亦泠没急着进去,先往里瞧了眼。寝居没有亮灯,东暖阁也暗着,看着不像有人。 “谢衡之呢?” 两名护卫对视一眼,如实答道:“大人先前有事,出去了。” 这么晚还出去? 亦泠想了想,又问:“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属下就不知道了。” 本就只是护卫,想来也问不出什么。 亦泠没再多说,径直往里走去。 曹嬷嬷把她送进寝居,命人点上了灯。 回过头,在灯下看着亦泠,想说些什么,却又被她堵了回去。 “曹嬷嬷你也辛苦了,快些去歇着吧。” 曹嬷嬷只好从命。 只是走到门口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亦泠一眼,百思不得其解。 难不成真是黄大夫说的那个意思,她家夫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邀宠? 待曹嬷嬷出去,亦泠便在罗汉榻上半躺了下来。 只是毕竟身体是有病症的,又许久不见谢衡之,强撑这么久已是亦泠的极限。 如今一静下来,她那晕厥的预兆又来了。 别无他法,亦泠只好再次站起来四处走动。 这间寝居并不大,装潢也简单。 亦泠无所事事地走了好几圈,越发胸闷气短,脚步也越来越虚浮。 而这间屋子除了一张舒适的拨步床,便只有窗边的罗汉榻,和一张放着书籍的平头条案。 没有什么可打发时间的。 外面越发安静了,连风声都停了。 亦泠却能越发清晰地听见自己耳边嗡嗡的声响,好像有千万只蜜蜂在围着她转。 谢衡之若再不回来,她怕是又要倒在这里了。 亦泠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在屋子里兜了一圈又一圈,嘴里碎碎念着。 “夜半出门,肯定不是干什么好事。” “必然又是去残害忠良了。” 在经过墙边衣架时,她忽然顿住脚步—— 刚刚那一瞬间……似乎有短暂的舒适感。 她侧过头,细细端详这衣架。 衣架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挂着一件衣袍。 但亦泠如果没记错的话,这衣架上挂的外袍,正是谢衡之今日所穿过的。 想必是他才换了下来,下人们还没来得及收去清洗。 难道谢衡之穿过的衣袍,也有相同的作用? 思及此,亦泠小心翼翼地取下了那件衣袍,捧在手上。 她怔怔望着衣袍上的繁复绣纹,咽了咽口水,埋头下去,深吸一口。 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气味,只有一股淡淡的甘松香气。 清冽好闻,但没什么作用。 是不是吸得太少? 亦泠皱了皱眉,再次埋下头去,用尽全力吸上一口。 果然,这一吸,她立刻感觉到浑身舒畅,神清气爽,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霖。 亦泠不由得仰起头,闭上眼,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待她打算再吸一口时,忽然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还没来得及细想,潜意识就指引着她回过头—— 在她身后三尺远,谢衡之就端端站在那里。 他的眼神,难以言喻。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家人们谁懂啊!!!! 第9章 亦泠活了短短二十年,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甚至连死亡都曾经历一次。 可那些千难万险,她都靠着对未来的憧憬挺了过来。 此时此刻,面对谢衡之的眼神,她脑子里却只有一句话—— 好死不如赖活着。 夜阑人静,这间屋子更是寂若死灰。 亦泠的脸色已经变得红红紫紫,难为她还能稳稳站着,将手里的衣袍随意一丢,悠悠转过身,掖着双手款款朝床走去,以图躲避谢衡之的目光。 许久,她才憋出三个字。 “回来了?” 好在谢衡之似乎也不想回味刚刚的一幕,转头坐到窗边榻上,随手抄起一卷书,淡淡地“嗯”了声。 平淡如水的一问一答,仿佛已经分房十余年的老夫老妻。 亦泠背过身,施施然坐下。 下身沾到床榻的那一刹那,她手脚顿时酸软无力,全力遏止的气血顷刻间全都倒涌到了头上,连心都快要蹦出胸腔。 怎会…… 如此…… 令人窒息!!! 这感觉简直比先前的病痛折磨人多了,早知就死在那边算了! 亦泠面无表情地喘着气,若不是抬不起手臂,她都想掐掐自己的人中以免被自己气晕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亦泠总算缓过来了。 她闭眼平复呼吸,做主了心里准备,才转头看向谢衡之。 “其实我方才……” “你不必解释。” 罗汉榻上的谢衡之坐得闲散,半身依着软枕,手臂搭着曲起的膝,目光都落在了书籍上。 他听到声音,却看也没看亦泠一眼。 “我也不想听。” “?” 行。 亦泠别开脸,看着被褥上的绣纹平复心情。 片刻后。 不行,必须解释清楚了,不然谢衡之得以为自己多爱慕他呢。 亦泠越想越憋不住,裙摆一牵就要站起来。 满心的胜负欲,却在看见谢衡之表情的那一刻萎靡了下去。 思无涯 第13节 他平日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高邈出尘如谪仙,不含情谊的星目里却永远带着几分倜傥与风流。 就连亦泠试图刺杀他的那晚,都不曾见他动怒。 但世人皆知他为人做派,因而他每每勾唇,反倒让人发怵。 如今,在暖意融融的自家寝卧,面对着新婚的妻子,谢衡之却神色复杂。 没有笑里藏刀的凉意,也不带怒气,只是皱眉看着她,凉飕飕吐出三个字。 “去、睡、觉。” 亦泠缩了缩脖子。 “……好的。” - 夜风萧瑟,刮不进这雕阑玉砌的林枫苑。 亦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与谢衡之躺在一张床上还能安然入眠的。 或许是因为这里确实是比简陋的偏院暖和得多,也可能是因为谢衡之的存在确实也能缓解她浑身的病痛。 总之,抱着“忍一时长命百岁,退一步寿比南山”的信念,亦泠安安分分地睡了一整夜。 等她在第二日的清晨中睁开眼时,秋日暖阳早已将被褥晒得松软温暖。 屋子里有淡淡的汤药味道,她徐徐吸了几口气,坐起来时,只觉得心旷神怡。 仿佛一个不眠不休的奴役,终于睡上了一回饱觉。 亦泠微仰着头,闭上双眼。杲杲秋阳透过菱格窗,在她脸上映出零碎的光亮。 活着……真好。 她贪婪地感受着浑身上下的每一处知觉,舒畅又真实,好像这一刻,她才真正地重新活了过来。 再睁开眼时,亦泠注意到了已经穿好衣裳的谢衡之。 和生不如死的病痛比起来,这些算得了什么? 只要她能活着,才有机会报仇雪恨。 如今的蛰伏,就当是在吸取谢衡之的气运好了。 想到这些,亦泠连看谢衡之的眼神也平和了许多。 只是说话时,还是忍不住带些阴阳怪气。 “大人起这么早,又是要上哪儿去勤政爱民?” 谢衡之洗着双手,懒得搭理亦泠,连个眼神都欠奉。 待擦干净了手,径直就坐了下来,准备用早膳。 亦泠轻嗤了声,也跟着下床,到一旁去洗漱。 片刻后,管家福叔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外。 因着府里已经有了女主人,他便没踏进来,只是站在外面垂首问道:“大人,今日是庆阳郡主的五七,您可要……也露个面?” 听到福叔的话,亦泠的眼神忽然凝住。 若不是听到“五七”这种丧葬用语,她差点反应不过来,自己就是那个庆阳郡主。 “我便不去了。” 谢衡之慢条斯理地喝着粥,突然又想起什么。 回过头,见亦泠愣怔怔地站在窗边,不知在发什么呆。 “你若是闲得发慌,” 谢衡之悠悠说道,“倒是可以替我去一趟。” 对上谢衡之平静无波的目光,亦泠回了神,款款坐到镜台前,拿起细笔沾了画眉墨细致描眉。 “大人您连一炷香都懒得去上吗?” 谢衡之放下汤匙,换一双白玉筷子夹起青菜。 细细咀嚼咽下后,他才开口:“今日我要与燕王同游澜江。” 同游澜江。 亦泠看着铜镜里的谢衡之,淡淡问道:“那亦尚书的女儿可是死于您立功的那场战事中,却不配让您亲自上一炷香?” 一道清脆的声响落在桌上。 亦泠回头,见谢衡之已经放下了筷子。 “一场战事要死成千上百人,难道我要挨个去上香?” 屋子里暖意融融,静谧祥和,只有婢女们收拾整理时偶尔发出声响。 谢衡之说这话时,也不带一丝情绪,语气轻松得如同谈论天气。 亦泠盯着镜子里的谢衡之,气得咬牙切齿,却也只能阴恻恻地说:“你就不怕有鬼半夜来敲门?” 谢衡之接过婢女递上来的丝帕擦了嘴,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半夜来敲我门的好像只有你。” “……” - 半个时辰后,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出谢府,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 亦泠从上车就黑着一张脸,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锦葵察觉到她心情不好,琢磨半晌,忽然指着窗外的风景说道:“夫人,您看这梧桐树可真美啊!跟咱们江州的景色一样呢。” 亦泠没理她。 锦葵想了想,又掏出一些蜜饯,喂到亦泠嘴边。 “夫人,您今早都没吃什么东西,饿了吧?” 亦泠终于有了动静,却也只是懒懒瞥了她一眼。 锦葵无计可施,嘟着嘴说道:“夫人,您从出门就没说过一句话,也没笑过,是不是有心事啊?” “……锦葵。” 亦泠无奈地看着这个脑子过分干净的侍女,不知道商氏这种大才女,身边怎么会有个大笨瓜。 “我是去祭拜别人家刚刚过世的女儿。” “……哦。” 秋风瑟瑟,枯叶纷纷扬扬。 马夫停在亦府所在的巷子外,犹豫不决。 “夫人,这条巷子的马车实在太多了,咱们或许进不去,可要稍等片刻?” 亦泠掀开车帷往里看了眼。 因为她得到的“哀荣”实在太高,即便是五七,亦府门外依然车马辚辚,华盖亭亭,排到了巷子口。 “那便等一会儿吧。” 话音刚落,亦泠便听到一阵人仰马翻的喧闹声从巷子那头传了过来。 不等她回神,又见一红衣女子骑着一头汗血宝马,长鞭飞扬,狂奔而来,身后还另有两个年轻太监分别骑着马追赶她。 其速度之快,旁人根本看不清来人究竟是谁。 “这是发生什么了?” 马车上除了亦泠,就是更懵的锦葵和马夫,没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说话间,红衣女子却停到了亦泠马车面前。 这一对视,亦泠总算是认出了来人。 这不是……钰安公主吗?! 她这是要做什么? 不过钰安公主似乎没认出亦泠,她只是被挡了路才不得不停下。 在亦泠惊诧的瞬间,公主已经柳眉一竖,甩起鞭子挥开了挡路的马夫,吓得马匹嘶鸣乱叫。 接着便继续横冲直撞,扬尘而去。 不过因为这一停顿,钰安公主终究是被两个太监追上了。 他们勒马拦在公主马前,扑通一声翻下马跪到了地上。 “公主!公主!您三思啊!” 看样子似乎是有大事发生。 亦泠和锦葵以及马夫都伸长了脖子,想听听那位金枝玉叶究竟出了什么事。 不等她听出个名堂,不会骑马追在后面的宫女也终于赶了过来。 可她没急着去拦下钰安公主,反而在看见亦泠后,仿佛看见救星扑到了马车前。 “谢夫人!谢夫人!您快些劝劝公主吧!” 亦泠又是一愣,盯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宫女,满脸茫然。 “你是谁?” “奴婢是钰安公主身边的宫女!” 亦泠:“发生何事了,为何要我劝说?” 那宫女急得怛然失色,哆哆嗦嗦地回答:“您可还记得公主的未婚夫王家大郎?一个月前他人间蒸发了,杳无音信,连王家人都找不到他,公主为此茶饭不思,忧思不绝,一度下不来床……” 亦泠:“说重点。” 思无涯 第14节 宫女一听,语速立刻提高了数倍。 “公主刚刚得知王家大郎失踪前一日是和谢大人起了冲突所以她要去谢府找谢大人拼命!!!” 又是死在谢衡之手下的冤魂? 亦泠惊诧不已,回过头,见钰安公主已经一鞭子挥到了太监身上,血溅四方,打得他们满地乱滚。 “滚开!” 公主发怒,吓得锦葵他们目瞪口呆,四周鸦雀无声。 眼看着钰安公主再次策马朝谢府跑去,宫女急得跪了下来。 “谢夫人!!这样是会出大事的!您快帮帮忙吧!” “竟有这种事?那我必不会袖手旁观!” 听到亦泠这么说,宫女顿时放心多了。 谁知下一刻,却见亦泠扭头对着钰安公主的背影大喊道:“谢衡之今日不在谢府!他在澜江!!!” 说罢,亦泠又生怕钰安公主不知道这全上京有且只有一条的澜江在哪里似的,补充道:“就是西郊麓山下那个澜江!您别走错了!!!” 第10章 澜江虽有盛名,但因地处偏远,平民百姓鲜有去往,渐渐便成了这上京贵族的专属游玩之地。 一路上,亦泠不断地催促马夫再快些,车轱辘都快冒火星了还尤嫌不足。 她掀开车幔瞭望前路,试图能追上钰安公主的脚程。 可惜公主的马匹跑得太快,她这庞然大车委实是赶不上。 不过量谢衡之一时半会儿也打发不了钰安公主,亦泠觉得自己必定是能赶上这出好戏的。 思及此,她放下车幔,悠哉哉地靠回了软枕上。 这个钰安公主呢,亦泠曾经有幸在宫宴上与她碰过两回面。 作为圣上最小的女儿,又是皇后嫡出,自小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因此便比旁人嚣张跋扈一些,蛮横无理一些,再残暴专横一些。 是以亦泠对她向来是敬而远之的。 谢衡之曾为东宫伴读,如今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党,竟然得罪了自己人。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恶人自有恶人磨。 当然,亦泠不认为钰安公主真能要了谢衡之的命,也确信谢衡之不至于胆大包天到大庭广众之下伤害圣上的女儿。 但一番折磨纠缠,总是避免不了的。 亦泠如今是奈何不了谢衡之,但总有人有办法治他吧? 寒凉秋日,亦泠想到这些,竟觉得浑身有几分兴奋发热。 伸手往车席下一探,竟还真给她掏出了一把团扇。 锦葵不知道亦泠在想什么,只知道自己一身骨头都快被颠散架,却还是紧抓着车輢磕磕巴巴地问:“夫人,您怎么就把大人的去向告诉钰安公主了?万一出事了可怎么办呀?” 车外人烟已经稀少,万木枯黄,金风飒飒。 亦泠轻摇纨扇,半阖着眼睛,让人看不见她兴奋的目光,却藏不住嘴角的笑意。 “尊贵的公主难得出宫一回,总不能让她白跑一趟吧?” 锦葵:“啊?” - 今年枯水期来得尤为早,澜江早已泛不了舟,反倒是江畔的大片枫树林成为盛景。 亦泠赶到的时候,入目之处万山红遍,却看不见一个人影,连丁点儿声响也没有。 原本亦泠是不知道该如何找到谢衡之和钰安公主的去向,在茂密的枫林外一头雾水。 直到她又听见了响亮的鞭响,带着树梢细细密密的颤动声,听着格外瘆人。 亦泠一抬眉梢,牵起裙角寻声而去,锦葵都差点追不上她。 不多时,亦泠远远瞧见了停驻的车马,定睛望去,却不见人烟,只能听到隐隐的声响。 她便放慢了脚步,坦然从容地朝深处走去,果然在一片开阔的林间,见到了层层人群。 燕王和谢衡之出游,闲杂人等自然回避,是以今日前往曲江赴约的不过三四人,但都是些乌衣子弟,出行乌泱泱带着一大群奴仆。 里三层外三层围作一团,各个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 亦泠在三丈外停了下来,站在一颗榕树下,粗壮的树干挡住她大半身影。 那一头,钰安公主一身红衣,骑着高头大马,神情凶恶,见了燕王也不下马,一如她往常的气焰嚣张。 被围在中间的谢衡之仿佛看不出钰安公主来者不善,帷帐下支着粗藤制的躺椅,他懒洋洋地站起来,朝钰安公主行了个礼,举手抬足间一派松闲优雅,锦袍玉冠加身,好像他才是在场唯一的天潢贵胄。 而后,他开口说了些什么,嘴角还带着笑意。 钰安公主听了,脸上怒火更甚,正要开口就被燕王拦住。 亦泠隐隐约约听见燕王斥责她:“合灵!你这是做什么?” 接着便听不到了。 亦泠看热闹心切,不得不轻手轻脚地往前走去。 她身姿轻盈,穿得也淡雅,又只带了锦葵一个婢女,悄无声息地混到人群中。 团扇也带着,半遮着脸庞,自认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 可不知为何,当她一站定,谢衡之就往这个方向瞥来一眼。 亦泠有一瞬的心虚,把锦葵怼到身前站着,虚虚挡住自己,只探出个圆圆的脑袋,盯着前方的动向。 怒火攻心的钰安公主自然没有注意到周遭多了一个亦泠,她把燕王假模假式的两句斥责完全当了耳边风,甚至都没看燕王一眼,直指着谢衡之说道:“你说,你把楚仁怎么样了!” 一听是这事儿,向来靠着奉承圣上得荣宠的燕王就跟聋了似的,薅着胡须,目光闪躲地往一旁坐去,缄默不言。 谢衡之也没在乎燕王的装聋作哑,他眉梢一抬,满脸坦然。 “公主在说什么?臣听不懂。” “别装了!” 钰安公主冷笑道,“那日他与你在文华殿起了争执,第二日便人间蒸发了,你敢说不是你做的?” 谢衡之站在枫树下,绯红的落叶衬得他越发俊逸出尘,恍若林中谪仙。 “当然不是。” 许是因为谢衡之的神情实在光明磊落,又是一派玉人仙姿,钰安公主有一瞬的失神。 难道真不是…… 谢衡之见状,追问道:“公主可有证据?” 若有证据,还需亲自到这曲江再对峙? 钰安公主自然沉默不语。 谢衡之仍是恭恭敬敬地望着钰安公主,但那双狭长眼眸里盛着浅浅笑意,唇角也牵起戏谑的弧度,显然是没把这位金枝玉叶放在眼里。 “既无证据,公主为何找我要人?” 钰安公主已经涨红了脸,无处发力,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人群里幽幽飘来一道清亮女声—— “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四周霎时哗然,十几道目光纷纷看向声音的来源处。 还好亦泠带了团扇,羞赧地半遮了脸。 也就没人相信是这位气质卓然的女子在说话。 而钰安公主没有回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只是听到了这句话,整个人醍醐灌顶,心头怒火又狂烧起来。 是啊,装什么装?谁不知道你谢衡之的为人! “本宫做事何事凭过证据!”钰安公主怒喝道,“你杀了楚仁,今日必须给本宫一个交代!” “杀了王楚仁?” 谢衡之闻言,扬眉一笑,“他乃侯爵世子,臣可没这个胆子要他的命。” 听到这话,亦泠又没忍住,脱口便道:“那可不好说。” “……” 四下目光再次聚集过来,亦泠缩起了脑袋,像一只鹌鹑严严实实躲在锦葵身后。 钰安公主也闻声回头,但她心中急切,没心思深究,只稀里糊涂地扫一眼,又重新怒目瞪着谢衡之。 其实她见谢衡之如此理直气壮的模样,心头已经几近绝望。 王郎一定是死了,死无对证,谢衡之才敢如此嚣张! “你就告诉本宫——”钰安公主死死盯着谢衡之,眼里爬满了红血丝,“楚仁他究竟是死是活!” 谢衡之的目光却落在亦泠这边。 他个子极高,视线轻而易举越过锦葵看到了身后的女人。不紧不慢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徐徐收回目光,依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轻飘飘吐出三个字。 “臣不知。” 话音刚落,亦泠又接嘴。 “那就是没了。” “……” 前两次开口,亦泠身边凑着的人就已经溜得七七八八。 这句话再一说,周遭的人霎时间跑得精光,只剩一个欲哭无泪的锦葵孤零零挡在亦泠面前。 思无涯 第15节 感受到谢衡之警告的目光,亦泠甚至没敢抬起头。 一边当缩头乌龟,一边恨自己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 明明是来看热闹的,非要在这里煽什么风点什么火。 这下好了,谢衡之夜里不与她同床可怎么办? 正懊恼着,忽闻人群惊呼,燕王大喊着:“合灵!!!” 亦泠立即抬头,见钰安公主怒气冲天,一双杏眼要瞪裂一般,高甩长鞭朝谢衡之打去—— 四周呼喊声炸开,几乎所有护卫都冲了上去,连燕王也惊得呆坐在椅上,一口气悬到嗓子眼却吼不出来。 亦泠胆子更小,见不得血腥场面,在鞭子落下的刹那间闭上了双眼。 风过树梢,繁密的枝叶沙沙作响。 没听到想象中皮开肉绽的惨烈声响,亦泠缓缓睁开眼,看见眼前场景,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带着些许的失望。 谢衡之只是一偏头,抬手便生生握住了钰安公主的长鞭。 那只修长匀称的书生手,紧攥着九节鞭的镖头,举在耳边,迎风不动。 他罕见地收起了笑意,不说话,慢慢转回了脸,双眼沉沉看着马上的钰安公主。 周遭有落叶被吹起,飘飘荡荡,安静得落针可辨。 钰安公主的动作也僵住,仍握着长鞭不松手,死死盯着谢衡之,胸口剧烈起伏。 仿佛能听见她惊恐的心跳声。 “公主。” 谢衡之抬眼,秋风似乎也在他带着攻击性的目光中凝住,四下寂静。 “臣这张脸可打不得。” 大梁为官,容貌端正是前提。 亦泠一直就觉得,谢衡之当年高中状元,很难说没有这张脸的功劳。 “若公主定要臣交出王楚仁,臣必从命,翻遍这上京也要找到他,让公主活能见人,”冷峻的神情在话语声中消融,他噙起笑,慢条斯理一字一句道,“死能见尸。” 最后这四个字的威慑意味不言而喻。 谢衡之自称不知王楚仁的踪迹,但钰安公主若再羞辱,他一定会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钰安公主惊得哑口无言,额间冒着虚汗。 他怎么敢,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威胁她! 看到钰安公主的反应,谢衡之心知此事已了。 手上骨节突然鼓起,臂膀一收,连带着长鞭和公主一同被拉下了马。 顷刻间,所有人都冲了上去,不论身份。 最终还是燕王的护卫最是敏捷,在钰安公主落地的前一刻接住了她。 一时人仰马翻,只有谢衡之悠悠站在原地,负手说道:“公主当心。” 钰安公主狼狈地半瘫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看向谢衡之的眼神莫可名状,说不清是痛恨更多,还是惧怕更多。 而亦泠围观了这心惊肉跳的一幕,双腿都快没了知觉。 她本以为自己是来看谢衡之的笑话的,没想到却亲眼见证了他佛口蛇心的一面。 后怕席卷而来,亦泠感觉脖子后都冒着一股凉意。 她重新举起团扇,半遮着脸,蹑手蹑脚打算开溜。 刚走出两步,身后一道声音响起。 “夫人,你要去哪儿?” - 钰安公主被燕王带走了。 上马车前,她仍然睁着猩红的眼睛,目光没落在谢衡之身上,神情恍惚如同失了魂。 亦泠端端正正地站在谢衡之身旁,眼观鼻鼻观心,哪儿也不敢看,什么也不敢说。 有大夫上前替谢衡之处理掌心的伤口,低声嘱咐他勿碰生水,切记忌口,以免留了疤。 也不知谢衡之有没有在听,大夫刚刚说完,他就问亦泠:“你怎么来了?” 冷不丁被问到,亦泠想了想,才说:“闲来无事,来看看风景。” 看风景。 谢衡之无声冷笑,盯着她打量许久,似乎是想看透她究竟在想什么。 最后却只是问道:“好看么?” 亦泠可不敢答“好看”,又不敢乱说话,生怕暴露自己撺掇钰安公主一事。 于是她避而不答,眼珠子乱转了一圈儿,看到大夫已经包扎好了谢衡之的伤口,便假惺惺问:“你伤得如何?” 特制的九节鞭,镖头尖锐无比。 谢衡之徒手接住钰安公主的力道,掌心皮开肉绽,刚刚大夫上药时都连连皱眉,她是真一眼都不看。 “右手怕是废了。” 还有这种好事? 亦泠乍一听,差点笑出声来。 可一抬头,对上谢衡之的凝视,亦泠的嘴角便撇了下去。 原来是在骗她。 亦泠摸了摸鼻子,硬着头皮继续问:“别说这种玩笑话了,还疼吗?可是要日日换药?” 谢衡之没说话,依然只是紧盯着她。 直到看得亦泠后背发毛,他轻哂一声,收回了包扎好的右手,负手离开帷帐。 亦泠赶紧跟上去,为了追上谢衡之,她几乎是在小跑。 途径钰安公主坠马那里,亦泠心头跳了跳。 撺掇公主来找谢衡之麻烦时,她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这位金枝玉叶还差点坠马受伤,也不知道会不会怪到她头上。 思及此,亦泠惴惴不安地问:“也不知钰安公主如何了,会不会到圣上面前告状?” “我没做过的事情,即便她告到天上去,我也是清白的。” “……” 谁关心你清不清白了。 亦泠别开了脸。 片刻后,她忽然又疑惑转头,惊讶地问:“王楚仁失踪当真与你无关?” 谢衡之瞥她一眼,“你也觉得是我做的?” 怕是全天下都这么觉得。 亦泠抿了抿嘴,没说话。 谢衡之:“我若是想要王楚仁的命,大可光明正大地给他安些莫须有的罪名,不必玩那些阴的。” 刚还讪讪的亦泠突然被他理直气壮的语气惊得再次停下了脚步。 虽然他对“光明”和“阴”的理解有些独特。 但亦泠竟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哦—— 这个狗贼,当初不就是这样迫害她的未婚夫们?! 作者有话要说: 小泠的人生宗旨:有因必有果,你的报应就是我=v= 第11章 来时亦泠和谢衡之分别坐了两辆马车,回程自然也不会同乘。 漫漫崎路,颠簸难行。 亦泠靠着车壁,凝神闭眼,连连皱眉。 先前还不觉得,这会儿上了车,她才发现自己的贴身衣物已经被汗水打湿,黏糊糊地贴在肌肤上,很是难受。 可惜今天出门匆忙,这马车也不够宽敞,没备着换洗衣物。 锦葵也显然吓着了,一路上精神恍惚,没注意到要拿帕子替亦泠擦擦汗。 堂堂公主,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文臣动手。 而谢衡之,更是一点情面都不给公主留,甚至会拽她坠马。 放在往日,这种场面亦泠是想都不敢想。 她更没想到,谢衡之这人竟如此泯灭良知,对自己做过的事情丝毫不觉有愧。 一定是坏到了骨子里,才会丧失了最基本的人性。 好在,她今日并非一无所获。 亦泠慢慢睁开了眼,细细回想今日发生的一切。 不管事态如何,谢衡之是的的确确受伤了,没讨着一点好。 钰安公主抱着要他死的力道甩下鞭子,即便没打在他脸上,镖头也刺得他皮开肉绽。 当时亦泠被吓住,没敢睁眼细看。 现在回想,谢衡之指不定疼得脚趾都在抽筋,不过是硬撑着罢了。 思无涯 第16节 若换了旁人,谁敢动谢衡之一根汗毛? 如今谢衡之也算彻底得罪了钰安公主这尊大佛,虽说他旧敌本就不少,加一个新仇,亦泠也不嫌多。 亦泠越想越觉得自己今日是迈出了复仇的第一步。 果然呀,过程虽曲折,但还好苍天有眼。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 亦泠心情渐佳,没注意谢衡之的马车在离开澜江时便已经改了道,驶向别处。 当然亦泠也不在意他去了哪儿,领着锦葵,脚步轻快地回了府。 曹嬷嬷一直待在林枫苑没出去,想着亦泠最近心情一直不好,给她炖了杏仁猪肺汤,养肝补气是最好的。 结果她出来看了亦泠一眼,忽然觉得自己白炖一早上了。 “夫人不是去亦府吊唁了吗?”曹嬷嬷问,“怎么……这副神情?” 啊。 亦泠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本来是要出门做什么的。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已是正午,也没有这个时候上门祭拜的道理。 罢了。 亦泠摆摆手,径直朝寝居走去,只想赶紧沐浴洗澡,换下这身浸了汗的衣服。 刚走两步,却迎头撞见一个人。 这谢府足够大,亦泠也不爱四处溜达。 乍一眼看见谢萱跑出来,她还有些恍惚,记不得这女子是谁。 等人到了眼前,咿咿呀呀地开了口却说不出话,亦泠才想起,这是谢衡之那个哑巴妹妹。 “怎么了?” 亦泠打量着谢萱,“着急什么呢?” 跟在谢萱身后的婢女原本想开口阐述,但见主子已经着急地比划起来,她也就没敢插嘴,想着等夫人问了,她再补充。 谁知这位新夫人真就认认真真地看着谢萱比划手语,眼里也不见疑惑,似乎明白她在比划什么。 亦泠确实能看懂一些。 她静静地站着,一边看谢萱比划,一边在脑子里把她表达的意思拼凑连接到一起,大意便是:钰安公主回宫后,在圣上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定要严惩谢衡之,否则她便一头撞死。宫里有人传信过来,谢老夫人得知后,让她带着人快去通知谢衡之,好想办法解决此事。 “我明白了。” 亦泠拍了拍谢萱的肩头,“我会安排人赶紧去的,你回去等着吧,别着急。” 谢萱见亦泠能看懂她的意思,眼里又惊讶又欢喜,突然间安心了许多。 她这嫂子不愧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女,竟聪慧至此! 谢萱朝亦泠福了身,气定神闲地回自己屋了。 一转头,锦葵懵懂地看着亦泠。 “夫人,您能看懂谢小姐的手语?” 亦泠昂着胸口,骄傲地点点头。 “略懂一些。” 她小时候身子骨弱,家里请了一位女医师贴身照看。 那女医师医术高明,可惜也是个哑巴。相伴整整七年,亦泠怎么也懂点手语了。 锦葵却是大惊,再一次真心实意地朝她家夫人竖起大拇指。 “夫人,您真是太厉害了,什么都懂!” “不过谢小姐到底说了什么?竟这样着急。” 亦泠偏过头,朝府外望去。 杲杲秋阳落在她脸上,映出几分天然的惆怅。 “她说她想吃城东周祥记的金钱酥了。” 锦葵:“啊?” “啊什么啊,你快去买些回来,别让小姐等着急了。” 亦泠往寝居走了两步,又吩咐,“多买些蜀地口味的,要多多放麻椒的那种。” - 要么怎么说,血浓于水呢。 公主终究是公主,圣上就算再宠信谢衡之,能纵容他无法无天地欺负自己亲女儿? 亦泠觉得自己先前的担忧真是太多余了。 纵然今日的祸事少不了她的撺掇,可她那是大义灭亲,帮着公主说话,总不能怪到她一个女人家头上的。 如今听到宫里传来这样的消息,想必不出多时,圣旨就会到谢府。 就算不至于刑罚,但贬官降职总是少不了的。 再不济,那也得下旨申斥一番吧? 这对扶摇直上十余年的谢大人来说,也算奇耻大辱了。 是夜。 亦泠沐了浴,刚用帕子绞干了头发,便听到谢衡之回府的消息。 她连忙让锦葵帮她把头发简单挽好,披着外衣往书房款款走去。 眼下天色已晚,檐下挂着明亮灯火,把刚刚洗刷过的细墁地面照得油亮发光。 亦泠推门进书房,见谢衡之坐在长案前,全神贯注地看着卷宗,头都不曾抬一下,仿佛不知道亦泠进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进书房,看来还不知道自己大祸将至。 亦泠站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也没心思打量他的书房,直直地看着他,笑吟吟地问:“大人下午忙什么去了?” 谢衡之动了,却没看她,左手提笔蘸了朱砂,在卷宗上批注。 此时亦泠根本不在意他的态度,依然端着笑,往前走了两步,挡住了灯光,一片阴影落在案上。 鼻尖忽然涌上一股清淡的花香,带着沐浴后特有的湿气。 谢衡之抬起头,眼前的女子素面朝天,头上没有任何珠翠,只一根精致的木簪,将一头乌黑秀发松松挽在颈侧。 脸还是那张脸,眸子里却带着一股狡黠光亮,虽不是什么良善的眼神。 蘸墨的手停了半刻,谢衡之垂眼说道:“去了一趟亦尚书府上。” 亦府? 亦泠脸色一变,顿时没了揶揄的情绪,心中警铃大作,问道:“你去亦府做什么?” “你不是想去祭拜亦尚书的女儿么?” 谢衡之写字行云流水,说话也慢条斯理,“既然你不得空去,我便出面去上了一炷香。” 话说得好听,可亦泠看他那怡然自得的模样,心里是一个字也不信。 他怎会如此好心?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写完了批注,搁下笔,抬眼望来,笑吟吟地说:“顺便去问候一番亦家小公子。” 亦泠一颗心突然悬到嗓子眼,只觉得四周凉风阵阵。 “你去找他做什么?” 谢衡之:“那王家大郎与亦小公子交好,如今人失踪了,我自然是去打听消息的。” 亦泠可不相信谢衡之只是去打听消息的。 “亦小公子没有功名在身,平日里也是个只知道斗鸡走狗的纨绔,他能知道什么?” “那你便小看人家了。” 谢衡之抄着手,慢条斯理走出来,“那日王楚仁与我在文华殿有些许言语冲突,此事并无第三人在场。亦小公子却能把消息带到钰安公主耳里,可见本事不小。” “……” 亦泠没想到还有这一茬。 王楚仁与亦昀确实交好,将文华殿一事说与他听也是正常。 但如今被谢衡之知道亦昀到钰安公主那里告了一状,不论王楚仁的失踪是否与他有关,他都不可能放过亦昀。 亦泠后背冒了冷汗,手心阵阵发凉。 “那你把亦昀……怎么样了?” 谢衡之回头,目光在她的脸上扫过一圈,最后却慢悠悠走去另一边,将大开的窗户关了起来。 “我能把他怎么样?” 墙边烛火不甚明亮,他回过头,半张脸隐在阴影中,藏住了摄人的眼神,只剩些许光亮勾勒出笑意盈盈的薄唇。 “我不过是问了他几句话,亦尚书便赏了他一顿板子,我只好先回避了。” “……” 听到只是一顿板子,亦泠就放心多了。 只是抬头看见谢衡之那不可一世的模样,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亦昀不过是一个胸无大志的纨绔子弟,即便是消息透到公主那里,也不过是因为不能欺瞒公主,并未污蔑谁。” 亦泠凉凉说道,“大人身居高位,何必和他计较?” 谢衡之:“我说了,我并未动手。” 虽然没动手,可又和动了手有什么区别? 思无涯 第17节 亦泠已经能在脑子里想到她爹那趋炎附势的模样,都不用问自己儿子是非,便下令一顿好打,以讨好谢衡之。 “我若真想动手,” 谢衡之关好了窗,朝亦泠徐徐走来,“就不是一顿板子这么简单了。” “……” 是。 亦泠清楚,谢衡之这一次的确算是手下留情。 可亲耳听到他如此狂妄的说法,又想到亦昀的皮肉之苦,亦泠哪儿能忍得下这口气。 她咬紧了牙,朝门外看了一眼。 人狂有灾,猪狂有祸。就让谢衡之再嚣张一时半会,自有钰安公主来收拾他! 等晚些时候宫里的圣旨下来了,看他还狂不狂得起来。 “亦小公子到底也是堂堂尚书的儿子。” 亦泠说道,“大人当真是以为这上京没人能奈何得了你吗?你且等着——” 话未说完,管家福瑞叔突然端了一壶热茶进来。 见亦泠在书房,他愣了一瞬,随即低头道:“夫人。” 亦泠正在气头上,别开了脸,没应声。 福瑞便去了书案旁,为谢衡之添上茶水,并低声说道:“大人,梁康侯下月六十大寿,今日送了帖子来。” 谢衡之说:“说我不得空,回绝了吧。” 福瑞:“是。” 亦泠闻言,心中冷笑。 梁康侯可是正经的百年簪缨世家,不过这些年才稍显式微。 谢衡之却连人家寿辰具体是哪一日都不问就拒绝,可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福瑞从容地添好了茶,才突然又说:“大人,还有一事。宫里传来消息,钰安公主因澜江一事,在圣上面前大闹一场。” 什么…… 终于要来了是吗?! 亦泠听到这些,忽然挺直了背,竖起了两只耳朵。 福瑞声音越发小:“圣上震怒……” 果真还是公主更受宠! 亦泠双颊开始发热,整个人都朝福叔那边倾过去。 随即就听到福瑞说:“公主被禁足了。” 亦泠:“…………?” “嗯,知道了。” 谢衡之喝了口热茶,抬眼看向亦泠,“你方才说,让我等着什么?” 第12章 亦泠像个木偶一般,僵僵地站着。 “我说……”她眼睛眨也不眨,干巴巴地说,“锦葵今日去城东周祥记的金钱酥很好吃,你等着我拿些给你尝尝。” 话音落下,久久没回应。 谢衡之放下了茶杯,仰身靠着椅背,就这么偏头盯着她,烛光在他眸子里流淌,通身的倜傥风流。 若不是他嘴角的笑意太过刺眼,亦泠差点都要以为他的眉眼在勾引人。 看笑话便看笑话,他偏偏又不开口说话,光用眼神嘲弄人。 屋子里还有个管家在,亦泠气归气,也不想丢人,只好强行维持住了表情,小声问道:“那……你想吃的话,我这就去拿?” 抬眼一看谢衡之,亦泠忽然觉得自己的一切伪装都是徒劳。 他好像看穿了她一切小心思,又不说破,只眉眼带笑地抬了抬下巴,连一句场面话都欠奉。 “去吧。” 亦泠转身就走。 身后的门一合上,她立刻停了下了脚步,回头朝屋子里狠狠瞪了一眼。 还问等着什么,当然是让你等着报应! 稍平复了些心情,亦泠往前走了两步,还是没想明白,又停在了原地死盯着廊柱。 不是,钰安公主怎么就被禁足了呢?她不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吗? 天底下哪儿有胳膊肘往外拐的父亲? 又哭又闹不管用,那想想别的法子啊,怎么就把自己送进去了呢? 不中用。 真是不中用! 凉凉秋夜,亦泠竟被气得有些冒汗。 她望着夜空中一轮白月,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抒发心里的郁气。 一个人在廊下坐了许久,看花看草看秋月,心里一会儿担心挨了打的亦昀,一会儿又琢磨着还有什么办法能给谢衡之找点不痛快。 - 回到林枫苑,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 寝卧只掌了一盏灯,借着幽幽月光,亦泠摘了绾头发的簪子,往案几上一放。 眸光忽然凝注,盯着案几看了半晌。 她出去前,放在寝卧案几上的金钱酥,怎么只剩一半了? 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亦泠狐疑地环顾着四周。 曹嬷嬷和锦葵一直和她在一起,而且她们也不是偷吃主子东西的人。 难道是谢衡之? 往这儿一想,亦泠立刻抱着双臂兀自摇头。 他连早膳都不会动一口油煎的包子,怎会在夜里吃这种零嘴。 一层细细密密的寒意蔓上了亦泠的后背。 想明白的一瞬间,亦泠浑身都警觉了起来。 有危险! 她四肢僵硬地转过身,只在先叫人还是先跑出去之间犹豫了刹那,便看见眼前的屏风上映出了一道黑影。 亦泠的大脑瞬息间空白一片,仅凭着求生本能迈出了腿。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还没来得及惊呼,她便被人从背后箍住,同时一把冰凉的尖刀架到了脖子上。 胸腔里扑通扑通跳着,耳边嗡嗡作响,就连嗓子也像被人扼住,半晌说不出话。 亦泠大口喘着气,动也不敢动,只一点点地转头,试图用余光去看清劫持她的人是谁。 “你们夫妻俩大晚上的不回房睡觉,可真叫本宫好等啊。” “……” 一听这声音,亦泠便知道来人的身份了。 不是,堂堂公主潜进别人家里行暗杀? 亦泠一时间难以置信,深吸了几口气,才颤着声问:“公主,冤有头债有主,谢衡之就在隔壁书房,您就走两步就到,能不能先放了我?” “你当本宫傻吗?” 钰安公主拽着亦泠又往角落里退了些,“等谢衡之过来后,你听本宫命令行事。若敢有什么心思,本宫先让你先给谢衡之陪葬!” “公主你……” 亦泠没想到钰安公主会疯狂至此,当真溜出宫来找谢衡之拼命。 可她若真动了谢衡之,亦泠这个冤大头也活不了。 “公主,王楚仁如今下落不明,尚有一线生机。”亦泠小心翼翼地说,“若他还活着,您却杀了谢衡之,不是永远无法得知王楚仁的下落了吗?” 听到这话,钰安公主的手抖了一下。 就在亦泠稍松一口气时,她却睁着猩红的双眼,咬牙切齿地说:“不可能。” “楚仁聪慧过人,若他还活着,一定会有办法传递消息出来!他死了,他一定是被谢衡之杀死了!” 旋即,她又想到了什么,用力掐着亦泠的脖子,在她耳边阴森地说:“就算本宫杀不了谢衡之,杀你还是易如反掌的。谢衡之害了王郎,本宫要他老婆的命,倒也不亏,谢夫人,你说是不是?” 我是你个冤大头! 亦泠没想到钰安公主今天是非要见点血,也相信她真的做得出这种事情。 若再一次因为谢衡之送命,亦泠永生永世都不会瞑目了。 眼看着匕首在她脖子上划来划去,亦泠双腿发软,连连求饶。 “别,公主,千万别。” 她侧过头,努力去看着钰安公主的眼睛。 “您以为只有您对谢衡之恨之入骨吗?我对他的恨不比您少,我们是同道之人啊!” 被仇恨包裹着的钰安公主在听到这句话时,终于有了别的神色。 思无涯 第18节 她疑惑且戒备地打量亦泠,许久,才开口道:“你恨谢衡之?你不是痴恋他多年吗?” “谣言!全都是谣言!” 亦泠信誓旦旦地胡诌,“公主您想想,我写的那些情诗可有指名道姓?我根本就不是写给他的!” 钰安公主怔了怔,狭长的凤眼里漫出几分好奇。 “那你是写给谁的?” “……” 这是重点吗? 亦泠趁着钰安公主松动,顺势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是谢衡之派人传的谣言,让所有人都以为我痴恋的是他!实际上是他痴痴爱慕着我,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哄圣上赐婚。就因为他,我再也不能和我心爱的人在一起,我这一生,就被他毁了!” 若不是委实害怕死在钰安公主手里,亦泠是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编造出这些话的。 如今一口气说出来,也不知有没有破绽,钰安公主会不会相信。 但她语气里的愤怒与委屈,倒都是真的。 她抬起脸时,眼眶已经泛了红。 钰安公主本就将信将疑,再想起今日漓江之畔,她也十分不解亦泠为何会帮她。 难道当真是这个原因? 钰安公主不说话,亦泠摸不清她的想法,只感觉到脖子间的匕首徐徐松开了。 亦泠长舒一口气,正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两个女人一齐看向那头。 屋子里灯光晦暗,窗棂格映着谢衡之模糊的身影,正一步步朝寝卧走来。 亦泠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 扭头一看,奔着复仇而来的钰安公主在真正即将面临谢衡之时,却是怯阵的。 她紧紧握着匕首,手臂微颤,并没有径直冲出去与谢衡之拼个你死我活。 她怕了。 亦泠立刻在她耳边急促地说道:“公主,您快走!外面全是谢衡之的人,若被他发现,明日失踪的就是您了!快走!” 钰安公主一听,来不及思考太多,果然顺着亦泠的话退到了墙角。 与此同时,谢衡之也推开门走了进来。 还好有碧纱橱遮挡,尚能隔绝一部分视线。 眼看着谢衡之靠近,亦泠一慌,立刻喊道:“你别过来!” 谢衡之的脚步果然停了。 他在碧纱橱外问:“怎么了?” 亦泠急急看了眼四周,慌忙中指了指窗户,示意钰安公主赶紧走。 可钰安公主懵在原地不动,尚在犹豫。 眼看着谢衡之又要过来了,亦泠只好胡乱扯了扯自己的衣襟。 “我在换衣服!” 沉默片刻,谢衡之突然说:“我来帮你?” “?” “不必!马上就好,你先等等!” 伴着她慌乱的声音,一件轻薄柔软的外衫从碧纱橱那头抛了出来。 在灯下悠悠荡荡,正正迎着谢衡之飘来。 谢衡之别开脸,人却没挪动。 衣衫轻轻落下,松垮挂在他肩头,带着一股幽幽香气。 谢衡之闭了闭眼。 片刻,他扯下挂在肩头的衣衫,搭在手里,他抬起头,盯着眼前的碧纱橱。 四周灯光冥冥暧昧,她的身影朦朦胧胧映在碧纱橱上,看不甚清。 “当真不用?” 谢衡之又往前逼近一步,“你我本是夫妻……” 没等谢衡之说完,亦泠忽然从碧纱橱后跑了出来。 模糊的身影变成了清晰的画面,裸露的肩头在灯下莹白如玉,直直向他冲来。 谢衡之纹丝不动站在原地,任由亦泠和她的气息全都撞进他怀里。 屋子里那股急切的情绪忽然凝滞,化作一股无形的尴尬。 亦泠没想到谢衡之没躲开,双手抵在他胸前,愣怔了半晌,才用力往后一推。 “都说了不用帮忙!” 人虽然被推开了,那股温热的触感却似乎还停留在身上。 谢衡之垂眸飞快掠过一眼,旋即背过身去。 在亦泠不知他为何这般时,只见他抬起了手臂,悬吊在他指尖的衣衫轻晃,被烛火照得似透明。 亦泠立刻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前胸,随即一道眼刀飞向谢衡之的背影。 还知道非礼勿视呢? 她抓过衣衫背过身慌乱地罩到身上,同时转头张望碧纱橱后,清楚地看见钰安公主的身影翻出了窗,这才松了口气。 为了这位小祖宗,她可真是付出太多了! 穿好衣服后,亦泠的心跳也平复了下来。 她看了眼谢衡之的背影,确定他什么都没发现,平静且从容。 “我……先睡了,你也早些安置。” “嗯。” - 灭了烛火后,屋子里静谧得只能听见呼吸声。 亦泠一直装着睡,实际上心思难以安定。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回荡着钰安公主嘶哑的声音。 活了二十年,她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女子,何况还是公主。 她甚至不敢细想,若被谢衡之发现了钰安公主,会是什么场面。 无论谁占了上风,都是亦泠不想见到的后果。 她既不想谢衡之拿住钰安公主,又扳倒一个仇敌;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谢衡之死,自己也跟着遭殃。 好在她足够聪明机智,千钧一发之际解决了这次危机。 思及此,亦泠转头看了眼身旁的谢衡之。 清淡的月光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柔和温驯。 他静静地闭着眼睛,呼吸平稳绵长,一如往日般宁静沉稳。 亦泠冷哼了声。 睡得倒是香,一点儿烦恼都没有。 若不是本姑娘力挽狂澜,你此刻指不定已经见阎王了。 确定他没有发现一丝异常后,亦泠重重地背过身去,顺手扯了下被褥。 紧接着,便听到谢衡之喃声问道:“睡不着?” 亦泠吓得心口又是一紧。 片刻后,她反应过来是谢衡之被她吵醒了,才谨慎地“嗯”了声。 “那你跟我说说……” 身下的被单被牵动,亦泠感觉到是谢衡之靠了过来。 她不明所以,一转头,便清晰地看见他眸子里微亮的光点。 “说、说什么?” “说说你那些情诗,究竟是写给谁的?” 第13章 夜色黑得浓稠,他的声音又太温柔,亦泠甚至一时间没明白过来他在问什么,一度以为自己在做梦。 直到温热的呼吸又一次拂到了亦泠鼻尖,她倏然一愣,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谢衡之。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怪不得三脚猫功夫的钰安公主居然能顺利潜进谢府。 在寝卧里蹲守了那么久,也没人发现她的存在。 恐怕就连她的逃走,也都是谢衡之的刻意为之——他拎着亦泠衣衫转身的动作,本就是给钰安公主逃走的机会,而不是什么君子非礼勿视。 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如果看戏一般,亦泠却还以为自己力挽狂澜,一个人沾沾自喜。 此时此刻,亦泠不知是尴尬更多,还是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恐惧更多。 哑然了半晌,亦泠在一片漆黑中,决定倒打一耙。 “你既然都听到了,就该知道我那是为了脱身胡编的。如今反而来问我,是质疑我对大人您的忠贞吗?” 谢衡之没动,但亦泠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就落在自己脸上。 思无涯 第19节 “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 亦泠深吸了一口气,又说,“世人都知我爱慕大人多年,也如愿嫁给大人为妻,那些诗还能是写给其他男人的?” 谢衡之:“那可不好说。” “……” 堂堂男子汉,竟如此记仇! 亦泠索性破罐子破摔,懒得再跟他解释,直接转过去背对着他去。 不多时,整间寝卧又归于安静。 谢衡之果然没有追问。 亦泠慢慢平静了下来,听着谢衡之的呼吸声,心里又漫出一丝好奇心。 既然目睹了一切,他为何当作无事发生? 亦泠侧过头,看着谢衡之的背影,伸手碰了碰他的肩膀。 谢衡之没动。 竟这么快就睡着了? 亦泠侧身过来,正打算再戳一下他时,突然听到他说:“有事就说。” 冷不丁一声,吓得亦泠缩回了手。 僵持了片刻,确定他没有下一步动作后,亦泠才小声问:“你今日既然发现了钰安公主,为何又放她走?” “她可是公主。” 背对着亦泠,谢衡之的语气毫无波澜,“我自然不敢开罪她。” 这话你自己说着不违心吗? 亦泠盯着谢衡之的背影,深感自己是问不出答案的。 又或者,他的行动已然是答案—— 即便是公主要杀他,他也无所畏惧,并不当一回事。 亦泠打了个寒颤,默默转过身,背对着谢衡之。 这种没心没肝的东西,日后若杀不了他,也要远离他。 刚想到此处,亦泠又听见谢衡之淡淡开口。 “那你呢?” “什么?” “你又是为何放走公主?” “……” 怎么就管不住这好奇心要去问这一嘴呢。 亦泠懊恼地拧紧了眉头,讪讪说道:“自然是……担心公主伤害大人您了。” “哦。” - 接下来一段时间,亦泠格外安分。 钰安公主给她的冲击太大,让她不敢轻举妄动,深知万事还是自保为上。 不然回头谢衡之没伤到一根头发,亦泠自己先把小命给交代了。 宫里确实也没再传来钰安公主的消息,看似是真的禁足去了。 但亦泠心里并不踏实,总觉得钰安公主行事如此乖张,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 如何与谢衡之作对都好,亦泠只求不要牵连她这个无辜的倒霉蛋。 可惜事不如人愿。 即便亦泠夜夜在心里祈祷,也还是在七日后的清晨,等来了宫里的传召。 并不意外,却也存着一丝侥幸心理。 亦泠看着传旨太监,扶着额头,气若游丝地说:“不巧我今日染了风寒,恐过了病气给公主,不如过几日再……” “公主说了。”太监慈眉善目,尖细的声音钻进亦泠耳朵,“就算夫人死了,今日也要把棺材抬进宫里。” “……” 都是谢衡之受害者,这公主怎么就能这么歹毒呢? 亦泠张了张嘴,发现无话可说,只能点点头。 “我换一身衣裳就来。” “那夫人可得快点,公主很急呢。” 回到寝居,亦泠挥手掀开帘帐,将自己埋进了被褥。 简直是悔不当初,为何要去招惹这么一位公主? 如今好了,她不知要费多少心力去应付这位小祖宗。 一旦进了宫,那就是公主的地盘,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日光流转,透过纱帐洒在亦泠身上。 她转过侧脸,看见婢女进来收走了谢衡之早上换下的寝衣。 虽说今日进宫福祸难测,还好谢衡之日日清晨都在宫中。到时候真遭遇了什么,他不会放任自己的妻子不管吧? 思及此,亦泠稍安心了些。 恰好曹嬷嬷布好了早膳,亦泠起身经过八仙桌,看了眼桌上可口的饭菜,轻轻叹了口气。 一天中就三餐的时候最舒心,如今公主一道命令下来,亦泠连早膳也来不及吃了。 等等—— 亦泠原本已经走过了桌椅,忽然想到什么,猛地又回头一看。 这桌上,怎么有两副碗筷? 平日里她睡醒时,谢衡之早就走了,是以都是她一人独自用早膳。 难道…… 她立刻问曹嬷嬷:“那个谁……今日没去早朝?” 话音刚落下,门外有人踏进。 亦泠抬起头,见谢衡之阔步而入,右手顺势卸了腰间革带,束着腰身的挺括锦袍顿时翩翩如谪仙。 他将革带递给一旁的婢女,掀袍在亦泠对面坐下,轻飘飘地睨了她一眼。 “那个谁,今日休沐。” “……” 怎么早不休沐晚不休沐,偏偏在今日休沐! 亦泠整个人都要倒了似的,愣怔地原地站着,不知今日这宫还进不进得。 谢衡之看她这样失魂落魄,也没问她什么,径直说道:“你放心进宫。即便今日是圣上召见,若是想动你一根头发,也得掂量掂量。” “嗯?” 亦泠回过神时,谢衡之已经端起了瓷碗喝着粥,仿佛只是在说芝麻蒜皮的事。 而她心里又过于紧张,好一会儿,才明白谢衡之这话什么意思。 可真是狂妄啊。 但亦泠不得不承认,在听到谢衡之这番话后,确实安心了许多。 跨出门槛前,她想了想,还是带着最后一丝顾虑,回头问道:“钰安公主可不像圣上那般英明神武明事理的,你能保证我毫发无损吗?” 对上她不信任的眼神,谢衡之明显有些不舒坦了。 “我能保证你活着。” “……” 也行吧。 - 马车从神武门驶入皇宫后,便要下车步行。 心情本就沉重忐忑,起来后也没好好吃过东西,如今又要走这么长一段路,亦泠简直快把“想死”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但站到钰安公主居住的合欢殿前,她还是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 可以想死,但不能真的死。 至于钰安公主呢,“禁足”于她而言,似乎就只是一种变相的休养。 如今正在殿前合欢树下的藤椅上半躺着,左手边的水果堆成了小山,不吃,只闻个味儿。右手旁的宫女则拿着一把精致的小刀,切开金黄油亮的新橙,撒上一层细盐,喂到钰安公主嘴边。 见到亦泠来了,她也没有多看一眼,等亦泠行了礼问了安,她才懒懒地擦了手,屏退一干宫人。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看着一旁的小刀,亦泠不敢轻举妄动,小心翼翼地说:“臣妇染了风寒,因此行动慢了些,还请公主恕罪。” 钰安公主闻言,也不跟她计较了,起身走了两步,抬着下巴站到亦泠面前。 “今早起床,本宫想明白了,你那日说得很有道理。” 七天才想明白啊? “谢衡之确实不能杀。” 钰安公主昂首挺胸,缓缓踱步,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楚仁是本宫的准驸马,有上天护佑,必定还活着。” 思无涯 第20节 亦泠敷衍点头:“嗯嗯,公主说得对。” “现在或许只有谢衡之知道他的下落,本宫需要有人从谢衡之嘴里挖出实话。” 钰安公主转过身,眼神坚定地看着亦泠,“既然都是谢衡之的仇人,你愿意和本宫结盟吗?” “……” 从她单枪匹马闯谢府的行为来看,亦泠不是很想和她结盟。 “当然愿意,臣妇求之不得。” 说完,亦泠又实在忍不住垂死挣扎一番。 “不过公主您也知道,我和谢衡之不是那种举案齐眉的夫妻,他不会告诉我实话的。” “这个你放心。” 钰安公主拍了拍亦泠的手背,“本宫自有办法助你一臂之力,让谢衡之乖乖说出楚仁的下落。” 真的吗? 亦泠不是很相信。 “什么办法?” “本宫听闻东市的四方医馆里有一味玄天散。” 虽然四周没有人,钰安公主还是凑到了亦泠耳边,小声说道,“无色无味,掺进茶水里食用,便会让人说真话。” “能不能拿到这味神药,”钰安公主捏了捏亦泠的手,“就看谢夫人的本事了。” - 其实亦泠如今已经不认为钰安公主能对付谢衡之,自然也不想帮她做事。 但她说的那味玄天散实在神奇,勾起了亦泠十足的好奇心—— 若真的有用,那岂不是能抓到谢衡之的致命把柄? 那个四方医馆亦泠也曾听亦昀提起过,表面上悬壶济世,背地里尽卖一些见不得人的药物。 如此神奇的东西,不是人人都能拿到的。 要进四方医馆的地下交易场子,有一句特定的暗号“你来做什么”。 若对不出暗号,天王老子来了也进不去。 钰安公主只让她去买玄天散,又没帮她打听到进场的暗号,还得她自己想办法。 此时此刻,马车已经在四方医馆不远处的巷子里停了半个时辰。 亦泠掀开车帷,细细打量着四方医馆的侧门,若有所思。 如何才能进去呢? 正想着,迎面一辆相似的马车驶来,不疾不徐地停在了亦泠面前。 紧接着跳下来一个眼熟的婢女,朝亦泠福了福身,随后便打开车门,一个圆脸少女探出头来。 “谢萱?” 亦泠诧异地看着她,“你怎么在这里?” 谢萱亮晶晶的双眼盯着亦泠,莹白双手比划着:今日东市有杂耍,我来看看。 亦泠点点头,让马夫将马车牵引到一旁给谢萱让路。 “你快些回去吧,今日天冷。” 说罢,亦泠又继续思考着如何进入这四方医馆。 过了半晌,她侧过头,见谢萱还没走,依然笑盈盈地看着她。 “还有事吗?” 谢萱羞赧地抿唇,比划着问亦泠在这里做什么。 亦泠没心思和她周旋,只想敷衍两句应付应付。 “我来买点……” 话说到一半,她心思一动,忽然放柔了声音,慢悠悠地说:“我来买点药材,你要陪我一起吗?” 谢萱双眼一亮,立刻点着头从马车上蹦了下来,迫不及待就要往里走。 能被聪明绝顶的嫂嫂主动邀请,真是太好了! 她脚步雀跃,先亦泠一步推开了侧门。 抬头一看,却是两个彪形大汉站在里面,个个横眉竖眼,当下就吓得谢萱愣在原地。 “来者何人?!” 亦泠牵着裙摆后一步跟上,往里打量了一圈儿,气定神闲地走上去。 “她是谢衡之的亲妹妹。” 那两个守门人一听,凶恶的神情果然有所松动。 但看了眼谢萱,还是冷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谢萱胆子小,没见过这阵仗,立刻忙乱地比划解释她只是来买药的。 右面那守门人看不懂,转头问亦泠:“她说什么?” 亦泠勾了勾唇,在他身侧低声道:“她说你要是不放她进去,她叫她哥杀你全家。” 作者有话要说: 萱萱:欺负我不会说话?? 第14章 四方医馆外。 谢萱已经等了一炷香时间,还不见亦泠出来,心里又急又好奇,探头探脑地想一探究竟,又总是被旁边两个凶神恶煞的守门人吓得缩回脖子。 先前嫂嫂说天气冷了,要来买些当季的药材。但顾忌医馆里病患多,不让她跟着进去,恐让她染了病气。 嫂嫂是贴心的,可动作也委实慢了些。 到底买多少补药需要这么长时间? 而且这四方医馆挺奇怪的,明明声名在外,怎么半天不见有别的客人来? 正想着,别的客人就来了。 还是个熟人。 荣恩侯府家的二公子穿了一身低调的衣裳,埋着头匆匆朝四方医馆走来。 正要和守门人对暗号时,忽然瞥见了站在一旁的谢萱。 他一惊,问道:“谢小姐?您怎么在这里?” 谢萱前几年曾去荣恩侯府的家塾读过两年书,因此两人认识。 比划一番后,身旁的婢女如实翻译:是陪嫂嫂来的。 谢夫人? 二公子更惊了:“谢夫人来这里做什么?” 谢萱有点不想理他了。 来医馆干什么? 来吃饭的,来喝酒的,总不能是问诊买药的吧? 真是个傻子。 就在这时,亦泠出来了。 她根本没注意到旁人,远远地就朝谢萱挥手,待走到面前了,亲亲热热地问:“等久了吧,冷不冷?” 谢萱摇头,笑弯了眼睛,又担心亦泠的情况,比划着问她为什么进去这么久,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原本是一副姑嫂亲善的友爱景象。 直到亦泠说她没事,只是去买了一些补药。 一旁的荣恩侯二公子差点惊掉了下巴:“补药???” 亦泠这才发现旁边还站了个陌生人。 说陌生,其实也不陌生。 在她还是亦家未出阁的小姐时,她和这荣恩侯二公子还有过几面之缘。 那时他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成天就知道找亦昀吃喝玩乐。 一别经年,荣恩侯二公子不会知道眼前的“谢夫人”就是他曾经认识的亦家姐姐。 亦泠也不知道,曾经和睦团结的荣恩侯府也已经兄弟阋墙。 她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二公子,也惊诧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二公子心里一慌,摸着后脑勺,脱口就说:“当然是来买补药的总不能是来买毒药的吧,哈哈。” - 从四方医馆出来后,谢萱感觉自己和嫂嫂的距离更近了,一路上双手就没停过,一会儿指指路边的糖点铺子,一会儿悄悄地摸亦泠袖口上的花纹。 亦泠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心里全在玄天散上。 她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就拿到了此等神药,可谓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甚至感觉自己即将扼住谢衡之的命脉,因此浑身都激动地紧绷着,全程一动不动。 一回到谢府里,她便支开了下人,亲自去煮了一壶半开的茶。 往书房送去时,她却步步踌躇了起来,双手甚至都在微微颤抖。 思无涯 第21节 这玄天散若真有那么神,亦泠要问得可就太多了。 第一个便是问出他犯过什么死罪,圣上知道了会立刻杀他头那种。 可亦泠做了这么些年的闺阁小姐,耳边听闻的都是些风花雪月的事情。 若这一遭让她问出了谢衡之什么通敌叛国的罪证,岂不是要引起举国大乱?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如今最要紧的,是先测试一番,此药是否真的那么神奇。 毕竟空口白舌的,她怎么知道谢衡之有没有说真话。 那么,有什么问题是答案显而易见,谢衡之平日里却不会轻易承认的呢? 亦泠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答案—— 当然就是她“商亦泠”本人! 变成商氏的这些日子,亦泠很清楚地感觉到谢衡之对她没有分毫的情谊。 虽说他从未苛待,甚至可以说是锦衣玉食地将养着。但夜夜睡在一起,他不仅没起过任何欲念,就连多看枕边发妻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世间男人,没几个清心寡欲的。 宫里的太监还会寻着机会找对食呢,谢衡之这样,只能说明他对商氏毫无兴趣。 但偏偏这个妻子是圣上赐婚的,谢衡之若是承认他不喜欢,岂不是打了圣上的脸? 思及此,亦泠有了几分把握。 她推开书房的门,探了半个头进去,没在书案后看见谢衡之的身影。 “大人?大人?谢大人?谢衡之?” 她声音清亮婉转,又带着一丝藏不住的兴奋雀跃,像一泓清泉注入这肃穆的书房,在暗沉的空间里流淌。 “谢大人,你不在吗?” 许久,谢衡之才从博古架后慢悠悠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卷书,看样子并没有聋。 他没说话,只看了亦泠一眼便往书案走去。 亦泠就当他同意了,一脚跨过门槛,跟在他身后,将茶水放在了案上。 “大人累了吧?我给你泡了一壶茶。” 这番举动确实有些突然,亦泠自己也明白。 所以对上谢衡之打量的目光时,她立即堆上殷切的笑,怕被谢衡之看出猫腻。 “大人尝尝?” 谢衡之忙了这么久也是渴了,转身坐到圈椅里,随手端起了亦泠泡的茶,一边翻阅书卷,一边啜饮,似乎没起一丝疑心。 眼睁睁看着茶水下肚,亦泠咽了咽口水,心头也跟着狂跳。 等一杯茶水喝完,杯子被谢衡之放回了桌上,一抬眼,对上他的目光,亦泠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他问:“还有事么?” 亦泠下意识摇头,人却没走,就这么明目张胆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神情如此平和,也不知药效起来没…… “大人。” 亦泠忽然开口。 “嗯?” “你觉得……”亦泠双手撑在书案上,半身靠近谢衡之,“我美吗?” 谢衡之的右手已经拆了纱布,抬手握笔,看不出新伤的模样。 他细致地蘸着墨水,在宣纸上试着浓淡,并毫无波澜地吐出一个字。 “美。” 虽然他一脸死样,但这必然是大实话。 亦泠对这药效很满意,本想直奔主题了,看着谢衡之平静的模样,脑子突然转了个弯儿,问道:“那你觉得是我美,还是亦尚书的女儿美?” 谢衡之看都没看她一眼就答道:“你美。” “……” 就不该多问这一句。 亦泠轻嗤一声,才问道:“那……你喜欢我吗?” 在纸上书写的笔尖忽然顿住。 谢衡之的眉眼天生比常人深邃,又总是挂着笑,天然一副情意绵绵的模样。 此时他却垂头看向撑在书案上的亦泠,难得露出淡漠的模样,让人看不出情绪。 等待答案的间隙,亦泠的心口怦怦跳着,脸也因为激动而泛了红。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许久,谢衡之才勾起了唇角,似笑非笑地说:“爱之入骨。” “……?” - 假药,这一定是假药! 谢衡之不仅没中这玄天散的招,还故意说些惊悚的话来吓她! 亦泠实在缓不过神,在后院的亭子里来回踱了半晌才冷静下来。 既然谢衡之没有中毒,那问题出在哪里呢? 四方医馆既然都放她进去了,还会大着胆子拿假药糊弄她吗? 思来想去,亦泠觉得问题只能出在钰安公主身上。 一定是她误传了消息,让她们都对这玄天散抱了期待。 她就说这世上哪有这么神奇的药! 亦泠立刻招来曹嬷嬷,让她赶紧想办法再打听打听,这玄天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 亦泠离开书房后不久,便下起了小雨。 天光暗沉,乌云低得好像挂在屋檐下,挡去了大部分日光。 如此冥冥天色,引得人昏昏欲睡。 谢衡之靠在榻边,难得一副惫懒的神色,手里还拿着先前那本书,却没什么心思翻阅。 其实在亦泠从四方医馆回到谢府时,掌柜就已经先她一步进了书房,禀报了今日之事。 掌柜做事谨慎,没敢直接拒绝亦泠,但也不敢真的给她玄天散,只是拿了一味安神药给她。 玄天散…… 她要这玩意儿做什么? 谢衡之翻了页书,看着密密麻麻的文字,脑子里却浮现出亦泠刚才的眼神。 忐忑、害怕,更多的是那股想藏却没藏住的一股紧张。 总之,绝不是想杀人的狠绝。 但玄天散可是剧毒,她难道不知道? 嗯。 谢衡之觉得,他这个才高八斗的老婆可能真不知道。 悠哉哉地想了会儿,谢衡之放下书卷,偏倚在榻上,闭上了眼。 掌柜给亦泠的虽然是安神药,但她下的剂量着实不小,这才半刻钟,谢衡之便感觉到了此药的威力。 正好今日闲来无事,窗外雨声也催眠,索性就好好睡上一觉。 谢衡之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样舒坦,整个身心都沉在一股柔软安逸中,意识清明干净,身旁也没有人翻来覆去扰他清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衡之睡得最舒服时,忽然被人摇醒。 他还没睁眼,就先听见了一阵崩溃伤心的哭嚎。 “你别死啊!!你怎么就死了!!你快醒过来啊!!” “我求求你别死!来人啊!快来人啊!叫大夫!!!” 谢衡之深吸一口气,半睁开双眼。 亦泠就匍匐在榻边,抱着他的手臂狂摇,哭得泪眼婆娑花容失色,完全没注意到谢衡之的苏醒。 “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啊呜呜呜!你不能死啊!” “谢衡之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啊!” 谢衡之:“……” 至于吗? 作者有话要说: 等到真的不至于的时候,你小子就该哭喽。 第15章 亦泠两辈子都没哭得这么撕心裂肺过,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眼看着要晕过去了,终于注意到谢衡之睁着一双眼睛盯着她。 没死? 哭声戛然而止,屋子里安静得有几分窒息。 亦泠还有些不可置信,看着谢衡之的眼睛,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思无涯 第22节 谢衡之抬手,冷着脸挥开了她那透着几分质疑的指尖。 真的没死。 那真是太好了。 亦泠一边抹泪,一边由衷地笑了起来。 谢衡之见她这模样,冷声问道:“见我没死成,这么高兴?” 亦泠还沉浸在虚惊一场的欢喜中,丝毫不在意谢衡之的阴阳怪气。 她点头如捣蒜,语气无比诚恳:“当然高兴啊!你若是死了,我也活不过明日了。” 谢衡之沉默许久,才说道:“商亦泠,你少来这套。” 可亦泠根本不理他,自顾自地望着他笑,满脸都是欣慰。 谢衡之从榻上起身,走到窗边,迎面吹了会儿冷风。 平日里她闹腾也就随她去了,但如今这心神情况,看着是越来越严重了。 待那股不耐压了下去,谢衡之再次回过头,见亦泠还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谢衡之闭了闭眼,沉沉说道:“这谢府再大,终归也只是四方天。” 亦泠:“?” 没听懂,不过管他呢。 活着就好。 “上京多的是文人墨客,更不乏翰林大儒,你不必天天拘在家里,委屈了你的满腹学识。” 这回亦泠听明白了。 谢衡之觉得她太闲了,让她没事出去走走,别在他眼前晃悠。 “嗯嗯!”亦泠点头道,“只要你活着,我怎样都行!” 谢衡之:“……出去。” - 嘴上答应了谢衡之要多出去走走,实则亦泠这些日子躲在谢府哪儿也不敢去。 自从曹嬷嬷打听到玄天散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后,亦泠就明白了,她被钰安公主骗了。 十分拙劣的一招借刀杀人,也就是亦泠太好奇那所谓的“神药”才会落入圈套。 好在有惊无险。 虽然不知道四方医馆为何要卖假药给她,她也不敢追究,只在心里庆幸谢衡之没被她毒死。 至于钰安公主,亦泠是能躲就躲。 宫里来传召的时候,亦泠还是以身体不适为理由拒绝。 这回她态度坚决,死活不去,便发现钰安公主其实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后来公主又派了几个人来,全都无功而返。 亦泠平平安安地躲到了立冬。 这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三朝元老周阁老的夫人过八十大寿,她在京中德高望重,又本是一品诰命夫人,几乎邀请了整个上京的勋贵,谢衡之自然也在列。 作为谢夫人,亦泠理应出席,但她也以自己身体不适拒绝了。 她闲散地靠在榻边,就着温暖的火盆看书,乐得自在。 若这屋子里只有她一人,那就更好了。 谢衡之在一旁有条不紊地整理衣着,既不是上朝,穿的便是玄色常服。 说是常服,却也饰以扁金线补子,孔雀麒麟交错排列,好不气派。 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厉害。 亦泠没好气地睨他一眼,拿着自己的书往外走去。 谢衡之原本都打算出门了,却莫名被她眼神剐了一刀。 望着她满是嫌弃的背影,他没动,只觉得有些好笑。 等亦泠快跨出门了,他突然问道:“你当真不和我一同去?” 亦泠头也不回:“不去。” “你在躲钰安公主?” 亦泠顿了一下,没说话,也没否认。 屋子里被炭火烘得暖洋洋的,有细微的风动,拂得人脸上酥痒。 谢衡之看向别处,抱着双臂,伸手挠了挠额角。 “钰安公主今日已经出了禁足。你若不跟我一起去,到时候她找来家里,我也鞭长莫及了。” “……” 好像是这个道理。 亦泠二话不说,将话本子扔回榻上,立刻叫了锦葵进来帮她梳妆打扮。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谢衡之走到一旁,捞起了她扔下的书。 粗粗看了两眼,谢衡之的目光重新落在了亦泠的背影上,细细端详。 以前看的是四书五经,落水之后,看的是《湖州四大悬案》《大理寺机密手札》。 到这几日,已经变成了《倾城俏寡妇》和《霸道王爷俏尼姑》? 湖里的水怕不是进了她脑子。 - 周家是书香门第,家风严正,品行高洁,连府邸也远离闹市,坐落在幽静的云湖之畔。 即便今日衣冠云集,高朋满座,也不见喧闹,只闻品竹调弦之声。 亦泠恰恰最不喜欢这种场合。 这二十余年整个大梁的贵族女子推崇魏晋之风,兴起了清谈,个个都才高八斗,动不动以文会友。 像亦泠这种没什么才学的,向来融不入她们的圈子,也从不去凑热闹。 而且她今日出席也是为了躲钰安公主,万事都以低调为主,最好谁都别注意到她。 到了周府,她便对谢衡之说:“等会儿进去了,你不必管我,我自会找地方待着。若没什么事,贺完寿了也尽快回去,千万别在外面招人显眼。” 说完便匆匆下了车。 谢衡之坐着没动,看了眼她的衣裙。 乍一看只穿了一身月白色圆领披袄,眉子上却印着一圈泥金瓜鼠纹,烁烁金粉随着她轻微的动作就流光溢彩,很难不引人注意。 到底是谁在外面招人显眼? 他这老婆,自落水后,大变的可不只是读书的品位。 进了周府,一切都按着亦泠的计划进行。 她全程跟着谢衡之进进出出,给周老夫人贺寿,与周阁老说话,又去和其他客人寒暄客套,她总共就没说过几句话,只需要偶尔点点头,意思意思就行了。 毕竟作为谢衡之的夫人,亦泠就算把眼睛长在头顶上,也没人敢说什么。 当然,亦泠如此高冷的原因不单单是钰安公主。 众所周知,商氏可是大才女,周家又是书香门第。她若是说错了一句话,岂不是当场露馅? 因此不到半个时辰,亦泠便走完了流程,和谢衡之分道扬镳,去了后院女眷们游玩的地方待着。 凛凛冬日,后院的夫人小姐们穿着各色裘皮绒袄,莺莺燕燕,热闹又漂亮。 亦泠找了处鹅颈椅坐着,手里抱着周府特意给她备的手炉,喝着热乎乎的酥茶,还能看各家小姐们聚在一处争奇斗艳,心情还算不错。 不一会儿还看见了以前的熟人牵着孩子来了,亦泠探着头去瞧她们,觉得物是人非,挺有感慨的。 以前相伴踏春的手帕交们,如今已为人母,而最早定亲的亦泠,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另一个人。 也不知她们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正伤感着,亦泠忽然听到她的旧友们谈起了她。 “你们瞧见了吗?那位谢夫人生得可真美,把周老夫人身边那宝贝似的表小姐都比下去了呢。” “美是美的,就是人也太傲了点,好多跟上前和她说话都不理人的。” “毕竟人家是谢夫人,傲也是应该的,你没瞧见吗?谢大人来了之后,一旁的人说话声儿都小了。” “啧,不过说起来,她有什么可傲的?家里无官无爵的,还靠着死缠烂打才嫁给谢大人的。” “小心被谢大人听见!你不要命啦?” 有人嗤笑:“听见又怎样?你们没看见谢大人也对她不冷不热的吗?心里指定是看不上这样的女人呢。” “应当不至于吧?谢夫人那样美,又有才情,哪个男人会不喜欢?” “这可就不好说了,之前不都传着谢大人心里装的是那位吗?” “哪位?” “哎呀!前不久死在庆阳的亦泠啊!还是谢大人亲自把她的遗物带回来的呢。” “哦哦!她啊!你这么一说,是有这个道理……” “亏周老太太还为了避嫌没邀请亦尚书呢,看来这回是白白得罪人了。” 墙角听到这里,亦泠有些坐不住了。 别的就算了,自从死在谢衡之的箭下,她最恨的就是当初那些传谣造谣的人。 若不是那些谣言,彭三趟就不会用她来要挟谢衡之! 偏偏那头几个旧友还七嘴八舌地说着,亦泠越想越气,忽然开口道:“各位夫人平日里就是这么背地里嚼人舌根的吗?” 那几个旧友听到声音自然是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各个吓得脸色都白了。 思无涯 第23节 她们怎么也没想到谢夫人会一个人坐在长廊的鹅颈椅上,还听到了她们说人家丈夫喜欢别的女人。 换了任何人,都会想杀了她们吧! 瞬息间,刚刚还聊得热火朝天的几个妇人个个噤若寒蝉,仰头看着高处的亦泠,豆大的汗水顺着额头直往下滚,就差当场给她跪下了。 这时,一个年纪稍长的夫人站了出来。 她手里还牵着一个三岁的男孩儿,堆满了笑容,一开口,就打算把此事化解为玩笑。 “谢夫人,别听她们瞎说,都是坊间那些无知愚民乱传的谣言。” “谢大人怎么可能喜欢那个琴棋书画不会,女红茶艺嫌累的草包呢?” 亦泠:“……” 更气了。 可她难不成还能堵住这些人的嘴? 亦泠冷哼了声,不打算跟她们计较。 扭头一看,却瞥见了罪魁祸首的身影。 谢衡之很少穿深色衣服,即便肤色白皙,五官也精雕细琢如珍品,但掩不住他此时的通身威严。 凛凛冬日里,他像一把锋利的刀剑立于雪中,让人无可忽视。 四周跟着的权贵们更是个个点头哈腰,阿谀奉承。 亦泠的怒气顿时转移—— 她在这儿受气,谢衡之却在那里笑嘻嘻?! - 谢衡之原本由众人陪着在湖心亭观景,周大学士来了后,说起诗词歌赋便滔滔不绝,还习惯边走边说。 不知不觉,一行人就走到了女眷们歇息处的后院。 大梁的民风还算开放,男女共游也不是什么丑事,因此谢衡之便没有出言提醒。 有一道花墙相隔,他们也不会跨进去,只沿着小径踱步闲谈,各不相关。 只是走着走着,忽然听见了几个女子争执的声音。 周阁老作为主人家,自然要过问。 “这是发生何事了?” 一个婢女讪讪说道:“是……是万宁郡主和荣恩侯府的五小姐吵起来了……” 听到是女儿家的争吵,周阁老眉心跳了跳:“她们是为何争吵?” 婢女说:“好像是因为五小姐戴了只全上京独一无二的紫玉髓镯子,郡主也戴了一只,她们都说对方戴的是赝品,自己的才是真的。” 众人:“……” 周阁老也是没想到这两个身份高贵的女孩能在他家里因为这种事情争吵起来,丢脸之余,更觉得头疼。 他们这些男人,最怕的就是牵扯进这些妇人女子这些芝麻绿豆大的事情。 说理说不清,偏帮了哪一头都是麻烦。 于是周阁老赶紧挥挥手:“咱们怎么来这后院了?于礼不合于礼不合,还是去湖心亭吧。” 谢衡之全程没说什么,只是往那头一瞥,就正好找到了亦泠的身影。 亦泠也感觉到了谢衡之的目光,她转过头来,两人遥遥相望。 她安安分分地在那里坐着,清冷如冬日白梅,还朝他点了点头,看起来并没有卷入这些风波中。 谢衡之放了心。 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到亦泠开了口。 “郡主和五小姐都是尊贵的人,谁都不能受这屈辱啊。” 亦泠两步上前,以关切的眼神看着两位贵小姐,一派雍容大气,往谢衡之那头一指,“今天这事儿,我夫君说他管定了!” 谢衡之:“……” 第16章 一时间,整个后院的人都把目光落在了谢衡之身上。 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以一种或震惊或不理解的眼神看着他—— 你堂堂文华殿大学士手握重权日理万机的谢衡之,居然要管这事儿? 别的不说,家里七个孙女儿的周阁老已经替他感觉到了一阵头皮发麻。 只有亦泠不嫌事大,还怕谢衡之临阵脱逃,特意把话挑向了他。 “郡主这只露红烟紫是西域商队亲自献上的,可五小姐的也是从玉雍楼买来的,都是做不了假的,大人,您看这事儿可怎么好啊?” 谢衡之听到亦泠这么说话,脸上也没什么怒意。 只是侧头看过来,轻飘飘一眼,落到亦泠身上。 四周似乎突然变得凉飕飕的。 亦泠心里生出一股不详的感觉,屏着气息对视了回去,扮出一个懵懂天真的笑容。 看见她笑,谢衡之忽然抬了抬眉梢。 与他平日里假惺惺的笑容不同,他似乎是真被逗开心了,眉眼间风流倾注,眸子里又只映着亦泠一人,看得后院里看热闹的众女子都呆了。 亦泠:“?” 怎么还笑得出来的? 正疑惑着,亦泠便看见谢衡之别过了头。 他只是目光不疾不徐地扫过郡主和五小姐,如秋风扫落叶,刚刚还剑拔弩张的两人立刻就像鹌鹑一般缩着脖子退了半步。 谢衡之还没开口,万宁郡主就立刻说道:“区区小事就不麻烦谢大人了。” 说完,她偷偷觑了一眼谢衡之,看不出他的喜怒,心里更觉得惶恐。 该不会觉得我不给他面子吧? 可她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和荣恩侯的五小姐是多年的死对头了,若是比她先一步退缩,岂不是认输了? 今天这事儿必须当着所有人的面来个决断! 万宁郡主急中生智,眼珠子一转就说:“不如谢夫人来主持公道吧。” 亦泠:“啊?” “是啊。”一旁的五小姐连忙接上话,“谢夫人是才女,见多识广,刚刚又一直在的,您来评评理。” 亦泠懵懂地眨眨眼:“这种事情我怎么好插嘴,大人,您……怎么看?” 谢衡之垂眸:“夫人说了算。” “……” 轻描淡写一句话,烫手山芋居然全回到亦泠自己手里了。 亦泠愣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两个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笑容彻底僵在脸上。 她以前也和这两位主打过交道,人不坏,但极其难缠。谁要是害她们丢了面子,日子就别想安生了。 大庭广众之下,亦泠焦头烂额,却又要端着仪态,不能左顾右盼,只能用余光去瞥谢衡之—— 那厮已经彻彻底底融入看热闹的人群,抱着双臂端站一旁。 见她望过来,还朝她点点头,给她打气鼓舞。 “……” 亦泠愣愣站了半晌,对面两位当事人也开始焦灼了。 郡主:“谢夫人?” 五小姐:“您给评评理吧!” 亦泠垂眸想了许久,最后还是在众人的目光下强装平静地开口道:“这露红烟紫的声音最是清脆,是伪造不来的。郡主和五小姐可以把那镯子往地上扔扔看,哪只的响声最清脆,哪只便是真的。” 万宁郡主:“……” 荣恩侯五小姐:“……” 这什么歹毒的法子。 两人捂着自己手上的镯子,谁都不肯动。 她们怀疑亦泠瞎说的,但又不敢反驳。 片刻后。 “今天是周老太太的寿辰,我们小辈怎好在这里砸啊摔的。” “是啊是啊,镯子的真假都是小事,还是给周老太太贺寿最重要。” 看热闹的人不说话,只有谢衡之慢悠悠地走到亦泠身旁,垂头看着她,嘴角挂着的不知是真笑还是讥笑。 “这露红烟紫竟如此神奇,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亦泠心道瞎编的谁知道呢,脸上却一派平静:“都叫你平时多看书了。” 谢衡之:“……” - 万宁郡主和荣恩侯五小姐的争执到此为止,便以女孩子家的小打小闹收场,无人再提及。 围观的人各自散去,依旧言笑晏晏,和和气气。 只有亦泠怏怏的,低着头冥思苦想。 这次还是她大意了,下回得想想更高明的法子给谢衡之下绊子。 思无涯 第24节 思及此,她抬头偷瞄谢衡之。 却没想他也正在看自己,猝不及防四目相对,他一双星目看得坦坦荡荡,逼得心虚的亦泠别开了脸。 看了看四周,心中有鬼的亦泠打算离他远点,免得被他看出了心思。 趁着有人上前与谢衡之寒暄,他转移了注意力,亦泠便悄悄往走开。 谁知刚挪了一步,垂在绒袖里的手突然被人握住。 亦泠浑身一紧,回过头去。 谢衡之的动作从容又流畅,一面和身旁的人说着话,一面牵住了亦泠的手,将她拽回了自己身边。 亦泠:“……?” 我们很熟吗? 亦泠没吭声,但用力挣扎了下。 还没挣脱,他便慢悠悠侧过头,只给了亦泠一个侧脸,眼里却明晃晃透着警告。 亦泠忽然就不动了。 然后徐徐移开视线,不再看他,也不再挣扎。 只是他的手掌好热。 分明是冬日,亦泠被他握久了,便觉得手心开始冒汗,忍不住想抽出来。 但每当她有了想脱离的想法,谢衡之便会不动声色握得更紧。 两人一挣一握,渐渐靠得更近了。 许久之后。 亦泠忽然感觉到身后的气氛有点怪异。 她转过头去,见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双手合十,两眼紧闭,朝着她拜了拜。 “保佑我和未来夫君也能如此恩爱,拜托拜托。” 亦泠:“……” - 宴席过后,老寿星周老太太体力不支,被婢女搀往屋子里去休息了。 也是这时候,谢衡之才松开亦泠的手。 手指得到解放的那一刻,亦泠甚至在思量,到底是被钰安公主抓了去难受,还是和谢衡之牵着手装恩爱夫妻更痛苦? 显然是后者。 早知道就不来了。 满心疲惫的时候,先前还势同水火的万宁郡主和五小姐居然携手走到了她面前。 亦泠一见她俩,立刻提起了戒备心。 人若反常必有刀,她们要做什么? 其实郡主和五小姐也没什么坏心思。 她俩因为今日玉镯一事虽然添了新仇,但两人都暗忖着,行事间是不是开罪谢夫人了? 瞧她之后便一直冷脸待人,更是看都不看她俩一眼。 若是两人再表现出不合,岂不是明摆着不服谢夫人的调和吗? 于是她们立刻摆出一副化干戈为玉帛的模样,一心想在亦泠面前刷好感。 讨女人欢心的方法是什么? 当然是在她擅长的领域让她出风头。 “谢夫人,小女久仰您才名多日,今日总算有机会结识,我们便在这里以茶代酒,行飞花令吧!” 亦泠:? 她就知道今天没一件好事! 什么花什么令,亦泠肚子里本就没什么墨水,这几年又蹉跎了时光,别说当场作诗,就算是背诗她也背不出几首。 如今还顶着大才女商氏的身份,一开口,露馅都是小事,贻笑大方的尴尬她才是真的受不起! 情急之下,她也不知为何,竟侧头看向了谢衡之。 周家之宴虽不至于炊金馔玉,但名门该有的排场一样也不缺。 在一片肉山脯林、杯觥交错中,谢衡之端坐一方,匀称有力的手指捏着一盏白玉杯,恍若谪仙,与这些纷纷扰扰都无关。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他的影响,亦泠心里虽慌乱,也能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想到了应对的法子。 “今日我也不是主角,再说周老太太都休息了,可不能吵着了寿星。” “这倒是无妨。”周阁老喝到兴头上,大手一挥便说,“今日周府湖心亭若能留下谢夫人的墨宝,是美事一桩。” 主人家都这么给面子了,客人哪有不领情的道理。 亦泠这番实在想不出如何拒绝,脸上神情也僵住,只有案桌下的手悄悄伸向了一旁谢衡之。 衣袖之间,她主动紧紧握住了谢衡之的手。 谢衡之侧头看过来,抬了眉梢,没说话。 亦泠自然也不会明着求救,只是以眼神示意,希望他能明白她的意思。 果然,谢衡之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不想去?” 听到他这么问,亦泠心知稳了。 她第一回 对谢衡之由衷地露出了感激的浅笑,并点了点头,小声说:“都是妹妹,我也不好以大欺小的。” 谢衡之说话,只是半眯着眼,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人。 算上江州书院那些时日,谢衡之和商氏认识也有十余年了。 遇上什么诗词雅集,她或是兴致缺缺,或是胸有成竹。 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虽极力掩饰了,眼里还是透着一股抗拒。 完全判若两人。 直勾勾看了她许久,谢衡之将自己的手从亦泠掌心,一点一点抽了出来。 亦泠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谢衡之嘴角噙着浅浅弧度,仿佛在安抚她。 “你让着点儿她们就是了,去吧。” “……” - 万宁郡主和荣恩侯五小姐等人是真心想见识见识商大才女的本事的。 是以她们不仅安排了精致的茶点,让人拿了取暖的炉子来,还专门准备好了文房四宝,让读过书的婢女在一旁候着,随时记录亦泠的好句。 其他人也都打算好了在亦泠面前展示几分才华,以图赏识。 只有亦泠本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待一切准备就绪,万宁公主率先说道:“今日立冬,咱们不如就以雪为题吧?” 荣恩侯五小姐一听,脸上装着和善,心里却无比讥诮。 “郡主殿下,今日虽立冬,可离下雪还远着呢。” 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亦泠身后那结了霜的松叶上,“我看咱们不如以霜为题,如何?” 这话说完,万宁郡主立刻就想到眼前的商亦泠最爱写“霜”,自号“衔霜居士”。 她哪儿能给五小姐这个拍马屁的机会,连忙否定:“霜虽好,可想必谢夫人也写腻了,不如写点新鲜的,比如茶,可好?” 没等亦泠说什么,五小姐又争起来了。 其实她们大可不必如此。 亦泠心想,无论以什么为题,她都写不出半句来。 要么装晕吧? 两眼一闭,倒也不用丢这个人了。 亦泠心一横,已经摆好了装晕的姿势,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趾高气扬的女声。 “你们几个本事不多,花样倒是挺多。” 音调上扬,语气极其高傲。 人还没露面,似乎大家都知道是谁来了,纷纷起身行礼。 只有亦泠慢了一拍,循声看过去。 待她看清来人,眼前差点一黑。 若说这上京的女子,哪个最令亦泠望而生畏,钰安公主只能排第二。 真正恐怖的,是眼前这个容貌清丽,气质高雅的太子妃沈舒方。 别看她才十九岁,又富有才情,其实说起话来好伤人的。 而且她自视甚高,最瞧不起的就是没文化的人,还都是未出阁的闺阁小姐时,她就最爱针对亦泠。 “财女”的名号,就是她在大庭广众下给亦泠取的,还说她不配和商氏一个名字。 天知道她生下来就是这个名字,是商氏后来改的! 每每想起那日的羞辱,亦泠都能委屈得哭倒长城。 怎么都死过一回了,还躲不过这个女人呢? 而且今日太后回宫,她不去陪着太后,跑来周府做什么? 亦泠再也装不了淡定,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虚浮地行了个礼。 思无涯 第25节 “见、见过太子妃娘娘。” 没敢抬头,只一席翠蓝缎子宽拖遍地金裙进入了亦泠的目光中。 沈舒方站到亦泠面前,睥睨着下面屈膝行礼的年轻小姐们,冷冷说道:“就你们那点儿学识,也配和谢夫人行飞花令?” 亦泠:“?” 底下的人大气不敢出,只埋着头不说话。 沈舒方又道:“谢夫人平日里会的是鸿儒硕学,你们几个却把人家请来玩什么行酒令,当真是不嫌丢人。” 亦泠:“……” 也、也没有这么严重吧。 总之沈舒方这么一说,那些凑热闹的姑娘们纷纷散了去,不敢再在太子妃面前找不痛快。 于是亦泠再抬头时,沈舒方转过身来扶起她,嫣然而笑。 大白天的,眼里居然盛满了星星。 “我前些日子写了几首诗,今日终于得见谢夫人,不如请谢夫人为我指点指点?”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不过这可比让她作诗简单多了。 下不了蛋,还不会评价鸡蛋吗? 虽然一时半会儿还是消受不了沈舒方的这副面孔,但亦泠总算是能绷住得体的表情,朝她点了点头。 沈舒方一喜,立刻让婢女掏出了一张金箔花笺,亲自铺展开来,献宝似的递到亦泠面前。 娟秀小楷,行云流水,倒和她目中无人的性格不像。 但亦泠仔细一看内容,刚噙起的假笑忽然僵在了嘴角。 “如何?” 沈舒方满脸忐忑地看着亦泠,“可有什么能改进的地方?我觉得有些字眼还需斟酌。” “无需改进了。” 亦泠皮笑肉不笑,“此诗甚好。” “真的吗?” 沈舒方两眼忽然放光,“那好在哪里呢?谢夫人您展开说说?” 好在哪里? 它好就好在一共二十个字的五言绝句,竟然有四个她不认识的生僻字。 “谢夫人?谢夫人??” 面对沈舒方的追问,亦泠咬着牙,笑僵了脸。 既然被架到了这个份儿上,那她只能…… - 周府留溪阁,共上下两层。 檐角轻盈飞翘,四周假山长廊环绕,幽静典雅,是周阁老惯用的待客之处。 罗家二公子正端坐棋盘前,与周阁老对弈,每一子都举步维艰。 倒不是因为周阁老的攻势咄咄逼人,而是谢衡之就坐在后面的靠背栏杆。虽然他向来观棋不语,但罗二公子知道他一直关注着棋局。 罗二公子去年刚入了翰林,父亲也是内阁要臣,仕途可见一片光明。 不过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恐怕还得是后面那位说了算。 是以他每一步棋都在铺谋定计,期盼谢衡之看到他的能力。 可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周阁老下一子落定,罗二公子就知道自己上一步走得太急躁,落入圈套了。 败局已定,罗二公子脸上讪讪,回头去觑谢衡之的神情。 可谢衡之的注意力早已不在棋局之上了。 他垂着眼,看似是望着楼下水中游鱼,实际思绪已经飘到了后院。 已经半个多时辰了,那边竟然还没有任何动静。 往日她如此消停,不是在睡觉便是在…… 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跑上留溪阁。 找到谢衡之时,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谢大人!您夫人她、她……” 谢衡之撩眼:“她怎么了?” 小厮:“她晕倒了!” 谢衡之:“……” 毫不意外。 第17章 亦泠被安置在西厢房,是周家大小姐出嫁前的闺阁,虽空置了几年,但日日有人打扫,布置得温馨干净。 周府的女客们都在这里候着,连原本在午休的周老太太听闻了消息也换了衣裳赶过来,还带来了平日为自己调理身子的大夫。 屋子里挤满了人,本就略显嘈杂。 惊魂未定的沈舒方不停地跟大夫确认亦泠的情况,而大夫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把着她的脉,眉头快拧成了“川”字,也诊不出个所以然。 在这么多道关切的目光下装晕,可太煎熬了。 偶尔抖一下睫毛,亦泠都要担心会不会被人识破。 好在锦葵这丫头关键时刻倒挺机灵,时不时拿帕子擦擦亦泠的脸,以掩饰她不自然的神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喧闹的屋子忽然安静了。 亦泠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是谢衡之来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便听到了谢衡之的声音。 “见过太子妃娘娘。” “都什么时候了还做这些虚礼!”沈舒方急切地说,“你快去看看你夫人吧。” 屋子里越发安静。 亦泠清晰地听到了谢衡之的脚步声,并感觉到了他气息的逼近。 一道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亦泠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全身僵得如同石块。 不过很快,谢衡之便转头面向了沈舒方和周老太太。 “娘娘和老太太不必担忧,我夫人她向来娇弱,来了上京便一直水土不服,晕厥是常有之事,待我带她回府休息休息便好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 特别是周老太太,作为主人家,她听说亦泠没什么大碍,连连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只有沈舒方穷追不舍:“水土不服?你竟没有找大夫为她调理吗?而且她都经常晕厥了,怎能不是大事?你平日里怎么照顾她的?” “娘娘说得是。” 谢衡之说,“臣这就带她回府好生照看。” 说完,谢衡之看了一眼候在一旁的几个婢女。 她们正要上前,沈舒方突然又道:“这些事情你竟然让下人做?” 亦泠:“……” 托太子妃娘娘的福。 她最后是在众目睽睽下被谢衡之抱出厢房的。 - 谢衡之看着清瘦,没想到抱亦泠就像抱一只兔子般轻松。 也正因如此,亦泠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能闻到他衣衫上淡淡的熏香,甚至能感知到他的体温正一点点和自己的身体相融。 煎熬,纯纯是煎熬! 而且这周府也太大了,怎么半天都走不出去。 偏偏他个子又高,每走一步,亦泠都担心他若是稍有不慎,自己定会摔个半死。 所以亦泠总忍不住悄悄睁开一只眼,要么瞧瞧还有多远,要么偷觑谢衡之是何表情。 好在他走路目不斜视,不会垂眸看一眼怀中的女人,只留了个下颌给她看。 只是他走着走着,依然平平看着前方,嘴角忽然弯了起来。 这青天白日的。 亦泠眯眼偷瞥四周,明明无事发生,他莫名其妙笑什么笑? 怪可怕的。 一刻钟后,亦泠总算躺到了谢府的马车上。 她浑身已经酸得像干了三天脏活累活,趁着锦葵为她垫软枕时悄悄翻了个身,松活松活筋骨。 锦葵也赶紧挪了身子,挡住谢衡之的视线,顺道揉了揉亦泠的胳膊。 主仆俩齐心协力演了半天,实在辛苦。 这时,她听到谢衡之淡淡的声音。 思无涯 第26节 “行了,别装了。” 亦泠:“……” 锦葵一溜烟儿跑了,只剩亦泠还直挺挺躺在马车榻上。 待车厢内只剩她和谢衡之二人时,她先睁开了一只眼,偷偷瞥着谢衡之。 见他面色平静,亦泠才轻手蹑脚地坐了起来,缩在角落里。 沉默半晌,她讪讪道:“辛苦大人了。” 谢衡之似乎没打算理她,连句客套话都不说。 不过亦泠也不在乎,她一面揉着脖子,一面自言自语,为自己化解尴尬。 “太子妃娘娘怎么突然来了周府呢?她不是该在宫里迎接太后吗?” 在她的碎碎念中,谢衡之慢悠悠侧过头,却看见她耳廓上竟然有斑斑血痕。 “太子妃娘娘都出来了,会不会钰安公主也……” 耳朵突然被人碰了一下,亦泠浑身一凛,转过头去,愣怔看着谢衡之,“你做什么?” 她的耳朵很白,红色的血痕尤为刺眼。 谢衡之问:“这是怎么回事?” 亦泠当然不好意思说这是她装晕时不小心摔的。 “许是什么时候不当心,被石子儿刮到了。”她摸了摸自己耳朵,嘀咕道,“你眼神还怪好的,这都被你看见了。” 谢衡之没戳穿她,只是看着她的耳垂,沉声道:“你若不想和太子妃来往,随意找个理由打发了便是,何必做到这个地步。” 打发? 亦泠惊诧道,“她可是太子妃!” 谢衡之:“那又如何?” 亦泠:“?” 她呆呆看着谢衡之的脸,实在想不明白这个清隽英挺的男人,是如何用这般轻松的口吻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的。 - 不过有了谢衡之这句话,亦泠倒是可以理解为,沈舒方对她应该构不成什么威胁。 再仔细一想,其实她今日也大可不必如此惊慌。 沈舒方对自己应该是没有恶意的,应当只是太过热情了而已。 毕竟以前她就总把“商大才女”挂在嘴边,简直将这个素未谋面的人奉如神明。 如今商氏嫁了过来,她怎会不激动? 亦泠当时只是没想到,堂堂太子妃沈舒方竟然还有这么一面罢了。 想通了这一层,亦泠对今日之事也就没那么恐惧了。 不就是一个狂热的推崇者?大不了就……遇事不决,装晕解决。 跟钰安公主这种精神不太正常的人比起来,真是好糊弄多了。 说起钰安公主。 亦泠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愁思又重新涌上心头。 她总不能在这谢府躲钰安公主一辈子吧? 这样别说报仇,她闷都得把自己闷死。 “谢——” 亦泠转头,正想找谢衡之探探口风,看看有什么法子能解决此事。 却见他身旁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男子,正低声与他禀报着什么,神情肃穆。 待他说完,谢衡之略微点头,那男子便匆匆离开。 而原本打算回林枫苑的谢衡之也掉了头,看样子是准备离开谢府。 他走了几步,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亦泠说:“我今日有要事,夜里便不回府了。” 亦泠:? 那怎么行!若是夜里没有谢衡之,她犯起病来可是要磨掉半条命的! 亦泠此刻哪儿还有工夫想什么钰安公主,急切问道:“为何不回?你可是要去哪里?” “不去哪里。” 谢衡之显然不想跟亦泠透露太多,转头吩咐锦葵,“照顾好夫人。” 说完便要走。 亦泠心头一慌,什么也不顾了,上前便拉住谢衡之的衣袖。 “你不要走!” 四周奴仆见状,纷纷背过了身。 亦泠根本没注意到他人的反应,只顾着留下谢衡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要出去啊?!” 谢衡之扭头看过来,目光极慢地一寸寸扫过亦泠的脸,最后定格在她双眼。 眉梢一抬,什么都没说,亦泠就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但为了留下谢衡之,她也是豁出去了。 指尖一寸寸攀上他的袖口,最后覆在他掌心。 亦泠轻轻晃着他的手,仰起头来,眸子里映着盈盈水光。 “或者……你夜里还是回来,好不好?” 谢衡之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凝滞。 随即,他移开视线,利落地抽出自己的手,转头就走,只丢下一句话。 “有事就派人来文华殿找我,我不会去别处。”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亦泠气得跺脚。 无情! - 谢衡之决心了要走,亦泠就算有八只手也留不住他的。 气了一阵儿,接受这个事实后,亦泠又开始安慰自己。 她这段时间和谢衡之虽没有什么亲密接触,但也算朝夕相处,确实再没犯过病。 是不是已经好了呢? 在紧张与忐忑中,夜幕降临了。 一切还算安好,除了有些劳累外,倒是没什么异样。 于是亦泠早早便歇下了。 冬夜里风寒,屋子里地龙烧得暖,窗户没有全关上,能听见锦葵和曹嬷嬷在外面窃窃私语的声音。 许久许久之后,亦泠却是被冷醒的。 她睁开眼,看了看四周,窗外廊上还亮着几盏灯,曹嬷嬷胖乎乎的影子映在窗上,正在喝着刚温好的清酒。 看来她没睡多久,还不到子时。 那便糟了。 亦泠费力地坐起来,摸了摸被褥,果然已经被她的冷汗浸湿。 她连忙把曹嬷嬷叫了进来,吩咐她派人去请谢衡之。 “让他快些回来,就说我病了。”亦泠说,“越快越好!” 曹嬷嬷瞧着亦泠是有些虚弱,犹豫道:“老奴这就遣人去请大人,不过也要让人去请个大夫来。” “不必。” 亦泠摇摇头,“你们快些把大人请回来就好。” 此事一出,林枫苑守夜的下人们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一面谨慎地照看着亦泠这边,一面也都盼着谢衡之快些回来。 深更半夜的,寒风侵骨,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亦泠不敢睡下,披着一件外衫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以强撑精神。 总算挨到了子时一刻,遣去宫里请谢衡之的小厮也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没敢直面亦泠,只悄悄在门外对曹嬷嬷摇了摇头,低声道:“大人有要事,回不来!” 曹嬷嬷忧心地点点头,说:“知道了,你现在再跑一趟,去请个大夫来府里候着吧。” 吩咐完,曹嬷嬷调整了一番神情。 笑吟吟转过身,却见亦泠冷着脸站在她身后。 想来刚刚小厮的话她都听见了,曹嬷嬷心下一凉,连忙安慰道:“更深露重,大人在宫里连夜处理要务,夫人你先歇着,明日一早大人就该回来了。” 亦泠不为所动,脸色越来越青。 食言失信,不愧是谢衡之。 曹嬷嬷见她这模样,连忙说:“要么再派个人去请?” 没用的。 亦泠知道,此时的谢衡之必定认为她在兴妖作怪。 去的人越多,他只会越烦。 可她身体的不适感正在加重,这会儿耳边已经出现了蜂鸣声。 思无涯 第27节 “我亲自去请他。” 既然谢衡之不愿回来,那她离他近一些,应该也会有所缓解吧? - 月黑风高之时,一辆朴素马车从谢府低调驶了出来。 亦泠不想惊动府里其他人,更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大半夜地去找谢衡之,于是只带了锦葵出来,留下曹嬷嬷在林枫苑坐镇。 路上,锦葵一直替她擦着额头的冷汗。 “夫人怎么又开始发热了?”她碎碎念道,“该不会是下午那会儿……” 亦泠闭了闭眼,没说话。 刚刚离开谢府时,连曹嬷嬷似乎都察觉到什么了,没阻拦她,反而井井有条地安排一切。 只有锦葵,日日伴在亦泠身边,关于她发病这回事,是一点规律都没发现啊。 不过这样也好。 身边的婢女太过聪明,亦泠反而会担心自己不是商氏的秘密被发现。 正想着,辘辘而行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锦葵掀开车帷,探了个脑袋出去问车夫:“发生何事了?” 车夫在这黑夜里也有些迷茫:“好像是碾到了野猫。” 锦葵:“夫人,我下去看看?” 亦泠点点头:“你快些。” 锦葵下车后,提着灯和车夫查看着车轱辘底。 起先还凑在一起嘀咕,说着说着,忽然就没了声儿。 “锦葵?锦葵?” 亦泠叫了两声,没听到任何回应。 她当即便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可如果自己一个人躲在马车里,似乎也无济于事。 本就虚寒发热的身体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亦泠伸手,缓缓挑开车帷一隙。 看清眼前景象的那一刻,亦泠胸口一紧,刚要叫出声,便被人捂住了嘴。 被拽出马车时,亦泠倒也没去思索是谁要害她。 她只满脑子想着,若这一回又因半夜出府寻谢衡之而丧命,那她也不要投胎了。 直接做鬼,和谢衡之不死不休! - 钰安公主回到合欢殿时,天色已经黑得如同浓墨,窗外寒星点点,悄无人声。 她是故意把亦泠掳来后就晾在这里的。 谁让她胆大包天欺瞒自己呢? 进来后,见亦泠平静地坐在罗汉榻边,双手被反捆着,安安分分地,钰安公主还有些不满。 “你怎么不挣扎?” 亦泠:“……” 我挣扎有用吗? 自打被绑进了这合欢殿,亦泠就知道自己叫天天不灵了。 何况她现在虚弱得连眼睛都快睁不开,哪儿有什么力气挣扎。 钰安公主走近了,也发现了亦泠脸色不对劲。 她愣了一瞬,转头质问那几个把亦泠绑来的太监。 “你们打她了?” 太监们立刻跪了下来。 “公主明鉴,小的哪儿敢啊!” 那就好。 想来是这个奸诈的女人又在装了。 “你近日为何躲着本宫?” 钰安公主不再管别的,握着九节鞭,一下又一下地抽在亦泠身旁的案几上,“说说吧,那日你与本宫约好共谋,竟是在骗本宫?” “臣妇当然不敢……” 亦泠无奈地看着钰安公主,“可公主您半夜将我绑了来,这不好交代吧?” “谢夫人别吓唬我了。” 钰安公主根本不在乎,低头看着亦泠笑了笑,“你和谢衡之根本就是一伙的,那日的说辞都是骗本宫的,对不对?” 听这话的意思,钰安公主似乎不知道那玄天散是毒药? “公主,臣妇从头至尾都是真心与您结盟的,可那日是您说玄天散有用,我费尽了心思去寻得,结果它却是一味剧毒!” 亦泠说完,便强撑着精神,紧紧盯着钰安公主。 眼前的人果然脸色骤变,半张着嘴巴许久说不出话,连眼睛也不眨。 若不是演技太好,便是当真不知情。 亦泠觉得钰安公主显然不是前者的料。 她心里有了底,反倒冷静多了。 “剧、剧毒?” 钰安公主想到了什么,手一松,九节鞭也落了地,“那谢衡之被你毒死了吗?” “……” 问的是什么废话。 “若非臣妇及时发现,谢衡之早已被那一味玄天散收了命去,您的准驸马恐怕永不能见天日了。” 想到这个可能,钰安公主双唇也开始发白,似有些站不住,扶着案几跌坐了下来。 “不、不可能。”她摇着头,喃喃自语,“玄天散怎么会是毒药呢?那人分明说了是吐真药。” 原来还有第三人在背后利用钰安公主,这便说得通了。 但这人究竟是谁? 还想再接着问的时候,亦泠却提不起一口气。 她快撑不下去了。 眼皮重得像灌了铅,浑身的知觉也越来越浅。 钰安公主见状,给旁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 宫女立刻端来了一杯参茶。 亦泠喝了下去,才勉强开口道:“公主,您是被小人利用了啊。他利用您的信任,借刀杀人。到时候若出了事,一切责任都在你我身上,那人却干干净净,实在太歹毒了!” 钰安公主还是不可置信:“他应当不是那种人……他向来率真坦诚,怎敢利用本宫……” “率真坦诚的是公主您!事实就摆在眼前,不信您找人去外面打听打听,那玄天散到底是什么东西。” 亦泠被捆着双手,还是往钰安公主身旁凑了过去,“如此心思歹毒又深藏不露的人究竟是谁?” 钰安公主看了亦泠一眼,犹豫不决半晌,才吐出两个字:“……亦昀。” 亦泠:“………………” “臣妇觉得其中必有什么误会,亦小公子应当也是受奸人所骗。” 思绪本就混乱的钰安公主听到亦泠这么一说,更加窝火了。 都是些什么东西,前言不搭后语的! 这女人一定是在耍她,这夫妻俩简直是如出一辙的奸诈。 “你最好给本宫老实些,不要耍什么阴谋诡计!” “臣妇真的没有。” 夜越来越深,亦泠喘气也越发艰难,彻骨的寒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遍布了全身。 她抬眼看着钰安公主,脸色苍白。 “公主,你不如先让我回去吧,把我关在这里有什么用呢?” “不行!” 钰安公主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抓了谢衡之的老婆,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但绝不会轻易放她回去。 “本宫就将你关在这里又如何?本宫也要谢衡之尝尝心爱之人无故失踪是个什么滋味。” 亦泠垂着脑袋,用力吸了几口气才提上劲儿继续说话。 “公主……你真觉得你关得住我吗?等谢衡之来带我走,和你主动放我走,就不是一回事了。” “你威胁本宫?这里可是本宫的合欢殿,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钰安公主捡起地上的九节鞭,一鞭子甩在亦泠腿边,“谢衡之他敢吗?!” 亦泠想说这可不一定。 还没来得及开口,一股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合欢殿的古钱菱花门,“砰”的一声,被大力撞在侧边梁上,回响阵阵。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亦泠用尽最后的力气,孱弱地抬起头。 夜色如墨,合欢殿却灯火辉煌。谢衡之独身一人站在合欢殿门前,扁金玄袍在宫灯下光泽粼粼,还因着刚才踹开殿门的震动而轻微颤动着。 整个合欢殿寂静了一瞬。 随即,太监宫女们才惊呼着相继而至。但他们不敢动手,只能惊慌地围在殿门之外。 思无涯 第28节 钰安公主则瞪大了双眼,没反应过来似的,眼睁睁看着谢衡之一步步踏进她的宫殿,走到了亦泠面前。 他低头,看见了绑在亦泠手上的绳子。 钰安公主也在这个时候回了神,厉声大喊着:“来人呐!给本宫抓住他们!” 侍卫拔刀,纷纷上前。 但谢衡之就在钰安公主的大喊声和侍卫们的刀光剑影中,有条不紊地解开亦泠手上的绳子。 莹洁白皙的皓腕上,赫然两道红痕。 他神情未变,目光却凝滞了片刻。 “疼吗?” 此时亦泠已经两眼昏花,耳边的声音忽近忽远,只有谢衡之这一句,仿佛是凑在她耳边问的一般,虽平静,却如定心针。 亦泠知道自己没事了,但也没力气和谢衡之说话。 她还耷拉着脑袋,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谢衡之什么都没说,径直将她打横抱起,转身朝外走去。 钰安公主何时受过如此大辱。 这里可是后宫,若让谢衡之来去自如了,天家威严何在! “人呢!都给我拿下他!以刺客论处!快!给我拿下他们!” 侍卫们也知道当下情况紧急,可他们拿着刀挡在谢衡之面前时,谢衡之仿佛没看见他们,步伐不曾有一刻停顿,这些侍卫也只能被他逼得步步后退。 钰安公主见状如此,简直快要气昏过去了。 她拿着鞭子打算自己动手时,谢衡之突然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亦泠在他怀中奄奄一息,看着就跟刚受了非人折磨似的。 明晃晃的灯光下,谢衡之的侧脸凛若冰霜。 “公主今日折磨我妻,谢某必当如数奉还。” 钰安公主:“?” 我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不是,这两口子有戏瘾吧?! 第18章 已是漏夜,整座皇宫都似凝固在了寒风里,灯火熸灭,人声消歇。 马车里没有一丝动静,死寂如无人。 谢衡之就坐在一侧,冷面不语,身旁的软垫上躺着脸色苍白的亦泠。 她一动不动,连呼吸都透着几分小心谨慎。 其实在被抱上马车后,亦泠便已经好多了。 但同时,她也听到了车轮辘辘碾过金砖的声音。 ——谢衡之竟然在皇宫里明目张胆坐马车?! 亦泠吓得不敢睁眼。 尽管她知道谢衡之敢这么做,定是成竹在胸。 连公主的宫殿都闯了,坐个马车又算什么? 直到马车顺顺利利驶出神武门,亦泠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也是这时候,冷不丁听到了谢衡之的声音。 “公主打你了?” 亦泠又倏然呆住,浑身都紧绷着。 同样的装晕被戳穿,与今日下午的讪讪尴尬截然不同。 此时的亦泠有些害怕,老实巴交地坐起来,低声道:“没有。” 谢衡之侧头看她。 幽暗漆黑的车厢里,他无形的眼神却是不容忽视的存在。 寥寥一眼,亦泠便感觉到了一股肃杀之气。 今日之事,亦泠能料想到谢衡之必定动了怒。 钰安公主行事确实挺下谢衡之的面子的,但他的行事,难道就不是弥天大罪吗? 亦泠心知事情的起因是自己,又怕这两位神仙打架会殃及她这条小鱼,便下意识地想息事宁人。 “公主真没有动我一根头发,只是将我绑进了……” 话没说完,亦泠自己都觉得离谱。 只是? 她闭了嘴,不再说什么,只拿余光去观察谢衡之的神色。 因着是深夜,马车驾得极平稳,没有一丝颠簸的感觉。 这样静谧又稳当的狭小空间,亦泠却摸不清谢衡之的情绪,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虽想独善其身,不愿意陷入风浪中,但谢衡之今日夜闯皇宫的行为,亦泠是怎么都脱不了干系的。 于是亦泠试探着问:“今日之事,你觉得该如何处理?” “我自有打算。” 这是何意? 他说得平心静气,可亦泠总觉得凉飕飕的。 “她可是公主,你不会又想杀人吧?” “又?” 谢衡之转头看她,“我何时杀人了?” 亦泠:“……” 她别开脸,嘴角扯了个冷笑。 这般坦荡,若不是真忘记了自己作过的恶,就是骨子里坏得理直气壮。 - 另一头。 自谢衡之带走了亦泠,钰安公主在合欢殿发了好一阵子火。 她这一辈子都没有受过这样的折辱,岂有此理! 再看着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们,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都是些废物东西,到了关键时刻,竟没一个人敢上前拦住谢衡之。 但稍微一复盘,钰安公主也知道今日是她理亏在先。 父皇又向来偏信谢衡之这个小人,若等明日谢衡之上了朝料理此事,到底谁占上风还不好说。 思及此,钰安公主觉得自己必须要恶人先告状……啊不,要先下手为强……啊不是,要先发制人! 于是她一提裙摆,在宫人们的惊呼中冲出了合欢殿。 天凝地闭,风厉霜飞。 钰安公主的目的地是圣上居住的太一宫,距离她的合欢殿并不远。 不似皇宫里其他宫殿那般肃穆雄伟,太一宫庄是一派超逸高雅。 殿外移植了参天古木,又引了活水,造出甘泉假山。 花木山石之间,还饲养着鹿、鹤、龟等活物,俨然是皇宫里的幽然之境。 白日里来此处,只觉颇有自然野趣。 到了夜里,却处处都透着阴森诡谲。 钰安公主一进来便被吓住,浑身打了个寒战,愣了半晌才冲向殿前。 “公主?公主?!你不能进去!” 钰安公主推开了阻拦她的太监,一下又一下拍着殿门。 “父皇!父皇!女儿有要事相告!” “父皇!您快出来吧!谢衡之他今日犯下了弥天大罪!” 太监一听,连忙上前拉开了钰安公主。 “公主!这话可不兴瞎说呀!” “本宫没有瞎说!”钰安公主挣扎着大喊,“父皇!父皇呢!” 太监:“公主您就别喊了,圣上他今日闭关入定,涵养胎元,您若是扰到了圣上,那才是弥天大罪啊!” 钰安公主闻言果然冷静了下来。 难道要等父皇出关再处置谢衡之?那到时候黑的都被谢衡之说成白的了。 她拎着裙摆退了两步,往西边一看,浓稠的云层里藏着半轮灰白的月亮,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面。 她这才恍然想起来—— 除了父皇,如今皇宫里还有一位说得上话的太后! - 思无涯 第29节 被钰安公主这么一通折腾,再回到谢府,亦泠浑身已经快散架。 曹嬷嬷嗓门虽然大,嚷得人闹心,却有条不紊地安排人给亦泠沐浴更衣,还早早准备了安神的汤药。 但这一夜,亦泠依旧睡得不安稳,梦断魂劳。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钰安公主的行为太超出亦泠的认知,她一闭上眼,耳边就是钰安公主尖锐又偏执的声音。 一遍又一遍问着她,楚仁到底在哪里,不说就杀了她。 不一会儿,梦境又变成了谢衡之夜闯合欢殿的画面重现,与公主的侍卫短兵相接。 也不知是谁的血溅了出来,吓得亦泠尖叫着惊醒,也吵醒了一旁的谢衡之。 后来他说了什么,亦泠已经完全不记得,只知道自己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直到第二天清晨苏醒,看到大亮的天光,亦泠才算从合欢殿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只是她的眼下浮起了一层淡淡的青黑,少不得要装扮一番。 坐到镜台前,亦泠细细地描眉,锦葵在一旁轻柔地为她篦头。 整个谢府一如往常般平静,连曹嬷嬷都没有往日聒噪,生怕吵到了亦泠。 用胭脂水粉遮掩了疲惫的痕迹,亦泠心情好了些,准备再挑件亮色的衣裳。 可她一回头,竟看见屋子里的衣架上,整整齐齐地挂放着谢衡之的朝服和乌纱帽。 亦泠愣了下,叫来曹嬷嬷问道:“大人今日没去上朝?” “是啊,大人在书房呢。” 曹嬷嬷问,“夫人要找大人吗?” 亦泠没说话,只是拧眉盯着那套朝服。 今日既不是休沐,他为何不去上朝? 思及此,亦泠不由得再次为昨夜的事情惴惴不安起来。 一边是公主绑架臣妻,一边又是臣子夜闯公主寝宫。 到底孰轻孰重? 谢衡之不去上朝,是在给天家甩脸子,还是在躲避祸事? 无论哪一种可能,亦泠觉得自己都无法独善其身。 她再也坐不住,其实就往谢衡之的书房去。 几名护卫却远远将她拦了下来,说谢衡之在处理要事,她不能进去。 亦泠望着书房那紧闭的门,心中越发担忧。 到了傍晚。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谢衡之依旧没从书房出来,其他人也进不去。亦泠没办法从谢衡之那里知道情况,只能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焦急地等着他出来。 等啊等的,亦泠没等到谢衡之,倒是门房那边,通传太子妃沈舒方来了。 亦泠一听就心知不妙。 堂堂太子妃夜里上门,能有什么好事? 果然,沈舒方愁容满面,急匆匆地进来就问:“谢夫人,谢衡之人呢?” 亦泠说:“他在书房。” 沈舒方沉吟片刻,才抬眼道:“谢夫人,大事不妙了!” 亦泠:“……” 她就知道! 心中一着急,亦泠连忙问道:“可是因为昨夜的事情?” “当然!” 沈舒方说完这句就闭了嘴,等屏退了下人,屋子里只剩她们二人时,她才焦急地继续说道:“其实我清晨便听闻了昨夜的事情,可毕竟人多口杂,我只能等到夜里才敢偷偷过来找你商议。” 她又压低了声音,握住亦泠的双手。 “谢衡之也太大胆了些,虽说都是为了救你,但这番行事的后果反而是害了你!如今整个朝野都知道了,今日参谢衡之的折子快堆上了天,说他欺辱公主,蔑视天家,要治他死罪!” 亦泠一听这话,便知道事情大了。 她焦灼地问:“圣上那边是什么态度?明日可会降罪?” “倒是没有这么快。” 沈舒方说,“好在圣上昨日闭关了,没个十天半月出不了。” 在亦泠稍稍松一口气时,她又说:“可不巧的是那老虔婆昨日回了宫,她向来不喜太子,一心想让她偏爱的大皇子重登储位,谢衡之又是明确的太子拥护者,她怎会放过这次的机会?今日有这么多折子参谢衡之,就是她在背后搞的鬼!” 亦泠听了半晌,迷茫道:“臣妇冒昧问一句,那老虔婆是……?” 沈舒方急得直想跺脚:“太后啊!” 亦泠:“!!!” 她这嘴,跟着叫什么老虔婆。 沈舒方急得上头,完全不顾礼法,还咬牙切齿地念叨道:“这老虔婆,嘴上说着阿弥陀佛,爪子却时时伸出来搅弄是非煽风点火。这才一夜时间,她就煽动了这么多人,可真是好手段呢。” 亦泠也着急道:“公主又是皇后娘娘的女儿,太子殿下的同胞妹妹,这回果然是踢到铁板了。” 若早知钰安公主和谢衡之的恩怨会发酵至牵连自己,亦泠说什么也不会在那日煽风点火。 沈舒方闻言却道:“即便母后和太子殿下想帮忙,如今也是无能为力啊!” 亦泠:“为何?” “你竟然不知道吗?”沈舒方惊诧道,“彭三趟原是太子部下,一朝造反,虽已平定,却让母后和太子居于风口浪尖。为此母后主动幽居国寺祈福,立誓不问世事。太子也特意揽下了蜀地栈道的苦差,又斩杀了不少与之有过旧交的部下,这才稍稍平息了外界的猜疑。” “太子殿下鞭长莫及,母后也囿于国寺,如何帮忙?” 亦泠竟不知道,当初庆阳一战竟然还有这事儿。 难怪当初谢衡之打了胜仗却未居功,封赏全让她一人得了。 可这会儿不是回想往事的时候,亦泠也全然忘了自己以前有多害怕沈舒方,完全把她视作唯一的救命稻草。 反握着她的双手,问道:“那娘娘觉得臣妇该如何是好呢?” 沈舒方想也不想,斩钉截铁道:“赶紧和谢衡之和离!” 亦泠:“啊?” 沈舒方:“你先和离将自己摘出来,赶紧修书一封送去江州。商老先生桃李满天下,朝中不少大员都出自你们江州书院,到时集体上书为你求情,想来应该能暂时保住你。” 亦泠被沈舒方说得越来越紧张,但还留了一丝理智。 “不行,我绝不能和谢衡之合离!” 沈舒方:“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跟他合离了我也活不了命。 亦泠自然不能告诉她实情,她只是紧紧拧着眉,愁得说不出话。 沈舒方望着亦泠这般神情,恍然大悟。 “原以为你只是才气傲人,没想到对爱情也是如此生死不渝,世间怎会有你这么好的女子?” 亦泠:“?” 还没反应过来沈舒方在说什么,她的眼神已经从崇拜变成了决绝,握着亦泠的手说道:“你放心,我这就回去求我祖父,以他的威望想必也能斡旋一二。” 说完,她转身就走。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一定要守护全世界最好的商大才女! - 沈舒方一走,曹嬷嬷借着送安神药的功夫走进来,好奇地问道:“夫人,太子妃娘娘大晚上来做什么了?” 亦泠没有回答曹嬷嬷,只拧着眉头来回踱步。 如今圣上推崇焚修,信奉道教,追寻长生之法,宫里养了一群“真人”作伴,已经两年不上朝。 朝政全由谢衡之把持着,党同伐异的事情干了不少,背后想要拉他下马的人更多。 首当其冲的便要属太后和大皇子一党。 但若要在他的权势之下抓住他的大错,也是不易。 毕竟谢衡之甘愿居于人下,把不管事的周阁老推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挡在了他的身前做传声筒,万事要抨击也轮不到他头上。 而群臣们虽然心知每日的奏折都是由谢衡之批阅,但那一本本折子又确实是从太一宫里送出来的,明面上又是周阁老决策机务、执笔票拟批答,谁也无法直接指责谢衡之僭越。 昨夜的事情,却算是谢衡之主动把自己脑子伸出去给人砍。 太后和大皇子说不定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很久,一旦抓住了谢衡之这条辫子,怎会不往死里搞他? 等圣上出关,想必就是降罪之日了。 难怪日理万机的谢衡之今日竟然没去上朝,躲在家里不露面…… 不行。 亦泠绝不能坐以待毙,给谢衡之这厮陪葬。 她不再犹豫,再一次去了谢衡之的书房。 护卫依然拦住了亦泠。 而这一回,她不再听令,沉声道:“都给我让开!” 护卫们自然没有动,像雕塑一般稳稳挡在亦泠面前。 直到书房里传来了谢衡之的声音。 “让她进来。” 四个护卫立刻利落往旁边一退,给亦泠放了行。 思无涯 第30节 冬天的风吹得隐秘,不见树梢颤动,脸上却犹有刀子在割。 推开书房的门,亦泠垂着眼,深吸了一口气。 待她平复了心情,看向书房内时,却见谢衡之穿着一身宽松常服,正站在书案前……端详一幅字画? 都什么时候了,竟还有这等闲情逸致? 不等谢衡之开口,亦泠开门见山道:“你知不知道参你的奏折已经堆成了小山?” 谢衡之回过头,轻飘飘看了亦泠一眼。 “知道。” “那你还在这里看什么字画?” 亦泠急切地说,“你在书房里待了一天,可想出什么应对的法子了?” 谢衡之和亦泠之间仿佛隔着一道墙,他丝毫没被她的焦灼感染到,连目光都只是落在面前的字画上。 “急什么,我自会处理妥当。” 语气如此从容自若,却又不容置喙。 他说完后,便自顾自拿着字画走向了博古架,没有再看亦泠一眼。 亦泠久久不动,盯着他的背影。 半刻钟后,终是无声地退出了书房。 不得不承认,谢衡之这个人,行事虽狂目空一切,可他想做的事情,几乎没有做不到的。 此刻他既然如此淡定,一定是有了自救的法子。 但他不愿意说,亦泠知道自己是问不出来的。 既然如此,便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了。 - 自此之后,亦泠依旧日日待在林枫院,惶恐不安地度日。 等着头顶上那把刀的落下,抑或危机彻底解除。 可宫里却没传来任何风声,就连沈舒方也没传什么消息过来。 这并不能让亦泠安心,反而越发恐惧。 众所周知,自古朝堂大事,都是动静越小事儿越大。 何况亦泠还发现,谢衡之也一直没再离开过谢府。 他这几天日日清晨起床后便去了书房,一待就是一整天。 忙起来的时候,连送进他书房里的餐食也一口不动地送了出来。 他何时有过分明日理万机却又三天不上朝的先例? 一定是躲在家里密谋着什么…… 亦泠总觉得必有大事发生,却又不敢多问。 这天傍晚,锦葵见亦泠情绪低落,便劝她去院子里走走散心。 亦泠心不在焉,人走在小径上,心里却还在担心着自己的小命。 到了后院时,锦葵悄悄说:“夫人,您有没有发现府里最近有些奇怪?” 亦泠:“……你才发现吗?” 锦葵羞赧地挠挠头,又说:“这几日总有人来府里,一个个都黑着脸,看起来可吓人了。” 可不是嘛。 亦泠也碰见好几回了,那些人虽然没有穿官服,行事也低调,但一看就是不是平头百姓。 往谢衡之书房里一待便是几个时辰,一点儿响动都没有,不知道在干什么。 越发像暴风雨前的宁静了。 想到这些,亦泠又陷入惶悚不安中。 盯着地上的花花草草,脑子里突然有什么想法一闪而过。 这时候,锦葵忽然惊呼起来:“你们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亦泠猛地抬起头,见两个穿着黑衣的陌生男子,手里端着落了锁的木盒子,正从后院小门里悄声进来。 他们听到锦葵的惊呼也不慌张,反而朝亦泠恭恭敬敬鞠躬行礼,随后便径直越过她们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全程一言不发,和谢衡之是如出一辙的淡定。 锦葵还在慌乱地碎碎念,亦泠却瞪大眼睛盯着他们的背影…… 啊!她明白了! 原来谢衡之的自救法子竟是…… 亦泠忽然捂住了嘴,以防自己惊呼出声。 虽、虽着实疯狂了些,但仔细一想,这似乎确实是他唯一可以保命的法子了。 - 是夜。 谢衡之忙了一天,回到寝居时,亦泠已经安然躺在了床上。 她好像不似前几日那般担惊受怕了,似乎已经缓了过来。 于是谢衡之也脱了外衫躺了下来。 他闭上眼,屋子里静谧温暖,身旁的女人也不再翻来覆去。 这几日因为亦泠食欲不振,府里厨房便变着法儿地给她做好吃的。 不是山珍海味,就是齁甜的点心。 没一样是谢衡之爱吃的。 如今看她已经好了许多,那便是该让厨房做些合他胃口的东西了。 清炒藕片,还是文思豆腐…… 正想着明日要安排吃什么的时候,谢衡之赶紧亦泠忽然翻身凑到了他耳边。 用极低的气音,神神秘秘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造反?” 谢衡之:“?” 第19章 亦泠活了两辈子,都没遇到过如此安静的时刻。 黑漆漆的夜里,夜灯亮在远处,只够看见枕边人的大致轮廓。 但亦泠能感觉到谢衡之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扫过她的脸,却没有说一个字。 他每沉默一分,亦泠就更紧张一分。 许久许久,久到亦泠觉得谢衡之已经想好了如何杀人灭口时,他才问道:“谁跟你说我要造反?” 和亦泠设想中的杀气腾腾不同,谢衡之的声音里也压根儿没有质问的意思。 他只是纯粹地对亦泠的想法表示疑惑,连总是挂着笑的嘴角都变得僵硬。 “难、难道不是吗?”亦泠结结巴巴地说,“你这几日一直留在府里没去上朝……难道不是在密谋造反?” 又是许久的沉默。 谢衡之像是憋着一股火气,沉声问:“你不知道我这几日为何留在府里?” 亦泠眨眨眼:“不知道啊。” 谢衡之:“……” 他这一回是发自内心地笑了。 气笑的。 当然,亦泠是不知道谢衡之是气笑的。 她还愣愣地睁着大眼睛,等谢衡之给她一个解释。 谁知他就闭了嘴,径直翻过身去,只留给亦泠一个背影。 亦泠就只好看着他冷漠的背影发呆。 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反到底造不造啊? 第二日清晨,谢衡之终于没再留在谢府,天不亮就进了宫。 不过他以前起床时动静很小,亦泠浑然不知,往往是睡到了自然醒时,才发现身旁的被褥已经没了温度。 今日倒是动作粗了些,掀被子时就吵醒了亦泠。 只是她昨夜里依然没睡好,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便又倒头睡了过去。 再清醒过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谢衡之已经走了许久,府里的下人不像前几天那般拘谨,干活儿的时候有说有笑,一切恢复如常。 只有亦泠迷茫地跪坐在床上,恍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恰巧曹嬷嬷听见了亦泠起床的动静,端了盆清水进来,问道:“夫人醒了?是先喝点粥还是直接准备午膳?” 亦泠不答反问:“谢衡之呢?” 曹嬷嬷说:“大人去上朝了呀。” 亦泠:“那他有留下什么话吗?” 思无涯 第31节 曹嬷嬷想了想,说道:“哦,倒是有。” 亦泠立刻坐直了身子,伸长脖子去听。 曹嬷嬷却不紧不慢地揉了毛巾,捧在手里过来给亦泠擦脸。 “大人说夫人近几日在府里许是闷得慌,今日暖和,最好出去走走,看看风景也好。” 直白一些,就是说她太闲了出去给自己找点事儿做吧。 亦泠又问:“没别的了吗?” 曹嬷嬷努力想了想,最后摇头道:“没有。” 话音落下,外头又响起锦葵的声音。 她不知跟在跟谁说话,银铃一般笑了会儿,随即推开门,带着谢萱走了进来。 “夫人,小姐她早起做了点心,专程给您送了些来!” 两个女孩儿年龄差不多,虽然一个是婢女一个是小姐,但笑起来都是如出一辙的灵动活泼。 亦泠怔怔望着她们,心中慢慢浮起一个念头—— 整个谢府就只有她一个人在担忧吗? - 每年立冬后,大梁皇帝御门听政的地点便移到了干清宫的西暖阁。 晨曦初开之时,以周阁老为首的内阁学士们及六部尚书站在殿内最前端,对着空空如也的龙椅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 倒是他们身后那四十余官员分作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矛头无非便是谢衡之夜闯合欢殿一事。 太后那一派的人指责谢衡之行事无视天家尊严,他踹的是公主的寝殿吗?踹的是天家的颜面! 如此狂妄,已然不把圣上放在眼里,指不定就包藏祸心,意图谋反。 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谢衡之一派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立刻以公主绑架臣妻的理由进行反击。 众所周知,商氏与谢衡之可是圣上亲自赐的婚,公主如此行事,难道不是打了圣上的脸吗? 何况事发当天,所有人都知道商氏在周府因身子虚弱而晕了过去,公主又向来刁蛮,若不是谢衡之及时赶到,谁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 再者若纵容公主随意欺凌臣妻,岂不是叫满朝文武寒了心! 偏偏谢衡之又在事发之后便没来上朝,百官争执没个结果。 找那周阁老断案,他却只会打太极说等圣上出关自会有所评断。 谁不知道他是谢衡之养着的傀儡,自此也就不再与他废话,只管继续唇枪舌剑。 他们已经吵了好几日,今天也打算着继续吵,反正真正主持朝政的人也没来。 结果这厢督察院右都御史正挽起袖子和别人干架干得热火朝天时,整个西暖阁忽然安静了一瞬。 所有人都齐齐转头看向聚于殿门,各怀心思,目光比盛夏的烈日还灼人。 无故旷工多日的谢衡之就在这几十道目光中踏进门来,走得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踩到了某些人的尾巴上。 先前还沸反盈天的西暖阁,忽然安静得落针可辨。 官员分列而立,谢衡之所到之处,自动让开一条道。 他脸上挂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平和神情,目光徐徐扫过,那些叫嚷着要治他罪的人都埋下了头,甚至不动声色地往后退。 最后,他停在刚刚战斗力最强的察院右都御史面前,看了他半晌。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谢衡之这人最可怕的时候,便是他看着你不说话的时候。 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后手又将如何对付你。 是以谢衡之还没开口说一个字,察院右都御史额头上就已经流下了豆大的汗。 再然后—— 当谢衡之嘴角噙起笑,抬手帮他扶正乌纱帽时,察院右都御史的腿一软,忽然就弯下腰来,鞠躬道:“下官失言!下官失言!” 持续五日的争吵,忽然就变成了一个笑话。 - 直到散朝,满朝官员再无人提过合欢殿一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几日的争吵也像硝烟一般消散得无声无息。 只是当谢衡之离开西暖阁往文华殿去时,一个翰林院侍读学士黄先林忽然站出来,大声问道:“那敢问谢大人这几日无故不来上朝是为何意?” 话音落下,几乎所有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这黄先林倒也不是哪一派,纯粹就是个书呆子,不通人情世故。 他这么问,或许就真的只是认为谢衡之这么做有违制度。 不过这话落在谢衡之耳里,或许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只见谢衡之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侧目看着他。 “陪伴安抚我那娇弱不堪的妻子,黄大人有何指教吗?” 黄先林:“……” - 此时此刻,谢衡之那娇弱不堪的妻子正准备在家里大快朵颐。 她已经食欲不振好几天,再焦虑,也该好好进补一番了。 不然到时候降罪的旨意没下来,她先把自己给饿死才不划算。 谁知她刚坐到了八仙桌前,就听门房来报,太子妃又登门了。 和上一次的偷偷摸摸不同,沈舒方这回来得光明正大,派头十足。 自那日通风报信之后,她便觉得自己和亦泠已经是过命的交情,不需要那些投递拜帖的繁文缛节。 于是亦泠刚拿起勺子喝汤,想着垫垫胃口再去迎接,结果就听到外面奴仆哗啦啦跪下,高呼着“太子妃娘娘万安”。 再一抬眼,沈舒方已经走了进来,随手一挥,就屏退了屋子里其他谢府婢女,然后坐到了亦泠对面。 “谢夫人,怎么这么晚才用早膳呢?”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亦泠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妹。 亦泠的嘴还含着勺子没拿下来,愣了片刻,才急忙要起身行礼。 “见过——” “你我姐妹,还做这些虚礼做什么。” 沈舒方伸手拦住了她,说道,“我是来说些乐子给你听的!” 听到这话,亦泠也没工夫去想她是什么时候和沈舒方变成姐妹的,睁大了眼睛好奇地问:“什么乐子?” “你不知道,今日太后的脸色……” 沈舒方只开了个头,就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眼角还有点点泪花浸出来。 笑了足足一刻钟,直到她看见亦泠那空洞又有点尴尬的眼神,才清了清嗓子,将今日之事娓娓道来。 当然,她也只听了前半截,并不知道谢衡之是如何解释他居家办公五天的。 “所以我一早便去了慈宁宫请安,亲眼看着太后那老虔婆的脸色由白变青,可精彩了!” 她笑得肚子疼,擦擦眼角,又继续道,“亏她这几日四处奔走牵线,把那些人一个个笼络起来弹劾谢衡之,谁知人家根本没搭理,显得她活像个跳梁小丑!” 亦泠:“……” 这么说太后真的是可以的吗? “那若是等圣上出关了……”亦泠倾身靠向沈舒方,小声道,“可会降罪?” “想来是不会的。” 沈舒方信誓旦旦地说,“你夫君既不把此事放在眼里,必定是成竹在胸。” 亦泠还是有些担忧:“可公主毕竟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 闻言,沈舒方倒是没收敛笑意,只是嘴角的弧度变得有几分讥诮。 “宠爱么是宠爱的,但宠爱和宠信,又如何能相提并论呢?” 其实亦泠没太明白沈舒方的意思,她只是能确定,先前的确是自己多虑了。 那些言官的弹劾,于他而言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彻底放了下来。 可不知为何,明确知道自己不会和谢衡之一同被降罪后,亦泠又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这世上,当真没有能奈何他的人了吗? 沈舒方见亦泠陷入忧思,以为她还在担心,便提议道:“谢夫人,你也在家里憋了许多日子了,不如出去散散心吧?” - 既是出去散心,沈舒方便精简了一大半侍卫,留四人前方开路,八人后方守卫,也就轻装出行了。 不过她们的目的地也不远,左右也就是上京城里逛一逛。如今又是寒冬,山林里树木枯黄,估计没什么好看的,最后便决定去登东冠楼,眺望上京远景。 从谢府去往东冠楼,最快的捷径便是穿过红照巷,顺着梨沁园去往东面。 这条路亦泠非常熟悉,光是听着车轱碾过就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不远处隐隐传来喧闹人声,沈舒方凝神听着,念叨道:“怎么这么吵?” 亦泠还在兀自伤神,头都没抬便说道:“大概是红照巷里又出了什么热闹。” 说完,她忽然抬眼,打开轩窗往外看了眼。 红照巷里果然挤满了人,纷纷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往某处看。 目光的聚集处,自然是这红照巷里的亦府。 这是又怎么了? 思无涯 第32节 亦泠探头看了半晌,看不出个所以然,连忙让锦葵去打听打听。 不消片刻,锦葵就带着消息回来了。 “夫人,好像是薛指挥使的母亲和亦尚书一家起了争执。” 薛指挥使? 听到这个名号,亦泠忽然有一股恍然若梦的感觉。 她的生活中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这个人,久到她快忘了,这个就是她上一辈子总算成功嫁了出去的夫君薛盛安。 可新婚那天,薛盛安被谢衡之调离上京,薛家人将她赶回娘家,亦泠便当他们都死了,想着这一辈子跟他们再不会有什么瓜葛。 亦家虽然把她送去了庆阳,但心中也跟她一样厌弃薛家,如今怎么会在大门口起了争执? “怎么回事?” 见锦葵懵懂地眨着眼睛,亦泠心中一凉,“你不会就只打听了这些吧?” 锦葵:“……” “……哎,罢了。” 沈舒方在一旁好笑地看着主仆俩大眼瞪小眼,一挥手,派了自己的人出去。 不一会儿,她的婢女便回了马车,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详细道来。 众人皆知,薛盛安当初要娶亦泠就是不顾寡母反对一意孤行,等他出征东南,薛母立刻耍横将亦泠赶回了亦家。 直到几个月前,亦泠的遗物被送回上京,圣上亲赐了牌位,薛母也装聋作哑,只当自己儿子根本没有娶过这个老婆。 原因自然是那些年上京人人猜测,谢衡之对亦家女儿爱而不得。 可这几日,整个上京都在议论,谢衡之对他的妻子商氏是如何的情深义重。 听人说他在周老太太寿辰当日,亲口承认了他们家里一切都是“夫人说了算”,后头还为了她夜闯钰安公主的合欢殿。 整个大梁王朝,就没有出过如此一往情深的男子! 舆论由此又变了。 想来也是,谢衡之此人怎么会喜欢亦府那个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娇小姐呢? 其中定有什么误会。 于是薛母一思忖,是这个道理。 再想到亦泠那御赐的牌位,可是天大的荣耀啊。既然嫁夫从夫,这等荣耀又怎能放在娘家?! 于是她今儿个起了个大早,带着奴仆便雄赳赳气昂昂地来亦府要“人”了。 本来这种不要脸面的事情说出去都要遭人笑话的,可薛母是什么人,她就没要过脸面。 和亦家这种高门大户不同,薛母本是一个乡野寡妇,在当地是出了名的泼皮无赖。偏偏人有时运,那年圣上东游,江上起了百年难遇的风浪,圣上连同侍卫都一起被卷入了水里。 善于水性的河工薛盛安跃入水中救起了圣上,自此一跃龙门成为御前侍卫。贴身保护圣上三年后,扶摇直上成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 是以薛母一个独自拉扯儿子长大的寡妇从来没被什么所谓的体面束缚过,她带着人直直闯入亦府,抱着亦泠的牌位就要走。 亦家人何时见过这种场面,等人都走到了门外,才反应过来,带着家丁追了出来。 于是上京里两大户人家就这么没脸没皮地当众吵了起来。 这个时候,亦泠和沈舒方乘坐的马车也低调且顺利地驶到了亦府一侧的空地里停着。 此处隐秘不招人显眼,却又能清晰地听清楚当事人说的话。 亦泠以手撑额,冷眼看着她的亲生父母和婆母为了她的牌位而争得脸红脖子粗。 “自古女子出嫁从夫,自此就是夫家的人,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你女儿也是我薛家的人,你们霸占了牌位不归还,竟还有理了?” 薛母个头小,发间戴的金银朱钗可不少。这才刚立冬额上就戴了件海獭皮做的卧兔儿,配上她飞扬跋扈的表情,看着十分滑稽。 而且她也不在乎围观的人是否把她当作了笑话看,紧抱着牌位就往皇宫的方向一指。 “有本事便去报官,即便是告到圣上面前我这个孤寡老婆子也是有理有据!” 亦家那边,亦夫人是名门闺秀,死也不可能和人当街大吵,被婢女们搀扶着站在一旁,脸上涨红要晕不晕的模样。 亦尚书又是个读书人,更不会上手去抢牌位,只是让人拦住了薛母,然后站在阶上义正词严地讲大道理。 “岂有此理,当初新婚第二天你就将我女儿赶了回来,自那时起我女儿便没了夫家,只是我亦家人!死也是我亦家鬼!” 亦泠换了只手撑着额,嘴角噙着浅浅的弧度。 也不知她的爹爹说起这些话的时候,自己有没有相信。 那头薛母闻言,忽然又变脸如变天一般笑了起来。 “亲家公说的这是什么话?那能叫赶吗?我是体恤泠儿娇弱才让她回娘家的休养,我只是怕我这乡野村妇养不好她的千金之躯,怎的好心倒变成驴肝肺了?” 她抱着牌位,摇头晃脑道,“何况我儿和泠儿可是明媒正娶拜了堂的,至今婚书还在我府上呢,亦大人说不认就不认,可有休书或者合离书?” 亦尚书被她气得头昏脑涨,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指着她的面门。 “你!你!” “一个寡廉鲜耻,一个虚伪作假,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当真以为外人都忘了当初你们两家是怎么对待那亦小姐的吗?” 沈舒方冷冷说完,正想寻求亦泠的认同,一回头,却发现身旁空了。 人呢? 在沈舒方自言自语的时候,亦泠已经不动声色地下了马车。 “其实此事也不难解决,何苦要亦尚书和薛老夫人如此费神争执呢?” 她拢了拢披袄,抱着手炉,在锦葵的搀扶下款款走向亦府大门,“不如让我来想个办法,如何?” 亦府大门犹如菜市一般的喧闹气氛在亦泠出现后陡然一变。 百姓不知这华服女子是谁,只巴巴地张望着她天人一般的美貌气度。 薛老夫人也没见过她,抱着牌位退了一步,警惕地问:“你是谁?” 亦泠没理她,只是看向亦尚书夫妇,朝他们笑。 夫妇俩当即反应过来,亦泠一定是来帮忙的,连忙恭敬地见礼。 “既有谢夫人主持公道,那就请薛老夫人好好听着,这牌位应当属于谁家!” 薛老夫人听到“谢夫人”三个字,又见亦尚书夫妇对这个年轻女子如此恭敬,脸色当即白了一瞬。 她讪讪一福,颤声道:“原来是谢夫人,老婆子我失礼了。” 说完她抬头觑了对方一眼,小心翼翼问道:“这等家务事,怎好劳烦谢……” 亦泠不等她说完,忽然伸出手。 薛老夫人已经从亦家的态度看出了眼前这个贵人和他们是一伙儿的。 可恨她搬不出更厉害的靠山,只能咬着牙,恋恋不舍地把牌位给了亦泠。 亦泠接过后,倒也没说话。 她只是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平平无奇的木制牌位。 若不是“御赐”,恐怕它现在就是一个猪嫌狗不爱的晦气东西,不知被丢在哪个犄角旮旯吧。 亦泠就这样凝望了许久,周围的人也不敢出声打扰。 直到她忽然松手,将牌位丢到了地上。 众人一惊,特别是亦尚书和薛老夫人都慌得要立刻弯腰去抢牌位时,亦泠忽然转身,从一旁侍卫的腰间抽出了一把刀。 她深吸一口气,众目睽睽之下,大力砍向了那块牌位。 “匡当”一声,整条红照巷似乎都凝固了。 亦泠砍完牌位,竟有一阵眩晕,拎着刀后退了两步,才盯着地上的残迹惨然一笑。 她从未有过如此畅快的时候。 薛家给的屈辱,爹娘给的绝望,都随着这一刀,被砍碎在了风里。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都在帮她,这一刀砍得又准又稳,把牌位砍成了均匀的两半。 待众人回过神,一片哗然。 沈舒方也是这个时候跟过来的,饶是堂堂太子妃也没见识过这场面。 但她虽然不理解,却坚信—— 商大才女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于是沈舒方只懵了一下,随即拍着掌,高声说道:“谢夫人不愧是我大梁第一才女,这个法子真是妙啊!” 亦尚书夫妇和薛老夫人都还沉浸在牌位被砍的震撼中,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太子妃驾到。 亦尚书还算镇定的,只是瞪大了双眼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 那薛老夫人已经哭喊着扑了上去,嘴里叫嚷着“我的儿媳哟”! 许久。 亦尚书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怒目圆瞪,语言却还竭力克制。 “这、这可是御赐的牌位!” “亦大人是有意见吗?” 亦泠盯着地上的牌位,丝毫不慌。 既然某人连御生的公主都敢硬刚,多背负一个御赐牌位的麻烦应该不算什么吧? 她云淡风轻地说:“那你去找我夫君理论吧。” 亦尚书:“……” 第20章 反正麻烦都推到谢衡之身上了,亦泠也没什么心虚的。 思无涯 第33节 砍完了牌位,狐假虎威了一把,她心中郁气全纾,打算再来个威风的离场。 谁知这时候,在外得知了消息的亦昀赶了回来。 他扒开人群冲到前面,低头看见自个儿姐姐那碎成两块的牌位,又看了眼亦泠手里拎着的刀。 四下寂静。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亦昀缓缓抬头,盯着亦泠不眨眼地看了半晌,突然暴起,朝着亦泠扑来:“你这个毒妇!!!我跟你拼了!!!” 亦泠都没回过神,是沈舒方猛地拽了她一把才幸免于难。 沈舒方的侍卫也足够敏捷,立刻横刀上去擒住了亦昀。 电光石火间,几乎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这变故,唯有亦夫人哭喊着朝亦昀扑了过去。 “昀儿!昀儿啊!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放开我的昀儿!” 率先定神的沈舒方堪堪站稳,往地上一看,被摁着的亦昀还跟疯狗一样挣扎。 “放肆!”沈舒方厉声喝道,“给本宫拿下他!” 她尖锐的声音一出来,在一旁呆若泥塑木雕的亦尚书终于还了魂,张嘴看向沈舒方,扑通一声跪下来。 “太、太子妃娘娘……” 他这一拜,哭哭啼啼的亦夫人和薛老夫人都突然哑了声。 回头看了沈舒方半晌,才如梦初醒般跪拜过来。 一时间,四周围观的百姓哗然散开,只有几个胆子大的还躲在角落里看热闹。 唯独亦昀这个平日里的俊俏贵公子,脸都被侍卫摁在了地上,口水也狼狈地流了满面,却依然怒目瞪着亦泠。 “我要杀了你这个毒妇!!我要杀了你!!” 竟敢说商大才女是毒妇? “大胆!” 沈舒方气极,怒指着亦昀说道,“给本宫掌嘴!狠狠掌嘴!” “等一下!” 眼见着侍卫真的要打下去了,亦泠伸手拽住了沈舒方的手腕。 她怔然看着亦昀,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胀满了,酸酸涩涩,堵在胸腔里。 可她再看向跪在亦昀旁边快哭晕过去的亦夫人,心里又突然变得空荡荡。 “娘娘……我们走吧。” - 上了马车之后。 亦泠一言不发,垂着脑袋,神思恍惚地盯着自己的袖口。 沈舒方不知在想什么,也没说话。 马车里鸦雀无声,似乎被一股沉重的氛围包裹着。 过了许久,亦泠终于回过神来,抬起头,却看见沈舒方也沉脸看着轩窗外。 想到亦昀刚刚的失态惹怒了沈舒方,亦泠不由得有些担忧,想为亦昀说两句好话。 她刚刚组织好语言,沈舒方就叹了口气,沉沉地自言自语道:“原以为这亦小公子和他姐姐一样是个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却没想到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亦泠:“……” 忽然就不知道怎么接话。 - 冬季里云层厚重,似凝固一般不卷不飞,晃眼间,却也过了大半日。 谢衡之前几日虽然在家也没闲着,但宫里还是堆积了不少事等着他处理。 这厢办完,暮色已然四合。 他从文华殿里出来时,暝色昏昏,洒在他身上,勾勒出几分疲惫。 身后跟着的官员相互见礼告辞,谢衡之也点点头,朝出宫的方向走去。 一直候在外面的随从利春不知在发什么呆,等谢衡之都走出几丈远了,他才大步跟上。 “大人!” 谢衡之步伐不停,回头看了他一眼。 利春咽了咽口水,脱口便道:“您那娇弱不堪的夫人——” 声音戛然而止。 看见谢衡之脚步顿住,利春感觉自己的生命是不是也要顿住了。 哎。 他本来要称“夫人”的,都怪刚刚那群内侍太监在外面一直闲话八卦,他听得多了,这嘴就不受控制。 好在谢衡之只是凉凉看了他一眼。 “她又晕了?” 利春:“……她当着亦尚书和薛老夫人的面把人家亦家小姐御赐的牌位给砍了。” 谢衡之:“……” 还不如晕了。 停滞半晌,谢衡之紧抿着唇,什么都没说,继续往外走去。 利春跟在后面,小声问:“大人,要去一趟薛府或者亦府吗?” 谢衡之头都没回,只丢下两个字。 “不必。” - 入冬之后,天总是黑得特别早。 亦泠回来时,整个谢府已经点亮了盏盏宫灯,气温也随着夜幕的落下而陡降。 曹嬷嬷原本早就安排好了晚膳,但亦泠让她把备好的饭菜分给林枫苑的下人们,她今晚要在廊下炙羊肉吃。 “羊肉?” 曹嬷嬷很是诧异地反问,“夫人您要吃羊肉?” “是呀。” 亦泠催她,“快去准备吧。” 曹嬷嬷凝神半晌,忽然点头道:“这个点儿了厨房也没多少羊肉,夫人您先等上一会儿,老奴这就看看。” 等她一走,亦泠便脱了披袄坐在炉边烤火。 十多年前,尚在人世的孝端长公主说炙烤羊肉这等食物是蛮子吃的,不该出现在贵族餐桌上。 于是上京所有大户人家都将炙羊肉弃若敝屣,钟爱这道吃食的亦泠便被母亲拘着再也没吃过。可是每当亦昀馋这个味道了,母亲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自个儿悄悄吃去,别被人看到。 这么多年了,亦泠再也没尝过一口,也就渐渐不再挂念那个味道。 今日不知怎么了,她就特别想吃,想吃个畅快。 不一会儿,锦葵在长廊外布置好了桌椅,尽头也传来了脚步声。 曹嬷嬷领着人搬来炉子炭火,自己手里则端着切好的羊肉薄片。 “夫人,前头刚刚说大人也回来了,老奴去请他过来一同用点炙羊肉吧?” 竟回得这么快。 真是扫兴。 薛家和亦家那边都摆平了吗? 亦泠噘噘嘴,去桌前坐着,侧头瞄了眼曹嬷嬷手里的羊肉。 “一共就这么点儿羊肉,我自个儿还要省着吃呢。他一个六尺高的男人,一顿吃能下半头羊,好意思吗?” “我什么时候一顿能吃下半头羊了?” 背后有熟悉的声音冷不丁响起,亦泠浑身一紧,僵坐着没动,眼珠子转了一圈,才缓缓回过头去,笑着说:“呀,夙夜在公的谢大人回来了呀?” 谢衡之就站在月洞门下,隔得不近不远,恰巧能看清她的皮笑肉不笑。 可廊下的盏盏宫灯太烁亮,熠熠照在她脸上,让那假笑看起来都有几分灵动粲然。 原本打算径直回书房的谢衡之突然调转方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然后从锦葵手里拿过木夹,将切好的羊肉一片片铺到滚烫的炉子上。 安静的廊下响起滋滋的声音,浸出的油脂顺着肉片滑动,肉香四溢…… 亦泠的视线慢慢挪到谢衡之脸上。 还真蹭啊? 谢衡之垂着眼没看她。 肉片切得薄,变色便熟了。他将其夹起,放到一旁瓷盘中,又夹起一片生的羊肉铺到炉子上。 在亦泠以为可以动筷子了的时候,他却突然开口。 “说吧,为什么砍人家牌位。” 原本盯着羊肉看的亦泠倏地抬起头。 他一只手拿木夹,另一只手扶着袖口,一举一动都状似执笔挥毫般端雅风流,话也说得心平气和。 可亦泠就是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威压。 哑然半晌,亦泠手指揪着袖口,面容却平静,理直气壮地说:“我吃醋。” 谢衡之烤肉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过来。 思无涯 第34节 目光一对上,亦泠的手指轻颤了下,但依然勉强维持着面上的镇定。 “整个上京都说你喜欢那位姑娘,我在江州都略有耳闻呢。” 见他没反驳,亦泠壮了些胆子,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阴阳怪气。 “听说你毁了人家两桩亲事,后来还在新婚之夜把人家夫君调去了东南,有这事儿吧?” 谢衡之依然不说话,只是继续翻烤着羊肉薄片。 眼睛一垂下来,亦泠就看不出他什么意思,只能轻哼一声,说道:“我作为明媒正娶的妻子,成天受这个侮辱,去小小发泄一下不过分吧?” 如今的亦泠当然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她这么说,除了能给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借口外,也想看看谢衡之会怎么回答。 谁知他硬是不急不躁,慢悠悠地翻烤了好一会儿羊肉,才扯着嘴角冷笑。 管砍人家御赐牌位叫小小发泄? 他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眼前这个鬼头鬼脑的女子。 “你放心,我心里只有夫人你。” 亦泠:“?” 她浑身突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脸上的神情也僵得不能再僵。 怎么会有人说这种谎都说得如此脸不红心不跳的? “是、是吗?” “自然。” 谢衡之继续面无表情地说,“夫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才高八斗腾蛟起凤,世间男子谁不倾心。” 亦泠:“……这倒是实话。” 她假意低头拂了拂发丝,遮掩了尴尬的神情,嘴上又不甘示弱,“不过人家亦小姐也不差,是个名动上京的美人呢,也不缺男子爱慕的,谁知道大人曾经有没有为之倾倒呢。” “你大可放一万个心。” 谢衡之撩眼盯着她,轻笑了声,“徒有其表,纨绔膏粱,也就只有那些垂涎美色的男子会为之倾倒,与秀外慧中的商大才女自是无法相比。” 亦泠:“……” 他还没完,继续说道:“你我相识多年,应当知道我绝不会喜欢亦小姐那种绣花枕头。” 不喜欢就不喜欢,做什么要人身攻击! 亦泠正想和他好好辩驳一番,他却站了起来,接过锦葵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擦炙过羊肉的手,随即头也不回地朝书房走去。 长廊忽然就变得寂然无声。 左一个“纨绔膏粱”右一个“绣花枕头”萦绕在亦泠耳边,气得她咬牙切齿。 一低头,却见谢衡之已经将羊肉薄片全都炙好,细致地堆叠在她面前的瓷碗里。 第21章 生气归生气,亦泠还是吃完了瓷碗里的炙羊肉。 食物的满足感冲淡了愤怒,亦泠又在廊下吹了会儿冷风,便也没那么激动了。 区区几句恶评算什么,反正谢衡之的狗命早晚交代在她这里。 到时候要他亲口向自己这个绣花枕头纨绔膏粱跪地求饶。 哎,这种事情虽然看起来遥不可及,但光是想想,还是不费力的。 抱着这个美好又遥远的祈愿,亦泠早早便歇息了。 担惊受怕了好几日,夜夜不得安眠,今夜总算能睡个好觉。 是以谢衡之夜里回到寝居时,亦泠已经熟睡在床榻内侧。 屋子里一盏灯没留,还好今晚月色亮堂。 谢衡之没让人重新掌灯,藉着月色踏进寝居,踩在厚软的地毯上,听不见一丝声响。 走到床边,正要脱掉外衫,忽然听到床上的人低声唤他的名字。 谢衡之回头看过来,昏昏月色下,亦泠的面容模糊不清,嘴角却带着明显的笑意,低低呓语:“谢衡之……谢大人……你还想往哪里跑呀?” “……” 谢衡之抿着唇,满脸的一言难尽。 - 这一夜,亦泠并没有如愿以偿睡个安稳觉。 好不容易梦到了大仇将报,谢衡之戴着枷锁狼狈地四处逃窜,她自己则手持利剑,一步步把他逼到角落。 眼看着就要一剑砍下去了,不知谁忽然轻推了下她的脑袋,竟把她给晃醒了。 迷迷糊糊中,亦泠连眼睛都没睁开,急着接上刚才的梦。 结果梦倒是继续做了,眼前出现的却是亦昀的惨状——谢衡之不杀他,只是让人把他吊起来架在篝火上翻来覆去地炙烤,要把他活活烤成人干。 亦泠想扑上去救他,却不知为何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亦昀被烤得晕了过去,鼻尖还闻到了炙烤的香味。 这也太香了,跟晚上吃的炙羊肉不相上下。 第二日天不亮,亦泠早早就醒了。 但她依然心悸不停,脑海里始终盘旋着亦昀的惨状。 她彷徨地看着四周,仿佛还没从梦境中脱离。 心绪恍惚地洗漱好,亦泠坐到外间的八仙桌前,锦葵已经布好了早膳。 亦泠垂眸扫了眼,满满当当一桌子的精致小食里,竟有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她皱眉,问道:“怎么又熬了药?” “夫人,这是上清茶,不是药。”曹嬷嬷说,“今日大人专门吩咐给您煮的。” “他?” 亦泠谨慎地眯起眼睛,仔细端详那杯茶水,“为何突然要给我煮茶?” “这个……” 曹嬷嬷也不太清楚,只能如实转达谢衡之的话,“大人说这个清肝泻火是最好的,让您多喝点。” “?” “我又没上火,有什么好泻火的。” 话是这么说,亦泠还是端起来尝了一口。 虽然卖相不好,入口却清爽回甘。 亦泠莫名联想到谢衡之。 啧,不像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正想着,身后突然响起凉飕飕的脚步声。 亦泠捧着茶碗回头,见谢衡之已经换好了朝服,俨然是准备进宫的模样。 等他在桌前坐下,亦泠抿了两口茶,然后连连看了他好几眼。 可今日谢衡之就跟瞎了似的,丝毫没感觉到亦泠的目光暗示,兀自无声地吃着早饭。 亦泠没办法,只好直接开口问:“牌位那事儿,你打算如何处置?” “我打算如何处置?” 谢衡之看都没看她一眼,迳直说道,“是我砍了人家牌位?” “哎,你这么说便见外了。” 亦泠眨眨眼,上下打量着谢衡之,“昨夜我都说了,是因为吃醋才做出这种荒唐事的,归根到底可不是你的原因吗?” 谢衡之端起瓷碗,喝下一口粥,才凉凉看了亦泠一眼。 他现在连假笑都不装了,直接讥讽地扯扯嘴角。 亦泠自然知道自己这话说得牵强,但她不在乎,反而还往他那头凑近了些。 “到底是御赐的牌位,亦尚书和薛老夫人自是不敢如何,但圣上那边你要怎么交代?” 想了想,又接着说:“嗯……还有合欢殿之事。如今是暂且按了下来,可等圣上出来,你又该如何为自己开解?” 亦泠现在完全不担心谢衡之会因此丧命,但总不至于……一点苦头都不吃吧? “若是圣上因此与你生了嫌隙,那我可是大大的罪人了。” 语气虚伪得明明白白,连一旁侍奉的婢女们都眼角抽抽。 谢衡之却丝毫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咀嚼吞咽了嘴里的东西,才悠悠抬眼说道:“既然这么担心我,稍后便随我一同入宫吧。” 亦泠:“啊?” “圣上昨夜下旨,让你入宫面见圣颜。” 谢衡之平静地说,“你嫁来上京这么久,还未进宫谢恩。” 亦泠一时没能接受这个安排,怔然问道:“可、可圣上不是在闭关吗?” “天寒地冻的,圣上旧疾又复发了,昨夜里已经出关。”谢衡之的语气似乎意有所指,“他想见见你这个大才女。” 亦泠心下一沉,脸色也白了。 面见圣上,少不得又要努力扮演商氏。若是圣上也和她对几句诗词歌赋,总不能在圣驾前装晕吧? - 这一回入宫,与前两回的心境完全不同。 跟在谢衡之身边,亦泠自是不担心安全。可一想到要面见圣颜,她便生出一股骨子里的惶恐。 即便出身于高门大户,对天家的敬畏依然时时铭刻在心,即便许多人至死都从未见过天子一眼。 思无涯 第35节 而且仁乐帝这些年不上朝,连亦尚书这等大臣也难得见上他一面,使得仁乐帝在旁人心中越发神秘了。 甬路长长,亦泠连步子里都透着拘谨。 可谢衡之也不跟她说话,带着她一路走到了太一宫正殿外,往廊下某处一指,自个儿便推门而入,不再管她。 亦泠停在廊下,不敢东张西望,只能悄悄用余光打量这神奇的太一宫。 和她想像中庄严肃穆的天子寝宫完全不一样,活脱脱是一座道馆呐。 一道尖细的声音忽然打断亦泠的神思。 “谢夫人,您别站着了。”殿外伺候的内侍太监端来了一张绣墩,“您先坐着等吧。” 亦泠回头看了一眼那把椅子,浑身一激灵,连连摆手。 “不必不必,我是该站着等圣上传召的。” 天子门前坐椅子,嫌命长了吗? 太监有些为难,往里看了眼,犹豫道:“可是谢大人吩咐……” “不用管他。”亦泠打断这太监,坚持道,“我应当站着的。” 既如此,太监也不好多说什么,却还是将椅子留在了一旁。 寒风瑟瑟,凛如霜雪。 即便亦泠身上罩着厚实的貂鼠皮瓦领披风,在偌大的宫殿面前,依然渺小如一片飘摇的雪花。 太一宫内寂寂无声,也迟迟无人出来传召亦泠。 濛濛亮的天际透着几丝阴沉的光亮,竟然还偶尔有鹿从殿前经过,蹿进草丛发出窸窣声音,让这本来就阴冷的太一宫更显几分诡异。 亦泠心底渐渐开始发怵,也只敢抱紧了手炉,悄悄跺着僵硬的脚。 “谢夫人,圣上昨夜里旧疾复发,这会儿该是在用药呢,你且再等等。” 一旁的太监慇勤道,“夫人的手炉凉了吗?小的帮您换一个吧。” 亦泠站着没动,压根儿没听见太监说要帮她换手炉。 圣上用药,怎的还要谢衡之伺候吗? 也没听说他还兼任了御前太监呀。 正咕叨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直冲冲朝太一宫狂奔而来。 待亦泠看清来人,神情倏然僵在脸上。 钰安公主也看到了亦泠,奔跑的脚步猛停下,差点没站稳。 一旁的宫女太监们连忙上前扶住,钰安公主却扭头恨恨盯着亦泠—— 在这寒风侵骨的黎明,她进宫做什么? 下一瞬,钰安公主想明白了,转头问太监:“谢衡之在里面?” 一旁的太监不敢说话,只弓着腰行礼。 于是钰安公主似乎更激动了,忽地甩开众人,冲到殿前拍门:“父皇!父皇!女儿求见!” 四周的宫女太监脸色剧变,纷纷上去阻拦。 “公主!公主!圣上他犯了旧疾,正在——” 不等太监们说完,钰安公主猛地推开殿门,迳直闯了进去。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进去阻拦。 只有亦泠的心忽然怦怦跳起来。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如今都站到了圣上面前,一个是最宠爱的女儿,一个是最宠信的心腹,不知道谁会占上风呢? 不会当场打起来吧? 即便害怕,亦泠也没能按捺住好奇,悄悄地靠近了两步,凝神细听着。 可不知为何,怒不可遏的钰安公主进入正殿后反而没了声。 一个活生生的人,仿佛被这座宫殿吞噬了一般。 整个太一宫,又如先前那般死寂。 亦泠的心慢慢沉了下来,惴惴不安。 里面发生什么了吗? 她继续一步步挪近殿门,又不好意思真的将耳朵贴上那菱格窗,只能不动声色地偏着身子去…… “砰”一声! 似乎是杯碗打碎的声音,吓得亦泠嗖地一下躲开半丈远。 她摁着胸口,惊魂未定地侧身,直眉瞪眼盯着那紧闭的殿门。 这只碗……是砸到了谁的身上? 亦泠转头看向守在外面的内侍官,试图从他们的神色中看出些东西。可他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似乎连好奇都不敢。 又是长达半刻钟的寂静,冰冷庄严的殿门终于被人推开。 钰安公主面若死灰地走出来,整个人失了魂一般,脚步慌乱又零碎。 待她看见了殿前的亦泠,脸色越发苍白,仿佛看见什么恶鬼似的慌忙跑开了。 亦泠:? 这是怎么了? 亦泠想过这二人的博弈会有千万种结果,唯独没想到钰安公主会如此魂不附体地跑出来。 她还怔怔地看着钰安公主的背影,身后却有内侍太监低声道:“谢夫人,圣上宣您进去了。” 一颗心重重地提了起来。 亦泠最后捂了捂只剩余温的手炉,垂首走了进去。 有内侍太监引路,亦泠全程不敢抬眼,是以这殿内的一应装潢她都没有瞧见,只知道青砖铺地,方中见圆,竟还比不上谢府的软毯奢靡。 可若说是俭朴,亦泠又觉得似乎不对劲。 直到她踩到了一幅巨大的太极八卦阵,脚步倏然顿住。 与此同时,她目光微微上扬,看见了自榻上垂下的灰青色暗摆。 这不是龙袍,更像道袍。 亦泠头顶一紧,立刻跪了下去。 因为钰安公主的失态,亦泠对这殿里的一切都带上了几分恐惧,但到底是做了二十年的大家闺秀,亦泠尚且能保持姿态的端庄得体。 但也仅仅是姿态。 她一张嘴,原本要说的话就忘了个一干二净,脱口便道:“臣妇见过圣上,愿圣上万寿无疆,千龄不朽!” 谁知这马屁拍得是正中其怀。 还未抬头得窥圣颜,便先听见一声:“赏。” 尾调拉得极长,声线苍老虚弱,像一阵灰尘吊子浮在半空中。 亦泠半点儿没有获赏的喜悦,只战战兢兢地磕头。 “臣妇谢圣上隆恩。” 果不其然,一个太监递来了一只通体水亮的玉如意。 亦泠接过后,能感觉到上面还留有圣上的余温。 看来是把随手把玩的玉如意赏给她了。 亦泠又磕了一次头,才听见仁乐帝说:“起身吧。” 她握紧了玉如意,站起身的时候,余光却第一时间去寻找谢衡之的身影。 见他侧立于圣座一旁,身姿挺拔谡谡,正捏着一双香箸,将小块状的香材放置到香炉上的云母片中。 似乎是感觉到了亦泠的目光,他泰然自若回头。 两人目光对上,亦泠见他眼神平和从容,这才放下心来,坦然地接受仁乐帝对她的审视。 许是谢衡之的淡定给了亦泠勇气,她也偷偷抬眼瞧了瞧圣座上的人。 仁乐帝斜倚在榻上,曲着一条腿,姿态恣意松散,穿着一身古朴道袍,还真有几分道骨仙风。 可他比亦泠想像中苍老得多。明明去年才过了五十大寿,面容看着却像饕餮老人。干枯的头发盘成一个松松垮垮的混元髻,鬓边垂落几缕银丝,更显朽迈。 亦泠没想到这个天下至尊竟然已经如此颓老,愣神间,突然听他问:“孤听钰安公主说你将亦氏的牌位给砍成了两半?” 亦泠指尖一颤,差点拿不稳玉如意。 钰安公主刚刚果然是来告状的! “是、是……圣上恕罪!” 这一承认,膝下不值钱的亦泠又扑通跪了下来。 她埋着脑袋,看不见仁乐帝的神情,只听他又问:“你可知那是御赐之物?” 要撒谎说自己不知道吗? 亦泠根本不敢。 她咬着牙,重重点头。 “臣妇知道。” “那你还将其摧毁。” 仁乐帝的语调极慢,声音也不大,悠悠问道,“是谁给你的胆子?” 鬓间似乎有细汗徐徐流下。 亦泠沉默许久,忽然抬起手朝谢衡之一指。 “他。” 思无涯 第36节 谢衡之:“……” 太一宫忽然安静得几乎只能听见亦泠粗重的呼吸声。 事已至此,只好死道友不死贫道了。 仁乐帝果然诧异地看向谢衡之。 “哦?竟有此事?” 在这瞬息的沉默间,亦泠已经在迅速想着等谢衡之否认后,她要如何继续反咬一口。 就、就说,是他逼迫…… “是臣的意思。” 谢衡之突然道。 亦泠猛然抬头,不解地看向谢衡之。 他竟然就这么认了? “虽说女子出嫁从夫,但亲生父母亦有养育之恩。” 谢衡之面不改色地说,“亦尚书想留下女儿牌位,是情理之中。薛老夫人想接儿媳回家,也无可厚非。所以干脆一分为二,一家一半,是为公平。” 亦泠:啊? 这么解释是否有些牵强? 谁知仁乐帝听完竟笑了。 “爱卿说得有道理,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妙法。” “旁人是想不出如此别开蹊径的法子的。” 亦泠:啊?? 紧接着,仁乐帝朝两人挥挥手。 “罢了,你二人去吧,孤要随真人诵持功课了。” 亦泠:啊??? - 离开太一宫后的每一步,亦泠都觉得自己踩在云朵上,虚浮得毫无实感。 夜闯公主寝殿、毁坏御赐之物,竟连一句训斥都没有。 亦泠低头看了眼地上的青砖。 再这样下去,她感觉这皇宫都可以变成她家了。 两人并肩步行在寂寥的深宫甬道上,偶尔有内侍太监路过,脚底也像垫了棉似的,没有半点声音。 亦泠欲言又止,频频侧头去看谢衡之。 他一直目不斜视地走着,最终也抵不住亦泠的眼神纠缠。 “有话就说。” 亦泠:“……我这就没事了?” 谢衡之不咸不淡地说:“我本就不会让你有事。” 亦泠又问:“那钰安公主呢?她今日来告状,结果反被圣上训斥了?” 谢衡之“嗯”了声。 得到这个答案,亦泠看谢衡之的眼神不由得变了几分。 她总觉得,圣上对谢衡之的宠信已经超过了普通君臣之间的信任。 “你……” 亦泠朝谢衡之贴近了些,小声说,“究竟给圣上施了什么法术?” 谢衡之看了她一眼,配合地回答道:“灌了些迷魂汤而已。” 可他的语气太正经,正经到亦泠都要以为他说的是真话了。 “既如此厉害,你怎么不让圣上把皇位传给你?” 谢衡之反问:“你就这么想当皇后?” 亦泠:“?” 她以为自己说话已经够大逆不道了,没想到谢衡之更狂。 “我若想当皇后,你就去造反吗?” 谢衡之垂眼,看着亦泠发间亮晶晶的珠翠,眸子里也映出璨璨光亮。 他想牵起唇角,却板着脸说:“我们的情谊还没浓到那个程度吧?” 亦泠:“……” 那你说个甚。 第22章 亦泠和谢衡之在太一宫面圣时,钰安公主则去了慈宁宫。 其实一开始,她是回了合欢殿躲着的。 可自小被宠着长大的钰安公主心里兜不住事,坐立难安一刻钟,还是决定来找太后。 不巧的是,今日大皇子进宫给太后请安了。 慈宁宫的门紧紧闭着,太监弓着腰说:“公主,大皇子在里面和太后娘娘说话呢,您不如晚些再来?” 连太一宫都敢硬闯的人,又怎么会被几个太监劝住。 钰安公主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们,和先前一样,推开门就踏了进去。 许是大皇子在的缘故,慈宁宫比往日还要安静。 太后的心腹嬷嬷守在正殿外,见钰安公主不经通传就跑了进来,笑吟吟地迎了上去,一只手却背在身后做了个手势,让小宫婢赶紧进去禀报。 “公主今日这么早就来给太后娘娘请安了呀,可真有孝心,娘娘一会儿得高兴得多喝两口粥。” 钰安公主没心情和这老嬷嬷寒暄,迳直掀开那厚重的门帘。 刚迈了一条腿进去,一道凉如锈铁的声音就先传了出来。 “你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钰安公主一顿,后一条腿也不知该不该迈进去了。 别看钰安公主无法无天惯了,可她打小就有些怵她这个大皇兄。 直到混着熏香的浓厚暖气一股股扑出来,太后的声音也翩翩而至。 “她还小,你总拘着她做什么?” 钰安公主这才懈下怵惕,急忙忙地走了进去。 “今日我们合灵可是转性了?竟这么早就——” 见着钰安公主惊惶失措的模样,太后慈爱的神情一变,问道,“这是怎么了?” 钰安公主没说话,眼睛先去觑了一旁的大皇子。 不得不说,太后偏爱大皇子是有理由的。嫡不嫡的如今不好评论,但他却是绝对的长孙。 最重要的是他那模样和太后最为相似。 可不知为何,同样的细目长耳驼峰鼻,长在太后脸上,钰安公主便觉得和蔼可亲,长在大皇子脸上,便显得过于阴冷,仿佛随时能吐出信子。 在大皇子的注视下,钰安公主说话声儿都小了些。 “孙儿刚刚去太一宫找父皇,然后看见、看见他……” 她又去瞥了大皇子一眼。 大皇子显然不耐烦她的吞吞吐吐,皱眉道:“父皇到底怎么了?” “在喝血!” 慈宁宫正殿安静了一瞬。 旋即,太后笑嗔道:“这孩子。你父皇年迈,喝些鹿茸血进补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不不!” 钰安公主用力摇头,“那不是鹿茸血!孙儿的嗅觉向来灵敏,怎会分不清畜生的血和人的血呢?!” 这一回,整个正殿倒是彻彻底底静了下来。 太后和大皇子对视一眼,目光又缓缓回到钰安公主身上。 太后问:“你是说……圣上在喝人血?” “是啊!” 钰安公主回想起自己冲进太一宫撞见的那一幕,后背又倏然立起鸡皮疙瘩。 太诡异了。 阴暗静谧的宫殿,一群神神叨叨的“真人”,还有那一碗咸腥味的人血…… 而且向来宠爱自己的父皇,就因为自己冲撞他“用药”,竟就拿瓷碗砸她。 钰安公主战战兢兢地看着太后:“皇祖母,父皇他是不是……中邪了?” “胡说!” 听到这个字眼,太后立刻驳斥了她。 皇室向来禁巫蛊邪术,“中邪”这种东西最好是提都不要提。 “合灵。” 思无涯 第37节 大皇子突然开口问道,“你撞见圣上喝血时,除了那几个真人,太一宫可还有旁人?” 钰安公主老老实实回答:“有!那碗血就是谢衡之呈给父皇的!” 否则她怎会对亦泠避之不及呢? 谢衡之一定和此事有关,那他老婆说不定也是这种惯用邪术的人。 太后和大皇子又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个眼神,随即便道:“孤知道了。合灵,此事关乎天家颜面,你万万不可向外人透露一个字。” 钰安公主连连点头:“那孙儿能为父皇做些什么呢?” “什么都不要做。” 太后伸手摸了摸钰安公主的脸颊,“你是个好孩子,但你父皇是天子,他想做什么,任何人都不可以插手,明白吗?” 钰安公主当然明白。 可眼见着一国之君就要被谢衡之用邪术控制了,还不能管管吗? 见钰安公主倔强地站着不肯走,大皇子站起身来,沉声道:“合灵,你回去吧,皇祖母也累了。” 太后也适时地合眼,抬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钰安公主看见太后这般态度,心里明了,她的皇祖母也无能为力。 她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紧抿着唇乖乖行礼告辞。 - 离开慈宁宫后,钰安公主站在甬道上没走。 天色越发阴沉了,冬日的厚云沉沉顶在头上,似乎要覆灭整座皇城。 她抬头望着天,握紧了袖中的双拳。 父皇偏信谢衡之,母后和太子哥哥也与他情同一家。 如今连太后都无法钳制谢衡之了吗? 不行。 她堂堂一国公主,决不允许这种奸臣祸国殃民。 既然太后不管,那她来管! 可她毕竟只是一个公主,势单力薄的,又无背后靠山,能找谁帮忙呢? 脑海里闪过一张张面孔,最终她也只是叹了口气。 一个个的,无非都是谢衡之的走狗罢了! 哦,对了! 有一个人,对谢衡之的恨意不比她少。 钰安公主双眼一亮,立刻叫人备车,马不停蹄出了宫。 - 亦府。 亦昀又挨了一顿打,因为他昨日先是对谢衡之的夫人出言不逊,又在太子妃面前失态,后来还和薛老夫人扭打起来抢回了碎成两半的牌位。 可谓是丢人丢到家了。 不过亦昀这两年挨打就像吃饭一般,倒也不在意,养个两日便恢复如常了。 他此时正在自己房里修补牌位,身旁摆了一盆鳔胶,用掉了一大半,却始终无法将牌位严丝合缝地粘合起来,急得已经满头大汗。 每每失败一次,他都要在心里诅咒谢家十八代一次。 忽然间,一个涂了彩漆的石子儿从窗外飞了进来,砸到他脚边。 亦昀躬身捡起来,鬼鬼祟祟地张望四周。 确定屋外没有人盯着他后,他将牌位藏到床底下,然后翻窗溜了出去。 一路猫着腰走到梨沁园,从小门钻进去,在一处荒芜的石山后,果然见一个蒙面女子站在那里。 亦昀上前弓腰行礼,还未开口,钰安公主就拦住了他。 “说过多少次了,在外不可行此大礼,引起别人注意可怎么办?” 亦昀没再坚持行礼,只是垂头丧气地点点头。 “公主找我何事?” 见他如此颓丧,钰安公主挺起胸脯,郑重其事地说:“本宫想到了对付谢衡之的法子。” 亦昀果然抬起了脑袋。 但他眼里却装满了怀疑:“当真?” “自然当真!” 钰安公主转过身,面朝杂草丛生的荒地,一副稳操胜算的模样,“如今谢衡之只手遮天,单凭你我想扳倒他,简直是痴心妄想。” 她转过头,目露精光:“硬碰硬自然是不行的,我们应当另辟蹊径,从他枕边人入手,套出他的把柄!” 亦昀不解地眨眼:“枕边人?你说他老婆?” 钰安公主点头。 亦昀眉头蹙得更紧:“那毒妇心思深沉,你我如何能套出谢衡之的把柄?” 钰安公主没说话,只是伸手轻拍亦昀的肩膀,意有所指道:“那就看亦小公子的本事了呀。” 亦昀:“?” 明白钰安公主是什么意思后,亦昀猛然跳开一丈远:“疯了吧!我死也不会去勾引那个毒妇的!!” 钰安公主见他如此气急败坏,也一把扯了面纱。 “你不想为你姐姐报仇了?” 亦昀绷直了身体,瞪眼望着钰安公主许久,咬牙道:“那为何不是你去勾引谢衡之,岂不更直接?” 钰安公主:“荒唐!本宫可是有未婚夫的人,而且本宫是公主,不要名声吗?!” 也对。 亦昀垂头想了想,又忽然抬头。 “那我便不要名声了吗?!” 钰安公主反问道:“你还有什么名声?” 作为户部尚书的儿子,亦昀虽算不上这上京头号纨绔,却是出了名的废物。 长到十七岁,既无功名在身,又娇生惯养走不了武官的路,肉眼可见的前途渺茫,成天还只知斗鸡走狗,毫无上进心,哪个高门大户乐意把女儿许配给他? 反正已经不会有什么好姻缘了,拼了自己的名声去给自己姐姐搏一个公道,有什么不可以? 亦昀大概也是考虑到了这些,愣怔地想了半晌,踌躇道:“可谁都知道那毒妇痴恋谢衡之多年,我……我如何能成功?” 钰安公主见他松动,连忙趁热打铁:“谢夫人痴恋谢衡之,不过是因为自小生在江州,没见过什么男人罢了。” “如今她嫁来上京半年有余,日日足不出户,怕是不知道什么叫做乱花渐欲迷人眼吧?” 她上前两步,又笑吟吟地说:“何况,亦小公子的容貌可不比那谢衡之差半分。” 亦昀半信半疑地摸着自己的脸颊:“当真?” “自然当真!” 钰安公主信誓旦旦道,“那谢衡之成日惺惺作态,老气横秋,如何比得上亦小公子这等鲜衣怒马少年郎?” 亦昀的自信心在钰安公主几句夸赞中急速膨胀,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眼神。 “那我便……试上一试?” - 第二日午后,亦泠用过午膳后,让锦葵去给她找了一本《孙子兵法》来。 自打从昨天宫里回来,亦泠倒头睡了个安心觉后,又陷入沉沉的迷茫中。 她如今是亲眼见证了谢衡之的大权独揽,连天家都不能奈何他了,自己怎能松懈呢? 将养了这么久,她这晕厥的毛病似乎也有了好转的迹象,即便谢衡之半夜才回,她也没那般难受了。 思来想去一整天,她心觉不能再坐以待毙,必须开始严谨地筹划复仇大计。 可这眼睛却不争气,兵法看了不到一刻钟,眼皮便像灌了铅似的,重得快睁不开。 就在她小鸡啄米般耷脑袋时,曹嬷嬷的大嗓门忽然在外响起。 “夫人!夫人!” 亦泠猛然惊醒,下意识捧起书假装在看。 直到曹嬷嬷跨进门来,亦泠意识也倏然回笼,才反应过来自己早已不是那个待字闺中被母亲拘着读书的亦小姐了。 她叹了口气,放下书卷,懒懒靠在榻上,不满地说:“下回别一惊一乍的。” 曹嬷嬷赔笑道:“是老奴粗鲁了。” 亦泠:“说吧,何事?” 经了提醒,曹嬷嬷刻意放低了声音说道:“亦小公子来了,亲自递的拜帖,如今人就在仪门外候着呢。” 亦昀? 亦泠倏地坐直,整个人都朝曹嬷嬷倚过去。 “他来做什么的?” 曹嬷嬷摇头:“小公子也没说,只带了好多东西,说一定要见到夫人您。” “他一个人吗?亦夫人呢?” “就小公子一人。” 亦泠稍一思忖,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想必是被爹娘下了死命,要亦昀亲自上门赔礼道歉,否则要他好看。 思无涯 第38节 “叫他去前厅等着吧。” 不消一刻钟,亦泠换好衣裳,领着下人们一同匆匆前往待客前厅。 一只脚刚踏进门槛,亦泠便险些被亦昀的衣着晃瞎了眼—— 通身艳紫色的锦袍,一把细腰上还挂满了玉坠茄袋,头上又戴着嵌了珠宝的金色抹额,整个人是一通的花里胡哨,毫无品位! 偏偏亦昀打小就觉得自己穿紫色最帅,平日里还不肯随便穿了,一般都要等到逢年过节的时候才穿着出去丢人现眼。 如今乍一看又是这身紫色,亦泠实在没忍住,人还没走进去便脱口说道:“说了多少次,你穿紫色真的很丑!” 正埋头紧张整理衣衫的亦昀忽然握紧了拳。 这个世上只有他姐姐能说他穿紫色丑,这个毒妇有什么资格! 可一想到自己和钰安公主的大计,亦昀还是转过身来,忍辱负重地行礼。 “谢夫人说得是,小生回去就扔了这些衣裳。” 他埋着头,看不真切眼神。 亦泠只能瞧见他涨红的脸颊,但也大致确定了心中猜想。 谁知紧接着,她就看见亦昀抬起头来,胁肩谄笑地说:“小生前些日子犯了糊涂,在夫人面前失礼了,今日特地来赔礼请罪的。” 他左手往身后一指,随从打开箱子,其中金银珠宝险些又晃花了亦泠的脸。 赔礼确实是来赔礼的。 可他这眼神怎么如此…… 亦泠生出几分警惕,抬着下巴点点头。 “东西我收下了,过去的事便当作没有发生过。” 大概亦昀也没料到对面的毒妇竟如此好说话,一时竟不知道该做什么。 两人就这么在前厅里大眼瞪小眼,周身弥漫出一丝丝可以称之为尴尬的气息。 许久。 亦泠探头:“还有事?” 她可不想亦昀在谢府这个是非之地久留。 没想到亦昀还真有事。 他又凑上前来,精致的一张脸却笑得奴颜婢色。 “小生最近新研习了一套拳法,不如打给夫人看看?” 亦泠:“?” 莫不是想藉机刺杀她吧? 那几乎就是等于玉石俱焚了。 亦泠思量半晌,决定必须探究探究她这弟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她挥挥手,叫来了七八个护卫将自己团团围住后,朝亦昀比手:“请吧。” 亦昀:“……” 这毒妇竟如此贪生怕死。 可话已经放了出去,他总不能不表演了。 于是亦昀便在谢府十来双眼睛的注视下凭空打起了一套拳。 伴随着他“嘿嘿哈哈”的吼声,整个前厅越来越安静。 直至亦昀差点被自己换腿的动作绊倒,他终于在这七八个孔武有力的护卫面前停了下来,讪讪收起拳头,却不知该放在哪里,只好挠挠后脑勺。 “打完了?” 亦泠眨眨眼,随后干巴巴地鼓掌,“亦小公子果然武艺过人。” “谢夫人谬赞了……” 亦昀说话声音愈发小,却又不告辞,频频抬眼瞄着亦泠。 亦泠:“还有事?” 亦昀没回答,又扭头往门口看去。 毕竟是亲姐弟,亦泠一眼便看出了他的想法。 “你放心吧,谢衡之今日不在。”亦泠说,“你有话便说。” 亦昀果然松了口气,接着便将双手揣进袖里,侧头看向亦泠,嘴角抿出一道自认为很勾人的弧度。 “谢夫人,您过来一下。” 亦泠:“?” 她不是很敢靠近。 亦昀又朝她挤眉弄眼:“谢夫人,您过来一下,小生给您变个戏法。” 什么玩意儿。 亦泠环顾四周,想来亦昀也打不过这么多护卫,于是才一步步朝他挪去,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站定。 亦昀嫌这距离远了,主动靠近过来,神神秘秘地耸起肩背挡住其他下人的视线,在亦泠耳边低声说:“谢夫人,您看好了。” 大概是被他的架势迷惑到了,亦泠也不自觉地同他一样微弓着背,两人凑出个交头接耳的模样。 紧接着,亦昀伸出右手,在亦泠眼前翻转一圈,唰地一下翻出一朵大红芍药,递到了亦泠面前。 亦泠:“……” 见她冷着脸没什么表情,亦昀立刻伸出左手,变换了好多种手势,最后翻出一朵芙蓉花。 亦泠:“……” 看着面前两朵花,亦泠终于动了下眼睛,看向亦昀的脸。 给我的? 亦昀嗖地一下就把花塞到了亦泠手里。 亦泠只恨自己读书太少。 一时间不知如何形容此刻的尴尬,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就在她思忖着如何打发他走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冷冰冰的声音。 “带上你的花,滚出去。” 亦泠还未反应过来,就见自己手里的两朵花又变戏法似的消失了。 她抬头,看见那厚重的门帘尚且还在飘动,亦昀却已经带着刚从她手里抽走的花从正门蹿出了老远,跑得比狗还快。 再往旁看去,谢衡之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回来了,就站在正厅一旁,冷脸看着她。 亦泠很是诧异:“你怎么回来了?” 谢衡之垂眼,目光掠过屋子里那堆讨女人欢心的金银珠宝,声音里带着丝丝寒意。 “怎么,打扰你二位了?” 第23章 “打扰倒是谈不上,只是……” 亦泠说到一半,忽然紧了一口气,胆虚地瞄着谢衡之。 大白天的,他整个人怎么透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息。 语气里还夹着一股阴阳怪气的味儿,不太对劲。 该不会又出了什么大事吧? “这才末时,你怎么就回来了?” 忐忑的不止亦泠,一旁侍候的曹嬷嬷也同样捏了把汗。 原本以为那亦小公子只是来赔礼道歉的,谁知他行事竟然如此轻浮。 还好亦泠先前叫了七八个护卫站在这里,否则让谢衡之撞见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亦小公子和他夫人在前厅交头接耳,可就不好说了。 好在谢衡之似乎并未在意那落荒而逃的亦昀。 他个子比亦泠高出许多,垂眸瞥了她一眼,也没说话,负手径直越过她身侧,往圈椅上一坐,端起亦泠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的热茶,慢悠悠地啜饮半杯,才开口道:“我回我自己的家还需向谁禀报?” 说话可真不耐听。 不过亦泠好歹是看出来没什么坏事发生,他纯粹是闲的。 于是亦泠也懒得搭理他,悠悠背过身去,指着亦昀送来的一箱子宝物对曹嬷嬷说:“把这些都搬去我屋里吧。” 虽不知道亦昀到底揣着什么鬼心思,但这些珠宝做不得假。 待用过晚膳,她得仔细看看都有什么好东西。 曹嬷嬷偷偷瞄了亦泠一眼,后背冒出阵阵冷汗。 她家夫人是一点儿没把自个儿丈夫的脸色放心上啊,没见一旁的下人们都快把头埋进胸里了吗? 但她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连忙应了,指挥两个小厮上来搬箱子。 不曾想,事情果然没有曹嬷嬷想得那么顺利。 “放着。” 谢衡之轻飘飘两个字儿落下,刚抬起箱子的两个小厮立刻松了手,“砰”一声放下箱子退得老远。 前厅里足足站了十来个人,却静得落针可辨。 下人们个个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只有亦泠略不耐烦地扭头问他:“又怎么了?” 谢衡之没应她,上半身斜倚进圈椅靠背,匀称瘦长的三根手指端着茶杯,朝那箱子一点。 思无涯 第39节 “打开给我看看。” 一声令下,原本搬箱子的两个小厮没等亦泠发话便立刻躬身上前,将箱盖揭开来。 堆得冒尖儿的翠羽明珠,映得整间前厅都流光溢彩。 谢衡之的目光一寸寸扫过这些东西。 最后,他的目光徐徐移到了亦泠身上,轻声道:“就这么些东西,也能让你如此开心?” “你可别看不起这些东西,那亦小公子没本事但有见识,普通俗物能入得了他的眼吗?” 亦泠对他的措辞颇为不满,翘着手腕指着那箱子宝物,看向谢衡之,“光是这些湖珠便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还有这些珠翠珍玩,哪一样不是臻至稀品?还有这些团罗小扇——” 亦泠滔滔不绝的声音随着谢衡之的抬眸戛然而止。 他嘴角挂起了笑,眼底却如一潭冰泉,幽幽望着亦泠。 前厅本就不及寝居里暖和,此时更是阵阵冷风倒灌,那股凉意直往心里钻。 亦泠站着没再动,余光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下人们不知什么时候都缩着脖子扮起了鹌鹑。 整个前厅都被一股沉沉的气息压着,很明显,这股沉压的来源是谢衡之。 他缓缓转动着手里的杯子,语气倒是云淡风轻。 “本以为夫人向来不食人间烟火,没想到竟然对这等俗物如数家珍。” 说到一半,他手臂一垂,茶杯不轻不重搁到案几上,“对别人的性情也一清二楚。” 谢衡之的语气虽然不重,话里话外却有一股亦泠捉摸不透的意味儿。 “你和那小公子有什么交情?” 亦泠心头突然狂跳起来,耳边嗡嗡作响,脚底仿佛有一盆火在燎烤。 他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哪有什么交情,大人言重了。” 亦泠心虚不敢直面他,垂着眼睛讪讪解释道,“这些都是亦小公子送来的,仔细地介绍了一番,不然我哪儿认得这些好东西呀?” 见谢衡之不说话,亦泠又继续说道:“他年纪小,不懂事,前些时日冲撞了我,今日特意带了这些东西上门赔礼,我自然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 说完,她为了转移谢衡之的注意,特意问他,“人家送了这么重的礼,想来大人也不会和他一般计较吧?” 倒是替他拿人手短了。 谢衡之没回答,那只放下茶杯的手复又撑到脑侧,偏着头毫不遮掩地打量亦泠。 被他这探究的目光一扫,亦泠觉得自己就像没穿衣服一般不自在。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亦泠眼珠子一转,立刻殷切上前给谢衡之填了一杯茶。 “大人既回来了,就好生歇着,我便不打扰了。” 眼见着倒满了杯子,亦泠放下茶壶转身就想走。 脚刚迈出半步,一只温热的手掌箍住了她的手腕往回拽去。 谢衡之的力道并不算大,但亦泠毫无防备,又正值转身之际,整个人一歪,就不偏不倚地……坐在了谢衡之一条腿上。 亦泠:“……” 好在冬日里她穿得足够厚,没有直接的肌肤接触。 但这也足够让亦泠气血上涌,浑身绷紧。 “我——” 她刚要起身,谢衡之那只箍住她臂腕的手往下一沉,连同她不安分的腿也摁了下来。 于是她便只能这么僵硬地坐在谢衡之腿上,呆若木鸡地盯着他的脸。 而那些候在一旁的下人不管心中作何想,都十分懂眼色地退了下去。 十来个人,硬是没走出一丝声响。 前厅顿时恢复了安静,亦泠耳边只剩下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跳声。 倒是谢衡之依然端端坐着,稳如泰山,直勾勾地看着亦泠的眼睛。 其实也只是瞬息间的对视,亦泠的心却快跳出嗓子眼。 被谢衡之这么拥坐着,毫无遮掩地被他端详,总感觉他下一刻就能看透她所有谎言。 许久,谢衡之没有要放她起身的意思。 比起亦泠的如坐针毡,他仿佛并不觉得两人这般过分亲昵的姿势有何不妥,还伸手顺了顺亦泠垂在后背的发丝。 可他手上动作轻柔,说出来的话却让亦泠胆战心惊。 “我发现每当提及到亦家那位公子,你总是特别紧张。” 他果然发现了什么。 亦泠努力定了定神,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又听他问:“你就那么在意那个小公子?” 耳鬓厮磨的距离,两人温热的气息交缠。 若是平常人家,这分明是情投意合的恩爱画面。 可眼前的人是谢衡之,亦泠看着他深邃的眉眼,后背一阵阵发凉。 偏偏谢衡之还不给她沉默的机会,拂着她长发的手掌往下挪动,搂住她的腰肢往自己身前一摁。 “说话。” “夫君你放心!” 猛地贴近了谢衡之,亦泠直挺挺地缩着背,脱口便道,“虽然亦小公子他人长得好看,性子也比你有趣……” 她眨眨眼,认真地看着谢衡之,竖起三根手指:“但我绝没有非分之想。” 谢衡之:“……” 他抿着唇,眼里的凛意霎时间消失殆尽,连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松开了钳在亦泠腰间的手,他兀自起了身,转身就朝外走去。 - 强装着镇定快步走回寝居,一进了门,亦泠就像脱了力一般,脚步虚浮地挪到榻边坐着。 她脱掉披袄,半躺在榻上想歇口气,忽觉自己贴身小袄已经被涔涔汗意打湿了一层。 眼见着就是隆冬了,若是受了凉,怕是会萎靡好一阵子,于是亦泠连忙让曹嬷嬷和锦葵替她准备干净衣裳。 贴身伺候的人做起这些事很趁手,不一会儿,两人就帮着亦泠把里里外外的衣衫都换了一遍。 曹嬷嬷拿着换下来的衣裳,理了理,露出一截儿小衣。 她翻开看了一眼,拧眉算了算日子,觉得不对想说点什么,抬头却见亦泠一脸忧愁的模样,最终还是没开口,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好一会儿过去,亦泠缓过神来,靠着案几长长地舒了口气,抬手撑着额头,依然愁容满面。 今日幸得脱险,但也仅仅是侥幸。 若谢衡之这老狐狸哪一天留神回想起种种,定会发现她身上的各种破绽。 且不说别的,随便拿一首诗词来考考她,都能戳穿她这个冒牌货。 到时候可怎么办才好? 亦泠转了个身,托腮望着窗外继续发愁。 忽然间,隔着濛濛的窗棂,她看见谢衡之身边的利春走了进来,和廊下的锦葵低声说了一句话。 锦葵点头应了,转身打帘进来,朝亦泠说道:“夫人,太子殿下今日回京了。大人要去太子别院接风,夜里会晚些回来,让您早些安置,不必等他。” 原来他今日提前出宫是为了这个。 亦泠心不在焉“哦”了声,心想自己也并不在乎他去了哪儿。 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不再有响动,只剩脚旁一盆炭火烧得正旺。 亦泠整个人都被烘得暖洋洋的,心里虽然装满了愁绪,上下眼皮却也止不住打起架来。 一不小心,她便靠着案几睡了过去。 但这个盹儿亦泠打得并不安稳,迷迷糊糊中,她总觉得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因此即便困到了极点,她还是挣扎着睁开了眼…… 然后便看见沈舒方一脸沉哀地看着她。 恍惚间,亦泠怀疑谢衡之是不是真的要造反了,怎么沈舒方这个太子妃每回来谢府都跟回自己家似的。 她懵懂地盯着沈舒方看了许久,才如梦初醒般慌忙起身。 “臣妇见过太子妃娘娘,娘娘您怎么——” 沈舒方伸手扶住了她,低声道:“说了多少次,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多礼。” 等亦泠站稳了,沈舒方又叹了口气,“本来不想这个时候来打扰你的,可我心里着急,顾不得太多了。” 亦泠抬头,眼里也多了几分紧张。 “发生何事了?”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急迫的大事,但沈舒方是个急性子,听到了消息就忙不迭来了谢府。 “今日我见太后召了几个世家女子进宫,看样子不像什么好事,便让人去打听了一番。” 她坐到亦泠身旁,压低了声音说:“前两年她就想往你们府里塞女人,那时谢大人以自己尚未娶妻拒绝了。如今时过境迁,她便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虽然从未见过太后,但拜沈舒方所赐,亦泠已经在心中勾勒出一个阴险狡诈的模样。 她垂眼想了想,问道:“您的意思是,太后娘娘想给我夫君纳妾?” 沈舒方郑重地点头:“她有这个想法不是一日两日了。” 她说着便拧起了眉,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这老虔婆这些年到处给人送美妾,这么喜欢说媒便去做媒婆好了,做什么太后。” 和沈舒方的设想完全相反,亦泠听到这件事并没有露出一丁点儿伤心或紧张的神色。 思无涯 第40节 她只是不咸不淡地说:“那真是劳烦太后娘娘费心了。” 沈舒方以为自己看错了,凑近了些,小声问道:“你不生气吗?”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亦泠心想,纳就纳呗,纳十个八个都不关她事儿。 而且—— 亦泠悠悠说道:“我夫君这人,娘娘您也是知道的。他若不想纳妾,太后娘娘恐怕做不了他的主。” “话是这么说。” 沈舒方伸手摁了摁亦泠的手背,“倘若他想呢?” 经沈舒方这么一提醒,亦泠忽然醍醐灌顶,整个人都坐直了。 谢衡之动不动心思的她倒是不在意,可万一真娶了几个妾室回来,少不得要去宠幸人家。 到时候谢衡之整宿整宿睡在别人屋里,岂不是要了她半条命?! 想到这些可能,亦泠后背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娘娘觉得该如何是好?” “合离!” 沈舒方拍案道,“旁人纳妾也就罢了,你可是天下第一大才女,怎能委曲求全和他人共事一夫?谢衡之若敢负你,你便一纸合离书叫他好看!” “……” 亦泠觉得,就沈舒方这动不动让人合离的性子,若是等她做了皇后,大半个上京都得妻离子散。 “臣妇再想想……再想想……” 见亦泠垂眸沉思,沈舒方心知她必定能想出绝妙的法子。 不过此事的关键还是在于谢衡之本人。 思及此,沈舒方抬头看了看四周,问道:“我今日出宫时听说谢大人也回府了,怎的不见他人?” “……嗯?” 亦泠抬头,疑惑地打量沈舒方。 “今日太子殿下回京,他去接风了,娘娘您不知道吗?” 沈舒方目光骤然一暗,错愕的神情全凝滞在脸上。 “太子……今日回京了??” 亦泠:“……” 没想到,整个上京,竟然还有比她和谢衡之更表面的夫妻。 - 是夜。 太子今日低调回了京,迳直去了自己置在宫外的别院。 皇后虽还在国寺,私底下却没闲着。如今冯三趟造反风波已接近平息,太子总算不必避在蜀地。今日回来,与工部交接了蜀地栈道一事,又和谢衡之喝了些温酒。 是以谢衡之确实比以往回得晚一些。 冬月间还算不上最冷的时候,谢衡之仍穿着秋日里的衣服,走在盏盏宫灯下,显得既高挑挺拔,又有些清冷单薄。 踏进屋子前,一阵寒风吹过。 他闻到自己身上的酒气,突然停下了脚步。 隔着一层濛濛窗纸,他抬头,又看见亦泠坐在榻上的剪影,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不知在拨弄什么。 “……六、七、八、九、十。” “啧啧,这样好的东珠,他竟然一口气送了十颗,这亦小公子出手可真是阔绰啊。” 曹嬷嬷附和着她笑道:“可不是,老奴还从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呢。” 亦泠又指着另一处说:“这些团罗小扇看样子都是蜀绣,好好收着吧。” 曹嬷嬷说是,转头去收拾时,忽然顿住。 她看见谢衡之冷着脸走进来,感觉自个儿身上也嗖嗖刮起了凉风。 “大、大人,您回来了?” 谢衡之没理她,迳直朝里间走去,抬手指了下浴房的方向,示意准备热水。 下人们立刻无声退出去做准备。 接着,他抬手解了革带,随手挂到一旁,又转过身去脱外衫。 全程没说一个字,就像没看见亦泠一般。 亦泠原本早就习惯了他一言不发的模样,只是她今日心里有事,自然也就觉得谢衡之今日的沉默不太对劲。 于是她就看着他的背影,思忖片刻,开口道:“大人?” 谢衡之依然背对着她:“何事?” 其实亦泠也没想好如何开口。 今日太子妃来跟她说了纳妾的事情,亦泠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只能看看亦昀送来的这些宝物缓解愁绪。 又回想这些时日的相处,亦泠觉得谢衡之多半是无心女色的。 像他这种冷漠到骨子里的人,女人于他而言只是说杀就杀的蝼蚁。 若非色欲迷了心,他不像是乐意往家里塞女人的性子。 因此,亦泠觉得自己或许没必要庸人自扰。 只要谢衡之不想纳妾,这些烦恼也就迎刃而解了。 “我只是想问问大人。” 她站了起来,走到谢衡之身后,小心翼翼地问,“这谢府这么大,府里人又少,不知大人可有……纳妾的打算?” 谢衡之脱衣的动作忽然顿了顿。 随即,他开口道:“并无此意。” 听到这个回答,亦泠悬着一晚上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她就知道。 家里有这么个名正言顺的大美人儿正妻都没见谢衡之动过色欲,哪有精力去应付莺莺燕燕。 亦泠悄悄拍了拍胸口,忙了一天也有些累。 正准备去床上歇息,又听谢衡之说:“但若是遇上人长得好看,性子也有趣的。” 他转头看着亦泠,嘴角噙着笑,“也未尝不可。” 第24章 谢衡之说完这句话,便去了浴房,留亦泠一人在榻边发呆。 他这是……什么意思? 自仁乐十四年科考殿试,谢衡之得圣上亲自诏问,钦点状元,自此一飞冲天至今,试图附凤攀龙的人数不胜数,结秦晋之好自是最轻巧又稳固的方式。 一时间,整个上京,但凡有待嫁的闺英闱秀的人家都尽数瞄准了谢衡之,说媒人都快踏破了谢府门槛,也不见他有娶妻之意。 这十年间也从未听闻他收过姬妾通房,除了传闻中爱慕那亦家小女儿外,一丁点儿桃色绯闻都未曾传出。 当真是大梁王朝守身如玉第一人。 怎么亦泠才到他身旁一个多月,他就色欲熏心要纳妾了?? 平日里也不见他对枕边这个如花似玉的正妻有任何意思啊。 不行。 绝对不行! 亦泠就算不为了自己活命,也不能让谢衡之过上美人环绕的生活! 待谢衡之从浴房出来,亦泠见了他便急切地想说点什么,猛然一站起来,却踩着裙角绊倒了自己。 “砰”一声,谢衡之回过头,见亦泠半跌在地上,手肘撑着罗汉榻,发丝散落鬓边,怔怔望着他,眼底泛了一圈红。 然而谢衡之沉默半晌,只是抬了抬眉,并没有要上前扶起她的意思,还坐到了桌前,喝起了婢女准备的醒酒茶。 “又晕?” 亦泠:“……” 既然如此,只好将计就计了。 她忽然抬手捂住胸口,楚楚可怜地说:“夫君,你好没良心!” “噢?” 谢衡之丝毫不为亦泠的浮夸语气所动,反倒笑了笑,“我怎么没良心了?” “世人都知道我多爱慕你,不惜名声又不远千里嫁过来,在这上京孤苦无依,你是看不见我每个深夜里悄悄以泪洗面的模样罢了。” 反正都摔了,亦泠索性趴在榻上,衣衫松垮,消瘦莹白的肩膀映在灯下,轻轻颤着,看起来羸弱又可怜,“自来了上京,我一心一意为了这个家操持,满心满眼都是你,不求夫君和我一样,但求夫君给我留几分薄面,不要让我沦为这满上京的笑话!”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情绪又激动,亦泠自个儿都有些喘不上气。 谢衡之却依然维持着垂头看她的姿势,看似凝神专注,右臂却搭在桌上,指尖搓动把玩着醒酒汤的杯盏。 他的眼神十分微妙,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亦泠一圈,似乎含着一股意味不明的讥诮。 仿佛不相信一般。 “夜夜以泪洗面?”许久,他才开口道,“怪不得日日睡到红日三竿。” 亦泠:“……” 思无涯 第41节 好一个小肚鸡肠又冷漠的男人,她都做出如此楚楚可怜的模样了,他竟还这般铁石心肠。 亦泠那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泪意顿时跑得一干二净,她也不想演下去了。 本来日日都要想方设法靠近谢衡之就已经很痛苦了,日后府里有了其他女人,她还要被迫争宠。 这种日子过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亦泠心一横,索性破罐子破摔,迳直说道:“你要纳妾便纳吧,只是我但凡有一夜见不着你就会晕死过去,这毛病谁也治不好,就靠你吊命!你若想当鳏夫就尽管去纳妾吧!” 反正谢衡之也不会信,她只求说个痛苦,随即就朝床上走去,直挺挺地躺了下来,大有一副等死的模样。 躺了半晌,屋子里寂若无人。 亦泠这才意识到谢衡之似乎没有走,也没有说话。 她其实也很忐忑,想看看谢衡之到底什么反应,便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去偷瞄他。 刚见了光亮,就猝不及防和谢衡之三目相对。 可谢衡之却不像她想像中那般声色俱厉。 半开的门透出几分夜色,谢衡之半张脸隐在了阴影里,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只是带着探究的目光,平静地盯着亦泠,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谢衡之突然收了视线。 轻叹一口气后,他起身径直朝亦泠走来。 亦泠下意识便往床角缩去,捂着被褥盯着谢衡之。 他却什么都没说,像往日那样,掀开被褥,无声地躺了下来。 藉着朦胧的月光,亦泠朝身侧的男人靠近了些。 两人平日躺在一张床上,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此时谢衡之正侧着身,背对着亦泠,没有丝毫动静,仿佛沾枕头就能睡着。 打了会儿腹稿,亦泠小心翼翼伸出手,试图戳醒他。 指尖还没碰到他的肩膀,冷不丁就听他开口道:“又怎么了?商大小姐。” 亦泠知道他根本没相信她说的话。 可她能怎么跟谢衡之解释呢?遇到这种事情她也很无语但事实就是这样啊。 “我方才跟你说的话都是真的,你可千万不要觉得我在胡编,不信你去问问旌安寺的慧明大师。” “我也不想总缠着你的,只是这毛病无人可医,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若答应我,以后就算这府里有了别人,你也会每日抽出时间陪我一会儿,那我绝不管你要纳八个还是十个妾。” 亦泠说这话的时候很着急,谢衡之却像是聋了。 许久,就在亦泠以为他压根儿不想搭理时,他却利落地翻了个身,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 四下寂静,清白月光透过罗帷飘荡在床榻之上,隐隐约约可见谢衡之的双眸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他忽然很后悔自己先前为何莫名其妙要嘴贱逗她一下,导致这床上夜话越说越离谱,就差说自己是观音菩萨转世了。 大概是因为今夜喝了太多酒罢。 但若是让他此时主动服软:我是同你开玩笑的,我不会纳妾。 ——倒像是莫名其妙在给她许诺什么。 他就这么看着亦泠,许久没有说话。 在谢衡之的注视下,亦泠咽了咽口水,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的那一番话有多不妥。 怎么说着说着,更像在变相邀宠了? 而且还很拙劣。 果不其然,谢衡之总算开口,却意味不明地问:“那大师有没有说过你这病什么时候会好?” 亦泠:“……” 问得好。 没听到回答,谢衡之又问:“若是一辈子不好,我岂不是也要一生一世与你日日不分离?” 亦泠:“…………” 谢衡之可能不知道,亦泠比他还担心这个问题。 若是一辈子好不了…… “我——” 就在亦泠打算挣扎着再辩解几句时,谢衡之忽然打断了她。 “知道了。” 他似是没有耐心再听下去,复又翻身背对亦泠,“睡吧,大小姐。” 亦泠:“……” - 第二日便是小雪,虹藏不见,塞而成冬。 天刚濛濛亮,瑟瑟北风刮得枯枝乱颤,婢女们说话的声音也像裹了一层冰霜,忽远忽近听不真切。 亦泠一夜没睡好,面对的烦心事太多,越想越睡不着。谢衡之倒是睡得很香,任她夜里怎么翻来覆去也没醒过。 到了晨起用早膳的时候,他竟还比往日多要了一碗粥,到这会儿还在吃。 太后的懿旨就在这个时候翩翩而至—— 揽凤院的莲花开得好,邀亦泠前去观赏。 亦泠脑子涨涨的,却还记得今天的日子。 “今日小雪,竟要去赏莲?” 传旨的太监不无骄傲地说:“是呢,夫人不知这揽凤院可是一个好地方。其中有暖池一片,饶是寒冬那池水也是温的,所以才有冬日莲花开这一奇景呢。” “今早太后娘娘听揽凤院那边的人说莲花最近开得好,连忙就让小的来请夫人做今年头一个赏莲的客人,这可是娘娘对夫人的看重啊。” 亦泠大概还是见识少了,震惊了许久,直到谢衡之踏进这前厅才回神。 传旨的太监还没走,堆着笑脸退到一旁,恭恭敬敬地朝谢衡之行礼问安。 谢衡之却看都没看那太监一眼,抬手理着乌纱帽,迳直越过了他身侧,朝亦泠走来。 “今日天冷,你不想去便待在家里吧。” 他这话一出,亦泠整个人都颤了颤。 人家太后的人还在这儿站着呢! 亦泠去看那太监,果然见他脸色变了,虽垂着脑袋,依然可见其紧抿的唇角。 而谢衡之却坐了下来,将乌纱帽搁在桌上,侧身为自己倒上一杯热茶。 谢衡之是不把太后放在眼里,可亦泠没那个胆子。 她连忙拔高了音量说道:“去!当然要去,这可是太后娘娘的懿旨,臣妇感恩戴德!” 谢衡之凉凉瞥了她一眼,轻嗤了声。 果然是个只敢窝里横的。 有了亦泠打圆场,那太监也顺势告辞,没理由继续待在谢府白白受辱。 等他转身走出了前天,亦泠连连拍着胸脯纾解恐惧。 吓死人了。 虽然知道谢衡之大逆不道,可别带着她一起找死啊。 回了神,亦泠冷静下来,侧头看向谢衡之时,他竟还没走,坐在一旁悠哉哉地喝着茶,不知在等什么。 亦泠瞄了他好几眼,几度想开口,却不知如何措辞。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太后娘娘这番邀她赏荷便是要藉机插手她的内宅事了。 如今火烧眉毛,太后都已经召见她了,谢衡之还不表态,恐怕她就只能等死了。 可她能有什么法子? 太后有意,谢衡之也乐得接受,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还能拒绝不成。 亦泠兀自坐在那里犯愁,谢衡之余光看过去,她如画的面容像笼了一层朦胧的薄雾,眉心一会儿紧蹙鼓足干劲,忽地又耷拉着眉眼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几口茶的功夫,她好像变化了千百种情绪。 最后,她的目光还是转到了谢衡之身上。 “想来太后娘娘身边美女如云。”她凉飕飕地问:“大人想要我带几个回来?” “……” 谢衡之转头与她对视良久,却问,“真就这么在意?” 亦泠没说话,只冷冷别开脸。 若是没看错的话,似乎还白了他一眼。 算了。 不同她说明白,这谢府是不会安生的。 也不知自己先前在和她莫名较什么劲儿。 “我昨夜和你说的是玩笑话。” “什么?” 冷不丁听他这么说,亦泠莫名其妙,“什么玩笑话?” 谢衡之没说话,也没看她,只平视着前方。 半晌,亦泠终于懂了他的意思…… 思无涯 第42节 原来他昨日说纳妾也未尝不可竟是故意逗她的。 平白害她焦愁一整夜,简直混蛋! 不过生气归生气,亦泠此时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下,是一股直冲冲的舒畅。 她没忍住瞪了谢衡之一眼:“你若早说,我也不至于一夜无眠!” 谢衡之放下茶杯,起身慢悠悠掸了掸衣襟,才负手朝外走去。 “你若不愿意。”他背对着亦泠说道,“直接回绝太后就是,不必受委屈。” 这是当然。 不过亦泠心境豁然开朗,思绪也清醒了许多,知道自己这会儿该装作大气的模样。 “我哪儿有什么不愿意的呢,若太后娘娘有此美意,我当然希望府里多几个称心如意的女子来照顾大人,让大人开心。” 语气越做作,就越口是心非。 谢衡之都走到门口了,听到她这话,还是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两人遥遥相望,目光流转间,亦泠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思,刻意地展颜一笑。 随着她这一笑,谢衡之忽然懒懒抬起手,朝她眉心指了指,带着些许警告意味儿。 亦泠连忙垂下头,心虚地补充道:“我向来如此大度的。” 谢衡之没说话,只目光寸寸地扫过她低垂的面孔,可见其冬日白雪般的脸颊映着兴奋开心的绯红。 他轻哂,转身离开时,嘴角却牵起了浅浅笑意。 第25章 揽凤院不在宫中,独独坐落于上京西郊。 原是先帝养母孝贤皇太妃休养的别院,早在亦泠幼年时,就听说过揽凤院的莲池是上京一大盛景。 酷暑之时,那接天莲叶几乎铺满了整个池塘,迎风而动,缠缠绵绵,连空气里都是荷花的香味儿。 可惜亦泠没有机会见识到揽凤院的莲池,她出生时,孝贤皇太妃已经与世长辞。 这座别院闲置二十余年后,被如今的太后要了去,作自己的行宫,并交由大皇子翻新重建。 整整修葺了三年,终于在今年立夏之时落成。 至于其冬日莲花开的奇景,亦泠却是闻所未闻。 那两年她去了庆阳,几乎与世隔绝,上京的什么稀奇事都传不到她耳朵里。 待马车辘辘驶至揽凤院,亦泠在宫婢的引路下步入这座行宫,满心都是好奇,想看看这冬日里究竟怎么开出莲花。 可她越是往里走,就越觉得不对劲。 这行宫虽雄伟壮丽,但依山而建,造景并未多作雕刻,露天的园景,亦泠却感觉似乎比别处暖和一些。 且四周似总有一股轰隆声萦绕,她不动声色地张望一番,又分不清究竟从何而来。 引路的宫婢一眼就瞧出了亦泠的疑惑,笑着说道:“大皇子殿下知道太后娘娘喜欢莲花,每年夏末都要因花败而伤神一阵子。” “为表孝心,他便在修葺这揽凤院的时候费了些心思,将池水全都引出,用锅炉烧热了再源源不断地输送至这池子里,使得莲池里的水能在冬日里也暖如春水。” “这声音是锅炉阁里发出的。” 话音落下的同时,两人已经站到了莲池前。 天凝地闭的时日里,池边白玉围栏仿佛也封上了一层霜,光是看着就觉得寒气逼人。 可池子里确实一派生机,莲叶茂密繁盛,将池水覆盖得严严实实。 一朵朵莲花开得歇斯底里,仿佛伸手碰上一碰,熟透的花瓣就会脱落。 宫婢往东面一指:“锅炉阁就隐匿在那头,若是到了极寒的时候,还会加大火力。不仅莲花会在花匠的伺候下盛开,整个揽凤院都因着这池子温暖如春。” “冬日赏莲,真是人间一大盛景啊。” 宫婢说起这些事的时候,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仿佛自己也是这个园子的主人,引以为豪。 亦泠对莲池的那股子好奇与兴趣,却随着宫婢的介绍悄然间变换成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 她也说不上究竟是为何,亲眼看见了这一片在冬日里盛开的莲花,只觉诡谲怪异,令人不寒而栗。 大抵因为她终究是个俗人,觉得夏日观莲冬日赏雪才是自然正理,品不来颠干倒坤的乐趣。 于是亦泠附和着宫婢奉承了几句这奇景,就收回了目光,随着她继续前行,不再多看那些莲花一眼。 - 召见亦泠的由头是赏莲,所以便在池边亭台设宴。 火炉酒饮早已备好,穿着冬装也袅娜娉婷的宫婢们忙前忙后,见亦泠来了,才纷纷停驻见礼。 亦泠端着姿态,只微微颔首示意,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这行宫的主人。 不过谢衡之名声向来如此,宫婢们也不敢置喙他妻子,连忙去后头请出太后。 来的路上亦泠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 既然要仗着谢衡之的权势拒绝了太后的多管闲事,那一开始便要做足了气势。 等待的间隙,亦泠便一直冷着脸,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模仿着谢衡之的嚣张。 一刻钟后,太后终于在太监宫婢的前拥后簇中款款出现了。 在这边陪着亦泠的宫婢们见状都捏了一把汗。 她们都知道太后今日来意不善,而谢夫人又和她丈夫是如出一辙的狂妄,不知待会儿会不会引得太后勃然大怒,殃及她们这些池鱼。 亦泠听到通传声,确实也不紧不慢地转过身,下巴依然抬得老高,用鼻孔看人。 只是—— 还没见着太后的脸,光是瞥到那一袭华丽的宫装,她就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得标标准准。 “臣妇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金安!” 众宫婢:“……” 放心了。 等膝盖开始隐隐作痛,亦泠才从自己的跪姿中回神。 这、这膝盖怎么不听人使唤?! 一见着太后娘娘,它自个儿就跪了下来。 如今还怎么模仿谢衡之那不可一世的气质? 亦泠垂着头,懊恼地直想捶碎自己的膝盖。 不争气啊不争气! 偏偏太后也许久不开口。 等了好半天,亦泠头顶终于悠悠落下声音。 “好孩子,起身吧,不必如此多礼。” 拜太子妃所赐,亦泠还没见过太后娘娘便已经在心里描绘出了一副尖酸刻薄的形象。 如今抬头看到太后那高挺的鹰钩鼻,和因年迈而格外凸出的颧骨上布着深刻的沟壑皱纹,亦泠倒也不觉得意外。 所谓相由心生,亦泠心知这太后定不是什么好相处的性子了。 再回想起她刚刚故作和蔼的声音,那感觉就和看见这冬日的莲花一样违和。 “风沅,给谢夫人看座吧。” 太后温和的声音落下来,却让亦泠觉得浑身平白凉了些,“孤多年前便听闻商家女儿才貌出众,乃我大梁最出色的女子,无人能比。如今一看,确实所言不虚。” 亦泠佯装乖巧地起身,趁机偷瞄了太后一眼。 不巧太后也正垂眼看着她,两人目光一对上,亦泠的眸子里立刻就露了馅儿。 忽然有些庆幸自个儿刚刚没有虚张声势。 要和这样的天潢贵胄做博弈,亦泠还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 “太后娘娘谬赞了。” 落座后,亦泠垂首敛目,恭敬大方。 但有的人看似端庄得体,实际上脑子里已经开启了天人大战。 强硬的气魄一开局就破了,如今要怎么拒绝太后? 若是太后以身份压制,她有胆子反抗吗?? 早知道就听谢衡之的话,待在府里不来了。 亦泠这边惊惶失措,太后却不慌不忙,正事儿一句没提,反倒拉着亦泠话了好一会儿家常。 先是问她习不习惯上京的水土,又关心她家里长辈身体可好。 接着还带着她走到池边看了好一会儿奇景,最后才拉着她的手,总算说到了主题。 “你是江州人,平日里又醉心诗文,想来是没有工夫应付家事的。” “谢卿家中只有一个寡母和幼妹,身体上又各有不便,要你一人照应也是辛苦。” 太后顿了顿,观察着亦泠的神色。 见她目光闪烁,像是没明白她的意思,只好把话说明白。 “孤身边有个能干得力的丫头,能识字也会伺候人。你若看得上眼,就带回府去,平时给你打打下手,也能帮忙伺候伺候谢卿。” 说完这些,太后身后便走出了一名女子。 亦泠却垂着脑袋,嘴角抿得紧紧的,眼珠子一个劲儿地转。 太后心想,看来她是听懂了,心里急得跟什么似的,却又蹦不出两个字儿。 思无涯 第43节 名震天下的才女,也不过如此。 太后原本还准备了许多说辞以免被反将一军,看来是她多虑了。 不过虽然稳操胜券,但迟迟等不到亦泠回应,太后还是有些不耐烦。 “孤知道你们新婚燕尔,不过身边早晚是需要人帮忙的,你……” 话没说完,太后见亦泠终于抬起头,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又等了片刻,亦泠还是没说话,嘴巴却张了张,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四目相对,半晌都等不到她的下文。 太后忍无可忍,卸下了慈祥的面具,皱眉道:“你有话就说。” 亦泠还是没立刻开口,转动着眼眸小心翼翼地打量一番四周,才抬手捂着嘴鼻,遮遮掩掩地说:“也不是臣妇不愿,实在是……夫君他力不从心。” 太后没太听清楚:“什么?” “哎,夫君他平日日理万机,似乎把精力都耗在国事上了。” 亦泠叹了口气,难掩窘色,“所以他每晚回家都很累,无力其他。” “谢卿他为国操劳,确实是辛苦了。” 太后亲热地握住亦泠的手,顺着她的话说道,“正是如此,才更该多一两个得力的人去……” 说到一半,话音突止。 看着亦泠羞愤的眼神,她终于回过味儿来。 太后:“啊。” 亦泠又飞速掠了太后一眼,一个字都不愿多说的样子。 太后:“你们……” 亦泠:“我们每晚写写诗,作作赋,早早便歇息了……” 太后不说话了。 半晌,她朝亦泠递去眼神:是孤想的那个意思吗? 亦泠:“嗯……” 现场的沉默惊天动地。 两人相对无言的画面不知凝固了多久,太后猛然撤开自己的手,往回退了两步,还险些没站稳。 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风风雨雨没见识过。 只是这话从谢衡之的妻子嘴里说出来,只言片语就传递了太多的信息。 尴尬之余,太后一时间也想不到要怎么强人所难了。 她定了定神,勉强笑道:“那、那你便先回去照顾谢卿吧。” 亦泠松了口气,立刻起身行礼。 “那臣妇先告退了。” - 似是要下雪的前兆,今日的天格外阴沉。 刚至午时,厚重的云层似要压到头顶上了,行人的脚步都比往常慢一些,谢衡之却回来得特别早。 今日一大早太后来谢府传旨,谢衡之很清楚这老太婆揣着什么心思。 本想着让亦泠躲在家里,谁知她胆子这么小。 若真不让她去,她定在家里走来走去,为自己拒绝太后而担惊受怕个好几天。 去也就罢了,她这种性子哪儿是太后的对手。 是以谢衡之在早朝间,脑海里竟时不时浮现出亦泠怂怂地拒绝太后的模样。 谁知一天过去了,连太后都回了皇宫,亦泠那边却没任何动静。 看来她今日应该没受什么委屈。 跨进了林枫苑,果然见一堆婢女在正厅里围着亦泠,不知在叽叽喳喳说着些什么。 不仅没受委屈,看着心情还挺不错,甚至都没注意到他回来了。 直到她轻咳了两声,锦葵扭头瞧见他,像耗子见了猫似的笑意顿收,连忙带着众人行礼。 一时间,欢声笑语的前厅就因谢衡之的出现变得鸦雀无声。 就连亦泠看见谢衡之时,嘴角笑意也凝住,惊诧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这话说得,倒像是谢衡之的出现很扫她们兴。 于是他掀袍坐到亦泠旁边,开口道:“回来瞧瞧夫人给我领了几个美妾。” 想得倒美。 亦泠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沫。 “下回吧,这次的女子们姿色一般。” 说完有一会儿都没听到谢衡之接话,亦泠转过头,却见他正盯着自己打量。 “看我做什么?” “长进了。” 谢衡之目光落在她脸上,“这回没装晕?” “……” 亦泠轻嗤了声,“您未免也太看不起人了,拒绝太后不过是三言两语的事情,用得着装晕吗?我一开口便将太后堵得哑口无言。” 话说到这里,她又有些心虚,连忙绕开话题:“不过那揽凤院也太诡异了,这大冬天的竟开了莲花,据说池子里都是温水,也不知道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做到。” 她说了这么多,谢衡之却还是关注到了最前头那句话。 “你是如何将太后堵得哑口无言的?” 亦泠心头跳了跳,余光去觑谢衡之。 果然见谢衡之紧紧地盯着她,目光幽深,似在等着什么想要的答案。 四周的风似乎都停了。 气氛不太妙。 他难道都知道了? 久久没有回应,谢衡之垂眸扫了眼,见她手指正不安分地搓动衣袖,藏不住地紧张。 “哑巴了?说话。” 亦泠咽了咽口水,扯出一个讪讪的笑。 正想着如何糊弄谢衡之时,曹嬷嬷突然笑吟吟地走了过来,朝谢衡之福身。 “大人,太后娘娘派人给您送了好些补品来!” 谢衡之:“什么补品?” 曹嬷嬷一扬手,宫人们捧着赏赐鱼贯而入。 不是鹿茸便是熊掌,大药仙丹堆得如同不值钱的糖丸子,还有两个小太监抬着一缸活蹦乱跳的石蛙,样样皆是补肾壮阳的名贵珍品。 谢衡之缓缓转头看向亦泠。 亦泠:“……唔。” 第26章 得知太后有赏,谢府上下所有人都迎了出来。 待到宫人们把东西放好了,众人谢恩时,亦泠的脸已经红成了熟透的苹果,还得故作姿态装无事。 宫人客客气气地作别,临走前,领头那个太监特意朝着谢衡之说道:“谢大人,太后娘娘感念您辛劳,过两日还会特意安排太医来为您调理身子,包您龙精虎猛更胜从前。” 亦泠一听,心里又是咯登一下。 太后娘娘说话倒也不必如此直白,一旁的婢女们似乎都有些脸红了。 亦泠偷偷觑了谢衡之一眼,他倒是言笑自若地看着太后的人离开,没有流露任何异样的神情。 亦泠也轻轻呼了口气,趁着众人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潦草地朝谢老夫人行了个礼,又朝谢衡之说道:“那我先——” “瑾玄啊——” 她和谢老夫人同时开了口。 亦泠没有底气,声音小,自然而然被谢老夫人的音量盖住了。 没人注意到亦泠想溜,只听见谢老夫人关切地问:“你可是身体有恙?太后娘娘竟送了这么多东西来。” 亦泠眼皮跳了跳,更不敢再多留,继续埋着头悄摸摸地往门外挪去。 脚都快迈出门槛了,突然听谢衡之开口道:“近日天冷,早晨上感了风寒,无大碍,娘不必挂心。” 谢衡之平静的声音落下,谢老夫人自然安了心。 转头就朝着亦泠离开的方向道:“上京气候不比江州温暖,冬日里干燥酷寒,亦泠你身子弱,更要多多注意保暖,若是身体不适要及时请大夫来瞧瞧。”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的亦泠身上。 亦泠:“……” 不愧是谢衡之的亲娘,全身都长满了眼睛吧。 亦泠不动声色地收回脚,硬着头皮走回来朝谢老夫人福身。 “劳母亲挂念,我会注意的。” 谢老夫人一如往常,对亦泠这个儿媳妇的事不多管不多问。 思无涯 第44节 该有的关怀到位了,便点点头。一旁的谢萱得了示意,乖巧地扶着她离去。 待她领着谢萱和婢女们离去,前厅里立即空了许多。 安静宽敞的屋子里只剩亦泠和谢衡之两人,一时无言,气氛也陡然冷了下来。 谢衡之没有继续追问亦泠。 赏赐堆了这么多,样样都是指向男人精气的大补之物,他还有什么需要询问的? 他只需要质问。 谢衡之一手负在身后,慢悠悠地扫视着琳琅满目的补品,最后回头看着亦泠。 “你就是这么堵住太后嘴的?” 亦泠忽然感觉似乎有一把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虽说未经人事,又胸无墨水,可亦泠到底是纵览天下话本,哪儿能不知道男人也是极为看重自己名声的。 何况还是谢衡之这等位高权重的人。 “当时我……”亦泠脑袋埋得低低的,眼珠子乱转,支支吾吾道,“我只是说大人操劳,平日里——” 不等她红着脸解释完,谢衡之忽然捻起一颗大补丸,转过身来,顺手塞进了亦泠嘴里。 动作虽有些突然,他的力道却很轻,像是给小孩喂食一般。 食指还停留在她温润细腻的唇上,堵住了她要说的话。 亦泠怔怔抬头,嘴巴还半张着,却听见他严词厉色的警告。 “下不为例。” - 亦泠知道,自己今天还能全须全尾地好好活着,全赖谢衡之懒得跟她计较。 不然这种损他男人名声的事情若是计较起来,她的下场恐怕不比地牢里的人好上多少。 不过亦泠向来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既然谢衡之都没说什么,她自然不往心里去,每天该吃吃该喝喝,待在屋子里认真研读兵书筹划复仇。 如此一来,这几日的谢府便格外安宁。 但谢府,住着当朝第一权臣,无数错综复杂的朝堂关系都于此处纵横交贯、牵丝扳藤,多少双眼睛时时刻刻盯着这座府邸。 怎会有真正安宁的时候? 譬如此刻,一个布衣男子挑着扁担经过谢府,不露形色地张望几眼,便拐进了不远处的小径里。 待身影隐入暮色,他的步伐突然快了起来,飞速地穿街走巷,最后行至一处荒芜庭院,朝草亭里一华服女子躬身行礼。 “公主,今日谢夫人依然没有出过谢府。” 果然不出所料。 钰安公主一挥手,男子立刻退出草亭,静默地候在一旁。 她烦闷地来回踱着步,眉头拧成了绳子,瞥见角落里的亦昀,心情越发烦躁。 偏偏亦昀浑然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吊儿郎当地抄手靠着柱子,嘴里还叼着一根不知道哪儿薅来的狗尾巴草,说起话来更是气人。 “我早就说了这法子行不通,那可是谢衡之的老婆,我哪儿有那个本事勾引人家?” “现在好了,她干脆连门都不出了,更没辙了。” 听见他推脱责任,钰安公主气不打一处来,扭头就道:“她可是商亦泠!哪儿能被你那些小把戏迷惑住?你当是养在深闺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吗?” 亦昀听到这说辞,也来了火气。 “横竖都是殿下有理,那您说怎么着吧?!” 钰安公主气急,反倒冷静了下来。 她望向阴沉的天边,喃喃自语道:“一般的手段自然是无法蛊惑商亦泠的。” 她转过头,看着亦昀,忽然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 “亦小公子,你可听过英雄救美?” “什么意思?”亦昀问,“殿下您又有什么想法?” “我们没有时间慢慢磨了,须得下一剂猛药。” 钰安公主的双眼在这暮色里闪着精光,“若是她遇到了性命之忧,你从天而降英雄救美,即便她不会倾心于你,也会把你当做救命恩人,还怕从她嘴里套不出秘密?” 亦昀顺着钰安公主的话思索半晌,嘴巴忽然一张,狗尾巴草立刻落到了地上。 “我?”他指着自己呆滞的面目,“英雄?” “你这废物东西当然和英雄二字不沾边。” 钰安公主扶了扶头上的鬓钗,翩翩朝外走去,拉长了音调慢悠悠说道,“不过你放心,本公主自有妙计。” - 是夜。 因太子妃入夜便要读书习字,不喜旁人吵闹,也不爱灯火辉煌。 是以东宫只亮着零星几盏灯,宫婢来往皆不敢发出声音。 若不是夜色中隐隐可见碧瓦朱甍、玉阶彤庭,旁人还以为这是什么无人问津的冷宫呢。 宫婢端来了茶水,钰安公主轻轻抿了一口,差点把她舌头苦掉。 怎么给她上了苦丁茶? 难道这东宫不知道她最怕吃苦吗? 钰安公主满腹怨言,正想让人换一杯茶,沉默许久的沈舒方突然抬眼打量着她,问道:“公主这件衣服是新做的?” 提到这个,钰安公主立刻忘了那杯茶,不无骄傲地抬起双手,展示自己精美的袖口。 “是呀,料子是今年新进贡的蜀锦,袖口特意缝制了白狐毛,今日刚送到我宫里的。嫂嫂若是喜欢——” “竟真是新做的衣裳。”沈舒方收回目光,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也不喝,就盯着沉浮的茶叶,平静地说,“尚衣局从量体到裁衣也不过月余,腰身竟然就这样紧了,看来公主最近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钰安公主:“……” 这是在说她胖吗? 没等钰安公主想明白沈舒方为何无缘无故讥讽她,门外又忽然响起脚步声。 听到宫人们行礼请安的声音,钰安公主兴奋地回头:“皇兄!” 宫婢打帘,太子趋步而入。 见钰安公主在此,倒有些意外。 “这么晚怎么过来了?” 钰安公主正想说明自己的来意,身后的沈舒方突然起身道:“你们兄妹二人说话吧,我先去歇息了。” “天冷了,让人把你屋子的窗都关好。” 太子这话虽是在关心沈舒方,却并未看她一眼,注意力反倒在钰安公主袖口的毛圈儿上。 沈舒方习以为常,微微点头便离开了这里。 只钰安公主愣在原地,愣怔看着沈舒方的背影。 虽然她知道自己的太子哥哥和嫂嫂感情平淡,倒也一直相敬如宾。 可如今看来,两人之间已经恍若一潭死水,没有一丝涟漪。 听刚刚那话的意思,他们竟还分房睡了。 待不久后太子侧妃入东宫,她这嫂嫂岂不是更惨了? “看什么?” 脑袋上的步摇突然被人拨了一下,钰安公主回神,打了个寒战。 这守活寡的日子也太可怕了。 她可不能像沈舒方这么凄惨,她一定要想办法找到王郎,和自己心爱之人成亲。 思及此,钰安公主抬头朝太子露出一个娇俏讨好的笑,“皇兄,我们去狩猎吧!” - 太子一时兴起要狩猎,京中贵族纷纷响应,一时间,家家户户的年轻儿郎皆摩拳擦掌,力争在年关之际博一个好彩头。 姑娘们则鼓足了劲儿打扮,待今年第一场雪落下来,便只能待在家里哪儿也去不了了。 唯独亦泠一人对此次出行十分排斥。 狩猎向来是男人的舞台,她去了也只有在一旁鼓掌喝彩的份儿,好没意思。 她也怕女人们凑到一起,少不了又要跟她“讨教”诗词歌赋,总不能回回装晕吧。 何况这天寒地冻的,山里哪里比得上府里暖和?简直是自讨苦吃。 可惜太子下了令,谢衡之也非要她去,她哪儿还有违抗的胆子。 待一切收拾妥当,亦泠再不情愿也得出门了。 待走出林枫苑,发现今日竟还是难得的好天气。 如此良辰美景,居然要去山里受苦,亦泠真是看什么都不顺眼。 “西山路途崎岖,坐几个时辰马车上去,骨头都颠散架了!” 曹嬷嬷说:“那老奴给夫人准备软轿?” “真是个好法子,等我慢慢摇上西山,正好欣赏来年开春的美景,也是一番美事呢。”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有了动静。 亦泠回过头,见谢衡之正阔步而来。 原以为他会穿上一身罩甲骑装以便骑射,谁知他只是换上了一身酂白锦袍,其色滃滃,连发髻也只以一只竹节玉簪相挽,低调至极。 随着他的走近,恰逢一阵寒风迎面而来,裹挟着他身上那股清洌如雪的味道。 看来谢衡之并不打算参与这场狩猎。 思无涯 第45节 他是个文官,以谋计搅弄风云,把持朝堂,那双执笔挥墨的手从未在明面上沾染过人血。 温润而泽的表面形象他维持得极好,根本无意在骑射上与他人争抢风头,活脱脱一个文雅贵公子。 自然也不会有人联想到,他是如何扬手一箭射穿了亦泠的胸膛。 …… 思绪忽然飘得很远,亦泠回神时,谢衡之已经越过了她往外走去,并未和她说一句话。 只是刚刚擦肩而过时,谢衡之似乎扭头看了她一眼。 什么意思? 磨磨蹭蹭到了谢府门口,亦泠环顾四周,既没有马车,也没有软轿。 乌泱泱的队伍中,只有一头擦了油似的银鬃马立在前头。 正疑惑着,谢衡之埋头掸着衣襟上的褶皱,漫不经心道:“不是嫌弃马车不好,轿子太慢?” 所以就让她自己骑马去? 亦泠气笑了。 怪不得刚刚莫名其妙看她一眼,这男人竟还跟她使上了性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谢府有两位谢小姐呢。 前一刻还没精打采的亦泠忽然起了斗志,拎着裙摆就下了台阶。 虽说狩猎她不感兴趣,但若是能自个儿骑上一阵马,她还是很乐意的。 让人拿来了马凳,又让锦葵帮忙搀扶着,亦泠兴高采烈地就要上马。 只是一条腿刚抬了起来,便听到身后谢衡之悠悠道:“我竟不知,夫人何时学会的骑马?” 谢衡之话音落下的顷刻间,亦泠那颗雀跃的心忽然重重沉下去,整个人都凝固在了寒风中。 那条悬在半空中的长腿,忽然就不知该抬起还是放下。 不用回头细看谢衡之的眼神,亦泠便已经感觉到危险的气息骤然笼罩在自己头上。 大梁王朝的女子虽然更重诗文德行,但骑射属于六艺,善于驾马的大家闺秀也不少。 但人无完人,有的女子不善诗词,自然也有不善骑射的。 显然商氏就属于那一类。 亦泠不知道这一点,谢衡之却很清楚。 她只能从谢衡之的那一句话中,推测出商氏不会骑马这一点。 在亦泠的沉默中,谢衡之已经缓缓下了台阶,走到了她身后。 此时已经容不得亦泠细思,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商氏上头有一个哥哥,同样是以才气出名,只是比妹妹稍逊罢了。 用来糊弄糊弄谢衡之,应当能勉强混过去。 “家中兄长说上京女子多善骑射,所以特意在出嫁前教了我些许皮毛。” 话音落下,不等谢衡之说什么,一旁的曹嬷嬷倒是突然颤了颤,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 只是亦泠无心注意曹嬷嬷,正忐忑地觑着谢衡之的双眼。 他的情绪倒依然没什么波动,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没说话,反倒一步步逼近亦泠,直到两人之间只有一步之距,他才低声问:“你忘了你哥哥体弱多病,连缰绳都勒不住?” 亦泠:“……” 天要亡我。 为何非要多嘴提一句兄长! 再想不出什么别的说辞能挽救,她闭了闭眼,感觉自己快哭了出来。 偏这个时候,谢衡之还在靠近。 当二人衣袂相触时,亦泠就像被火烫了一般,猛地往后退去—— 脚还没迈开,谢衡之又一把将她拽了回来,几乎是贴到了胸前。 他手上力道不小,亦泠被捏得生疼,心中越发害怕,整个人几乎都在颤抖。 她抬起头,却见谢衡之垂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用只有二人能听清的声音,一字一句问道:“究竟是亲哥哥,还是情哥哥?” 第27章 亦泠被谢衡之拽在身前,无处可逃,不得不与他对视。 只是在极度害怕的时候,亦泠的反应都要比平时慢上许多。 好似度过了极为漫长的时间,她才后知后觉地感知到谢衡之此时的眼神,好像不是她以为的杀意。 反倒有一股勃勃的侵略性,直勾勾地看着她,带着无须宣之于口的意味,逼迫她给出一个答案。 再细细回想谢衡之的话,亦泠总算恍然大悟。 原来他并不是在怀疑她的身份。 而是在怀疑她和别的男人有染。 “自然是亲哥哥。” 秉持着多说多错的原则,亦泠昂着下巴,咬死不认,“而且骑马是什么很难的事吗?难不成大人学骑马,竟要人手把手教?” 过了半晌,亦泠没听到谢衡之的回答。 她忍不住抬起眼睛,对上谢衡之的目光,试图揣度他的心思。 冬日清晨的阳光本就带着一层濛濛雾气,将谢衡之漆黑的眸子也映得极其浅淡,让人根本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谢衡之这副温润如玉的外表下,似乎有一种超逾常人的魄力。 亦泠被他逼视得都开始怀疑商氏是不是真的有点儿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往了。 这时,谢衡之却松开了她的手。 还顺势理了理她的衣襟,将领口收拢,挡住了凛冽寒风。 随后才向她比比手,示意她上马。 亦泠不敢相信谢衡之就这么放过她了。 愣怔片刻后,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立刻手忙脚乱地跨上了马,扬起鞭子朝西山的方向骑去。 这匹马性子算不上温顺,身后又拥簇着众多奴仆,亦泠好一会儿才算上了道,马蹄声渐行渐远。 待她的身影远去,管家福瑞才踌躇着上前。 “大人,夫人她把您的马骑走了,那您……” 今日阳光虽好,寒风却一点不曾消停。 谢衡之收回目光,沉声道:“备马车。” - 此番上山,并非正式的皇家狩猎,又是太子临时兴起,是以排场算不上大。 好在营地里还是布置了许多营帐,架好了炭盆桌以取暖,又布置了一应的吃喝食物,甚至连床榻都铺设好了,以供贵人们临时歇息。 亦泠到的时候,远远便瞥见了太子仪仗。 向宫女一打听,得知太子早到一步,已经入了树林,让宾客们先行休息。 既如此,亦泠就让前来引路的宫女直接带她去营帐里,最好是无人的营帐。 小宫女自然应允,只是一路上依然有不少人回头好奇地打量孤身而来的亦泠。 待进了营帐,锦葵把帘子放了下来,亦泠走到炭盆桌前,烘暖了僵硬的手指,这才有心思想别的。 回忆起谢府门前一幕,她还是有些后怕的。 在谢衡之面前说漏了嘴不提,曹嬷嬷和锦葵作为陪嫁,是否也对她起了疑? 今日曹嬷嬷留在府里,跟来的只有锦葵。 亦泠回头看她,却见锦葵好奇地打量着营帐,盯着罗汉榻后那张虎皮看了许久,想触碰的小手蠢蠢欲动。 亦泠:“……” 罢了,锦葵恐怕没这个脑子对她起疑。 再回想谢衡之,亦泠心里窝的火比这炭盆里的火还要旺。 他但凡因为骑马而疑心她的身份,亦泠都还能佩服他聪明机智。谁知他竟然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怀疑自己妻子不忠,实在是小肚鸡肠多心多疑! 说到他,亦泠一边窝火着,一边往营帐门帘处张望。 她骑马又不快,谢衡之即便落后她一步,这会儿也该到了,怎么还没动静? 思及此,她不由得仔细注意着营帐外头便隐隐的人声。 都是今日前来狩猎的宾客在外寒暄交际,偶尔还听见有人询问谢衡之可否到场。 若是亦泠没听错,其中似乎还有钰安公主的声音。 亦泠顿时便坐不住了,从榻上站起身来,掀开帘子缝隙,偷偷往外张望。 锦葵见状,主动问道:“夫人是在找大人吗?” 亦泠拧着眉说道:“你出去看看他来了没。” 等锦葵出去了,营帐里只剩亦泠和几个婢女,她心头越发忐忑。 虽说此次出行带足了侍卫,但始终比不得谢衡之在一旁更可靠。 可他到现在还没出现,难不成真因为骑马这件小事,干脆不来了,自个儿在府里生闷气? 那实在是太小家子气了。 今日太子围猎,作为同胞妹妹,钰安公主定会出现,谢衡之就不怕自个儿妻子有危险吗? 思无涯 第46节 亦泠越想越觉得这围猎场危机四伏,就连营帐里挂着的那张虎皮看着都怪瘆人的。 不一会儿,锦葵回来了,带回来一个坏消息和好消息。 坏消息是谢衡之还没到,好消息则是太子妃娘娘知道她来了,邀她去林中湖心亭赏景。 若是平日,亦泠宁愿和谢衡之待着也不愿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 可如今谢衡之不来,亦泠便把沈舒方当成了唯一的护身符。 再说了,人都到这儿了,太子妃相邀,她还敢不赏脸吗? 亦泠想了想,起身道:“带我过去吧。” - 沈舒方说的湖心亭位于西山通穆湖,确实小有名气。 只是它处于西山之巅,从营地过去还有一段距离。 亦泠坐在马车里,心里本就生着谢衡之的气,路上再颠簸两下脸色便更差了。 活了两辈子,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小气的男人。 如今只是一点儿疑心就能弃妻子不顾,若是遇到生命危险,他岂不是—— 一阵剧烈的颠簸突然袭来,打断了亦泠的气愤。 她惊恐地和锦葵对视一眼,正想问发生什么了,就听见急促的马蹄声朝马车涌来,伴随着刀剑相接的声响。 亦泠还没回过神,马车外却已经响起了厮杀声。 两个黑衣人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来势汹汹,趁其不备,三两箭就射下了几个护卫。 接着便是双方的厮杀,可这两个黑衣人身手实在不俗,普通护卫很快不敌,纷纷倒下,只剩随行的两个精卫还在奋力抵抗。 此时此刻,亦泠依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确定,自己今日的预感是正确的—— 果然有人要害她! 马夫也受到了惊吓,鞭子甩得越来越急,几乎快飞了起来。 “夫、夫人!您小心!” 眼看着亦泠撞上车厢,锦葵一边扶住她,一边又想出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等她探出身子那一刻,马车突然急速调转方向,将锦葵活活甩了出去。 电光石火间,亦泠下意识伸手去抓锦葵。 可她抓到的,只是马夫那喷涌而出的鲜血—— 血…… 亦泠看着自己血淋淋的手掌,眼前一黑,再无任何意识。 - 没有了车夫,受惊的马癫狂飞驰,朝着丛林冲去。 那两个黑衣人立刻不再与精卫缠斗,也调转马头追向马车。 埋伏在一旁草丛中的亦昀倒是结结实实地愣了好一会儿。 不、不是说做做戏,让他上演一出英雄救美吗? 怎么钰安公主安排的人竟真的杀人了??? 而且还死死追着马车,看样子是奔着取谢夫人性命去的。 他们疯了吗?? 亦昀吓得浑身发抖,战战兢兢地拎着剑从草丛中走出来,看见满地的护卫尸体和他们的马—— 他咽了咽口水,突然翻身上了其中一匹马。 待亦昀疾驰追入丛林,打斗已经停歇,地上却多了三具尸体。 谢府的几个精卫已经全部死去,黑衣人也被拦腰砍死一个,剩下一个身负重伤。 听到身后的马蹄声,那黑衣人回过头,满脸是血,手里握着一把已经断掉的刀。 看见对方这个样子,亦昀吓得摔下了马,翻滚两圈起身就想跑。 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 只见眼前的黑衣人眼里布满了红丝,握着断刀朝亦昀冲来。 自小养尊处优的亦昀从未见识过这种场面,他不敢杀人,可这时候自保的反应也是真实的。 他不杀对方,对方一定会杀了他。 濒临绝境之时,亦昀脑子里什么都不想了,大吼着举起刀一顿乱砍。 片刻后。 一股热流喷射到了亦昀脸上。 他睁开眼,眼睁睁看着被他砍中要害的黑衣人倒向地面。 与此同时,亦昀又听到一声巨响,侧头看去,眼睛几乎瞪裂—— 不好!载着亦泠的马车失控冲向一处深渊了! 亦昀手忙脚乱地骑马追了上去。 可失控的马车几乎是朝着陡坡滚向了深渊。 就差那么一点,他就能拉住马车的缰绳了。 “砰”一声。 剧烈的落水声传来,水花四溅。 亦昀下了马,僵硬地站在渊边。 看着因马车落水而荡出来的水波溅到他的鞋面上,不善水性的亦昀浑身寒毛直竖,呆站许久,不知该如何是好。 - 寒冬刺骨冰冷的水灌入车厢,亦泠猛地睁开了眼。 眼前昏暗如夜,耳鼻嘴里源源不断呛入冰水,她正在急速下降。 无法呼吸,嘴巴一张便被呛得头晕眼花,她根本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发现自己似乎被一个狭小的空间困顿着往下坠落,她立刻奋力挣扎着,手指不管抓到了什么都借力让自己往外冲。 在被冰水呛晕过去之前,她终于扒着马车门框钻了出来。 然而,迎来的却是更绝望的下坠。 她的身体就连借力的东西都抓不到了,深渊的冰水如同无形的巨物将她吞噬,任由她挣扎,也只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急速地坠落。 但亦泠还是挣扎到了最后一丝力气用尽,直到她再也抬不起手,蹬不动腿。 这水可真冷啊。 她既害怕,又不敢闭眼。 眼睁睁地看着水里的光亮越来越微弱,而自己也被冻得失去了所有知觉。 没有人会来救她吧。 寒冬的水这么冷,没有人会来救她吧。 鼻腔已经全被灌入的湖水堵住,她的所有气息都堵在胸腔里,快要破开。 下坠的速度似乎慢了些。 但亦泠知道自己要死了。 商氏落水的时候,也和她一样痛苦吗? 亦泠的思绪犹如水中浮草,微弱地飘散着。 她应该是要把这条命还给老天爷了。 本来就是她不该得的。 可是…… 为什么还是她? 早知还是会死,她说什么也要和谢衡之同归于尽。 为什么死的还是她? 为什么死的不是谢衡之? 为什么不是谢衡之去死! 这水真的好冷。 她眼睁睁看着黑暗袭来,湖中唯一的光柱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最后,化为一抹光晕。 亦泠闭上了眼。 “砰”一声,巨大的水浪将亦泠整个人荡了荡。 由不得她思考,睁眼的那一瞬间,快要无法转动的眼眸就在黑暗中极力寻找,寻找这股冲击的来源。 随后,她看见那抹仅剩的光晕似乎被人冲开了。 月白色的虚影在昏暗中冲破了混沌的水层,朝着最深的渊底渐渐清晰。 他的衣袍和头发都在水中漂浮开,极大的水力似乎正在尝试撕开他。 可亦泠还是看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在隐隐约约看清他脸庞的那一刻,亦泠那冻得毫无知觉的手指颤了颤。 她动不了,但还是想朝他伸手。 思无涯 第47节 第28章 时下漏夜,整个谢府噤若寒蝉。 林枫院灯火通明,外面候着一应的大夫婢女,人人都笼罩在一股沉抑的气氛里。 谢萱今夜第三趟来了林枫院。 老夫人忧心,夜不能寐,她这个做妹妹的也放心不下,时时来探望。 她踏进寝居前,先问了大夫情况如何。 大夫说着泠虽然还未清醒,但脉象已稳,待药物起了作用,想必就能转醒。 不过此番救下亦泠,他是不敢居功的。 “在这寒冬腊月坠了冰湖,即便是个壮年男子,怕是也难熬过。” 大夫捋着胡须,喟叹道,“老夫行医五十载,从未见过求生欲望如此强烈的女子。” 硬是咬着一丝生机不肯松气,便是阎王上来亲自抓她,恐怕都要挨她两巴掌。 谢萱没细听大夫后面的话,得知嫂嫂没事儿,她便端着煎好的药走了进去。 屋子里寂静无声,下人们都在外面守着。 走进了床榻,谢萱才看见谢衡之坐在床头,一动不动。 她走路轻,没发出什么动静。 直到走到了床边,谢衡之才注意到她。 “你怎么来了?” 谢萱把药递上去,想让谢衡之喝了。 垂眸一看,鼻头却突然酸了。 这么暖和的屋子,亦泠的手依然苍白,仿佛失了所有血色,本就纤细的手指更显伶仃,就连骨节也因用力而格外突出。 她一定很害怕吧。 可亦泠终究还没转醒,眼下更重要的,是她哥哥的身体。 如大夫所说,即便是个壮年男子,也难扛住那寒冬腊月的湖水。 而谢衡之自西山回来,还未合过眼。 谢萱轻轻叹了口气,半蹲到床边,拽了拽他的袖口,嘴巴张张合合,示意他去休息。 谢衡之却没说话,只是单手接过药,仰头饮尽,将瓷碗搁回托盘后才开口道:“你回去吧,让母亲也早点歇息。” 谢萱还想表达什么,手上比画着,谢衡之却没看,只朝她抬了抬下巴。 谢萱无法,只好又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待她合上门,屋子里又变得静悄悄。 此时亦泠似乎有低低呓语。 谢衡之正想俯身靠近去听,抓握他手掌的力道突然一重。 亦泠的呓语忽然急促,随着重重一声“救我”,她猛然坐了起来。 猝不及防看见谢衡之的脸,四目相对之时,亦泠瞪大了眼睛,仿佛还沉浸在梦魇里,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谢衡之:“魇着了?” 亦泠没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谢衡之。 梦境与现实在眼前交错,她一时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她的臆想。 直到耳边虚幻的水声退去,屋子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她和谢衡之的气息声。 昏死前最后一刻的记忆在脑海里清晰重现,那个将她从水底拽上去的人,和眼前这张脸,严丝合缝地重合了。 她喃喃张口,说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救我?” 谢衡之似乎也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你是我的妻子,我不救你谁救你?” 他的神情里没有丝毫的遮掩,语气自然到仿佛在回答一个平常的问题。 所以亦泠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可是—— “若我不是你的妻子呢?” 在惊恐的梦魇中转醒,亦泠的脑子几乎空白一片。 她自己都不知为何要问这么一句。 在她话音落下后,谢衡之也沉默了。 他似乎从来没考虑过这个假设。 若亦泠不是他的妻子呢? 他看着眼前女人的眼睛,凝神片刻。 “会救。” 他的声音不大,一个字一个字落在亦泠耳边,久久回荡。 不,这不可能。 根本不可能。 想起胸前锥心的痛感,一阵凉意蔓延心间,让亦泠从他的眸子里回了神。 他心肠好不好,亦泠比谁都清楚。 两人就这么看着对方的眼睛,没有说话,谁都猜不到对方的想法。 就在这时,曹嬷嬷推门而入,站在外间问道:“夫人可是醒了?!” 没等里面的人说好,曹嬷嬷探头进来看了一眼,亲眼瞧见亦泠已经坐了起来,顿时激动得直抹眼泪。 “夫人您终于醒了!您可吓死老奴了!冬日里那么冷的湖水,也不知您怎么捱过来的!” 对,湖水。 那些惊恐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亦泠的脑海,她顿时顾不得其他了,后怕阵阵袭来,她忽然倾向谢衡之,急迫地说:“我不是意外落水,是有人要害我!” “我知道。” 谢衡之的声音波澜不惊,却泛着森森寒意,“在查了,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一定要查出来!” 亦泠激动得全身都在发抖,“一个都不要放过!” 谢衡之说好,人却没动,目光凝注在亦泠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亦泠:“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啊!” 他垂眸:“那你先放开我。” 亦泠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看。 她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竟然一直抓着谢衡之的手,不曾放开。 愣神片刻后,她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般,猛然撒开自己的手,而后面不改色铁骨铮铮地看着谢衡之。 “你怎么乘人之危?” 谢衡之:“……” 水里泡了这么久,嘴却还是硬的。 - 亦泠虽然醒了过来,但只是暂时的。 她如今的身体状况无法支撑她清醒太久,所以大夫赶紧来号了脉,施了针,并将一大碗黑乎乎的药汁给她灌了下去。 嘴里充斥着苦涩的味道,亦泠靠着床头,目光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 曹嬷嬷在一旁瞧着,心想她家夫人这名字改得实在不好。 “岭”字改为“泠”,一定是被克住了,连着两回险些被水收走了命。 若亦泠真出了什么事,她就是死一万次也无法向商夫人交代。 “夫人一定吓坏了吧?” 她哽咽着说,“自大人把您从水里救出来,您就没撒开过手,可见昏迷中也在害怕。” 亦泠:“……” 她本来都要忘记这一茬了,又提。 转头看了看屋子里的人,亦泠定了定神,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 落水的恐惧充斥了她所有深思,差点忘了在马车里还经历了更凶险的一幕。 “锦葵呢?!”她急迫地问,“还、还有那个马夫呢?” “锦葵摔伤了手臂,在她屋子里养着呢。” 曹嬷嬷顿了顿,“马夫他……已经没了。” 听到曹嬷嬷的答案,亦泠浑身经脉都似被抓扯了起来。 马车是沈舒方指来的,当时亦泠想着人家是太子妃的人,上车前就特意让锦葵给了赏钱。那马夫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一个劲儿地哈腰道谢,还嘀咕着晚上给女儿买新衣裳去。 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死在了自己面前,亦泠一时间实在难以接受。 究竟是谁要害她? 又为何要如此毒辣,连无关的马夫都不放过? 亦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比起落水,这个歹毒的凶手更为可怕。 思无涯 第48节 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个凶手为何要她的命? 这一回她侥幸捡了一条命,那下一回呢? 亦泠越想越害怕,连谢衡之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此时已近黎明,是夜色最为浓稠的时候。 亦泠侧卧向墙面,裹着被褥,又蜷缩着身子,谢衡之没让人点灯,便只能看见那道瘦弱的影子,仿佛一碰就会碎。 他极轻地躺了下来,一如往常那般平躺着,宽大的床榻似有一道无形的界限,两人各自心知肚明,从不越界。 可今夜的亦泠一直在发抖。 即便程度很轻,他也能感知到。 谢衡之盯着漆黑的上空,无声地叹了口气。 而后侧过身去,靠近了蜷缩在被褥里的亦泠。 原本亦泠并未完全睡着,她一直处于半梦半醒中,时而坠入无止无休纠缠她的梦魇,时而又迷迷糊糊地苏醒过来,勉强能睁开一点眼睛,入目的却是夜里无边的黑暗。 直到有人将她从后背揽入怀中,臂弯环在了她的腰间。 霎时如穷猿投林,恐惧尽散,沉入安稳的酣眠中。 第29章 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 刚过了辰时,天光还未大亮,林枫院里也点着几盏灯,婢女们早已在寝居外候着,远远便能闻见炉子上煎的药味儿。 亦泠难得比谢衡之还要早些苏醒。 只是当她睁眼,转动眸子,意识到自己竟睡在谢衡之怀里时,一时间不敢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还在梦魇。 谢衡之的睡容向来斯文,亦泠只微微抬头,他的脸便近在咫尺。 亦泠霎时一动不动,耳边嗡嗡作响,连眼睛都不敢眨。 直到谢衡之温热的气息一遍遍拂过她的头顶,亦泠确定了,人也石化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四肢才恢复了知觉,随机便尝试着不动声色地挪出谢衡之的怀抱。 谁知她刚动了一下,谢衡之便有苏醒的前兆。 亦泠立刻闭紧了双眼,连气儿都不敢出。 装睡于亦泠而言向来是一种煎熬,偏偏今日谢衡之下床洗漱更衣的功夫好像格外磨蹭。 没发出丁点儿声响,却能时时刻刻感受到他的存在。 好不容易熬到他要出去了,亦泠总算松了口气。 谁知谢衡之走了两步,又突然回头道:“醒了?” 亦泠脱口便道:“没醒。” “……” 屋子里的空气就这么凝滞住。 有那么一瞬,亦泠心想自己怎么不死在湖里算了。 谢衡之没再出声儿,但又好像轻笑了声。 总之,经历了这么一遭,亦泠着实没了睡意。等谢衡之出去后,她就隔着帘帐看着窗棂透进来的光影,一副厌倦了这个世间的模样,连眸子都懒得动一下。 - 谢衡之踏出寝居时,恰逢谢老夫人带着谢萱来看望亦泠。 “娘?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谢老夫人也有些诧异。 昨日儿媳妇落水昏迷是不假,但无人敢告诉这个老太太是谢衡之下水救的人。 是以她以为亦泠既然醒了,谢衡之便必会如常进宫上朝。 却没想到他这个时辰还在府里。 说话间,谢衡之伸手扶了谢老夫人一把。 摸到袖口衣料的瞬间,谢老夫人不答反问:“你今日不进宫吗?” 谢衡之:“今日就留在府里。” “也好,想来你不在,亦泠心里也不踏实。” 谢老夫人又道:“我去瞧瞧亦泠。” 说完便探身要朝里去,谢衡之抬手将她一拦:“娘,她还在睡。” 谢老夫人立刻收回了腿:“那我便晚些再来看她。” 谢衡之本意是想亦泠多歇息,奈何他的妻子仰慕者实在太多。 母子俩前脚刚走,新的探望者便来了。 曹嬷嬷得了消息,立刻轻手轻脚地走进寝居。 她的动作比往常还谨慎,一点儿脚步声没有,走到床榻前掀开帘帐,主仆俩猝然间四目相对。 见亦泠满脸的生无可恋,她又顺畅地放下帘帐,转头就走,一个字没说。 亦泠:“?” 就是来确认她是否还活着的吗? “曹嬷嬷。” 亦泠叫住她,“可是有事?” “噢,是这样。” 曹嬷嬷回头道,“太子妃娘娘来看望夫人了,不过老奴瞧夫人是不愿意见人的,这便去回绝了娘娘。” 亦泠:“……” 太子妃娘娘也敢回绝? 她掀开被褥要起身下床,并骂道,“你还不姓谢,少学那些不要命的活法!” - “都怪我,全都怪我。” 沈舒方坐在亦泠床前的四开光绣墩上,丝绢掖着眼角,满面凄然,“昨日我若不急着先去了湖心亭,就在营帐里等着你,你也何至于遭这个罪。” 她今日可不是空着手来的,不仅掏空了东宫最好的补品,还把自己最信任的太医带来看诊,亲耳听到他说亦泠已无大碍,这才放心。 即便如此,她看见亦泠苍白的脸色,还是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而亦泠呢,则是满眼震骇地看着沈舒方,简直不敢相信有生之年能亲耳听到她本人一遍又一遍地说自己有错。 片刻后,亦泠总算回了神,连忙道:“娘娘千万别这么说,事事若都能预料,这世间也不会有如此多的天灾人祸了。” “天灾无法预料,可人祸……” 说到这里,沈舒方想起歹人,咬牙切齿道,“这世间竟有如此歹毒之人,竟要置你于死地!” 谁说不是呢! 亦泠刚刚坐在床头发呆的时候便在想这个事情。 昨夜她受惊过度,无法细究。今日醒来后,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招惹什么杀身之祸。 思来想去,只能是谢衡之的仇家——钰安公主。 那要索命就去索谢衡之的命啊,三番五次招惹她算什么道理?! 思及此,亦泠恨恨地说道:“待给她定了罪,我定要她也尝尝一个女子泡在这冬日的湖水里是什么滋味!” “女子?” 沈舒方诧异一下,随即便道,“那恐怕是不行他只能知道一个男子掉进水里是什么滋味。” 见亦泠不解,沈舒方“啧”了声:“怎么谢衡之连凶手是谁都不告诉你?” 亦泠:“他说他还在查……难不成凶手是个男的?” “当然。” 沈舒方默了默,又往门外觑了眼,才低声说道:“他定是怕你激动,宽你的心呢。昨日那凶手就在现场,谢衡之当场就把人带走了。” 又说:“人就在你们府里呢,我刚才来的时候还听到动静了。” “什么?” 亦泠顿时激动地坐直了,“是谁?!” 沈舒方:“……就是那亦尚书家的小公子。” - 谢府内有一玲珑馆,用作客居。但谢府鲜有客人,所以此处成了谢府最冷清的地方。 亦泠匆匆赶来时,还未踏进玲珑馆便听见了一下又一下沉闷的击打声和亦昀的鬼哭狼嚎。 她险些原地晕了过去,还是曹嬷嬷和婢女搀扶着,才堪堪行走。 结果到了馆内,一看见眼前的场景,亦泠一口气差点儿没提上来。 打一个亦昀,竟然动用了足足四个护卫。 其中两名护卫将亦昀摁在长凳上,另有两人交替着落下半尺长的板子,一下又一下不带歇的。 谢衡之倒是悠闲,远远坐在檐下喝着茶水。若非院子里亦昀正在哀嚎,单看谢衡之的模样只觉得他在弄月吟风,观山玩水。 “我只是想吓唬吓唬她!我从未想过要她的命!” 亦昀鬼哭狼嚎地喊着,谢衡之也根本不在意他说了什么,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思无涯 第49节 亦泠不是没见过亦昀挨打,甚至可称之为司空见惯。 但家里人下手和谢衡之下手能一样吗? 真要他这么打下去,亦昀不死也残废! “快住手!” 听到这声喊叫,谢衡之的眉心忽然跳了跳。 回头看见亦泠跌跌跄跄地过来,他那原本平静无波的脸色总算有了变化,凉凉扫过后面的看门护卫和随行奴仆,沉声道:“谁放夫人进来的?” “你别为难他们,是我自己要进来的!” 亦泠完全没在意旁的,拖着一副病弱的身子急匆匆去看亦昀,只见他面色惨白,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睖睁片刻,亦泠回头冲谢衡之道:“你这是要打死他吗?” 谢衡之自然没想过要亦昀的命。 当时他赶到,亦昀竟在湖边大声喊亦泠的名字,仿佛试图把她从水里喊上来。 这么一个脑子里缺根筋的傻小子,他何必计较。 只是他频频不自量力上门招惹,总不能让他一点苦头不吃。 眼下这寒冬腊月的,听着亦泠的话,谢衡之心头又莫名冒了一股火气。 他勾着唇,皮笑肉不笑。 “他险些害你丢了命,打死他又如何?” 亦泠已经从沈舒方口中得知了当时的情况,亦昀想来是脱不了干系的。 可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她笃定亦昀根本不敢杀人。 即便他有这个胆子,也只会去找谢衡之拚命,而不是去害一个无关的女人。 “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对,一定有什么误会!” 亦泠从来就不懂谢衡之的想法,她只知道以这个男人的狠毒程度定会要了亦昀的命。 “他只是一个没本事的纨绔,哪里来的本事在你眼皮子底下杀人?!” 谢衡之看着眼前那奄奄一息却还在拚命点头的亦昀,低声道:“我看他本事大得很。” 这便是定要亦昀死的意思了? 亦泠冲口而道:“若当真是他要害人性命,自当按律法处置,你凭什么擅自取人性命!” 落了水的亦泠本就弱不禁风,苍白的脸颊也因为激动而泛起了不正常的红。 谢衡之转头看过来,别有意味地打量着她的脸。 “你倒是关心这尚书家的小公子。” 亦昀一听这话,忽然有了一种不妙的感觉。 可亦泠只觉得人都快死了,谢衡之竟然还在这里说着不痛不痒的话,真是冷血极了。 “这跟他是谁家的公子有什么关系?!皇亲国戚,贩夫走卒,哪怕街头乞儿庭中歌姬,哪一个不是人生人养一条性命?!纵使他蠢笨如猪又于社稷无益,但终究是一条命,凭什么你要他生就生要他死就死?!” 话音落下,谢衡之目光忽然沉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亦泠。 可是他眼里却没有松动的意思,此时的沉默也让亦泠揣摩不到他究竟在想什么。 坏了。 该不会是激怒他了吧…… 亦昀也是同样的想法。 看着谢衡之的脸色,他只求这位好心的谢夫人不要再说了。 可是他抬手挣扎了半晌,根本没有人搭理他,反倒是那夫妻俩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凝重—— “啪嗒”一声。 谢衡之闻声转头,就见亦昀脑袋耷在长凳上晕了过来。 紧接着,耳边又响起亦泠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谢衡之皱了皱眉,刚回过头,又见亦泠两眼一翻。 晕过去的姿势和板凳上那小子可以说是如出一辙。 - 亦泠倒不是完全装晕。 她本就病弱,又受了极大的惊吓,体力早已支撑不住。 是以她闭眼倒地的那一瞬,意识本就有些模糊。后来在谢衡之不紧不慢地抱着她回林枫院的路上,亦泠不敢睁眼,久而久之竟真人事不省。 再醒来时,窗外又是漆黑一片。 接连的日夜颠倒,亦泠已经分不清时辰。 特别是她隔着帘帐看见谢衡之坐在窗边榻上,面前案几上摆着清粥小菜,伴有绰约烛光,让亦泠越发不知此刻究竟是深夜还是黎明。 就这么望着他的身影,亦泠的意识还未完全回笼。 屋子里的气氛太煦暖平和,一时间她甚至都没想起自己为何晕倒。 直到谢衡之拿起汤匙盛汤,陶瓷碰撞出清脆细微的声音,他没回头看床上的亦泠,却径直说道:“又睡了一天,不吃点东西?” 过了许久,谢衡之已经盛了半碗冬瓜汤,床上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亦泠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坐到谢衡之对面,端起瓷碗小口小口喝汤,眼睛时不时偷瞄谢衡之。 他的神情又恢复如常,所有情绪都藏在眼底。 等了许久,亦泠都没有等到他提及亦昀的事情。 反而还极有耐心地替她夹菜盛粥,仿佛只是一个温柔体贴的丈夫。 直到亦泠碗里的清粥快见底,他才开口道:“亦家小公子已送回府上去了。” 亦泠目光凝滞了片刻,动作却没停,汤匙轻轻搅动,一口接一口地喝粥。 见状如此,谢衡之又补充道:“没死,最多半月下不来床。” 对亦昀来说,只挨打确实算谢衡之手下留情了。 但是将他这样送回亦府,以她爹娘的性子,必定还有一等毒打等着他。 此外一年半载内,恐怕他也无法踏出房门半步了。 不管怎样,能保住命就是好的。 因此亦泠没再多说,直至填饱了肚子,终于抬起头直视谢衡之。 “没死就好。”她接过谢衡之递来的丝绢,缓慢又紧张地擦着嘴,“毕竟我也没真的出事。” 谢衡之“嗯”了一声。 亦泠又说:“想来他也是因为我砍了他姐姐牌位一事才对我怀恨在心,此事上,我确实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谢衡之还是点头。 他的反应太平静,平静到亦泠觉得他憋了一肚子坏水儿。 “你……当真放了亦昀?” “说放了便是放了。”谢衡之瞥她一眼,“你若不信,大可派人去亦府瞧瞧。” 亦泠哪儿敢再多说,起身便往床榻躲去。 走了几步,她忽然想到什么,回头疑惑地看向谢衡之。 出事的地方是西山围猎场,寻常人根本进不去。 亦昀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在太子殿下眼皮子底下设局,背后的主谋必定另有其人。 他难道想不到吗? - 是夜,合欢殿。 此次亦泠遇刺之事并没有声张出去。 就连昨日在西山的众人里也只有太子与沈舒方知道实情,其他人得到的消息都只是亦泠意外落水。 但钰安公主是始作俑者,事发当时她就得到了第一手消息。 彼时,她正在合欢殿后的院子里踱步,实在想不明白事情怎会发展成这般。 她明明吩咐了自己的人,不必真的要商亦泠的命,只是与亦昀演一出戏。 即便暴露了,她也可以强说为自己稚子心智,玩闹一场,谁敢真的把她怎么样? 可那两个侍卫怎会真的杀了谢府的侍卫,还差点让商亦泠淹死在湖中。 钰安公主再刁蛮也知道商亦泠的身份,不仅是谢衡之的正妻,名震天下的大才女,还是圣上亲封的诰命夫人。 如今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死去的刺客又明摆着是她合欢殿的人,她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自事发后,钰安公主还未合过眼。 再想到自己之前还挟持绑架过商亦泠,她更是时时担惊害怕,不知谢衡之会如何与她清算。 可等啊等,等到了今晚,谢府那边依然没有什么动静。 钰安公主不知不觉踱到了池边。 垂眸看去,湖面上映着她的倒影。虽模糊不清,却依稀可见珠翠华服的轮廓。 仿若九岁那年,父皇为她举办的生辰宴。 举国欢庆,整个皇城张灯结彩,笙歌鼎沸。 她穿着华冠丽服,由圣上牵着接受所有人的恭贺,尊荣无与伦比。 那时的谢衡之还不知道在哪个穷乡僻壤讨一碗稀粥呢。 是啊,她究竟有什么可担心的? 思无涯 第50节 她可是堂堂公主! 钰安公主盯着自己的倒影,心中注入了莫大的底气。 即便是要了商亦泠的命,谢衡之又能把她怎么办? 最多是去告上御状,难不成父皇还能她一个公主给人偿命? 可就在这时,她看见湖面自个儿的倒影后似乎多了一层黑影。 还没来得及回头一探究竟,一股极大的力道突然往她后背一推。 “扑通”一声,水中月影被砸了个稀碎。 第30章 合欢殿。 几乎整个太医院的人都聚集在了此处,宫人们急得焦头烂额,生怕钰安公主醒不过来,他们都得跟着陪葬。 唯有沈舒方喝了口刚上的茶,拧眉道:“这春山雪定要用雪水冲泡才得其妙,你们竟然拿泉水糊弄本宫?” 宫女立刻上前认罪,将茶水撤了下去。 太子扭头看了沈舒方一眼,意味不言而喻。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泡茶的水是不是雪水? 沈舒方只当没看见他的目光,缄默不语。 心里却不以为意,继续等着宫女端上新的茶水。 又守了一个时辰,天都快亮了,钰安公主还没有苏醒的迹象。 屋子里烧了好几盆炭火,门窗又紧闭着,太子又在一旁一言不发,闷得沈舒方快喘不上气儿。 早知如此,先前圣上来看望,被太后劝回去歇息的时候她就该顺杆子往上爬,一同称自己身体不适,回东宫得了。 她别过头,正打算掩嘴悄悄打哈欠时,一道久违的女声传了进来。 “好端端的怎会落水?你们是怎么照看公主的!” 皇后还未露面,屋子里的宫人霎时间跪了满地,沈舒方的哈欠也戛然而止。 前一刻还萎靡困顿的太子突然直起了腰,切换出平日里的储君气度后,才携着沈舒方一同行礼。 挥手免了他们俩的礼,皇后直奔床榻边,看了眼女儿苍白的小脸,随即将目光转到了太子身上。 夜里她在护国寺收到钰安公主落水消息时,便直觉应当不是失足那么简单,这才连夜赶了回宫。 “究竟怎么回事?” 太子刚要开口说话,床上忽然传来惊声尖叫—— “谢衡之要杀我!” 钰安公主猛然坐了起来,毛发森竖,魂不附体。 她双手在被褥上抓来抓去,好似还在水中扑腾,嘴里一直念叨着听不清的话语。 见状如此,皇后立刻俯身下去将她抱住。 “别怕,有母后在,合灵别怕。” 钰安公主脸色青黄无主,在皇后怀中止不住地发抖,嘴里一直重复着那句话。 皇后无法,只能硬生生将钰安公主的脸捧到自己面前。 “母后在呢,合灵别怕啊,有母后在!” 钰安公主呆滞地看了她许久,终于辨别出眼前人的身份,才扑进她怀里,哭喊道:“母后,谢衡之要杀我!” 太子眉心跳了跳,嘴唇抿得越发紧。 钰安公主的哭喊,让这屋子里本就沉重的气氛更添了几分严峻。 皇后的目光凝滞了半分,开口却说:“你这孩子,烧糊涂了。” 转头又看向沈舒方:“舒方,本宫既来了,会好好照看合灵的。你也守了一宿,早些回去歇息吧。” 沈舒方起身行礼,忧心道:“可是合灵如今这境况,儿臣实在放心不下。” 皇后:“正因合灵这般模样,日后还需要你多加照料,所以眼下万不得伤了身子。” 沈舒方只好躬身行礼道:“那母后也切要保重凤体。” 一转过身,她脸上的愁容尽消,无声嗤笑。 真以为她猜不到是谢衡之干的吗?还假惺惺支开她。 要她说,谢衡之还是手下留情了,就该让钰安公主在水里再多泡一会儿再把她捞起来,让她好生体会体会别人那种叫天天不灵的绝望才好。 - 沈舒方前脚离开合欢殿,后脚皇后的脸色就变了。 让人给钰安公主灌下一碗安神药,待她平静下来,才厉声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钰安公主向来害怕自己这个严厉的母后,有什么事儿都躲着她,去找圣上和太后撑腰。 眼下她吓得六神无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喝了碗药便将自己联合亦昀做的事情和昨夜落水的情况一五一十道来。 谁知皇后越听脸色越难看。 到最后,钰安公主哭着说自己没有下令让刺客取商亦泠性命,她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时,皇后铁青着脸,呵斥道:“你这个蠢货!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 钰安公主本就惨白的小脸顿时吓得更无血色,连泪水都堵在眼眶里打转,不敢滑落。 “谁、谁要利用我?” “还能是谁?” 皇后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这个女儿,“你若害死了商亦泠,光一个杀臣妻的罪名就足以让群臣的唾沫淹死我们母子三人!” 一个模糊的身影在钰安公主脑子里闪过,喃喃自语道:“大、大皇兄?” “本宫怎会生了你这么一个蠢货!” 皇后骂完,又转头瞪向太子,“还有你!竟也毫无知觉,任由你妹妹被人当枪使!” 太子垂头拱手,低沉着道:“儿臣知错。” 一个个的,都不争气。 皇后闭眼顺了顺气儿,咬牙切齿道:“本宫主动请圣上贬了母家数人的官,又让你哥哥去蜀地数月,自己也在护国寺吃斋念佛至今,日日跪在蒲团上诵经祈福,好不容易平息了彭三趟叛乱之事。你倒好,一个念头就差点让本宫功亏一篑!” 皇后把话说得如此明白,钰安公主才算彻底明白了自己这回行事的后果有多严重。 可是…… 她想到自己昨夜里被推下水的惨状,还是眼泪汪汪地说:“可我是公主!母后你定要让父皇治他的罪!否则他谢衡之今日敢杀公主,明日就敢弑——” “啪”一声,皇后一巴掌打得钰安公主怀疑人生。 挨打……她钰安公主竟然会挨打…… 怒意发泄后,皇后反而冷静了下来。 她是不指望自己这个被宠坏的女儿能自己想明白原委了,只有被打蒙了,反倒能听进去话。 “你以为你大皇兄单单是想让你落个杀臣妻的罪名吗?”皇后冷笑道,“若谢衡之因此事与你哥哥离心,转头成了你大皇兄的入幕之宾,那你可是给你的大皇兄送了一份大礼呢。” 皇后的每一句话,都在击碎钰安公主这十七年来的所有认知。 她不过是想和亦昀做一场戏,竟会卷入如此风波。 “那、那就这么算了吗?” 钰安公主到此时还发着高烧,若不是心中怀恨,她想必都说不了这么多话。 “我就白白受这些苦吗?!” 她这话说出,连太子都听不下去了,扭头沉叹了口气。 “这口气,你不忍也得忍。” 皇后意有所指地看向太子,“不仅如此,必要时还需向谢衡之表明态度。” 如今东宫势弱,既无兵权,太子的朝政能力也不得臣心。 若谢衡之转头去支持大皇子,这储君之位她儿子就不一定能坐稳了。 太子思忖片刻,说道:“儿臣明白。” 皇后这才去看钰安公主脸上的掌印,心疼地搂她入怀。 这谢衡之行事如此狂妄,待太子登基后,也是不能留的。 - 天光大亮之时,每旬一次的大经筵已经开讲半个时辰有余。 如常一般,圣上并未出席,周阁老摇头晃脑引经据典。 谢衡之位于太子下首,二人皆凝神静听。 只是一个连带病容,一个眼下青黑。 其间谢衡之的一声轻咳,打断了周阁老的进讲教授。 他转头看过来,问道:“瑾玄,近日可是太过劳累?” “劳老师关心,前日晨起受了些风寒罢了。” 他抬手示意周阁老继续,不必为他耽误进程。 待周阁老的声音再度响起,所有人的注意又回到了经书上。 谢衡之桌前却有人悄然端来一碗姜茶,他侧过头,见太子朝他比了比手。 谢衡之点点头,端起姜茶一碗饮尽。 讲学结束后,已近黄昏。 思无涯 第51节 谢衡之同太子踏出文华殿,二人皆缄默不语。 穿过长长的甬道,前后皆无宫人行走,太子才停下脚步,转头对谢衡之说:“你夫人她……伤情可还好?” “谢殿下关心。” 谢衡之望着甬道的尽头,语气平淡,“她身子虽弱,性子却坚韧,都挺过来了。” 太子闻言又是一阵沉默,而后开门见山道:“合灵她虽然顽劣,却从未想过要伤你夫人性命。” 谢衡之轻笑:“殿下这番说辞,未免太过儿戏。一句顽劣,就能抵我夫人险些丧命的事情吗?” “诚然,现场的刺客是合灵的人。”太子又道,“不过她也是被人利用了,收买了刺客顺水推舟,以求——” 他盯着谢衡之的双眼,一字一句道:“离间你我二人。” 话音落下,谢衡之适时抬眉,神情也凝重起来。 “殿下的意思是……” 两人对上目光,剩下的话便无需再挑明。 谢衡之恍然道:“竟是我错怪了公主。” “也不算你错怪,合灵确实太不懂事,多次冒犯你夫人,险些酿成大祸。”太子慢声说,“不过昨夜她失足落水,高烧不退,也算冥冥之中得了惩戒。” 谢衡之沉吟片刻,轻叹气道:“公主日后万不可如此大意行事了。” “那是自然,那些参与过此事的宫人和平日里纵着她的教养嬷嬷也皆在今日晨间杖杀。”太子接话道,“待她高热退下,母后便会将她带去护国寺,闭门思过修身养性。” 话说到这里,点到为止,已经没有继续的必要。 太子只当谢衡之认定了是钰安公主要杀商亦泠,误会解开便好。 实则谢衡之在绑了亦昀回去的当晚便知道了来龙去脉。 他怎会猜不出背后下死手的人是大皇子? 但凡参与此事的人,不管谁利用谁,有一个算一个,他都会一一清算。 而钰安公主作为始作俑者,只让她坠入冰水尝尝那滋味儿已经是给了太子和皇后脸面。 倒没想,皇后如此有诚意,又以十余条人命来赔礼。 正欲告辞,太子忽然握住他手掌,诚恳道:“瑾玄,你我风雨同舟十余年,可千万不能因他人一朝挑拨而伤了这些年的情谊。” 这些话是皇后示意太子说的,但却是他的真心话。 众人皆看得出他这个太子如今还需依仗谢衡之,可却只有他自己知晓,他把谢衡之当作了唯一的朋友。 是以,他在谢衡之沉默之时,拱手道:“我在此,替合灵向你夫人赔个不是。” 没听到回应,太子抬眼,却见谢衡之竟然侧身看着甬道尽头。 “殿下,太子妃娘娘在等您。” 太子扭头看过去,果然见沈舒方的身影在远处。 不过—— 他摇头道:“她应当只是路过罢了。” - 谢衡之离开皇宫时,还未到酉时,天色却混沌不清,云层厚重如墙,不见丝毫轻盈之感。 上京的冬天是一年比一年冷,狐毛大氅也挡不住如刀的风。 一路回来,人就像在雪地里裹了一圈,周身都带着凝结的寒气。 进了谢府,却见下人们抱着各种东西进进出出,似乎很忙。 谢衡之隐隐感觉与亦泠有关,便问道:“夫人呢?” 婢女道:“夫人在老夫人那儿呢。” 早在谢衡之成婚后没几日,谢老夫人就以自己喜静,且心疼儿媳水土不服为由免了每日的晨昏定省。 实则是她乡野出身,学不来上京贵妇那套繁琐的规矩,也不知如何与书香门第的大才女相处,怕丢了人,索性避着不见。 所以久而久之,婆媳俩除了必要的场合,平日里半旬都未必能见上一面。 那今日亦泠去慈心堂做什么? 谢衡之转头便往慈心堂去。 还未踏进月洞门,便听见一阵阵礼忏鼓磬声。 他由此循声往佛堂去,只见小小的厅里站满了僧侣,而亦泠跪在佛像前,磕磕巴巴地跟着谢老夫人诵经。 谢衡之疑惑地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们在做什么?” 他一开口,佛堂里的礼忏鼓磬声骤然停下。 亦泠回过头,见是谢衡之来了,反倒沉默不语。 是一旁的谢老夫人开口道:“瑾玄,亦泠遇上了这么危险的事,你竟不跟我说一声?” 谢衡之没回答,目光扫过这些僧侣,反问道:“这是?” 谢老夫人叹气道:“亦泠听说那日死了六个护卫一个马夫,特意来为他们诵经超度。” 院子里的风更喧嚣了,刮进佛堂里,撩起亦泠的衣袂。 谢衡之没说话,迳直走了进去,见亦泠的脸色依然苍白,仿佛风就能吹倒的样子。 他轻声道:“诵经不急在一时,你还在病中,先回去歇着。” 折腾了这么久,她的体力确实也不支。 起身和谢老夫人告辞后,两人并肩从慈心堂回林枫院。 一路上,亦泠频频用余光打量谢衡之,却没说话。 直到又有婢女捧着几匹布料从他们面前经过,谢衡之才开口道:“你今日都忙了些什么?” “哦……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有必要通知你一声。” 亦泠支支吾吾说道,“我今日才得知那天竟然有六个护卫为了救我而死,还有东宫的一名马夫。” 谢衡之:“嗯。” “我想着他们正值壮年,应当是家里的顶梁柱,就这么没了,若不多加补偿,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所以我让人——” 亦泠说话时,突然对上了谢衡之的双眼。 他的眉眼本就深邃,静静地看着别人时,凝注的目光仿佛有重量,让人无法忽视。 亦泠愣了一瞬,话声止住,移开了视线,才继续说话。 “就让人给他们家里各给了一百两银子,记在你账上了。” “我也跟他们说了,以后有任何事,只管上谢府找你,你包解决。” “那个张泗水的爹聋十余年了,你安排个大夫替他治治。” “还有那个王二虎家里有个妹妹没出嫁,你过了年就给她安排好家境殷实人品贵重的人家。” “有个护卫我忘了他叫什么了,他家村里那条路你让人去修一修,还有张大娘家的屋顶也要补补。” 谢衡之:“……我?” 亦泠想了想,转过头看他。 “哦对了,你现在多了四个干妹妹六个干弟弟,还有三个干儿子。” 第31章 亦泠一连串说了这么多,连跟在谢衡之后头的利春都听蒙了。 利春抬起头,果然见谢衡之的眼神也很意外。 他盯着亦泠久久没说话,而亦泠也以一种理所应当的眼神回看着他,丝毫不觉得自己过分。 沉默半晌,谢衡之收回了目光,没给回应,转头往侧旁的书房去,只丢下一句低语。 “你怎么不顺便替我找几个干爹干娘回来。” 他的声音很轻,但亦泠还是听见了。 眼睁睁看着谢衡之头也不回地进了书房,她的眼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提的要求很过分吗? 直到利春关了书房的门,亦泠才气呼呼地离开。 嗐。 其实利春觉着夫人给谢衡之安排的那些鸡零狗碎的琐事虽然无理了些,但人家毕竟刚受了这么大委屈,又还在病中,张口哄哄怎么了? 非得嘴坏一下把人气走。 关好了门,利春回头往书案边走去。 谢衡之背对着他,面朝墙面。抬手转动博古架上一盏花樽,壁板边龙骨发出响动,护墙板向两边折叠,一张铺开的大梁江山舆图徐徐出现在墙面上,上头山川、城镇、四方地物一应俱全。 利春已经研究过这张舆图多次,但每一回目见,还是将他震慑得移不开眼。 这一刻,利春忽然理解了谢衡之刚刚为何那般没有耐心。 人家平日里看的是江山舆图,理的是天下大事,回家却莫名其妙被妻子问也不问就安排了一堆鸡毛蒜皮的琐事,那不是大材小用,是巨材小用。 若换了利春,若未来的妻子这般对他,他也是要生气的。 见谢衡之全神贯注心无二用地盯着墙上的舆图,利春更是确定了这一点。 就在这时,谢衡之侧头,以余光看向利春。 “刚刚夫人说的你都记下了没?” 思无涯 第52节 利春:“啊?” - 另一头,亦泠进了屋子便坐到榻上生起了闷气。 其实她早就猜到了西山之事是钰安公主主谋,只是没有与谢衡之挑明说过。 毕竟连她都能想到的事情,谢衡之怎会被蒙在鼓里? 是以亦泠今日便想着看看谢衡之什么态度,谁知他压根儿没有提及过钰安公主,看着也没什么动作,今日照常入了宫,也没听合欢殿那头有什么动静。 想来他是没打算为了给亦泠挣一个公道,而破坏了他与皇室的关系。 谢衡之不作为,亦泠无力反击,也只能忍下这口气。 可是她自己受委屈便罢了,想为那些因她而死的人多做点事有什么错吗? 她又不是要天上的月亮! 亦泠越想越气,本就虚弱的身子差点儿提不上气,开始满屋子找药吃。 等她缓过劲儿来,外头天色也黑了。 冬日里夜幕来得早,此时也才不过酉时三刻。 谢衡之几乎不与亦泠共用晚膳,今日也不例外,只是他临时起意从书房过来时,见桌上的饭菜居然一口都没动。 曹嬷嬷和两个婢女守在床边喋喋不休地劝慰,也是一脸无奈的模样。 谢衡之无声走了过去,抬抬手,曹嬷嬷便带着婢女们退下了。 隔着罗帷,见亦泠侧身躺在床上,只留一个背影给他。 “怎么不吃饭?” 谢衡之问。 过了许久,床上的人才闷声道:“反正吃了也会饿,索性不吃了。” 谢衡之不知道她哪儿来的小性子,许是病着情绪多,于是也不多话,迳直道:“起来吃饭。” 那声音、那语气,当人人都是他手下吗? 亦泠冷哼了声,动都懒得动一下。 “不吃便撤下去。” 谢衡之又道,“以后都别吃了。” 亦泠:“……” 旁的不说,亦泠相信谢衡之是真干得出来这种灭绝人性的事。 反正苦谁也不能苦自己。 于是她只好不情不愿地坐起来,正打算掀开被褥下床时,却见谢衡之端着粥大步走来,一把撩开罗帷站到她面前。 这是做什么? 亦泠整个人又往后缩去。 要给她灌下去吗? “我吃就是了!” 她说道,“你何必——” 说话间,却见谢衡之坐了下来,将盛着粥的瓷勺喂到了亦泠面前。 她不可避免地愣了一瞬,垂眸看了眼勺子,再抬起头看向谢衡之时,意识有一阵没由来的恍惚。 甚至很难将这张脸与当初在城墙上射杀她的人重合。 不过恍惚只是顷刻间,当她回神时,下意识就别开了脸。 勺子悬在半空中,谢衡之也没觉得尴尬,顺势便将粥喂进了自己嘴里,还不紧不慢问:“你又在生什么气?” 亦泠余光瞥了他一眼,又昂着下巴说:“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我哪儿敢生气啊?反正我被淹死也没有人会为我出头,我就死在水里面好了。” 谢衡之又搅了搅粥:“那你想怎么出头?” 怎么还问起她了? 亦泠倒从未想过具体要如何出头,思忖半晌,才道:“你可以在上朝时参她一本,又或是去圣上面前说出事情,圣上总不会不管吧?” “我向来不把家事带到朝堂上与人说理。” 说完,他还看了亦泠一眼,轻哂道,“参她?告状?稚子做法。” 亦泠:“?” 窝囊便窝囊了,还骂她幼稚! 她算是明白了,这口哑巴亏谢衡之是要摁着她吞下了。 “瞧大人平日里威风八面的。”亦泠皮笑肉不笑道,“没想到也是树叶落下怕砸着脑袋,胆小如鼠呢。” 胆小如鼠? 又看着亦泠捂着被褥直眉瞪眼的模样,谢衡之眼里的那点儿笑意霎时蔓延至嘴角,乐不可支。 还笑?还笑? 怎么还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亦泠看着谢衡之那快活样,嘴巴都闭不上了。 世上怎会有这种人?以后都不敢骂他了,怕他太享受。 就在此刻,谢衡之将一勺粥又快又准喂进了她嘴里。 “放心。”即便他克制了,声线里还是带着笑意,“我等鼠辈至少还会凫水。” 亦泠:“……” - 说来也怪,亦泠每天生着谢衡之的气,嘴上不敢说,只能成日用脸骂人,这病倒比她想像中好得快。 在府里休养了五六日,她已经不需大夫日日针灸,靠着药剂也能驱寒,昏睡的时间也渐渐少了起来。 这日清晨,沈舒方知道她下得了床了,特意又登门看望。 “你这气色瞧着真是好多了,不像刚醒那会儿,白得让人心惊。”仔细打量一番后,沈舒方又说,“只是你怎么早早便下了床?还是该多歇息。” “骨头都快躺硬了。” 亦泠了无生气地说,“别回头病好了,人却废了。” “说得也是。” 沈舒方往外望了望,见今日阳光好,又察觉到亦泠有些闷闷不乐,便道,“那不如一同出去散散心,许会好得快些。” “谢娘娘美意,还是作罢吧。” 亦泠撑着额,一脸的郁郁寡欢,“我哪儿敢出门呀,谁知道从哪儿又冒出什么来头大的刺客要害我。” 沈舒方知道亦泠还在忌惮着西山之事,但她没想到,亦泠竟不知罪魁祸首已然没了任何威胁。 “你……竟不知道吗?”沈舒方说,“今日天不亮,钰安公主便随母后去了护国寺,恐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沈舒方的声音压得低,音调又拉得长,亦泠立刻就嗅到了背后不可言传的意思。 她转过头,也小声道:“为何?” “还能为何?” 沈舒方说,“就在你落水的第二日夜里,公主也意外落了水,险些丧命,醒来后吓得魂儿都没了。” “母后把她带去护国寺,明面上说是养病,实则是软禁了起来。” 沈舒方声音小,可说到“意外”二字时,音咬得极重。 亦泠哪儿还听不出她的意思,惊诧道:“难道是……” “你这夫君也是个没嘴葫芦,竟不告诉你。” 沈舒方说着挑了挑眉,“不过你前些日子受惊过度,许是怕再吓着你吧。” 那确实挺吓人的。 她怎么也想不到谢衡之会简单粗暴地以牙还牙,直接把钰安公主淹得半死。 怪不得谢衡之说她幼稚,她的想法确实挺幼稚。 亦泠眼睛都瞪大了,摁着胸口问:“毕竟是公主,圣上那头……” 她又觑了觑沈舒方,“也是太子殿下的亲妹妹呢。” 沈舒方美目轻扬,吹了吹茶叶,才慢悠悠说道:“圣上的女儿,太子的妹妹,便能草菅人命吗?” 她又转过头:“何况若真把事情捅出来说理,吃亏的可不见得是你们谢府。” 联想到如今的朝堂局势,亦泠当即明白了沈舒方的言外之意。 可明白归明白,她心里依然扑通跳着。 原以为谢衡之不愿意为了给她一个公道与皇家作对,谁知道他竟然默不作声地就把事儿办了。 “你也别担心。” 沈舒方见亦泠沉默,又宽慰她道,“虽说钰安公主是太子的亲妹妹,不过她可是差点害死你。谢衡之行事如此果断,我倒还高看他几分。” 能让向来不把除商大才女外所有人放在眼里的沈舒方这么说,已是极高的评价了。 亦泠也明白谢衡之敢这么干,定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可她心里依然难以平静。 这时,见外头宫婢催促,沈舒方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对了,其实我今日来还想让姐姐帮个忙。” 片刻后,亦泠才回神。 “嗯?什么忙?” 思无涯 第53节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沈舒方挥挥手,宫女便呈上来一个雕漆盒。 “过些日子便是太子生辰了,恰好他最近又送了我不少东西,我也不好无所表示。” 令人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金莲瓣簪。 簪顶有一仰一覆六瓣莲花,虽看着不像价值连城的宝物,却胜在工艺精巧而细致,可见匠人的用心。 沈舒方却说:“虽只是吩咐内务司做了,但他们躲懒,这簪柄上什么纹饰都没有。若拿出手去,怕是会丢了我的脸面。” 会吗? 亦泠寻思这莲瓣已经如此繁复,簪柄若再加纹饰会不会过犹不及? 没等亦泠发表意见,沈舒方又说:“我见过姐姐你设计的穿心盒儿,镌刻花纹极其精巧有趣,比内务司这些俗物好多了。不如姐姐帮我想想这簪柄的纹饰该如何设计?” 亦泠觉得沈舒方这话听着十分怪异。 一面表达自己只是随手送个生辰贺礼,一面又对簪柄的纹饰都极其用心讲究。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真正要紧的是—— 她哪儿会设计什么花纹样式啊! “这……”亦泠支吾道,“我恐怕要细想一番。” “不急,反正太子生辰还有些日子。” 沈舒方见亦泠应下了,也就准备告辞,“你可千万要先养好自己的身子。” - 沈舒方走后,亦泠一眼也没看过那簪子,满心都想着钰安公主“意外”落水之事。 直到午后,曹嬷嬷突然来通传,利春有事要同她说。 利春? 亦泠想不明白他找她能有何事,待他到了面前,便问道:“你家大人回来了?” “啊?” 利春蒙了一瞬,“我家大人还在宫里。” 亦泠“哦”了声,“那你找我何事?” 利春规规矩矩地站在她面前:“大人让属下来告诉夫人一声,先前吩咐的事儿基本妥当了。” 这回换亦泠懵住。 “我吩咐了何事?” 利春:“就是那死去的六个护卫和马夫的身后事。” 他有条不紊地说:“银子已经都送去了,大人又给各家额外加了一百两。” “章峙家村里那条路已经修了,张大娘家的屋顶也补好了。” “找了太医院院首去瞧张泗水的爹,让他恢复如常人是不大可能,但四五成听力是有希望的。” “牛俊材家里只剩一个寡母和幼弟,安排进乡塾了。” “就是那王二虎的妹妹……”利春挠了挠脑袋,“她不仅要家境殷实人品贵重的夫婿,还要对方身高八尺貌若潘安,又不做续弦妾室,一时间还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听到这里,亦泠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沉默了许久,却还是说道:“偌大个上京怎么就找不到个好夫婿,定是他还不够用心。” “大人怎么不用心呢。” 利春哭丧着脸说,“大人说年前若是找不到合适的就让我娶。” 亦泠:“……” - 是夜。 谢衡之回来得比前几日还晚,寝居却难得留了两盏灯。 他沐浴之后,并没有急着睡觉,反而拿了本书坐到了窗边榻上。 不慌不忙翻了几页后,果然有一颗脑袋从床榻罗帷里探了出来。 “你还不歇息?” 这是这几日,亦泠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显然还是憋了半晌憋出来的。 “嗯。”谢衡之没抬头看她,“看会儿书。” “哦。” 亦泠又躺了回去。 但透过罗帷可见,她的身影翻来覆去。 果不其然,过了会儿脑袋又探了出来。 “那你把灯都灭了再看吧。”她说,“有光亮我睡不着。” 谢衡之:“……” 他放下书籍,起身吹灭了屋子里两盏灯,朝床榻走来。 屋子骤然陷入朦朦胧胧的昏暗中,亦泠才敢明目张胆地睁开眼。 今日晨间得知谢衡之对钰安公主下了这么重的手,嚣张至此,亦泠心里却莫名有些惶恐。 毕竟亦泠在亲爹娘那里都没得到过这般明目张胆的袒护。 好像一个受惯了欺负的小孩突然有了人撑腰,那种被人无条件庇护的滋味儿食髓知味,又觉得不甚真实。 后来利春又来向她汇报那些护卫马夫的身后事。 若说偏袒是亦泠的猜想,那这些实事就代表谢衡之并没有把她的要求当笑话,反而一声不吭地一一照办。 怎会这样呢? 亦泠实在看不懂这个男人,心里五味杂陈。 有话想问,却又不知道该问什么,要如何开口。 同躺在一张床上,两人之间的空隙却大得能再塞三个人。 可这夜晚太静谧,谢衡之依然能感觉到亦泠的别别扭扭欲言又止。 等了半晌,谢衡之主动问道:“你有话要说?” 亦泠立刻翻身背对着他,“没。” 谢衡之在夜色中看了她一眼,也无声地合了眼。 第二日清晨,谢衡之照常于申时末起了床。 亦泠还在熟睡中,他悄无声息地洗漱换衣,在挽发之后,突然看见镜台上放着一个陌生的雕漆盒。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男人用的金簪。 莲瓣镌得栩栩如生,工致灵巧。 谢衡之凝神片刻,回头看了眼仍在床榻上熟睡的人,随后便将这枚金簪插入了自己的发髻,漫步离去。 一个多时辰后,亦泠终于悠悠转醒。 睡眼惺忪地梳洗用饭后,她才隐约想起沈舒方的嘱托。 可她往镜台走去,却瞪大了眼睛。 簪子呢?太子妃要送给太子的簪子呢??? 第32章 好好的一支簪子不见了,亦泠思来想去也不知差错出在了哪儿。 昨日分明是让曹嬷嬷给她放在了镜台上,怎会不翼而飞呢? 知是太子妃托付给亦泠的东西不见了,曹嬷嬷也很是着急。 “老奴是明明白白将簪子放在了镜台上,绝无差错的!” 曹嬷嬷笃定道,“可是有人动过?” 平日里近身伺候的婢女们纷纷摇头,发誓自己绝对没动过镜台上的东西。 “再仔细找找吧。”亦泠拧着眉头说,“许是落在了什么角落里。” 于是一干人便仔仔细细地找了起来,连还在养着伤的锦葵都来搭了把手。 一个多时辰过去,林枫院几乎被翻了个底儿朝天,也不见金簪踪迹。 这下事儿可大了。 这可是太子妃要送给太子殿下的生辰贺礼,意义何其重要。 何况太子妃平日里帮了亦泠不少忙,如今托付她做点小事,就办成这样,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家? “漆盒还好好摆在镜台上呢,偏偏就金簪不见了。定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混账东西见簪子值钱给偷了!” 曹嬷嬷怒道,“夫人,咱们一个个审,总能叫人把簪子吐出来!” 话音落下,一屋子的下人都瑟瑟发抖地跪了下来,声称自己绝没有拿过。 亦泠一个个打量过去,这些下人瞧着实在不想敢偷拿主子东西的人。 可若不是被人偷了,那么大一支金簪又没长脚,怎会不见了呢? “那你便好好问问吧。” 说完,亦泠又补充道,“我再给你们一个机会,现在交出来,我可以从轻处罚。” 思无涯 第54节 刚说到此处,一个前院儿的婢女突然来报。 “夫人,周夫人来看望您了,可是要见?” “周夫人?” 亦泠问,“哪个周夫人?” “就是周阁老胞弟,道录司右正一大人的儿媳妇。” 婢女这么一说,亦泠便有了印象。 上回周老夫人寿辰,这位周夫人似乎还与她说过几句话。 想到是周阁老的家人,亦泠没那个胆子不给脸面,只好先把抓贼一事放下。 “那就请进来吧。” 不多时,一个雍容富态的贵妇人领着一众奴仆,捧着琳琅满目的补品进来了。 见礼后又关切了好一会儿亦泠的身子,听亦泠说自己一切都好,她又道:“谢夫人可听说过城南济世堂的秦大夫?他虽说医术比不得宫里的太医,但食疗驱寒是一等一的好,前些年还进宫给太后娘娘开过方子呢。” 见亦泠摇头说不曾听过,周夫人立刻道:“那可巧,我把人都带来了,就在外面候着呢,若夫人不嫌弃,便让他来给夫人号号脉?” 虽说是善意,但亦泠心头记挂着太子妃的簪子,没时间待在这里让大夫给她细细号脉。 “谢周夫人美意了,不过我今日吃着林院正开的方子,疗效甚好,待日后再请秦大夫吧。” 话说到了这份儿上,时间也不早了,周夫人却也只是笑着点头,没有要告辞的意思。 亦泠看出她似乎还有话要说,便问道:“周夫人若还有其他事,不妨直说?” 周夫人立刻喜笑颜开道:“就知道谢夫人快人快语,我确实有一事相求。” 这位周夫人的情况,亦泠以前是有所耳闻的。 她的公爹和周阁老虽是一母同胞,但一个肚子里全是墨水,一个肚子里都是油水。 好在周阁老对自己的亲戚相当不薄,旁支别系都尽可能地关照,何况还是自己胞弟。 当圣上对宗教的兴趣日渐浓溢时,他便见缝插针地将道录司右一的差事喂到了自己弟弟嘴里。 别看这官职不高,且无实权,在仁乐帝这里却是一等一的肥差。 上头有首辅罩着,自个儿夫君又得了肥差,亦泠不明白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求到她头上的。 亦泠:“夫人您说吧。” “是这样的,我家里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叫兴怀,如今也二十有三了。” 周夫人笑着说,“兴怀幼时身子骨弱了些,所以没能考上功名。好在老天保佑,他的身子早就养好了,还比普通男子更强壮些呢。” 又道:“只是……如今再要参加科考,恐怕也难了,所以这才腆着脸来求夫人,能否为兴怀谋一份儿差事。” 亦泠真想问问到底是谁给她的底气认为她一个女子都有本事给人谋差事了。 嘴上却客气地说:“这……我一个妇道人家,即便有心也无力呀。” 周夫人立刻握着她的手说道:“如今上京谁人不知夫人与谢大人情比金坚,恩爱似鸳鸯。若夫人与谢大人提上一提,自然就有希望了。” 亦泠:“……” 不是,谁传的她跟谢衡之恩爱似鸳鸯了? 躺一张床上不说话的那种鸳鸯吗? 亦泠抽回自己的手讪讪道:“听说周阁老格外疼惜这个侄孙,周夫人何不直接去找周阁老呢?” 谁说没有找过呢。 周阁老膝下只有几个孙女儿,所以把这个侄孙子当亲生的疼。 早两年便把他塞进了道录司,想着日后继承他祖父的衣钵也不错。谁知周兴怀看不上道录司的差事,觉得成日和那些神神叨叨的道士打交道实在是无趣,且不够威风。 于是周阁老便想着他这侄孙走不了文官的路子,便去从武吧。 送去军营里自然是不行的,从小宠到大的公子哥儿哪儿受得了那个苦。再说了,若有征战讨伐,士兵可是要实打实上战场的。若是让他这个周家命根子丢了命可怎么办? 那便去做皇室宗亲的侍卫吧。 但人家说了,如今天下太平,宗亲的侍卫不也是去伺候人吗?跟做下人有什么区别。 于是周阁老便问你到底想如何? 身高体壮的侄孙昂着下巴说,要做侍卫就做御前侍卫,再不济也得去东宫当差。 “御前侍卫?” 亦泠差点儿笑出声来。 真是好大的口气,张嘴就是世家子弟眼里一等一的差事。 且不说一个三等侍卫就是正五品的职位,这种常伴圣驾的工作既不辛苦又得人尊敬,且升迁容易,由侍卫出身而平步青云的例子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难怪要来找亦泠呢,即便是周阁老也抹不下老脸向谢衡之开这个口吧。 如今御前大臣由谢衡之兼任着,若他点头了,倒确实又只是小事一桩了。 不过亦泠心里虽然笑话,却不愿意拒绝了周夫人当个恶人。反正是谢衡之的事情,如何周全与亦泠无关。 “我知道了,晚些时候会转达我夫君的。” 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太子妃的金簪。 若是让她查到是哪个手脚不干净的贼人偷走的,绝不轻饶! - 下朝后,谢衡之刚出了干清宫往文华殿去,一阵寒风吹来,他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太子侧头问道:“怎么了?” 谢衡之并未在意,轻声道:“许是伤寒还未痊愈。” 闻言,太子心头又涌上一股愧疚。 若不是他妹妹过于顽劣,也不会害谢衡之和他夫人齐齐落水。 可真正的罪魁祸首—— 太子抬起头,见不远处大皇子的身影,显然是从慈宁宫出来的。 他这皇兄年初犯事被重罚革职后便一蹶不振,三天两头不来上朝。原以为他就此消停了,没想到背后从未安分,一出手便是利用自己的亲妹妹。 为了储位兄弟阋墙便罢了,何必把少不经事的妹妹卷入风波? 且事发至此,他这个当哥哥的日日出入皇宫,却从未过问钰安公主一句。 “这般大摇大摆,真当我们没有凭据便拿他无法吗?” 循着太子的目光看过去,谢衡之也瞧见了大皇子悠然自得的身影。 “不急。”他眯了眯眼,轻声道,“且让他再风光几日吧。” 两人目送着大皇子的背影远去后,转身往文华殿去。 路上,太子闲问道:“刚才周阁老与你咬耳朵说了些什么?” “什么咬耳朵。” 谢衡之笑道,“不过是让我给他那侄孙子谋一个御前侍卫的差事。” “就他那个一技无成的侄孙子?” 太子慢步走着,讥笑道,“他倒是当亲孙子在疼,也不瞧瞧养了个什么玩意儿。” 说完突然又问:“那你答应了?” “自然是应下了。” 谢衡之不咸不淡地说,“恩师有求,自然不能推脱。至于前程如何,就看他那孙子自己的造化了。” 太子心想也是,没必要为了这么点小事惹周阁老伤心。 这位首辅大人这些年也越发老糊涂了,有时连字儿都会写错,想来也没几年可活,哄哄便罢了。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着,不久后,利春从后头追上来找谢衡之。 太子见状便打算先行一步,只是临走前,瞥见谢衡之的发髻,随口道:“你这新簪子很是精巧。” 谢衡之抬手扶了扶,平静道:“还行。” 太子并未多说,转头离去。 待他走远了,利春才开口道:“今日周夫人去府上看望夫人了。” “可是为了她那儿子的事?” “说是探望夫人,带了许多补品。具体聊了什么,属下并不知道。” 那多半八九不离十了。 只是周家人再疼这独苗,也大可不必去麻烦他府里人。 - 午后,一辆朴素陈旧的马车悄悄驶出了谢府。 亦泠穿了一身素净的袄裙,又加以素色皮披袄,发髻上冠以简约头面,恨不得将“低调”二字写在脸上。 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谁让府里死活找不到太子妃的金簪,下人们审问了一番也一无所获。 只能赶紧亲自去挑选一支相差无几的金簪,好带去给太子妃赔罪。 想着不能特意兴师动众,所以特意找了没有谢府家徽的马车,又让护卫扮作马夫,另挑了武艺最高的两个护卫换了常服跟在后头,这才敢出门。 路过城东周祥记时,锦葵掀开车帷,兴奋道:“夫人,您最喜欢吃周祥记的金钱酥了,奴婢下去给您买一些吧?” 一回头,却被亦泠瞪了一眼。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 “再快些。” 亦泠忍不住催促驾马的护卫,说不定明日太子妃就上门了,她必须在今日找到相似的金簪。 紧赶慢赶到了东市最好到首饰坊,亦泠急匆匆地下了马车。 思无涯 第55节 刚站稳,突然袭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电光石火间,周边人仰马翻,惊呼连连。 一听到这个声音亦泠就浑身激灵,下意识往角落里躲去。护卫们也立刻将亦泠挡在身后,警惕地看着四周。 待回过神,亦泠总算看清楚了情况—— 原来是一个男子带着下人纵马而过,踹翻了路边一个卖生鱼的老妇人。 怪不得刚刚亦泠感觉脚趾发凉,原来是装生鱼的浅抱桶打翻了,带着冰渣子的水全洒了出来,浸到了她的鞋面。 她倒是还好,转头一看,那被撞倒在地的老妇人浑身都被冰水打湿了,冻得嘴唇乌,一面哭喊,一面趴在地上捡她的鱼。 “我的鱼啊!我的鱼啊!这丧尽天良的东西……还有没有王法了!” 想到自己也曾坠入冰水,亦泠一看她的模样浑身就泛起了一阵凉意。 何况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 正想开口说点儿什么,远去的马蹄声又近在咫尺。 亦泠扭头,见原本已经纵马走远的男子听见哭喊声又掉头回来了。 “哭什么哭?哭什么哭?给你自个儿哭丧呢?!” 男子骑着高头大马,嚣张跋扈地看着老妇人,“本少爷还没嫌你的臭鱼脏了我的马,你倒是哭上了!” 话说间,他一勒缰绳,马蹄儿又踹翻了一只桶。 “还王法,本少爷就是王法!” 老妇人见造势者如此猖獗,心知又是一位达官贵人家的少爷,也不敢骂了,只能哭着求饶。 “我竟不知,这上京什么时候多了一位皇亲国戚,能修改大梁律法了。” 亦泠向来不爱招惹是非,但是见人如此欺负一个老妇人,实在是忍不住。 “不知阁下是哪位皇子,又是何时修订的大梁律法?” 男子这才注意到角落里有一个女子。 一眼看过来,当即被她的容貌惊得恍恍惚惚。饶是见多了上京千姿百态的妍丽女子,也从未遇过这般缥缈如仙的。 又见她梳着妇人发髻,衣着却朴素,身旁也只跟了一个婢女,想来是上京某个普通商贾家里的夫人。 思及此,他倒没什么好顾忌的。 跋扈的神情陡然一变,男子翻身下马,嬉皮笑脸地朝亦泠行了一礼。 “在下不才,不是什么皇子,是当今内阁首辅的侄孙。” 看热闹的一听这身份,纷纷散去不敢多留,只剩谢府那些穿着常服的侍卫还在一旁。 而亦泠倒是愣住没有说话。 竟然是他?!那可真是太巧了。 当初周老妇人寿辰,王兴怀与人赛马摔伤了腿,在家里养着,自然也没见过亦泠。 他此时只当亦泠是被他的身份震慑住了,忍不住靠近道:“不知夫人又是哪家府上的?” 想到这就是这阁老疼惜的侄孙,亦泠也不想与他起什么冲突。 闻到他身上那股脂粉味儿,亦泠掩着鼻嘴后退一步,说道:“你不必知道我是哪家府上的。按照大梁律法,损坏了人家的生鱼当照价赔偿,如今又是冬日,老妇人想必免不了伤寒,请大夫的诊费和药材钱都该给足。” “好说好说。” 王兴怀掏出一锭银子,往地上扔去,看也没看那老妇人一眼,反倒对着亦泠小声说,“可是夫人若不告诉我是哪家府上的,我夜里日思夜想,该上何处去寻夫人呀?” “……你!” 亦泠活了两辈子,什么罪都遭过了,却从未被人当街如此羞辱过。 可她也知道,若是大庭广众与他争辩,自己一个女子,也得不了什么好处。 且眼下金簪要紧,待她回去了,有的是路子整治这个恶人。 于是亦泠虽气得脸颊涨红,也没多说,转头就往首饰坊里去。 结果刚跨出一步,那王兴怀就偷摸伸出一条腿。 亦泠毫无防备地绊了一下,王兴怀立刻伸手,想把亦泠拉进自己怀里。 好在锦葵足够敏捷,先一步扶住了亦泠,王兴怀便只抓到了她的手臂。 但意图,已然昭示。 这种时候他还恬不知耻地笑着说:“夫人可要当心些,若是摔到了在下怀里,可就只能被我抱回家喽。” 一旁的锦葵大惊失色,涨红了脸,颤着声道:“你可知我家夫人的夫君是谁?你不要命了!” “夫人的夫君如此厉害么?”周兴怀一面说着,一面用脚勾了勾亦泠的鞋面,“那不如夫人找个时日品上一品,是夫君厉害,还是小生厉害?” 很难想像,周夫人是如何好意思为这种人谋求御前侍卫一职的。 亦泠气到了极点,脸色反而格外冷静。 她低头看了眼王兴怀伸出来的腿,冷声道:“这腿既然不知该放在哪里,不如不要了,可好?” - 今日谢衡之比往常回得早。 踏进谢府时,下人们各自忙碌着,与往常无异。 亦泠喝了药,人有些昏沉,脸色带着不正常的红晕。 她手里拿着今日买回来的金簪,端详入神,连谢衡之进来了都没发现。 “今日周夫人来找你了?” 谢衡之走到她面前,迳直问道。 片刻后,亦泠才如梦初醒地抬头,愣愣看了谢衡之一眼,小声“嗯”了下。 谢衡之:“是为了她儿子的差事找你?” 听到这话,亦泠声音更小了。 “嗯。” 见她如此畏畏缩缩的模样,谢衡之说道:“以后不管是谁有事相求,你若觉得为难,大可推脱了,不必顾虑其他。” “真的吗?” 亦泠抬头,眨巴着眼睛看着谢衡之。 见她这模样,谢衡之心想定是又因为怕得罪人而受委屈了。 他沉沉叹了口气,说道:“万事有我在后头兜着。” 亦泠:“我今天下午让人把她儿子腿打断了。” 谢衡之:“……” 第33章 亦泠活了两辈子都没干过这么狠的事情,今日是一时气上头了,便让护卫把那周兴怀当街活生生打断了一条腿。 事后她也并无顾忌,心想自己连御赐的牌位都砍过,有什么烂摊子是谢衡之摆不平的? 回府后回想起周兴怀被打得鬼哭狼嚎时候四周百姓的叫好,她心里还隐隐有些骄傲,是以脸颊都红扑扑的。 可这一刻,看见谢衡之一脸的无言以对,亦泠有点拿不准了。 不会吧?区区一个残民害物的纨绔,谢衡之竟开罪不起? 总之谢衡之就是一时半刻都没说话。 他无奈地盯着亦泠看了会儿,扭头朝外间走去。 跨过屏风,一口气没顺上,又掉头回来,继续无奈地看着亦泠。 亦泠则眨巴眨巴眼睛,以一种“这是什么大事吗”的眼神看着他。 打断周兴怀的腿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 要紧的是谢衡之今日早朝才答应了周阁老要给他疼爱的侄孙御前侍卫一职,下午他妻子就把人打断一条腿。 若是周阁老风烛之年承受不了如此大的打击,两眼一翻翘了辫子,他一时间上哪儿去找一个资历能服众人又甘愿为人傀儡的老学究做首辅? 在不知该说亦泠什么好的时候,门外突然又响起利春着急的声音。 “大人!大人!”他匆匆跑来,停在了门外。 谢衡之:“说。” 利春探了半个脑袋进来:“属下刚刚得到消息,夫人下午把周阁老的侄孙当街打断了一条腿!” “……” 谢衡之缓缓转过头,看着利春嘴角黏着的一粒米饭,“继续去吃你的饭。” 利春立即掉头:“是!” 再看向亦泠时,谢衡之眼神已经平静多了。 “为何打他?” 亦泠羞于把周兴怀的那些污言秽语复述一遍,于是只埋着脑袋简述原因。 “他欺负老百姓,还对我出言不逊。” 问出口时,谢衡之本就猜到亦泠定是事出有因才会出手打人,就是下手是不是太狠了点儿。 听到是这个缘由,谢衡之叹了口气,转头就走。 “你去哪儿?!” 亦泠连忙问。 谢衡之原地仰头站了会儿,才开口道:“自然是去给你善后。” 思无涯 第56节 说完又回头看亦泠,“难不成你以为我要去周府打断他另一条腿?” “那倒不是。” 听着谢衡之这语气,亦泠能感觉到此事对他来说是有些棘手的,忍不住再次确认:“我不会有事吧?” 谢衡之原本都要跨出门了,听到亦泠这么问,他又原地站住。 “你不会。” 笃定的声音落下,还没等他接着说出那句“我会”,亦泠就忙不迭拍拍胸口大为欣慰:“那就好那就好。” 谢衡之:“……” - 谢衡之前脚离开,曹嬷嬷后脚便端着刚煎好的药轻手轻脚走了进来。 “大人今日可真忙,晚膳都来不及进几口又走了。”搁下药碗,曹嬷嬷又道,“夫人何不让大人想想办法?指不定就找着太子妃娘娘的簪子了。” 曹嬷嬷提了这么一嘴,亦泠才恍然大悟。 谢衡之既如此神通广大,寻一支丢失的金簪岂不是探囊取物。 “是呀,刚刚怎么忘记了。” 亦泠托腮叹了口气,“哎!那只能等他回来再让他办吧。” 这话听着,怎么越发像吩咐小厮办差事。 曹嬷嬷刮了刮耳廓,又道:“夫人还在病中,今日又出府折腾,喝了药便早些歇息吧。” 亦泠自然也想早点歇息,可是谢衡之还没回来,她还等着听周府那边儿的下文呢。 不知不觉间,谢府点亮了一盏盏灯,又在夜色渐浓时掐灭一根根灯芯。 林枫院的寝居只留了一盏挑杆灯,影影绰绰,尚不如窗外月光亮堂,堪堪照亮榻边一隅。 亦泠已经架不住身体的虚弱睡了一觉。 此时蒙眬地睁开眼,见屋子里这般景象,心知多半已过了亥时。 怎么谢衡之还没回来,难不成真因周兴怀之事被困住了? 不可能。 亦泠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以谢衡之的行事作风,他更有可能是因为去打断了周兴怀另一条腿才晚归。 眼下虽是漏夜,但因着傍晚就睡下了,亦泠反而逐渐清醒起来。 左右也难以再次入眠,浑身也躺得酸痛,她索性下床活络活络筋骨。 伸展着臂膀走到了镜台边,余光忽然瞥见今日买回来的金簪。 原本亦泠是抱着簪子再也找不到的最坏打算去的东市,想买一支更好更精致的金簪来赔罪。 谁知她打完周兴怀进了第一家首饰坊就瞧见了一支相差无几的。 不过样式虽然差不多,这外头的工艺却是比不上内务司工致的。 也不知能不能镶嵌几颗名贵宝石上去来表达自己的歉意…… 亦泠正出神想着,忽然听到一阵极为细微的水流声。 吃过几次苦头的她几乎来不及思索,立刻警觉退至墙边,并握紧了手里的簪子随时准备保命。 “谁!” 这一声喊出的瞬间,亦泠后背已经冒了涔涔冷汗。 可那头无人应答,只在屏风上看见了一道人影,姿态甚为熟悉。 谢、谢衡之? 亦泠一步步挪过去,只敢扒着屏风露半张脸。 朦胧光下,见谢衡之的轮廓半隐半明,她总算彻底放下心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亦泠问,“深更半夜坐在这里做什么?” 谢衡之没说话,只是将他刚刚倒好的茶水一口饮尽。 亦泠便接着问:“周兴怀可见着了?可有知错?周阁老呢?他老人家怎么说?” 想了想,亦泠又问:“他们不会告到圣上那里吧?” 沉默许久的谢衡之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先别说话,让我安静一会儿。” 亦泠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老老实实闭了上嘴。 漆黑夜色里,谢衡之又喝了两杯茶,虽然看不清他的模样,但亦泠能感觉到他似乎格外疲惫。 “以后若是与周家人有了冲突,别再这么做了。” 许久,他才沉沉说了这么一句。 亦泠心头忽然咯登一下,还没问出口,又听他说:“万事交给我,自会办得神不知鬼不觉。” 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自己难得冲动一回教训了个恶人,竟就捅了连谢衡之都解决不了的篓子? “难道是周阁老当真告到了御前,圣上要降罪于我?” “圣上并不知晓。”谢衡之说,“不过是我遭罪罢了。” 亦泠立刻松了口气。 谢衡之:“不会牵连你半分。” 亦泠松气的声音更大了。 大概是自己的态度太明显,即便眼前晦暗,亦泠也能感觉到谢衡之目光不善地看了她一眼。 连忙假惺惺地关心:“周阁老把你怎么了?” 怎么了? 还能把他怎么样? 无非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着他喋喋不休了两个时辰。 平时的经筵他还可以左耳进右耳出,今夜却是躲也躲不了还要时不时回应两句,弄得他这会儿脑袋瓜子还嗡嗡嗡的。 “没什么,听了会儿念叨。” 谢衡之总算缓了过来,才想起这会儿的时辰,“怎么下床了?” “原来只是念叨啊。” 亦泠还挺失望。 但是谢衡之又一道目光扫过来,她立刻转头往床上去,谢衡之也紧随其后去更衣。 当真只是一顿念叨么? 那谢衡之为何一副遭受了百般蹂躏的模样。 亦泠好奇又不敢问,回头觑他一眼,隐隐感觉他还臭着脸便没敢多看。 但目光从他头上一晃而过的那一瞬…… 亦泠忽然顿住脚步,凝神片刻,缓缓将头转了回去。 此时两人正好行至榻边挑杆灯下。 一灯如豆,谢衡之发髻上的金簪却格外显眼。 “这、这簪子怎么在你头上?” 不用多问,亦泠说出这话的当即谢衡之便反应过来—— 他今晨会错意了。 这支簪子不是送给他的。 果然,下一刻亦泠便说:“这是太子妃要送给太子殿下的生辰贺礼,你怎么给拿去了!” 谢衡之:“……” 会错意就罢了,还在人正主面前显摆。 眼前的女人不会知道,谢衡之风光了这么多年,最丢人的时刻莫过于现在。 “晨间天色暗,拿错了。” 他将发簪拔下来的动作似不经意,随手扔到一旁的案几上的响动却暴露了他心里那点儿莫名的恼怒。 这动作可把亦泠吓坏了,连忙倾身去捡。 小心翼翼捧起太子妃的发簪同时,谢衡之也瞧见她手里还握着另外一支几乎一样的发簪。 自然也是男子之物。 “那你手里那支呢?” 他眯了眯眼,“又是准备送给谁的?” 亦泠是经历过生死关头的人,对危险的气息格外敏锐。 谢衡之这么一问,她就知道自己不能乱答。 该不会又疑心她与别的男子有染了吧? 想到上回被疑心的险境,亦泠僵着背脊,脱口便道:“自、自然是送给你的。” - “今日谢夫人将周阁老的侄孙打了个半死。” 太子夜里回到东宫时,沈舒方难得没钻研她那些诗书,而是与自己的乳娘围着炭火窃窃私语着什么。 见太子进来,乳娘立刻退下,沈舒方则连忙问他:“殿下听说了吗?” 思无涯 第57节 太子点点头,并未多言。 待他沐浴更衣出来,沈舒方的兴致还未消退,又接着刚刚的话题说道:“那周兴怀平日里仗着周阁老的脸面在上京为非作歹,可算有人能给他一个教训了!” 太子坐到沈舒方跟前,对这些话题似是不感兴趣,却还是接话道:“你怎知定是周兴怀的错?” “这还需要想吗?”沈舒方道,“谢夫人才冠天下又人品贵重,难不成还能是她的错?” 倨傲地说完这一番话,沈舒方一抬眼,和太子四目一对上,莫名有些失神。 成婚两年多,两人甚少有这样安安静静相对而坐的时候。 太子通常沉默寡言一人独处,她的性子也不允许她主动去讨好邀宠。 毕竟是未来的帝后。 沈舒方早就想明白了,求不得举案齐眉,能维持相敬如宾便足够了。 只是前些日子太子从蜀地回京竟然也没告知她一声,沈舒方着实生了回气。 这不是打她这个太子妃的脸吗? 于是她索性搬去了侧殿,日日冷脸相对,好让太子知道她这个正妻也不是好欺负的。 好在太子终于在这几日良心发现,不仅送了她许多喜爱之物,还…… 到底还要一同生活一辈子,沈舒方也不是不给人台阶下的人。 既然太子有意求和,她应该在他生辰之日有所表示。 普通俗物他不缺,倒是这发簪…… 其实他也不缺,只是沈舒方实在不知该送些什么,只好亲自设计了花样,交由内务司打造。 待拿到了成品,沈舒方又觉得簪柄太素,得加点儿什么纹饰。 在这方面,沈舒方的心思向来不够精巧,光是设计那莲瓣都足够她费神的,只好求助亦泠。 沈舒方的思绪跑得远,太子自然不知她在想什么。 失神片刻,意识回笼,他才接话道:“嗯,这回是周家有错在先。” “有错在先”是个极微妙的说法,沈舒方连忙凑近问:“那谢夫人可会被为难?” “不会。” 太子淡淡地说,“有瑾玄在。” 沈舒方原本心里有些瞧不上谢衡之的,此人既无文人风骨,又非吏维良臣,不明白商大才女喜欢他什么。 但听太子这么说,沈舒方便觉得此人也有几分可取之处,至少该他担起的责任都一力承担了。 她还想再细问一番,抬起头,却见太子的目光还落在她脸上。 沈舒方也不知怎的,太子今日总是这样看着她。 眼神说不上含情脉脉,甚至还有几分落寞与哀愁,仿佛他们下一刻就要合离似的。 “那……”沈舒方有些不自在,声音也变小了,“周阁老会不会……唔。” 话未说完,太子突然欺身过来,堵住了她的双唇。 “不说这些了。” 岁暮天寒,连月色都格外凄冷。 东宫寝殿的罗帷里却热潮涌动。床上的绫罗软缎被浸得湿漉漉,沈舒方亦软弱无骨地抓着帷帐,咬紧牙关不出声。 对于太子近日一反常态的频繁房事,她心里觉得不对劲,理当抗拒,却输给了身体的本能。 激荡之时,她的手指插进太子的发丝间,还迷迷糊糊地想着,等亦泠帮她完善了镌刻纹饰,不知是否能造出一只举世无双的发簪。 - 半夜,谢府。 更深人静,整个阒然无声,唯有与谢衡之同床的亦泠翻来覆去睡不着,仿若在思忖什么民生国计。 两人之间虽隔得远,谢衡之却也被吵醒了数次。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他沉声道:“你还不睡?” 亦泠没想到谢衡之居然也还醒着,愣了片刻,才说:“我晚膳后睡了两个多时辰,不困。” “而我,” 谢衡之说:“一个时辰后便要进宫上朝。” 亦泠:“……哦。” 短暂地安静了一会儿,就在谢衡之以为她终于消停时,又听她冷不丁问:“今日那簪子,你觉得怎么样?” 谢衡之:“……” 竟是为了这个半夜不睡觉。 他默了默,才说:“还行。” “我觉得簪柄还是素了点儿。”亦泠想了想,谢衡之毕竟是状元,不如参考参考他的想法,“你喜欢什么纹饰?” “我向来不在意这些。” 虽这么说着,谢衡之还是给了一些点子,“螺旋纹吧。” “太俗了。” 亦泠说,“我爹那个年纪的男人都不喜欢螺旋纹了呢。” 谢衡之:“……” 见她如此用心,谢衡之也不忍再敷衍。 侧过身,在夜里看着她的双眼说道:“我平日里喜欢竹节纹,但这只金簪的簪头是莲瓣,或饰以螭虎纹更为相配。” “螭虎纹?” 亦泠认真皱着眉思索半晌后,摇头道,“不行不行,宫里肯定见多了螭虎纹,太子殿下不会喜欢的。” 谢衡之:“?” 亦泠自顾自嘀咕道:“太子妃娘娘将如此重任交给我,我可不能辜负了她。” 谢衡之:“……” 第34章 几近一夜未眠,亦泠也没换来一丝灵感。 晨间她虔诚又庄重地坐在镜台前,掏出了所有首饰逐一研究,依然一无所获。 就这么绞尽脑汁两三天,亦泠最终决定放弃挣扎,还是听谢衡之的,在簪柄上镌刻螭虎纹。 人家高低是个状元,即便审美俗套老气了些,总要好过束手无策的自己。 何况螭虎形似龙,有神武与权势的寓意,虽没有新意,却有敬意。 于是亦泠便让锦葵去寻了些精妙的螭虎纹饰花样,她自个儿亲自拿了纸笔临摹。 如此一来,也算出自她手了吧? 待图纸干透,亦泠望着上头的纹饰,左右琢磨一番,确实再无其他点子,便不得不带上金簪一同送往东宫。 因心中有鬼,在等着沈舒方传唤的间隙,亦泠忍不住盼着流程再繁琐些,好让她晚点儿将自己拿不出手的东西拿出手。 谁知沈舒方听说是她来了,立刻免了那些繁文缛节,叫人径直把她带了进去。 当亦泠踏入正殿时,沈舒方已然候着她了。 “这种小事派个人送来便好了,姐姐怎么亲自来了?” “娘娘的事情哪有小事,臣妇不敢怠慢。” 说话的同时,亦泠躬身行礼,“臣妇见过太子妃娘娘。” “你我之间还如此多礼就是见外了,快些坐下。” 沈舒方的语气与以往并无不同,声音却带了点儿嘶哑。 亦泠抬起头,果然见沈舒方面带病容,即便上了妆也遮不住。 “娘娘病了?” “偶感风寒罢了。” 沈舒方似乎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不等亦泠多问两句,反倒关心起了她的身子,“你当初落水伤得那么重,今日又格外冷,一路过来还好吧?” “宫里的太医医术精湛,臣妇除了夜里偶尔咳嗽,已经没有大碍了。” 寒暄到这里,亦泠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而平日里向来健谈的沈舒方也好似兴致不高,垂眼不知盯着哪里,莫名出了神。 既然如此,亦泠不得不献丑了。 她讪讪拿出金簪和自己临摹的图纸,递给沈舒方,“太子殿下尊贵无比,臣妇左思右想,不敢失了敬意,所以……” 亦泠没有底气,说话的声音自然也不大,并没有及时将沈舒方拉回神。 直到东西进入视线了,她的目光才骤然聚焦,没等亦泠说完便笑着接过了图纸。 只是等她展开一看,最近的笑容莫名有些僵硬。 僵硬了一会儿,她又努力地眯眼看了半晌,绞尽脑汁的程度和亦泠不相上下,终于体会到了这纹饰的妙处。 “这螭虎纹看似简单,实际笔势里奥妙无穷,每一道纹路其首缥缈其尾遒劲有力,穷工极巧非常人能比,不愧是出自谢夫人之手。” 亦泠:“……” 倒也不必。 不过眼看着总算是糊弄过去了,亦泠也松了口气。 “娘娘谬赞,臣妇愧不敢当。” 思无涯 第58节 “哎,可惜难为了谢夫人如此费心。” 沈舒方将图纸一合,叹气道,“却是用不上了。” 亦泠刚松下去的那口气又吊了起来,心里已经设想了沈舒方质疑她身份的十万种可能,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怎么了?娘娘不满意吗?” 见她如此紧张,沈舒方立刻解释道:“我怎会不满意?姐姐千万别多心。” 侧头看了看装着金簪的木漆盒,她淡淡地笑着说:“只是太子的生辰不只是生辰了,还将迎娶周阁老的嫡孙女为侧妃。” 她将漆黑打开瞧了眼里面的东西,遂又合上搁置一旁。 “本宫是太子妃,发簪是拿不出手了,需要大礼献上,以恭贺太子殿下喜得佳人才是。” 虽说沈舒方平日里总将眼睛放在头顶,谁也瞧不上。 但同为女人,亦泠怎会看不出她的笑里有几分苦涩。若真的毫不在意,将自个儿用尽了心思的金簪连同其他贺礼一同送出便可,为何偏偏要束之高阁。 “娘娘……您……” “快快收住你的表情。” 沈舒方随即爽朗一笑,连声量都大了许多,“姐姐你莫不是以为我在吃味吧?本宫自及笈起便知道自己将来是要做太子妃的,怎么可能计较这种事情。” “眼下只是娶一个侧妃,未来还会有更多的女子入东宫呢。”她细长的手指挠了挠太阳穴,故作烦恼地说,“其实本宫也早就在为太子殿下留意着上京的贵女们了,可惜适龄的女子都青黄不接,没两个出挑的。” “东宫这么空着也不是道理,太子身边也总要多几个人伺候。可惜本宫天生喜静,又厌恶蠢货,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省心日子过。” 这话说得也是。 以往亦泠她们这些闺阁女子们虽都有些怵沈舒方这人,私底下又莫不羡慕她天生好命,小小年纪就是内定的太子妃,日后注定要做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再者太子殿下也是皇室清流,人品贵重性格温良,自小便与她相识相知,待她亲厚有加。 但似乎所有人都忽略了,沈舒方的夫君是全天下最不能一心的男人,她也必须成为全天下最大度的女人。 如今只是太子殿下要个娶侧妃而已,日后得登大宝,将有源源不断的新人送入后宫,那时候别提什么情不情的了,光是面对这些莺莺燕燕都够沈舒方头疼的。 若是换了亦泠,她那脑子指定是坐不稳皇后宝座的。 幸好谢衡之只是一个…… 等等。 亦泠猛然抬头,眨了眨眼。 她到底在庆幸什么啊? 人家沈舒方再不济也是名正言顺嫁给了青梅竹马,自己却要成日里和仇人同床共枕。 她这才是癞蛤蟆趴在了鞋面上,不咬人尽膈应人! - 亦泠在沈舒方那里交了差,理应轻松快活些,回去的路上却一直气鼓鼓地不说话。 锦葵和曹嬷嬷啥也不知道,啥也不敢问。 待回到了谢府,踏进林枫院见谢衡之竟然也回来了,还在榻下坐着自己与自己下棋玩儿,亦泠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听到了她回来的动静,谢衡之也没抬头,执着黑子思忖半晌走了一步,又捻起一枚白字,这才云淡风轻地说:“让人准备准备,明日去水泽峰泡汤泉。” 还汤泉,怎么不去泡黄泉。 亦泠冷声道:“不去。” 谢衡之闻言抬头,就莫名其妙挨了亦泠一记眼刀。 不过他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了亦泠跌宕起伏的情绪,也并不打算与她计较。 “当真不去?”他落下白子,又道,“你不是夜里还在咳嗽吗?水泽峰的汤泉对寒症有奇效。” 亦泠神色与脚步一同顿住,却还坚持着没转身,只有两只耳朵轻微地动了一下。 谢衡之便继续说:“寒气入体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你若不想去便算了。” 寒气入体怎么不是大问题了? 往小了说,每逢天冷或下雨便浑身酸痛。往严重了说若是没养好身体因此而送了命的也大有人在! 何况那还是水泽峰的汤泉,整个上京谁人不知那是堪比华佗的存在。 凡是因寒气而引起的病症,只需去泡上几回,比吃什么仙丹灵药都有用。 若是没病,也可美容养颜延年益寿。 但这般神奇的地方,自然是皇家所有,寻常人家哪儿敢肖想。 听说连皇子公主想去泡水泽峰的汤泉都要得圣上点头呢。 终于,亦泠还是慢吞吞转过了身。 “我……能进去吗?” “既然让你去,自然是得了圣上的首肯。” 谢衡之说,“再过些日子就要下雪了,到时候大雪封山,也就没机会了。” “那、那我便去泡上一泡吧。” - 翌日清晨,亦泠难得比谢衡之起得还早。 人看似还在谢府,实际上灵魂已经抵达水泽峰有一阵子了。 她的兴奋不仅来自对汤泉宫的向往。 水泽峰地处京郊,是亦泠除了被强行送去的庆阳外,所抵达的最遥远的地方。 若是再往东行驶一段距离,就要离开京界了。 为了泡一回汤泉就能去这么远的地方,是亦泠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可是随着目的地渐近,亦泠的憧憬反而冉冉消退。 一来路途遥远,他们天不亮就出发,鞍马劳顿,盘绕上水泽峰已是午后。 二来水泽峰与亦泠平日里游玩的地方截然不同。因是皇室私域,寻常人家无法踏足,一路上人迹罕至。天色稍阴沉一些,陡峭繁茂的山林便有几分鬼火狐鸣,阴森可怕。 在这样一处地方,山巅却有琼楼玉宇拔地而起,金碧辉煌美轮美奂。 抬头望去,亦泠并未被汤泉宫的壮丽所震撼,反而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不适感,一如她在小雪当日见到太后那开满莲花的池塘一般。 随行的人都感觉到了亦泠的兴头越发淡了,不过皆当她是坐了一日的马车身心疲惫。 待一行人到了汤泉宫正门,亦泠耷拉着眉眼下车,谢衡之突然问:“不喜欢这里?” “怎么可能?” 被谢衡之戳破了心事,亦泠下意识就反驳,“我只是有些累了。” 正好汤泉宫的婢女太监们前来迎接,接过谢府奴仆们卸下来的随行物品,要领亦泠进去。 亦泠便不再多话,跟着宫婢们疾步而去。 汤泉宫的外观都如此华丽,其内里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亦泠跟随宫婢绕过气派无比的亭台楼阁,又路过了数十个泉眼,总算抵达了供女眷池浴的旖春殿。 与亦泠想像中玲珑小巧的阁楼完全不同,旖春殿建得不比宫廷殿宇逊色丝毫。 轩敞方正不说,层高几近十余丈,抬头连藻井的雕文刻镂都看不清。 而这样一座殿宇,竟也没有其他用途,只在正中造了一个堪比四五张架子床大小的池子,将温泉活水引入,以供贵人沐浴。 壮丽又空旷,连婢女说两句话都有回音。 亦泠周身那股压抑感更重了,甚至还有几分没由来的害怕。 待婢女们服侍她预洗一番再脱衣入池后,自觉退了下去,只留锦葵与一名汤泉宫的掌事在一旁候着。 本就空旷的殿宇顿时连人声都没了。 亦泠泡在水里,紧靠着池壁,一会儿抬头看看天花,一会儿又打量左右的里金柱,忍不住浮想联翩—— 如此空荡的地方,要是冒个歹人出来,赤身裸体的她连躲都没得躲。 思及此,泡在汤泉里的亦泠反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又左顾右盼一番,最后压着声音问锦葵:“大人呢?” 锦葵正在一旁思考这泉水为何是热的,没等她回过神来应答,亦泠身后帘帐外突然响起了谢衡之的声音。 “我在。”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瞬间,亦泠猛地捂住前胸转过身,激起阵阵水波,和她的心跳一同波荡不停。 亦泠显然是被吓到了,慌张地寻找着谢衡之究竟身在何处。 最后随着她在距池子三尺开外的帘帐后看见了谢衡之模模糊糊的身影,心跳得越发快了。 她依然保持着双臂捂胸的姿势,警戒地盯着帘帐许久,见谢衡之似乎没有要进来的意思,才松了口气。 渐渐地,亦泠重新转过身去,靠着池壁垂下双手。 又回头悄悄看了一眼,谢衡之似乎倚柱站着,不打算进来,也没打算离开。 总而言之,因为谢衡之的出现,本就安静的殿宇变得更肃穆了。 但也正因他的存在,亦泠不再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危机感。 唯独她的体温,比先前高多了。 虽知道谢衡之大抵是不会掀帘进来的,但只要一想到他与赤身裸体的自己只有一帘之隔,亦泠便没法坦然若无人。 至于谢衡之为何站在那里。 答案呼之欲出,亦泠却不愿多想。 久而久之,四周再无动静。 亦泠闭上了双眼,耳边只剩下水波搅动的声音。 约莫一个时辰后,汤泉宫的婢女提醒亦泠到了时辰,不可再久泡在池子里。 思无涯 第59节 亦泠出了好一通汗,浑身也舒畅了。 锦葵要扶她起来时,她却先回头往帘帐后看去。 “大人刚刚离开。” 锦葵见状说道,“好像是燕王殿下今日也携王妃过来了,大人去见礼了。” 亦泠轻呼了一口气,这才藉着锦葵的力踩上了水池的台阶。 锦葵随口问道:“不过大人为何光站在那里,不进来也不离开,好像个看门神似的。” 亦泠:“……” 她觑了锦葵一眼,没说话。 - 燕王夫妇今日也是临时起意来的水泽峰,谁都没料想到。 不过人家既然来了,亦泠自然要去拜见。 谢衡之似乎也是这个意思。 所以待她穿戴妥当后,谢衡之的人已经在门外候着,引她前往燕王所在的拥翠阁。 天色已晚,王妃尚在汤沐,燕王却等不及在楼阁开了宴。 亦泠去往拥翠阁时,远远便听见了金石丝竹之声。 燕王是个寻欢作乐之辈,放浪形骸惯了,自然也就不拘小节。 亦泠进去之后管弦声未停,与燕王简单行了礼,抬起头来,目光与席间的谢衡之相撞。 他与燕王相处时似乎松弛得多,不似平日那般正襟危坐,朝亦泠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入席。 这宴席自然是要参加的,亦泠可不敢驳燕王的面子。 不过一想到要和谢衡之同席而坐,亦泠心头有些微妙地排斥。 明明不愿面对也面对他许久了,不知为何此刻偏偏生了些抵触的心思。 落座之后,亦泠不知该做什么,于是闷头用餐。 “先前锦葵没给你备吃的?” 等她吃了会儿,谢衡之才在一片歌舞声中问道。 亦泠却恍若未闻,似是极为认真地品尝着她平日里不爱吃的雪霞羹。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以二人的距离,亦泠不可能听不见。 谢衡之看了她一会儿,终是转回了头,目光落在了歌舞上。 眼前的笙歌鼎沸并不能掩盖亦泠的心烦意乱,待谢衡之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后,她也放下了筷箸,木然看着厅上的歌姬舞女。 这股莫可名状的情绪已经纠缠亦泠许久了。 自从她发现谢衡之在帘帐外陪着她池浴开始。 明明是自己最憎恨的人,为何心生害怕的时候第一时间却是找他? 待他真的出现了,亦泠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十分安心。 这是一种十分不妙的信号。 亦泠不知自己怎么会对谢衡之产生除了仇恨以外的情绪。 不应该,也不可能。 难道是她被谢衡之的虚伪面具温水煮青蛙了? 不,她一直不曾忘记那一箭之仇。 莫非是因为她神乎其神地变成了商氏,身体里还残留着商氏自个儿的意识? 应该就是这个道理了。 在亦泠想得出神时,燕王已经端着酒杯过来,坐于谢衡之身侧同他闲聊。 歌姬也抱着琵琶退下,转而上来一名红衣舞伎,身段高挑妖娆,手里握着鸳鸯剑。 她舞起剑来英气中不失柔媚,奏乐也随着她的舞姿逐渐激昂。 夺命之仇,不共戴天。 亦泠一遍遍地提醒自己,总算将心头那股怪异的感觉压了下去。 就在这时,舞剑的女子一个旋身,双脚踩到了裙摆,人身一倒,握着双剑朝亦泠扑了过来。 又要杀我??? 亦泠只见剑锋朝自己冲来,大脑顿时空白一片,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 她双腿缚于食案下,来不及逃跑也躲无可躲。 极度惊恐之时,她一把拉过身旁的谢衡之—— 毫无防备的谢衡之就这么被她斜扯到身前做了肉盾,舞伎左手之剑侧棱刺向他颈侧,划破了衣衫。 一时间,整个拥翠阁喧哗骤起。 歌姬们吓得纷纷抱着乐器往后退去,而犯事的舞伎则匍匐在地,惊恐地盯着谢衡之肩头的破损之处,眼睁睁见其渗出血迹。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了?” 燕王亦大惊失色,愣了一瞬才忙乱地大喊,“大胆!来人!把这个贱婢给本王拖下去!” 说完又立刻改口:“等等!给本王捆在这里!” 舞伎已经回了神,立刻哭着磕头。 “王爷饶命啊!奴婢今日高热不退头脑发昏,刚刚踩到了衣裙才不慎跌倒,王爷饶命啊!” 在舞伎的求饶声和燕王的怒斥声中,惊魂未定的亦泠总算一丝丝理清了情况。 原来并非有人要杀她。 她意识到了什么,扭过头去,见负伤的谢衡之也正看着她。 他的眼睛深不见底 ,眸子里是亦泠从未见过的晦暗。 第35章 这个意外来得出其不意,整个厅堂十余人,虽不知细节,却见谢衡之斜倚着挡在了亦泠身前,只当他是为自己妻子挡下了这一刀,并未注意到是亦泠拉了谢衡之挡刀。 就连那名舞伎自个儿也头晕眼花,只知自己闯了大祸,一个劲儿地跪地求饶。 纷乱喧嚣中,亦泠似困在谢衡之的眼神里,惘然若失,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到谢衡之收回视线,看了眼自己肩头的伤口。 毕竟只是个舞伎,并非习武之人。身子柔软,表演的鸳鸯剑也并不锋利,伤不了太深。 谢衡之徐徐将身子坐直了,看着眼前的舞伎,也不动声色从亦泠手里抽走了自己的衣袖。 手里顿时变得空空荡荡,亦泠也总算回了神。 舞伎已经哭得快断气,其他人各个屏气凝神不敢说话。 但这并不能平息燕王的怒意。 又因知道谢衡之政敌颇多,他并不相信舞伎的说辞,势必要让她说出幕后指使。 眼看着侍卫上来拖拽舞伎了,亦泠忽然道:“我看见了。” “什么?” 燕王问道。 这本就是一场杯弓蛇影的误会,冷静下来后,曾目睹的画面自然在脑海里回溯。 亦泠是在告知燕王,也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喃喃道:“她……只是踩到了裙子。” 不等他人有所反应,一旁的谢衡之倒是轻笑了声。 这一声讥笑,像一道冰凉的风,悄然钻进了亦泠的衣襟。 燕王并不知道谢衡之在笑什么,他只是听出亦泠在为舞伎开解,便说道:“虽有谢夫人为你说话,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给本王拖下去!” “皮外伤而已,不必打打杀杀。” 谢衡之似是不想再置身于这场闹剧,云淡风轻地丢下这句话,便起身离席。 - 旖春殿的西暖阁,是供贵人们夜里休憩的地方,装潢营建比之上京的豪门贵宅毫不逊色。 这里亦常年配备着大夫,以供不时之需。 此时便有大夫在外间为谢衡之上药,低声细语地嘱咐着禁忌之处。 “大人须每日换药,忌辛辣,切勿触水,七日便可结痂,到时也就无大碍了。” “不过这汤泉,大人您是泡不得了,切忌切忌。” 躲在帘帐后支着耳朵听到这句话的亦泠不由得轻轻呼了口气,总算如释重负。 还好伤得不重。 待大夫拎着药箱离开了,亦泠也从床上下来,打算去瞧瞧谢衡之的伤势。 她趿上鞋子轻手轻脚地朝外走去,没发出脚步声,甚是有些心虚的模样。 就连到了外间也并未直接出去,而是扒着屏风探出一只脑袋,偷偷看向谢衡之。 不巧的是,谢衡之忽然转过了头,正正对上了她的目光。 因他负伤需要上药,桌旁特意添了一盏灯。烛火映着他的双眸,让人无法忽视他的眼神。 亦泠知道他在等她开口说点儿什么。 迟疑了片刻,亦泠还是干巴巴地问道:“没事吧?” 思无涯 第60节 谢衡之垂下眼睛,面容在光影下也柔和了些。 就在他刚要说自己没事时,亦泠却又补了一句:“我是问那个舞伎。” 窗未关严实,有风钻进来,烛火跳动,谢衡之的目光却平静无比。 他只淡淡地看了亦泠一眼,便朝床榻走去。 “放心,她没事。” “毕竟她是无意的。” 有意的另有其人罢了。 亦泠知道他的言外之意,便也没好意思接话。 其实她刚刚是想关心一下谢衡之的,只是话都说出口了,却察觉哪里不对劲—— 他可是谢衡之啊,自己到底在愧疚担忧什么? 遇到危险难道不该拉他挡刀吗? 就算今日他被自己害得死在舞伎的剑下也是应该的,以命偿命,本就应该如此! 待谢衡之已经先一步躺上床榻,亦泠还慢吞吞地挪着步子。 屋子里寂静无声,她静悄悄地伸手挑开罗帷。 谢衡之已经如常一般安然躺着,让人看不出他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不知怎的,即便认为自己没错,但亦泠心里却仍是有一股说不上的烦闷。 对着他的睡容踟蹰半晌,总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 好几种开场白都到了嘴边,最后却吞吞吐吐地说:“我……” 床上的人没有丁点儿反应。 他双眼轻闭着,呼吸也绵长平静,看着不像还在生气的样子。 既如此,要么就算了吧。 于是亦泠终究什么都没说,蹑手蹑脚地上了床,背对着谢衡之躺下。 动静十分轻,她自认是吵不醒谢衡之的。 直到她的呼吸也平静了下来,黑暗中的谢衡之才睁开眼,静默无声地看了身侧的女人一眼。 - 第二日清晨。 谢衡之携亦泠与燕王夫妇辞别,迎着濛濛雾霭离开了水泽峰。 下山要比上山快许多,刚过了午时,一行人便抵达谢府。 门子端来马蹬前,谢衡之便先一步下了车。 他还是一仍旧贯亲自伸手扶亦泠下来,待她站稳,才朝里走去。 两人话不多却还算和睦,和往常一样,并没有人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只曹嬷嬷跟在二人身后嘀咕道:“大人和夫人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水泽峰的汤泉有奇效,应当多待两日的。” 锦葵立刻接话道,“因为大人在水泽峰受了伤,泡不得汤泉了呢。” “受伤?怎么回事?” 曹嬷嬷立刻上前两步打量亦泠,“夫人可还好?有伤着吗?” “意外而已,我没有伤着。” 亦泠淡淡地应了,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听着亦泠这平淡的语气,锦葵恨不得把自己的嘴长在亦泠脸上,迫不及待就替她诉说起了宴会那一幕,大人是如何如何为亦泠挡刀的,听得曹嬷嬷感慨万千。 “大人可真是情深意重,处处都护着夫人啊。” 锦葵声音说小也不小,曹嬷嬷更是刻意说些赞扬的话,前头的亦泠和谢衡之听得一清二楚。 谢衡之也就罢了,向来没什么反应。 倒是亦泠听得耳朵都要红了,连忙打断她:“锦葵,你去东市给我买些金钱酥回来。” 说完回过头,却见谢衡之低头瞥了她一眼。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却把亦泠的心虚挑得明明白白。 锦葵等人并不知道,回程的时候谢衡之和亦泠共乘一辆马车,却一句话都没说话。 几个时辰的无言相本就够受罪了,亦泠全程都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现在曹嬷嬷左一句“情深意重”又一个“处处护着”,简直就是直愣愣地戳亦泠的肺管子。 她轻咳了声,硬着头皮看向谢衡之。 “你今日不出去了?” “嗯。” 说这话时,两人已经踏进了寝居。 谢衡之随手解开大氅,脱了外衫,里衣肩头渗出一片红晕血迹。 大概是路途颠簸所致。 亦泠见状,耳根子又红了一阵,不敢再往谢衡之那边看。 等她磨磨蹭蹭好一会儿,终于想到点儿说辞打破沉默时,却见谢衡之已经去了床上。 “我睡一会儿。” 他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但亦泠却听出一股逐客令的味道。 她默了默,终是没作声,安静地退了出去。 - 寝居里不招人待见,总不能待在外头。 于是亦泠自个儿去了东厢房里,至少暖和。 过一会儿,曹嬷嬷也拎着一壶姜茶进来了。 她小心翼翼地给亦泠倒了一杯,不动声色地打量亦泠的神情。 先前两人刚回府的时候曹嬷嬷便隐隐察觉有些不对劲,如今谢衡之大白天地睡下了,平时更为懒惰的亦泠却来了东厢房,这更是不合理。 只琢磨片刻,曹嬷嬷就问道:“夫人和大人在水泽峰闹不愉快了?” 如此明显吗? 亦泠立刻否认:“没有啊,好好地有什么不愉快。” “噢……” 曹嬷嬷又往寝居的方向望了一眼,不再多话。 倒是亦泠看了眼桌上热腾腾的姜茶,想让曹嬷嬷给谢衡之也送一壶过去。 话已经到了嘴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他那冷冰冰的模样,遂又作罢。 于是亦泠就这么无所事事地在东厢房待了好一会儿。 她频频看向窗外,不明白为何已是严冬了,时间还过得这么慢,天色总不暗下来。 曹嬷嬷让她去院子里走走,亦泠也提不起劲儿。 这么冷的天儿出去挨什么冻。 心里郁郁不得劲,亦泠又忍不住开始找点话说转移注意。 “锦葵呢?怎么买个金钱酥也这么久。” 话语刚落,锦葵便推门进来了。 她听见了亦泠的不满,连忙解释道:“奴婢在路上遇见了章太医,便同他一起回来的。” 说完她指了指外面,“夫人,可要章太医现在给您看诊?” “原来是章太医来了。” 亦泠连忙理理衣襟,“快请进来。” 章太医乃太医院桢干,因此次亦泠在西山落了水,太子特令他每日前来给谢府看诊,是以亦泠对他格外尊敬。 把人请进来后,又赶紧让曹嬷嬷去添茶。 号脉时,亦泠特意告知自己才从水泽峰回来。 章太医便点头道:“水泽峰汤泉有奇效,夫人的寒症已经好多了。” 而后他又新开了方子,同亦泠交代一番后,便准备告辞。 看着他身上的长袍,亦泠忽然想起沈舒方的身子也是由章太医在调理的,便问道:“前几日见太子妃娘娘病了,她如今可还好?” 若换了旁人询问太子妃的身体,章太医是一个字都不敢透露。 不过眼前的女人是谢衡之的夫人,他权衡一番两边的关系,便老实说道:“娘娘近日里也是有些咳嗽。” 顿了一下,又低声道:“不过这些都不打紧,娘娘主要是郁结在心,食欲不振,这些才是伤身的。” 亦泠闻言,沉默许久才说道:“想必娘娘也正烦闷着。” - 谢府。 暮霭沉沉时,谢衡之醒了过来。 他这回受的伤虽然不重,但前些日子下水救亦泠时确实受了伤寒。 但他毕竟是男子,内里疲弱些也尚可支撑。 此番上水泽峰,他原计划也是借此疗养疗养。 谁知出了这么个意外,他下不得水,又失了好些血,连轴回了上京,才倍感疲惫。 思无涯 第61节 天色已晚,屋子里掌了灯。 谢衡之下床之后,看见桌上放着一壶姜茶。 伸手碰了碰,还热着。 于是谢衡之给自己倒了一杯。 刚喝了一小口,外头的婢女听见动静,进来问道:“大人,晚膳备好了。您是先吃还是等夫人回来?” 谢衡之闻言抬眉:“她去哪儿了?” 婢女也不太清楚,她先前只是在一旁听了个大概。 “好像是太子妃娘娘有些咳嗽,夫人就去东宫看她了。” 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一瞬。 随即,谢衡之将杯子随手撂在桌上,“砰”一声后,他已经转了身。 “不必等她。” 第36章 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大家小户都闭门不出,外头几乎不见人影,只三三两两行人走动。 整个上京城仿佛一幅静止的卷轴,冷清又寂寥。 东宫也不例外。 明明喜事将近,这座宫殿却云迷雾罩,暗牖空梁。 亦泠和沈舒方于榻边对坐,已经聊了有一会儿。 两个女人的声音都不大,在这偌大的东宫如蚊鸣一般,每当没接上话头,就显得屋子里静得可怕。 朱甍与碧瓦能装潢门面,寂若死灰的氛围却骗不了人。 即便亦泠从未多嘴,沈舒方还是讪讪地主动说道:“天这么冷,偌大的宫殿又只本宫与太子二人居住,着实有些冷清了。还好就快有新人进来了,好给这东宫添点人气。” 见亦泠只是附和,她又说:“其实太子平日里忙,本宫与他也说不上几句话。我已经打听过了,周阁老的孙女也是有点才学的,说不定日后还有人与我做个伴。” 亦泠点点头,没接话。 再看着沈舒方苍白的脸色,她说道:“听说周阁老的孙女还略懂点医术,说不定还能多照看照看娘娘。” “本宫有什么需要照看的,没什么大事。”沈舒方说,“就是天太冷了,人才容易有个三病两痛的。” “那娘娘去一趟水泽峰吧?”亦泠说,“我昨日才去,那汤泉确实有奇效。” “不了。” 沈舒方摇摇头,恹恹地支着脑袋,“水泽峰那么远,懒得折腾。何况太子生辰在即,本宫也有忙不完的事情。” 既然如此,亦泠也就不再多话。 她看了看窗外天色,心想自己真的该走了,不然宫门要下钥了。 于是她第二次开口辞别:“娘娘,已经——” “吃点儿南瓜糯米糕吧。”沈舒方突然打断她,“这是我宫里人做的,简单却可口。” 这也是沈舒方第二次以食物来挽留亦泠。 虽然她没有明说,亦泠却能听出来。 于是亦泠又陪着她坐了一会儿。 该聊的早都聊了,能说的也说了,这一次再留下,饶是沈舒方也想不出还能说什么。 半晌过去,案几上的南瓜糯米糕没动几口。 两个人都没有胃口,眼看着真的到了宫门快下钥的时候,沈舒方才叹了口气,说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快回去了。” 转头吩咐逢渝:“你送送谢夫人。” 逢渝是打沈舒方出生就伺候她的人,年长十余岁,如今已经是东宫里的掌事姑姑。 她性子沉稳话不多,一路送着亦泠出宫,并未多话。 直到出了宫门,亦泠要上马车了,逢渝突然一时冲动叫住了她。 “谢夫人!” 亦泠回头:“姑姑还有事?” 逢渝环顾四周,见谢府的下人们都懂眼色,站得远,这才放心上去说话。 “奴婢自知冒昧。”她福身道,“有一事想拜托夫人。” “姑姑快请起。”亦泠扶住她,问道,“可是与娘娘有关?” 逢渝沉默着,不知如何开口。 沈舒方这几日病着,前来探望的人不少。 有人真情有人假意,还有人隐隐抱着看笑话的心态。 沈舒方不仅不会推拒,还强打起精神好好装扮一番,绝不允许自己在他人面前露了怯。 几日下来,着实累得慌。 这病是一点没好,眼看着还有加重的迹象。 其实即便无事可做,沈舒方这病也好不了的,心病哪儿能靠药石医治。 逢渝太了解沈舒方的性子了,她这么高傲的人,绝不会像他人透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 所有委屈都打落牙齿和血吞,这样下去,人是会憋坏的。 直到今日亦泠来东宫看望沈舒方,逢渝发现她不仅没有强行装出容光焕发的模样,还频频留下亦泠,似乎是一肚子的话想倾诉。 可是那些话能说吗? 不能,她是太子妃。 外人只道沈舒方命好,家世清贵,小小年纪就得圣上青眼,指定为太子妃。 又感慨她这清高冷傲的性子真是苦了太子殿下,日后在妻子那里是尝不到温柔小意的。 只有逢渝知道,沈舒方在太子殿下面前原本不是这样冷漠的。 她与太子相识于垂髫之年,青梅竹马,相知有素。 一颗少女春心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萌动的,逢渝还记得那年的一个夏夜,沈老爷子从宫里赴宴归来,隐隐透露圣上很是喜欢沈舒方,要将她许配给太子。 那时的沈舒方脸上平静无波,实则开心得几个夜里没睡着。 从此之后,她便真心实意把太子当作了自己未来夫君看待,日日盼着嫁入东宫的那一天。 不曾想,这是一场落花无情,流水有意的爱恋。 当太子得知自己要娶沈舒方后,反而与她疏离了起来。 沈舒方不解,只当太子守礼避嫌。 直到东宫大婚那一夜,太子亲口告诉她,从来只把她当作妹妹,从未想过会和她做夫妻。 萌动了多年的少女春心,在自个儿期盼许久的新婚之夜以摧枯拉朽之态化为灰烬。 沈舒方何其高傲,绝不允许自己输给任何人,即便是太子。 你无情,我便也无意。 她当即就告诉太子,自己的人生在被指定为太子妃那一刻就骨化形销了。 倘若沈舒方能真如自己的言语那般决绝,倒也罢了。 逢渝心想,做一个心中无情爱的储君之妻,享一生荣华富贵,也是一种得到。 可看着这几日的沈舒方,逢渝知道她心底还是拈酸又吃醋,不甘心与他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即便她的丈夫并不爱她。 “天气冷了,娘娘又病着,成日里郁郁寡欢。”逢渝低声和亦泠说道,“夫人若是得空,请多来东宫陪娘娘说说话吧。” 亦泠就知道是这个请求。 她又何尝看不出沈舒方的欲言又止? 可她毕竟不是那个才华横溢的商氏,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和沈舒方说上几句心里话。 “嗯,我记下了。”亦泠说,“我会多陪陪娘娘的。” 待亦泠转身要走时,逢渝又道:“谢夫人,奴婢还有个……” 她不好意思地笑,“还真是个不情之请了,想让夫人帮忙寻些番红花。” - 回谢府的路上,亦泠便一直在想,她能怎么办呢? 就算是普通人家的男人要娶妾,亦泠也没立场去说一句不是,何况那还是太子殿下。 思来想去半晌,亦泠觉得自己只能力所能及关心关心沈舒方的身体。 比如逢渝说沈舒方最近食欲不振,太医建议以番红花入食馔用,开胃进食,久食令人心喜。 这番红花本是西番贡品,民间几乎不可得。 这些年产量又寡薄,已经两年没出现在贡品里了。 东宫原本是有一些的,就在前些日子,沈舒方见自己母亲身体不适,便送了许多过去。 眼下自己需要了,余量却有些吃紧。 皇后不在宫中,沈舒方与太后关系又不好,总不能开口找圣上要。 于是逢渝想了想,东宫没有的东西,不代表谢府没有,这才找亦泠帮忙。 亦泠觉得这是举手之劳,当即便应了下来。 回到谢府,她便想去问问谢衡之他这里有没有番红花。 思无涯 第62节 轻车熟路地回了寝居,推开门,却有一瞬的愣怔。 谢衡之没点几盏灯,屋子里半明半暗,只身孤影在桌前吃饭。 桌上都是合谢衡之口味的菜色,他吃得慢条斯理,优雅从容,就是看着胃口不太好的样子。 迎面的暖气从屋子里朝亦泠涌来,消融了她衣衫上的凉意,却凝住了她脸上的神情。 先前在东宫,她只觉寂寥冷清,差点忘了回到谢府也是一样的景象。 听到她进来,谢衡之也未抬过眼,仿佛没听见动静,依旧吃着他的饭。 亦泠在门口呆站了会儿,才小声问道:“府里有番红花吗?” 谢衡之头也没抬。 “问管家,我不清楚。” 亦泠:“……” 就知道主动跟他说话也是自讨没趣。 亦泠转头便要去找管家。 巧的是管家正好从库房里搜罗出上好的金创药要拿来给谢衡之用,刚到了门口,见亦泠也在,连忙给她行礼。 “你来得正好。” 亦泠沉着脸问他,“府里有番红花吗?” 符瑞如实说道:“有的。” 亦泠:“有多少?” 符瑞:“……夫人您要多少?” 不愧是谢府。 亦泠深吸一口气,声音也变得温和许多。 “太子妃娘娘今日病着,需要以番红花入食。你派人送去东宫,至于给多少,你看着办,别让人家觉得我们寒酸就行。” 管家说好,这就要去办,亦泠又叫住他。 “天气冷了,娘娘心情难免郁悒,总是胃呆停食,你瞧瞧还有什么好东西可以给娘娘送去的。” “我再想想还有什么……” “哦对,仁安堂的附子理中丸名气很大,你派人去买一些,一并送去东宫。” 在她殷殷嘱咐的时候,谢衡之扭头望了过来。 倒是挺会关心人。 管家听了亦泠许多安排,转头就要去办,走了两步才想起自己是为什么过来的。 不过女主人就在他面前,也没必要再进去打扰谢衡之。 他便把金创药直接递给了亦泠:“夫人,这是给大人用的金创药。” 金创药。 听到这三个字,亦泠声若蚊蝇地“哦”了声,小小的瓶子在她掌心里似乎有点烫。 她没转身,只是扭头偷偷觑着谢衡之。 见他已经放下了筷子,正在漱口,心知这是说话的好时机。 等她拿着金创药磨磨蹭蹭走过去,刚要开口,谢衡之却放下杯子起身走了。 亦泠:“……” - 泡了一回汤泉回来,亦泠的身子肉眼可见好多了。 只是上京却越发冷了。 今日大雪,上京家家户户的锅里都温着红薯粥,以滋补身体,颐性养元。 江州的习俗则是将红枣蒸熟去核,和面粉、红糖一起捣得又软又烂,再蒸透一遍,做成红枣糕。 红枣糕的甜度取决于红糖放了多少,曹嬷嬷拿不准谢衡之的口味,特意来问亦泠。 “大人平日里似乎不太吃甜食,老奴便不放红糖了可好?总归枣子里也是有甜味的。” 亦泠却不耐烦地说:“不爱吃甜食便不给他准备了,何必事事迁就他。” 曹嬷嬷噎了下,默默走开。 自水泽峰回来这几日,谢衡之依然早出晚归忙前忙后,空闲下来也留在府里看书写字,偶尔关心关心亦泠的病情。 又因锦葵捡了一只活泼的小狸猫回来,林枫院还显得热闹几分。 一切看似正常,但近身伺候的人都看出来了,谢衡之和亦泠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浮动着一股淡漠的疏离。 这种状态让亦泠很是心烦意乱。 至于么? 不就是受了点儿轻伤,怎么还矫情上了。 怎么不想想自己当初在庆阳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呢? 亦泠越想越不舒坦,只得让锦葵把小狸猫抱来给她揉揉。 “没找着呢!”锦葵说,“不知道又跑去哪里玩了,奴婢都找一上午了。” 怪不得让曹嬷嬷一个人忙前忙后,合着一整个上午都去找猫了。 亦泠睨了她一眼,款款站起来。 “左右闲来无事,我和你一起去找吧。” 主仆二人便领上几个婢女小厮,在所有小狸猫可能藏匿的地方找了起来。 一时间,整个谢府“喵喵”声四起。 亦泠和锦葵弓腰寻至后院时,没注意着四周情况,只顾着看地面角落里可有露出猫尾巴。 忽然间,不远处响起男子的呵斥声,紧接着便有拳脚踢打和短兵相接的动静。 亦泠和锦葵两个胆子小的差点儿没吓得蹦起来,两个人互相挽着连连退了好几步,才在慌乱中看清情况—— 后院角门处,一个灰头土脸的男子被谢府几个护卫摁在地上,看样子来者不善。 “怎么回事?” 惊吓平定后,亦泠才开口问道。 那几个护卫也没注意到亦泠竟然在此处,连忙说道:“夫人,我们最近察觉此人总是在角门处鬼鬼祟祟,所以今日特意在此守株待兔,果然又见他出现了。” 亦泠闻言朝那男子看去,衣着普通不显眼,长相确实也有些贼眉鼠眼的。 不过普通盗贼哪儿敢打谢府的主意? 这人背后定有什么阴谋诡计。 思及此,亦泠刚平复下来的心境又忐忑了起来,顿感不安。 “快押去好好审问,也让人去宫里告知大人一声。” 吩咐下去后,亦泠猫也不找了,赶紧带着锦葵回了林枫院。 不一会儿管家亲自来了一趟,告知亦泠那贼人已经关在了柴房。虽还没让他吐出什么话来,但几个护卫严加看管,定不会让他兴起什么风浪。 亦泠点点头,又问:“派人去知会大人了吗?” 管家本想说这些年在谢府抓的暗探没有十个也有八个,犯不着特意告诉谢衡之一声,待他夜里回来处置便罢了。 但人家女主人既然这么说了,管家自然也只能从命,派了个人去宫里告知谢衡之意思意思。 不料午后,谢衡之竟然回来了。 亦泠心里的担忧都因他的归来顿时烟消云散。 不等他卸下御寒的大氅,亦泠便上前说道:“今日护卫在角门处抓了一个心怀不轨的贼人!” 谢衡之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知道。” “此人看着普普通通,却能与护卫们交手几个回合,想来不是普通人。” 亦泠说,“你快些去审问审问,以免酿成大祸。” “先关押着,过几日再审吧。” 谢衡之轻轻丢下一句,随即便有一个婢女进寝居来收拾他的衣物。 亦泠愣怔地看着婢女收拾了几套换洗衣物出来,一时有些懵。 他这是做什么? 似是感觉到了亦泠的疑惑,谢衡之这才转头道:“我要外出一段时间,你伤病未好,注意休养。” 原来他是为此事才特意回了谢府。 亦泠眨了眨眼,问道:“一段时间是多久?” “短则两三日,长则四五日。” 谢衡之说完的同时,婢女也将衣物收拾好了。 他外出公干向来以轻便为主,何况这回只是短途舟车,更无需累赘。 谁知亦泠的反应却极大,似还有些惊恐。 “当、当日不能回吗?” “圣上要为黄菉大斋言功设醮,我要前往大罗山巡查罗天大醮的筹备,当日自然不能回。” 因圣上信奉神明,每年的罗天大醮在当朝是最重要的盛事。 这个亦泠心知肚明,是以听到谢衡之这么说,她的心都凉了半截。 “一定要你去吗?”虽知道是白问,亦泠还是挣扎了一番,“就不能派别人去吗?” 果然,谢衡之不需开口,以眼神就能回答亦泠的问题。 思无涯 第63节 如此重要的事情,即便圣上撒手不管,谢衡之也不可能让别人接手去抢了他的功劳。 见亦泠愣住,谢衡之不再多话,转身便欲出门。 眼见着他真的要走了,亦泠突然拉住他的袖子。 “那你带上我!” 这几日亦泠本就因舞伎误伤的事情心烦意乱,能感知到谢衡之约莫是有些心寒,她又不想解释。 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谢衡之定然不会为了她留下。 三五日…… 三五日不回,亦泠岂不是死定了! 她好不容易才把西山落水的伤病养好了些,可不想又因为谢衡之的离开再次变成昏迷的活死人。 那叫天天不灵的滋味儿真的比死还可怕。 “你就带上我吧,我保证不给你惹事,我甚至可以不出现在外人眼里!” 亦泠当真竖起了三根手指,“我就悄悄跟着你就行,绝不会再给你找麻烦!” 情急之下,说了个“再”字,差点把谢衡之都听笑了。 原来她是有自知之明的。 “行了。” 谢衡之眉眼里已经有几分不耐,“罗天大醮并非儿戏。” 看样子,亦泠觉得他根本就是以为自己在无理取闹。 于是在他试图抽出自己的袖子时,亦泠攥得更紧了。 “我没有儿戏!你可还记得我前些日子与你说的话?”她的手轻轻颤着,一字一句道,“我真的不是胡说八道,若你一日不回,我真的会昏死过去,生死难料!” 不只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亦泠的眼眶也红了。 可谢衡之听了她这话,脸色却没有任何松动。 亦泠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知他信没信。 片刻后,他还是沉默着从亦泠手中抽走了自己的袖子,转身离去。 第37章 谢衡之走后的一个多时辰,亦泠已经从绝望中缓过神,认清了现实。 不就是昏睡个三五日,比起当初整整一个月的折磨,也算不得什么。 待她这毛病好了,定不会让谢衡之好过! 说起这毛病…… 还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的亦泠忽然顿住脚步。 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她总不能被这种神神鬼鬼的玩意儿困上一辈子吧? 窗外的天阴沉沉的,看着像是要下雪了。 亦泠把锦葵叫了进来,让她派个人去旌安寺只会慧明大师一声,她想寻个合适的时间前去拜访。 “旌安寺啊?”锦葵点点头,“奴婢这就去安排。” 往外走出几步后,锦葵又回头道:“夫人,大人只是外出公干,您别愁眉苦脸的,他很快便回来啦。” “您若是实在想大人了,就给他写信吧。府里的护卫脚程快,很快就能送到的,比求神拜佛有用!” 亦泠:“……” 到底是哪只眼睛看出来她在想念谢衡之的? 这一番话无疑是本就烦躁的亦泠火上浇油,好在她发火之前曹嬷嬷端着做好的红枣糕走了进来,让锦葵逃过一劫。 “成天里话这么多做什么?还不快去办事。” 等锦葵出去了,曹嬷嬷放下红枣糕,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亦泠的脸色。 “夫人,今日天太冷了,夜里指不定要下雪,叫个大夫来府里候着吧?” “不必了。” 她恹恹地说。 找了大夫又有什么用?若是大夫能治好,她也不必去求助慧明大师了。 谢衡之绝情如斯,她又不能追着他去。 想不出什么法子,眼看着只能坐以待毙。 外头的云层越来越低,密集又厚重,仿佛要压到屋檐上似的。 小狸猫也不在外头玩儿了,懒洋洋地躲进了屋里舔舐毛发。 门窗都关得紧,一丝风也透不进来。 亦泠站在炭桌前,伸手烤着火,出神入定地看着炭火,谁都能看出她在焦思苦虑。 外头一响起脚步声,她却立马回了头。 进来的是锦葵。 亦泠叹了口气,打蔫儿似的慢慢转回了头。 “派去旌安寺的人回来了?” “是的。”锦葵说,“慧明大师前些日子闭关了,还不知何时出关呢。” 亦泠闻言心头又凉了半截。 谢衡之是一去不回了,慧明大师也闭关了,合着她就只能活生生昏睡几天吗? 若是就此一睡不醒可怎么办? 眼看着天色渐晚,亦泠急得又围着炭桌踱了几圈。 她拧眉看了半晌炭火,心里安慰着自己—— 没事的,先前昏睡那么多次都醒了过来,这回不会更倒霉了。 何况三五日后谢衡之便回来了,比起当初那一个月的活死人状态,这点时间算不了什么。 搓了搓冰凉的手后,她又问:“今日府里抓的贼人如何了?可审问出什么了?” “奴婢不知。”锦葵摇头道,“似是没留在府里,被押去了别的地方。” 她也是先前偶然撞见的押送场面,“人打得血淋淋的,鼻青脸肿都看不见眼睛了。” 伴随着锦葵的形容,亦泠心头咚咚跳着。 她果然没有猜错。 若只是个普通盗贼,以谢衡之的习性应该不会下这么重的手,毕竟连那误伤他的舞伎都没什么事。 所以今日抓着的男子果然是有来头的。 也许是钰安公主还没死心,也有可能是谢衡之的政敌心怀不轨。 刚刚平复下来的心情又忐忑了起来。 亦泠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没有谢衡之的谢府极不安全。 若是她昏睡之中遇到歹人谋害,岂不是只能束手就擒? 暖洋洋的屋子里,锦葵就看着亦泠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快把她脑袋走晕了。 实在忍不下去,她问道:“夫人,您到底在愁什么?” 亦泠看了她一眼,忽然道:“拿纸笔来。” 锦葵立刻去拿了。 待亦泠执笔要写字时,她笑吟吟地说:“夫人要给大人写信吗?” 亦泠:“……” 信是要写的,怎么从锦葵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儿呢。 落笔写了一划,亦泠又忽觉不妥。 她的字迹和商氏千差万别,被谢衡之看出来就不好了。 于是她突然把笔递给锦葵。 “你来写。” 锦葵指着自己鼻尖:“我??” “对,就是你。” 亦泠把笔塞给她,凝重地说,“你就告诉他,我病重,让他速归。” 锦葵嘀嘀咕咕地落笔写了。 装进信封前,她还是犹豫着问:“夫人,今夜怕是要下雪,送到大人那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先送去再说吧。” 亦泠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重重叹了口气。 早知回落得如此地步,她前两日就昧着良心好生给谢衡之道个歉了。 如此他定不会这般绝情,就算不带她一同外出,想来也会尽早赶回的。 现在可好了,他生气离开,这封信也不知有没有用。 “好冷啊。” 入夜后,亦泠喃喃自语道,“果然,又开始了。” 思无涯 第64节 锦葵服侍着她沐浴上床,浑身已经开始冒冷汗。 亦泠知道自己难逃一劫,还是让锦葵多留了一盏灯。 说不定……谢衡之这人半路上良心发现,又折返回来了呢? - 申时一刻,整个大罗山滴水成冻,酷寒异常。 利春推开门的一瞬间,雪虐风饕,吹得烛火差点熄灭。 “大人,外头雪好大啊!” 他一边搓手哈气一边跺脚,好将身上的雪抖落。 谢衡之没说话,正凝神看着案桌上的古灵宝经。 为护国佑民、消灾禳祸,每年的罗天大醮都由圣上主祭,无论内坛、外场都极隆重庄严。 斋法以《灵宝自然斋》为底本,奉《上清灵宝领教济度金书》为定式,旌旗鉴剑法物弓矢罗列皆有次序,开建门户具有仪范,一丝一毫都不能出错。 是以谢衡之对这些宝经也早已熟读在心,巡查了醮坛后再逐一对照宝经,便可知道有无差错。 “如何?” 利春凑到谢衡之身旁问,“可是哪里有问题?” 烛火随着利春说话的声音晃动,谢衡之的眸光也明暗交替着,看不清神色,只摇了摇头。 利春顿时松了口气。 “属下见您一直盯着这些宝经,还以为哪里出了差错呢。” 差错自然是没有的。 罗天大醮如此重要,大罗山上的官员都是提着脑袋办事,哪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 只是圣上远在上京无法亲自监督,定要谢衡之来一趟才安心。 利春只看见谢衡之盯着这些宝经,却没注意到他许久都不曾翻动页面。 因为他的心思根本就没在这些宝经上。 外头风雪交加,想必上京也冰封雪盖着,四处天凝地闭。 耳边一静下来,他就会想起临行前亦泠泪眼婆娑的模样。 也不知是否因为天气太冷了,谢衡之竟莫开始思忖亦泠的话有几分可信。 以往他都是当亦泠烧坏了脑子胡说八道的。 屋子里长久地静谧着,只有外头狂风怒号的声音。 直到烛火“辟啪”一声炸响,谢衡之骤然回了神。 他兀自摇摇头,合上了宝经。 “大人要歇下了?” 利春转头就要走,“属下叫人去备点热水吧。” “不必了。” 谢衡之叫住他,“这么晚了,别折腾。” 利春说好,退了出去。 谢衡之亦脱了外衣,准备就这么凑合一晚。 没多久,利春又回来了。 “还有事?” 谢衡之问。 利春也有些诧异,递出一封信。 “府里来信了。” 谢衡之眸光微动,接过了信。 大半夜地来了信,利春也想知道是否府里出了急事。 可谢衡之展开信后,瞄了几眼,却一言不发。 就连神色也隐在了背光处,让利春不知他在想什么。 “大人,可是府里出了急事?” 谢衡之并未回答他,只是轻嗤一声,“你去歇着吧。” 看样子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利春按捺住了好奇心,转头出去。 可惜今夜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他刚踏了出去,便见一男子匆匆跑过来,焦急说道:“大人!大人!遮天的五色布被雪压塌了!” 不等利春回过神,在里头听见消息的谢衡之已经穿上外衣走了出来。 大雪纷飞,狂风怒号。 谢衡之走得急,并未关门。桌上的信纸被风吹得扬起,最后飘飘悠悠落到了地上。 - 翌日清晨。 亦泠睁开眼时,满眼的不可置信。 她转了转眼珠子,又动了下被褥里的手指,随后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 竟然……没昏死过去? 她又抬起手,抹了抹自己的额头。 还是有些温热,却不是她想像中的滚烫。 怎么回事? 她分明记得自己昨夜里难受得捣枕捶床,什么时候莫名其妙睡着的? 难道她这毛病……不药而愈了? 正好这时曹嬷嬷轻手轻脚走了进来,见亦泠已经醒了,也有些意外。 “夫人,您醒了?” 随后又去探亦泠的额头,摸了摸她的臂膀,见她安然无恙的样子,开心地连连拍胸口。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老奴见你昨夜那模样,还以为今早又醒不过来了呢!” 说完便连忙让人进来服侍亦泠洗漱更衣。 一番忙碌下来,亦泠除了感觉格外虚弱外,竟与平日里没太大差异。 “快去请大夫来瞧瞧。” 亦泠看着自己活动自如的手脚,还是有些不相信。 “这就去这就去!” 曹嬷嬷连连应答,但还是先给亦泠端来了平日里的药。 看着亦泠喝下,曹嬷嬷笑着说:“夫人,昨夜里下了好大的雪,您要出去看看吗?” 是吗? 亦泠看了眼窗户,隐隐透出的天光十分亮堂,确实是大雪后的景象。 不过她现在虚软无力,哪儿敢去受这个冻。 何况上京年年都有这样的大雪,她也并无惊讶。 “我就不出去了。” 亦泠就在暖和的屋子里待着,一会儿下地走走,一会儿又躺回床上去。 她此时虚弱乏力,应当不是痊愈了,只是不像以前那样,离谢衡之一夜便会昏死过去。 那这样是不是代表时间久了,她也确会平复如故? 亦泠心思萌动,问道:“大夫呢?怎么还没来?” 曹嬷嬷道:“路上积雪难行,恐是还要再等上一会儿。” “也是……” 亦泠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立刻又问,“昨天那封信送到了吗?” “那护卫做事利索,快马加鞭的,昨夜里已经送到了。” 亦泠闻言没有说话,只是心里有些莫名担忧。 若是谢衡之收到信后真赶回来了,却发现她好端端的,她该如何解释? 算了,下这么大的雪,他不可能回来的。 转念一想,昨夜里既然下了这么大的雪,上京的路都湿滑难行,何况大罗山,想必那护卫应该冻得不轻。 “你多给他些银子。”亦泠说,“这夜里来回着实辛苦。” 曹嬷嬷点头说好。 亦泠又四处张望着,心里没由来地不安定。 “锦葵呢?怎么不见她?” “她去给夫人买金钱酥了。” 曹嬷嬷道,“她说雪下得大,怕后头店家闭市,夫人吃不上,这就一早去多买点儿了。” “又不是什么非吃不可的东西。” 冰天雪窖的日子里,亦泠心头软了软,碎碎念道,“肯定是她自己嘴馋了。” 曹嬷嬷笑了笑没说话。 思无涯 第65节 不多时,锦葵果真带着一大包金钱酥回来了。 还没踏进来,光是听见她声音,亦泠就急匆匆地走去了门外。 “这么冷的天还跑出去买东西,也不怕冻坏!” “奴婢没被冻着,坐了马车呢。” 锦葵耸着通红的鼻头说,“不过那些将士可就挨冻了。” 亦泠抬眼:“嗯?” 怎么说到将士身上去了。 “凌将军要带一队人马去斥丘北营,今日出发的。” 锦葵把金钱酥放下,忙着搓手取暖,“好多人在城外送别呢,我还看见了亦小公子。” 听到亦昀,亦泠的目光顿时凝住。 “他去送谁?” 亦昀上回惹下的祸端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亦尚书不把他关个一年半载都对不起自己这一身的软骨头。 惨是惨了些,到底能护亦昀安全。 可这才多久,他怎么还能出门送行去了? “不是亦小公子送行。”锦葵摆手道,“他也是此行的一员,奴婢瞧见亦夫人在送他呢,都哭成了个泪人,被丫头婆子们扶回去的。” “他?!” 亦泠是震惊的,却也并非无法相信。 稍加思索一番便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当初亦昀被谢衡之打了一顿扔回府里,亦尚书必定也会知道亦昀究竟干了什么好事。 亦泠原以为他只是再毒打亦昀一番然后关禁闭,却没想到他下手如此果决,直接把亦昀往边塞军营里送了。 斥丘北营是什么地方,接壤北狄,苦寒荒凉不说,每逢年关便冲突不断,时时有人丧命。 而将领又是当朝最铁面无私的凌将军,他可不会因为亦昀的身世就优待他几分。 管你是什么贵族子弟,入了他的营,就要同他一起上刀山下火海,把命挂在刀尖上过日子。 亦尚书能这么干,可见他是怕极了亦昀成为他仕途上的绊脚石。 宁愿让自己儿子吃足苦头,也要在谢衡之面前洗刷掉自己的不顺之心。 怅惘过后,亦泠忽然急切道:“备车,我要出去!” - 亦昀原本应该过着他纨绔却安逸的人生。 如今多番得罪谢衡之,又被送去了斥丘北营,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亦泠。 一开始她根本没预料到事情会发展至此。 眼下她自己生死难料,亦昀又将远去边关归期遥遥,不知会走上怎样一条路。 但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再连累亦昀了。 马车驶得飞快,追出城门后,依然不见行军踪影。 在亦泠的催促下,马夫又加了几鞭子,终于在漫天风雪里看见了军队的尾巴。 凌将军治军严明,将士们严整有致地列队冒着风雪前行。 他策马行在最前头,看不见身影,而亦昀作为低等步兵,背着行囊跟在队伍最末端,倒显得打眼几分。 亦泠打开马车小窗,在冥冥暮色中喊了一遍又一遍亦昀的名字。 终于,在马车离队末只有十丈远时,亦昀回了头。 看见是谢府的马车,他顿时呆住,略显消瘦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无措。 待亦泠下了马车独自追上来,他看见亦泠急切的模样,立刻警戒地退了一步。 “你别怕。” 亦泠一边喘气,一边说道,“我有几句话想与你说。” 不等她说出下文,亦昀立刻道:“我当初没有要杀你!” 亦泠点头道:“我知道。” 恰好此时走在前面的兵头发现亦昀停下了行军的步伐与人说话,连忙道:“喂!你干什么呢!” 说着便要过来训斥,结果瞧见了谢府的马车,这才住了嘴,一步三回头地继续往前走去。 亦泠知道现在不是促膝长谈的时候。 “斥丘苦寒,你千万要当心自己的身子,多锻炼少偷懒,才可强身健体。”她顿了顿,说出最重要的叮嘱,“切莫再妄想着与谢衡之作对了,万事要以自己为重。” 这些话从亦泠口中说出,无异于黄鼠狼给鸡拜年。 无论亦昀如何绞尽脑汁也想不通眼前这个女人为何会对他说这些话,困惑狐疑之后,只剩下满肚子的恨和怨。 边塞苦寒他怎会不知,一切还不是拜谢衡之所赐。 “别以为把我送到那种地方去你们就高枕无忧了!”因前一晚几乎没睡,亦昀的眼眶里布满了红血丝,他咬牙道,“我姐姐死得不明不白,我一定会给她讨一个公道,你们夫妻俩给我等着!” 真是一头倔驴。 城外风雪大,迎面吹来让人眼睛发酸。 亦泠闭了闭眼,极轻地叹着气,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这时,亦昀已经掉队许久了。 他这几日待在凌将军营下没少吃苦头,怕自己再耽误下去又要遭殃,于是懒得听亦泠再说什么奇奇怪怪的话,拔腿就去追赶军队。 见他跑了,亦泠不得不开口道:“你姐姐没死!” 亦泠的声音并不大,正好被寒风送到亦昀耳边。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追赶军队的脚步慢了下来,又忍不住惊惶不安地回头看亦泠。 “她没死,我见过她!” 怕他不信,亦泠又开口道,“新街路口卖大糖,过去就是红瓦房。红瓦房,绕过河,过去就是张阿婆。张阿婆吃瓜子壳,过去就是六面佛。还记得吗?” 亦昀听到这首童谣果然愣住不动了。 约莫二十年前,亦尚书从翰林外放渚岳府,姐弟俩在那个小城出生长大。 那时亦昀总记不住回家的路,亦泠便编了这么一首歌谣教他记路。 这是属于他们姐弟俩的秘密,若不是姐姐亲口告知,眼前这个女人绝不会知道这首歌谣。 风吹得越来越大,亦昀的双脚像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 直到兵头实在忍不下去掉头来拎他。 “再不跟上去你又要挨棍子了!” 亦昀还是不肯动,兵头只好拽着他走。 行步如飞的兵头拖扯着频频回头的亦昀,走得很急切。 亦泠又在雪里追着跑了几步,朝他喊:“你要好好活着,待时机成熟,她会和你见面的!” 风这么大,也不知他听见没。 濛濛雪花迷了视线,亦泠只能看见亦昀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平时胡作非为的贵公子与人高马大的兵卒格格不入,逆着风雪,要跟上他们的步伐十分吃力。 光是盔甲和行囊仿佛就要将他的身子压垮一般。 亦泠看着他的背影,没忍住擦了擦微润的眼角。 待亦昀待身影彻底消失在雪雾里,亦泠也被吹得头晕目眩的。 她脚步虚浮地退了两步,险些站不住。 正疑惑着怎么没人追上来扶她,回头一看,只见在马车停驻的地方,锦葵和护卫们各个站得笔直笔直,像石雕似的一动不敢动。 在那附近,连风都似乎停了,静得只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 亦泠:? 好诡异的气氛。 亦泠立刻警觉起来,在漫天风雪中仔细打量。 这才看见于她身后不远处,谢衡之骑着高头大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身上的大氅还未来得及抖落雪尘,带着一路的风尘仆仆。 四目相对之时,亦泠心头咯登一下,没想着怎么解释,已经被谢衡之的眼神看了个哑口无言。 第38章 两人之间分明有很长的距离,隔着雪尘,亦泠甚至都看不清谢衡之的五官,可她就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如刀如剑,穿过层层风雪,架在她的脖颈处。 早知他会回来,亦泠定不会……不、不是,他怎么会突然回来了? 夜里下了这么大的雪,连将士们都寸步难行,谢衡之竟然回来了? 难不成真是因为她那封信? 那就完了。 现在亦泠不仅没有像信里说的那样病重不起,还眼泪汪汪地冒着风雪来送别他人。 还被谢衡之逮个正着。 裹着貂鼠风领的脖子又泛上一股细细密密的凉意,亦泠思忖着,似乎应该先擦掉自己眼角那令人尴尬的泪水。 就在她僵硬地抬起手臂时,那头的谢衡之终于收回了他那剐人的目光,打马进城。 思无涯 第66节 亦泠忽然就有些泄力,在雪里摇摇欲倒,还好锦葵总算跑过来扶住了她。 谢衡之驾马走在前头,不紧不慢,驱车的马夫自然不敢越过他去,老老实实地跟在后头。 狭小的车厢里,亦泠都没好意思大声说话。 “他什么时候到的?” 锦葵:“就、就是您刚刚追着跑的时候。” 亦泠:“……” 她闭眼顺了几口气,才又问:“不是在大罗山吗?怎么突然就在城门口了?” 若是谢衡之从外头回上京,应该停在她前头,怎么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后呢? 锦葵犹豫了许久,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亦泠事实。 “不、不是的,大人骑着马从外头回来的。”她回想起刚刚那一幕,还有些头皮发麻,“就从您身边走过,您没看见他……” 亦泠:“……” 她打开轩窗偷偷望出去,这混茫的雪天里,行人皆缩着脖子拢着手,只有谢衡之的身姿依然傲然挺立如松柏,气宇轩昂引人频频注目。 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做到对他视而不见的。 但凡多留个心眼儿,也不至于陷入眼前的窘态。 现在可好,谢衡之亲眼看见她活蹦乱跳地在雪地里给别人送行,难不成还能说自己是回光返照? 更让亦泠无法心安理得的是…… 他竟真的冒着风雪连夜策马赶回来了,连随行的护卫都没带。 残冬腊月的切骨之寒,只身一马,未尝言苦。 望着他的背影,亦泠心里涌出了一个令人惶然的念头。 - 行至府外,管家早已带着众人在门口迎接。 随着谢衡之翻身下马的动作,大氅上的雪抖落一地,昭示着他的一路风尘碌碌。 脚刚沾地,他便转头去了马车旁,等着里头的人下车。 至此,谁还看不出来谢衡之为何突然回来。 有人错愕有人感慨,在外呼风唤雨的男人对内体恤至厮,世间寥寥可数,以前也没见他这样。 当然也有声儿都不敢吱的曹嬷嬷等人,为亦泠的境况感到理亏心虚。 亦泠本人则板滞地坐在马车里一动不动,仿佛不知已经到家了。 门子安置好马凳等了许久不见车厢里有动静,下一步下车的锦葵也探着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亦泠:“夫人?” 亦泠恍然回神,忙不迭弓腰出去。 上半身探出车厢的那一刻,一只骨节匀称的手伸到了她面前。 其实亦泠早已习惯了谢衡之体贴周到,她只当是他在外人面前的伪装粉饰。 毕竟是圣上亲自赐的婚,他又最擅昧地瞒天,亦泠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直到她伸出的自己的手,即将装模作样地放到他掌心时,她注意到谢衡之那只修长白净的书生手因在风雪里握鞭策马而泛了红。 一时间,心头那股念头又卷土重来,冲破迷惘的感知,变成一瞬清晰的洞悉—— 谢衡之……莫不是喜欢她了吧? 这个念头如阪上走丸,在亦泠心里迅速生根发芽。 瞬息间,似乎已经从一种猜测变成了定论。 她惊慌抬眼,对上谢衡之眸光的瞬间,一些不起眼的回忆细节联翩而至。 刚从庆阳回来时,他不是这样的。 至少他的眼睛从来都是冷冰冰的,不会像现在这样,带着明显的情绪。 随着两人手掌的贴合交握,体温相融,亦泠更是浑身肌肤都在顷刻间泛起细细密密的酥麻感。 她霎时抽回了自己的手,甚至都不敢和谢衡之直视,慌慌忙忙地下了马车。 看着她似落荒而逃的背影,谢衡之倒毫不意外,就是抬了抬眉梢,懒得质问。 - 两人进了林枫院便各走各的,一个闭口不言径直进了书房,一个神色仓皇地回了寝居,往榻上一坐就是闷声不响。 皇帝不急太监急,曹嬷嬷在亦泠面前踱了几个来回了,见她始终抱着手炉不知在出什么神,忍不住道:“夫人,您去跟大人解释解释呀!” 亦泠的回应延滞了片刻,才抬起头:“什么?” “解释呀!” 曹嬷嬷说,“大人定是收到了您的信才连夜赶回来的,如今见您好好的,这不是生气了嘛!您快去跟他解释解释,省得他误会您!” 亦泠没说话,只摇摇头。 曹嬷嬷便急切地说:“您昨晚的确旧病复发,咱们都瞧见了的,您去跟大人说说,他肯定会消气儿的。” 亦泠本就晕头转向的,被曹嬷嬷一顿念叨更是烦躁,不由得拧眉道:“你先出去,让我安静一会儿。” 这一安静,便安静到了黄昏时分。 谢衡之没出过书房,亦泠也在寝居里窝着。 就连晚膳都是各吃各的。 眼见着天色渐晚,利春也从大罗山赶回了上京。 他脑子里记挂着许多冗杂事务,心里盘算着轻重缓急,哪些需汇报,哪些无须叨扰谢衡之。 一走进谢府,却发现气氛和他想像中不同。 怎么一个个屏声息气得跟鹌鹑似的,难道夫人出大事了? 利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进了林枫院,却得知谢衡之在书房。 他打量四周一圈,挠着后脑勺,一头雾水。 转头踏进书房时,谢衡之正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吃饭。 面前摆了几个简单的菜色,看着倒是卖相极好。 只是谢衡之的注意力却不在饭菜上,眼睛沉沉地盯着某处,透出几分思忖之时的深幽。 利春进来时候瞧见他这眼神,迟疑片刻才开了口。 “大人。” 谢衡之神色未收,只“嗯”了声。 利春便在他身边低声汇报了大罗山的后续,说完后等着谢衡之的吩咐,却见他只是细细咀嚼着嘴里的食物,瓷勺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碗里的清粥,偶尔碰出几声又脆又闷的响动。 先前看见亦泠在雪地里追着即将离京的亦昀时,这两日本就沉抑的谢衡之心头莫名蹿出一股无名火。 想不明白她和这亦昀究竟有什么渊源,竟一次又一次庇护他,还在这种天气追出去送行。 但只需稍作细想,理智便占了上风,他随即品出几分不对劲。 连带着往日的蛛丝马迹,联成一串匪夷所思的疑团。 据他所知,商亦泠自小长在江州,出嫁之前从未踏足上京。 亦昀虽随父亲辗转过几地,但那是幼年的事情,如今也是十余年不曾离开上京了。 这两人不可能有什么前尘往事。 自成婚后,商亦泠更是深居简出,连他都几乎不与任何上京权贵结交。 更遑论与亦昀那毛头小子生出任何男女之情。 可她为何就是如此在意他? 仿佛亦昀于她而言是十分重要的人。 一切的不对劲都是从她落水之后出现的。 谢衡之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心里自然就排除了中邪着魔的可能性,只当她是生病烧坏了脑子。 如今看来,远远不止烧坏脑子这么简单。 昏睡一夜后醒来,她就像变了一个人—— 是性情大变,还是她放弃了伪装,原本就是这样的人? 又或是,他在庆阳那段时间,商亦泠来了个金蝉脱壳? 许久过去,谢衡之终于开口了。 吩咐利春的,却是与大罗山无关的事情。 听完后,利春还愣了愣,才道:“属下这就去查。” 谢衡之又道:“再盯着点儿亦家那小子。” “是。啊?” 利春走了两步才回头道:“亦家哪个小子?” “亦家还有哪个小子?”谢衡之本来就烦,语气很不客气,“亦尚书那个四十多的小子?” “……哦。” - 是夜。 静悄悄的谢府刚掌上灯,谢衡之便回了寝居。 本就一夜未睡,又鞍马劳顿地赶回来,加之带病负伤的,饶是铁人也扛不住。 谢衡之索性放下一应事务,把剩下的时间留着处理家务事。 思无涯 第67节 沐浴更衣后,才不到亥时。 他倦怠地坐在窗边榻上,就着烛光翻阅闲书。 等了不久,亦泠果然回来了。 她的脚步明显带着几分畏避,甚至都没有往谢衡之这头看一眼,迳直去了浴房。 不一会儿,屋子里响起了淋淋水声。 谢衡之放下书卷,抬眼看向浴房,沉吟不语。 他知道亦泠不会如实道来,但他倒是要听听看亦泠这回又是如何狡辩。 如他所料,亦泠这个澡果然洗得格外久。 曹嬷嬷和锦葵窃窃私语的声音时不时传出来,偶尔也听见亦泠的嘀嘀咕咕,就是不知主仆三人在说些什么。 过了许久,亦泠终于带着涔涔热汗走了出来。 谢衡之也重新拿起书,挡住了半张脸。 当亦泠经过他面前时,他的余光才注意到她的寝衣之外,还裹着一件厚厚的披袄。 她的脚步极轻,似乎想极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连腰都微微猫着。 只是从床上抱起自己习惯的软枕后,一回头,还是对上了谢衡之的目光。 他凉飕飕地看着她。 “这是何意?” 亦泠后背寒丝丝的,讪讪道:“我今晚去东厢房睡。” 沉默片刻后,谢衡之并未追问,只是多打量了她几眼。 随即将手头的书籍往案几上一撂,起身往床榻走去。 - 长夜漫漫,山寒水冷。 这一晚的谢府格外寂静,连风都不敢鼓足劲儿刮。 东厢房那头一整夜都没什么动静,主寝居更是安然无事。 第二日天不亮时,谢衡之便离开谢府入了宫。 今日圣上难得在早朝露面,百官都比往日去得更早,谢衡之自然不会落于人后。 圣上本就是为了罗天大醮才上的朝,见谢衡之回了京,迳直便问起了大醮筹备事宜。 待谢衡之作答后,圣上也没过问其他朝事。 往下头扫视一眼,问道:“怎不见太子?” 谢衡之道:“殿下昨夜里感了风寒,今日晨起体力不支,这才缺席。” 他平平说来,圣上的脸上已经有了不满的神色。 “他倒是娇弱,既无力上朝,该是孤这个做父亲的下朝后亲自去侍疾吧。” 殿下文武百官闻言个个变脸变色,不敢多话,心中直道太子病得可真不是时候。 每年的罗天大醮都是圣上主祭,由太子和谢衡之辅弼,事事须他二人亲力亲为圣上才可放心。 如今大醮在即,太子却在这个时候因区区风寒就缺席早朝,如何不惹圣上动气。 更何况—— 那厢带着明显病容的谢衡之掩嘴咳了咳,又道:“太子殿下有圣上庇护,定会在大醮之前康复如初。” 果不其然,圣上见谢衡之一脸衰疲还从大罗山打了个来回,越发觉得太子是心慵意懒了。 “他既如此娇贵,罗天大醮也不劳他亲自赶赴大罗山了。” 此话一出,整个西暖阁一片死寂,百官噤若寒蝉。 此刻空中若是有鬼魂,都得被吓出一身冷汗。 最后还是谢衡之万分为难地说:“罗天大醮兹事体大,若无皇子承头,臣一人空失了敬意。” 圣上凝神想了想。 其实也没什么可想的。 当今圣上子嗣单薄,除却太子外,膝下成年皇子只有大皇子和母族低微的五皇子二人。 前不久大皇子因说错话失了圣宠,如今看来,正是给他将功赎过的时候。 “那你便与烨泰携礼部太常寺一同预备大醮之事。” 轻悠悠一句话,皇子之间的局势就有了微妙的动荡。 百官向来从风而靡,不等旨意下来,消息已经传到了大皇子周烨泰耳中。 是以谢衡之傍晚出宫时,不出所料地看见大皇子在宫门口等着他。 积雪未化,入目之处皆白皑皑一片,大皇子身上的黑虎大氅格外显眼。 他从容自若地朝谢衡之走去,笑吟吟道:“上京许多年未曾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听闻谢大人才从大罗山回来,可谓辛苦。” “为圣上效力,臣不敢言苦。” 说着,谢衡之拱手行礼。 “罗天大醮祭仪隆重,醮期长,我怎会不知其中艰辛。”大皇子扶住了谢衡之,凑近道,“日后还须谢大人鼎力相助。” 谢衡之道:“臣自当尽心尽力。” 看着谢衡之恭敬的模样,大皇子只觉浑身畅快。 嫁祸自己年幼的妹妹虽不人道,但由此离间了谢衡之与东宫,使他成为自己的座上客,实在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思及此,大皇子意得志满,还忍不住提点道:“听闻谢夫人前些日子在西山落了水,如今可大好了?” “谢殿下关心。” 谢衡之垂眼,眸色平静,“内子已然康复。” “那就好。”大皇子望着银装素裹的皇宫,喟然而叹,“谢夫人举世高才又年轻美貌,与你正是鱼水情深的时候,可万万不能有什么意外。” 谢衡之沉默着没搭腔,眼神也隐在茫茫雪色里看不真切。 这是大皇子意料之中的反应。 他幽幽笑了笑,话锋一转。 “不说这些了,今日天这么冷,我也有些馋宏餮楼的旋炙羊肉了,谢大人可愿一同前往?” - 人定之时,谢衡之还未回府。 亦泠依然歇在东厢房,门窗紧闭,炭火烧得极旺,身上也盖了两床被褥,全身都冒着汗,可她还是觉得冷。 曹嬷嬷心急如焚,频频望向窗外,不知谢衡之何时回来。 昨晚亦泠也是独自在东厢房过的夜,虽也是惊悸不安,倒还算熬了过来。 今日晨起只是觉得越发虚弱,她便以为自己离痊愈不远了,只待她再□□几日。 谁知今晚她就有些吃不消了。 “夫人,不如您还是回那边去等大人吧。”曹嬷嬷焦急地说,“夜里这么冷,你这样下去会撑不住的。” 亦泠闻言只是摇头。 曹嬷嬷又说:“大人今日进宫前还关心了您呢,可见他已经消气了。都是夫妻,有什么误会不能好好解释呢?” 亦泠不知道该怎么跟曹嬷嬷解释,她现在根本不在意谢衡之是否误会她。 如今摆在眼前的情况是,谢衡之好像对她动心了! 先前他对自己这个妻子明明就心无杂念的。 亦泠想了整整一天一夜也没想明白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怎么自己这个绣花枕头的芯子还比大才女更有魅力了? 也不知谢衡之怎么想的。 总之,如今在他眼里,整个就是妾有情,郎有意,那可不就得奔着做真夫妻去啊! 亦泠还怎么敢跟他同床共枕? “不必,我就睡这里。” 曹嬷嬷叹了好几口气,站在一旁不再作声。 过了许久,她听到外头似乎有什么动静。 走到窗边仔细听了听,说道:“夫人,大人好像回来了!” 亦泠没反应。 曹嬷嬷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了,便说道:“那老奴再去给夫人温一道药吧。” 因她的离去,屋子里安静了许久。 亦泠莫名觉得舒坦了些,待身后脚步声再次靠近时,她裹紧了被褥,有气无力地说:“药就不喝了,我好多了。再给我添一床被褥吧,还是有些冷。” 话音落下,却无人应答。 亦泠愣了愣,意识还未完全清醒,就已经感觉自己被一股熟悉又安全的气息包围着。 她面朝床内神色不动,心里却已经淌过了千万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 许久,她转过头,在黑濛濛的夜色中看见了谢衡之,带着轻微的酒气。 “你——” 两人的目光有刹那的交汇,虽未言语,但这两日的微妙僵持似乎就在这一瞬间冰消雪释。 不等亦泠回过神,谢衡之上前弯下腰,将她连人带被褥一同打横抱了起来。 “回去和我睡。” 思无涯 第68节 第39章 更深人静的雪后夜,天幕黑得像一滩浓稠的墨汁。 廊下几盏青灯映出光束,可见细细密密的雪霰纷飞,冷得侵肌入骨。 谢衡之的步子迈得又快又稳,脸色却很沉,让怀里的亦泠不敢动弹。 东厢房到寝居的路程其实不长,平日里几步路便跨了过来。 只有今晚,这段路似乎格外漫长。 还好刚才外头没什么人,只三两守夜的奴仆,见谢衡之抱着亦泠回来,纷纷垂首敛目,不敢多看。 待进了屋,谢衡之将裹在被褥里的亦泠轻缓放到了床上。 他弯下腰时,呼吸与体温都在顷刻间围裹缠绕在亦泠颈间,让她本就僵硬的身子绷得更紧。 直到身体平平稳稳地落到了床上,亦泠立刻就想朝里挪。 可谢衡之没有起身。 他依然俯身着,一手撑着床榻外缘,另一手撑在亦泠耳边,将她死死圈在自己身下,动弹不得。 亦泠虽蜷缩在被褥里,也不得不抬眼直面谢衡之。 他的脸庞近在咫尺,在这安静的屋子里,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没有话要和我说?” 喝了酒的谢衡之明明面带酡色,声音却比平日里更沉,好似整个人都沉甸甸地压在亦泠身上。 她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即便浑身都轻轻战栗着,却依然闭口不言。 “商亦泠,我与你并非普通夫妻,乃是圣上亲口赐婚。”谢衡之两眼紧盯着她,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若非覆地翻天,你生是我的妻,死也将与我合葬,绝无二种可能。” 许是因为一整天都沉陷在谢衡之似乎喜欢她这件事的震撼中,亦泠一时间没理解到谢衡之的弦外之音,只听见了字面意思。 羽睫轻颤,她艰难地挤出一句应答。 “所以呢?” “所以?” 谢衡之笑得毫无温度,“所以你到底有什么秘密必须瞒着我?” “……” 原来他是在说这个。 亦泠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哎不对—— 他都明摆着看出她藏着秘密了,自己到底在侥幸什么? 这二者与她而言都是灭顶之灾好吗! 恐惧卷土重来,亦泠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再感知到谢衡之与她近乎交缠在一起的呼吸,她心虚地别开脸,并伸手推了谢衡之一把。 “你先别这么看着我。” 结果谢衡之纹丝不动,亦泠只好贯彻抵死不认的原则。 “我能有什么秘密瞒得过大人?我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在上京又举目无亲的女——” 谢衡之突然伸手捏住了亦泠的下颌,打断了她的胡言乱语。 “不说?”他手上用了几分力,掰过了亦泠的脸,逼她直视自己,“别等我亲自查出来。” 有那么多无法掩藏的天然破绽,亦泠从来不认为自己能完美扮演商氏且不让谢衡之起疑。 她能死鸭子嘴硬的底气无非就是此事的真相唯有天知地知,若她不说,谢衡之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查到这种神鬼不测的事情。 谁能证明她不是商氏呢? 除了她自己,绝无一人。 “你要查便去查好了,我听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要我承认什么好?” 半明半暗的床帏里,他的面容轮廓模糊不清,只有目光依然明锐。 “好一个听不懂。” 他凉凉声音落下,亦泠看见他嘴角噙起了一抹弧度。 面对逼问犹可虚张声势,可他每每盯着自己一笑,似乎就能轻而易举摧毁亦泠肆无忌惮的底气。 她抿紧了唇,即便下颌还被他捏着,也强行闭上眼睛别开脸,双手在被褥里攥得死死的。 能感觉到谢衡之的视线还落在她的脸上,亦泠一动不动,敛声屏息地注意着谢衡之的动静。 许久,他依然没有起身,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却轻轻叹了口气。 亦泠感觉到来自他的那股钳制的气势似乎就随着他这声叹息消融了。 她不由得用余光觑了眼谢衡之。 这一回眸,冷不丁就对上他的目光。 心头七上八下之际,却听他轻声问:“还难受吗?” “啊?” 亦泠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一直在轻颤。 这个男人真的好像有病,明明上一刻还剑拔弩张,一转眼又好像消了气。 “没、我没事。” 谢衡之没再说话,迳直转身朝浴房走去,抬手抽开了腰间的革带。 在极致静谧的冬夜里,他宽衣的窸窣声响仿佛穿过了浴房的围屏,在亦泠耳边细细摩擦。 她挺过了谢衡之的质问,另一种危险又接踵而至。 随着沥沥水声响起,亦泠的脸庞深陷在软枕里,面朝着床内墙垣,浑身的发热并没有因谢衡之的归来而缓解,反而有加剧的迹象。 她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在谢衡之踏出浴房的那一刻几近停滞。 直到他如往常一样躺下—— 沐浴后的清冽气息在夜色里浮动,轻盈地萦绕在亦泠鼻尖。 等了许久,不见他有任何动静,一派风平浪静。 亦泠侧了侧身,窥觑着谢衡之。 “你就睡了?” 被逼问的时候视死如归,稍微凶点儿又浑身打哆嗦。 他还能有什么法子? 谢衡之动都不动一下,呼吸依然平静。 顿了片刻,才道:“你还想做什么?” 亦泠在夜色里眨眨眼。 “我?我没想做什么啊。” “那就睡吧。” 谢衡之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疲惫,“我很困。” 亦泠:“……噢。” 夜深人静,唯闻夜漏更更声。 亦泠数着谢衡之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确认他熟睡后,才敢闭上眼睛。 - 但这一夜亦泠还是夜不成寐辗转难眠,倒是谢衡之黑甜一觉到了卯时。 起床后他便循序盥漱,一切如常。 床榻上的亦泠悄悄睁眼,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一整个提心吊胆。 直到他更衣入宫。 原本以为他动了心思,在床榻之上少不得有些亲密行为。 难不成是自己会错意了? 另一边。 谢衡之刚踏出寝居,利春就跟了上来,低声道:“大人,已经全部排查过了。” 谢衡之脚步放慢,示意他说结果。 “自夫人嫁来上京,到那次落水,府里的戒备绝无疏漏,也从未有过可疑的人进出。” “夫人本就很少出门,每次也都有护卫跟着,从未离开过视线,也几乎不与旁人接触。” “落水昏睡的那一个月,更是时时刻刻被人守着,从未挪动过。” 这个结果其实在谢衡之的意料之中。 他本就不相信有人能在他掌权的上京大变活人且做到水过鸭背,无迹可寻。 而且她的脸还是那张脸,如假包换的商亦泠,世上绝无第二个。 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 谢衡之心里那一丝疑虑打消,再停下脚步回望那间亮着灯的屋子时,神色松了许多。 其他的,便随她闹吧。 - 思无涯 第69节 第二日一早,一道圣旨传入了谢府。 罗天大醮在即,凡皇族宗室、内外命妇及内阁六部皆前往大罗山共祭醮仪。 除却人在宫中的谢衡之,府里上上下下都前来接旨。 听着宫人悠悠扬扬地宣读旨意,亦泠心中抵触,还不得不装出感恩圣意的模样。 作为诰命夫人,她早知自己要随谢衡之一同去大罗山参加醮仪,连双目失明的谢老夫人也前几日就准备了起来。 可今年的上京格外冷,更别说大罗山那种深山密林。 到时她不仅没了谢府的火墙暖阁,还得与各个王公贵族交际,处处行监坐守,稍有不慎就指不定引起什么不测之忧,真是活受罪。 思及此,亦泠不由得打起了小算盘。 胆子都是越养越肥的,反正她已经仗着谢衡之的撑腰为非作歹多次了,如今就算赖掉这罗天大醮,想来也…… 不行不行。 亦泠很快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她是可以赖掉,谢衡之却必须去大罗山。 如今她虽不是日日都需要谢衡之,可罗天大醮醮期那么长,谁知道谢衡之什么时候才回京呢。 待出发之日,林枫院与慈心堂两处早早就收拾好了行囊,就等着谢衡之回谢府一同出发前往大罗山。 但不知他是被宫中的事务绊住了脚还是怎的,迟迟未归。 到了未时,眼见着再不出发便要赶夜路了,利春才匆匆回了谢府,告知众人谢衡之已经伴随御驾先一步去了大罗山,让她们自行出发。 因着天气实在冷,亦泠一路上都没让锦葵打开过马车轩窗,把寒风挡得严严实实。 漫长的几个时辰路途,她根本不知到了哪里,一路昏昏欲睡。 倒是锦葵兴奋不已,满眼写着好奇。 她还在江州便听说了每年一度的罗天大醮有多隆重,如今自己也能随行,躬逢其盛何其有幸。 “夫人,您说这罗天大醮真的会有神仙显灵吗?” “想什么呢。” 亦泠懒懒打了个呵欠,有气无力地说,“天不亮就要在冷风里站上几个时辰才能等到自己祭拜,接着再站上几个时辰,全是人脑袋,连醮坛上的道士在做什么都看不清,一天下来腿都要断了。” 而且宫观的住所比起上京也简朴许多,地龙火墙都烧不热。 想到这里,她提醒锦葵和曹嬷嬷:“你们夜里都要多穿些,不然会冻坏的。前几年便有一位侯夫人的婢女被冻坏了一根脚趾头。” 锦葵一听,吓得赶紧捂住自己的手。 曹嬷嬷却眯了眯眼,问:“夫人怎如此清楚罗天大醮,好似亲眼看见过似的。” 亦泠:“……” 她当然没有亲眼目睹过,都是往年她爹从大罗山回来后背地里抱怨的。 面对曹嬷嬷的质疑,亦泠噎了噎。 旋即淡定道:“要么我怎么是天下第一大才女呢?” 曹嬷嬷:“……” 主仆几个说话间,天际□□翻滚,暮色苍茫,不知不觉终于抵达了大罗山的宫观。 早有道童候在前头引路,行走时,亦泠匆匆一瞥,已经可见不远处四四方方的坛场。 不过眼下天色昏暗,坛场隐在暮色里看不真切,只觉布置得宏伟壮观,别的感受就没了。 倒是林路里延绵不绝的车马依仗,在萧瑟山间凛然不可犯,昭示着整个上京的王公贵族都陆陆续续上山了。 连寒风都变得怯怯懦懦,亦泠赶紧收回目光,跟着道童继续前行。 大罗山的气温比上京城里还要低上几分。 从马车停驻处到宫观内的厢房不过半刻钟的路程,亦泠抱着手炉,依然被冻得四肢僵硬。 待进了屋子,她赶紧跺跺脚,狐裘披风都没脱便凑到了炭盆桌旁。 全身徐徐回了暖,才有心思抬头打量这间分配给她和谢衡之的厢房。 这一看可就不得了。 虽是宫观的厢房,比起上京的住所小了些,可装潢却一点儿不马虎。 斜墁铺地,墙面贴绢,连头顶的井口天花也沥粉贴金,完全是按照皇家行宫的规格所建,根本不是她父亲嘴里的简陋寒酸。 哎。 亦泠不由得叹了口气。 以后亦尚书还是反省反省是不是自己面子不够大吧。 简单规整一番后,大罗山的天彻底黑了个透。 亦泠心知明日寅时就要前往坛场,早早便准备洗漱安置。 抵达大罗山至今,谢衡之还没露过面,想来是为罗天大醮忙得不可开交。 忙点儿好啊,忙死得了,省得她夜夜提心吊胆,防着谢衡之兽性大发。 刚这么想着,屋子里灌入一股冷风—— 谢衡之回来了。 亦泠刚钻进被窝,扭头看去,惊诧道:“你忙完了?” 谢衡之“嗯”了声,悠哉悠哉走过来,停在炭盆桌旁伸手取暖。 “这么早便要睡了?”他问,“带你出去走走?” 疯了吧? 亦泠连忙把被褥拉到了下巴。 “外头那么冷,我才不去。” 谢衡之抱臂耸耸肩,并未勉强。 “那我也歇息了。” 看着他当真去洗漱了,亦泠有些意外。 “你今日没事了?” “嗯。” 亦泠想到了前几天听说的消息,恂恂问道:“你是不是因为太子的事情被牵连,在圣上面前失宠了?” “这倒是让你失望了。” 谢衡之回过头,脸色带着明显的揶揄笑意,“暂时没失宠,圣眷正盛。” “是么?” 亦泠丢去一个质疑的眼神。 那这么重要的时刻他怎么这么闲? 谢衡之背对着她洗漱,没看见她的表情,但知道她在想什么。 “有大皇子操持,事事亲力亲为,我正好躲个懒。” 他说得委婉,但不影响亦泠听懂—— 谢衡之被架空了。 亦泠虽然只是一个女子,但到底身在京官大臣家里,对朝中局势略有耳闻。 在十年前圣上尚未立储之时,朝中便有立长立嫡之争。 当年钟氏贵妃先皇后一步诞下长子大皇子,次年,皇后才怀上如今的太子。 而后两方经历了什么明争暗斗,亦泠一概不知。 她只知道中宫嫡子如愿入主东宫,大皇子却因有太后一族的支持,并非完全出局。 两方的暗潮汹涌从未平息。 谢衡之是昭昭在目的太子一党,和大皇子自然也就站到了对立面。 如今太子得罪圣上,操持罗天大醮的差事落到了大皇子手里,自然会想方设法架空太子的党羽。 只是亦泠没想到这人平日里看起来威风凛凛的,实际上这么好拿捏。 不一会儿,谢衡之躺上了床。 这宫观的厢房虽华丽,却没有谢府的空间大,床也只是一张普通大小的架子床,两人免不得挨肩擦膀的。 他的气息一靠近,亦泠便不由自主地浑身僵劲起来。 沉默了许久,见谢衡之依然只是安静地躺着,和往常一样,她的心态才有所缓和。 过了会儿。 亦泠听着谢衡之平静绵长的呼吸声,开口道:“我明日可以不去吗?” 没听到谢衡之回答,她继续说:“天那么冷,人又那么多,少我一个不少,而且大皇子也不待见你,我不如装病躲在这里?” 身旁的男人依然没说话,只是伸手抽走了她身上的被褥。 亦泠:“?” 谢衡之毫无感情的声音终于响起。 “装病不行,真病可以。” 亦泠:“……” 她一把抢回了被褥,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又在夜色里翻了个白眼。 真是失心疯了,竟会觉得这男人喜欢她。 思无涯 第70节 第40章 寅时未到,大罗山的宫观已经灯火通明。 亦泠是被锦葵和曹嬷嬷从床上拽起来的,等她彻底醒了神,谢衡之早已穿戴整齐坐在桌边喝了三杯茶。 两人踏出厢房时,谢萱也扶着谢老夫人早已等在寒风中。 亦泠顿时满面羞愧,连忙打起精神。 圣上如今不上朝,普通京官能在他面前露脸的机会少之又少。 是以大家伙都格外看重每年一度的罗天大醮,谢衡之一家离开宫观厢房前往坛场时,只见冷得张口成烟的山路上,文武百官个个峨冠博带、神采奕奕,这方见个礼,那头鞠个躬,丝毫没有大半夜就起床的倦怠感。 好在亦泠作为女眷不须前往交际,和谢衡之分道扬镳后便跟着道童往坛场走去。 外命妇们显然不似那些男人兴致高昂,一路上相遇不过是简单见个礼。 毕竟这黑漆漆的深夜里连对方的脸都瞧不清,人也又困又冻,哪儿有力气嘘寒问暖。 坛场设立于大罗山最高处的露台,谢老夫人双目失明走得慢,渐渐地一行人便落到了最后。 抵达坛场时,已见衣冠云集、人头攒动,尽数排站于坛场四周。 虽各个都不敢大声喧哗,交头接耳的声音也足以让整个山头闹闹哄哄。 整个大醮虽集结千余人,但依靠位置和穿着十分容易划分身份。 站在最里层的便是王公贵族及主持醮仪的道士,中间一层是穿着朝服的文武百官。 亦泠她们这等外命妇皆站在坛场最外围的缓坡上,背后就是层层密林,格外阴冷。 人既然到了,便是一番苦等干站,时日过得极慢,天色却因黎明将至越发昏暗了。 也不知哪家的夫人带着孙女上前来问谢老夫人好,两个老太太你一言我一语,虚情假意又絮絮叨叨,听得亦泠昏昏欲睡。 一个没忍住扭开脸悄悄打了个斯文的哈欠,结果还是被旁边的老太太注意到了。 人家顿时觉得亦泠这是在委婉地赶客,连忙带着孙女告辞离去。 好好的寒暄被亦泠搞得有些尴尬,她讪讪笑了笑,不知该说点什么,于是问道:“母亲去年没来大罗山?” 这是她在刚才的谈话中听到的。 “嗯。” 谢老夫人道,“去年瑾玄念我这个老婆子双目失明不便行动,特意向圣上请旨让我留在家中。” 听到这个缘由,亦泠心里不免有些不满。 原来他是有这个本事让家眷在家里躲懒的。 那为何今年不行了呢? 还不是因为他不招大皇子待见,被别人打压了权力,在这头说不上话了。 啧,无能。 亦泠腹诽心谤的同时,抬眼打量着远处的坛场。 坛中搭建三层了台桌,摆放金钟、玉磬及禁坛辟非二牌,四周则挂满密密匝匝的命魔幢、辟邪幡和日月灯。 可惜此时正是天色最昏暗的时候,亦泠根本看不清内坛的宏富,只是被那上百盏日月灯吸引了目光。 若今日不是庄严肃穆的罗天大醮,这些夜里齐齐点亮的日月灯还挺漂亮的,足以媲美上元节的灯会。 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亦泠又将目光投向了百官集结地。 他们都穿着差不多的朝服,亦泠一排排扫过去,根本看不出哪一个是谢衡之,倒是瞧见了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作为六部尚书之一,亦尚书所站的位置还算靠前。 他双手习惯拢在袖口里,脑袋偏着不正面对方,可见他这会儿在同下僚说话。 亦泠轻轻叹了口气,收回视线,垂眸摩挲着手中的袖炉。 不一会儿,前方人群忽然传来一阵异动。 众人都踮着脚往里头看去,虽夜色黢黑,光凭阵仗也知是谁到了—— 侍卫提灯引路,圣上穿着金色道袍行在最前端,后头依次跟着太后、皇后及皇子公主们,唯独不见太子夫妇。 随着他们的出现,人群逐渐静谧了下来,周遭肃然。 到处都是眼睛,亦泠也不敢妄动,规规矩矩地站着。 直到大皇子站在前头迎接圣上,亦泠仔细瞧了瞧,才看见跟在后头的谢衡之。 谢大人向来出惯了风头,如今老实巴交地居于人后,想来心头憋屈得很吧。 思及此,亦泠不由得冷冷勾唇。 至此,罗天大醮正式开始。 上三坛的普天大醮由圣上主祀,流程枯燥漫长,亦泠手中的暖炉都冷透了,正烦着,身后突然有人塞来一个热滚滚的新暖炉。 亦泠以为是锦葵,正要回头问她上哪儿找来的,却见站在自己身后的是一个脸生的女子。 “夫人。”女子低声道,“大人让属下给您和老夫人小姐送暖炉来。” 不等亦泠说话,一旁的谢老夫人已经点头道:“瑾玄有心了。” 差事办好了,这女子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就那么站在亦泠和谢老夫人的身后,垂眸不语。 多看了她两眼,亦泠总算想了起来,她是平日跟在谢衡之身边的下属刀雨。 此人与利春总都算是谢衡之的心腹,却被安排来做这等小事,也不能说他不贴心吧。 凛冽寒风呼啸不止,坛场幢幡飞扬,亦泠手里新的暖炉再次凉透后,圣上的主祀总算进入了尾声。 他老人家站在坛场最中间,起高香敬神明,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四下肃穆安静,连寒鸦也好似被这股祭祀的庄重氛围感染,不闻一声鸣叫。 亦泠原本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但她经历了死而复生这种事,敬畏感也油然而生。 不知不觉,她也闭上了双眼,在心中默默祈祷。 虽不敢奢望还能回到原来的身躯,但至少,让她在新的身躯里能顺风顺水,不要再遭遇莫名其妙的危机。 刚祈祷完,人群忽然在这时响起隐隐惊呼。 紧接着,声音越来越大,前头的宗室百官似乎都沸腾了。 亦泠不明所以地睁开眼,见坛场四周的日月灯竟一盏盏脱离了挂绳,冉冉升天。 身在其间的圣上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抬头愣怔地看着濛濛亮的天空。 这时,大皇子忽然跪地,高声说道:“恭喜父皇!贺喜父皇!这是罗天诸神下降褒奖圣德,定会护国佑民消灾禳祸!” 四周的宗室百官好像还没回过神,直到谢衡之跟着大皇子一同跪拜,其他人才接二连三地跪下,高呼圣上万岁。 身着金纹道袍的圣上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展开双臂,浑身颤抖着迎送每一盏日月灯升天,惊喜欲狂难以言表,终于在漫天日月灯下匍匐跪地,涕泗横流地呼喊。 “太上无极大道!迎请三府高真、罗天一千二百圣尊下降!” 坛场惊现千古奇观,群情激昂,站在最外层的外命妇们也激动不能自已。 人人都心道自己今生何其有幸能见此奇观,纷纷往前涌去,祈盼共浴福泽。 唯独谢老夫人只闻动静,不知发生了什么,谢萱又无法张口向她解释。 “日月灯竟然升天了。”亦泠也惊叹不已,翘望着漫天的灯火,喃喃说道,“似乎是神仙显灵了。” 说着,她也忍不住随着人潮想往前走。 一条腿刚迈出去,身后刀雨突然拽住了亦泠的胳膊。 她回头,见刀雨脸色平静,丝毫没有被奇观震撼。 “夫人,天黑路滑,您小心脚下。” 她没松开亦泠的胳膊,转头又看向谢萱。 “小姐,您千万扶好了老夫人,别被人挤着。” 两句提醒绊住了亦泠的脚步,在她思忖着此时去凑热闹是否有危险时,前方喧闹声中忽然响起刺耳的尖叫。 亦泠头皮莫名一紧,倏然扭头,只见半空中的日月灯烧透了油纸,化作团团张牙舞爪的火舌,一盏盏疾速坠落。 “圣上当心!” 随着谢衡之快步冲到圣上身上为其遮挡掉落的簇簇明火,整个场坛如炸开了锅,一时间众人四处惊叫逃窜,沸天震地。 唯独大皇子一人还不可置信地呆站在兵荒马乱中,眼睁睁看着如火雨般坠落的日月灯,在黎明将至之时,将他精心布置的场坛化作一场炽盛的灭顶之灾。 - 混沌迷濛的日光终于冲破厚重的云层,在大罗山投下惨淡朝晖。 天终于亮了,这一日的至暗时刻才刚刚来临。 坛场的隆重庄严早已荡然无存,留数十个胆战心惊的道童们在奋力清扫残迹灰烬,一片荒凉破败。 罗天大醮的坛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焚烧了。 那些本被视作神明下降的日月灯仿佛变成了妖魔鬼怪,引燃整个坛场,将一切焚为灰烬。 在这场火灾中,即便有谢衡之的舍身相救,圣上的道袍也依然着了火,在他腿上留下一处烧伤。 年迈的太后惊厥昏迷,皇后的发髻也被烧毁,狼狈不堪。 其实伤势最严重的,当属大皇子。 据说他是最后一个躲避火雨的人,救火的侍卫们回过神时,只见他的衣衫已经燃了起来,人却还伫立不动,对自身险境浑然不知。 其他人倒是幸免于难,但到底都是贵戚权门,即便没有受伤,也需太医安抚心悸。 因此眼下大罗山最忙碌的人是随行的太医,他们在太医院都已经颇有资历,如今却忙得亲自背着药箱四处奔走治伤。 太医院院首平日里独独伺候圣上,如今也是进进出出圣上所住的袇房好几趟,却一眼也不敢多看跪在门前的大皇子。 他被烧毁的衣衫尚未来得及换下,后襟烧成了焦砟,一抖便碎,袒露出焦黑的里衣。 堂堂皇家长子狼狈至此,跪在袇房前痛哭流涕,无人敢直视。 思无涯 第71节 “父皇!父皇!您见见儿臣吧!” “您见见儿臣吧!父皇!” 一声声哭喊,大皇子已经磕破了额头,袇房内依然毫无动静。 许久之后,那道门终于开了。 大皇子立刻膝行上前,几步后却发现出来的是谢衡之。 他立于台阶之上,衣袂被烧毁了大片,尤沾着灰烬,但他居高临下垂眸看向大皇子时,神色间不见丝毫狼狈,只有无尽的胜者姿态。 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大皇子神色剧变,只剩胸脯剧烈起伏着。 谢衡之一张口,声音尤其淡然。 “殿下,您可知圣上今晨服用了丹药?” 大皇子不明白谢衡之什么意思,也没有心力去思考。 随即便听谢衡之又道:“圣上如今怒火攻心,已经晕厥过去,您还是不要火上浇油的好。” 听到“晕厥”两个字,大皇子浑身都抖了起来。 即便是几年前定远伯被揭发造反,圣上也只是险些晕过去…… 怎么会这样…… 这个黎明似乎是一场噩梦,他至今还不肯相信罗天大醮在他的设计下变成了一场灾难。 他分明试验过了多次,那些日月灯在工匠的改造下会如同孔明灯一般冉冉升空,怎会突然烧透坠落? “是你!”忽然间,大皇子如梦初醒,直指谢衡之,“这一切都是你!是你在日月灯上动了手脚!” “殿下切勿血口喷人。” 谢衡之下了两步台阶,站到他面前,“日月灯升空是殿下刻意为之,实乃欺君之罪,臣可没有这个胆子。何况——” 他笑了笑,“昨夜里您亲口在圣上面前大肆邀功,说本次大醮由您一人大包大揽,臣只是打打下手。怎的出了事,就要赖到臣的头上了?殿下未免欺人太甚。” 此时谢衡之说什么在大皇子耳里都是狡辩,他像疯了一般扑过去。 “是你!是你和太子联合起来陷害我!是你们!” 可惜大皇子还没碰到谢衡之一根指头,便有侍卫上前扯开了他。 如今这架势,圣上虽还昏迷不醒,众人也都知大皇子难逃一劫,头上已经戴上了弥天大罪,下手也没那么客气了。 眼看着大皇子被侍卫摁了回去,谢衡之瞄了眼他脖子上触目惊心的烫伤,忽然问道:“殿下,您说这大冷天的,是被大火灼烧要疼一些,还是被冰水泡着更痛苦呢?” - 宫观厢房内。 亦泠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厢房的,她浑身都在发抖,几乎靠着婢女们的搀扶才能顺利行走。 即便已经回到住所有一会儿了,她的心绪依然无法平静,耳边似乎还萦绕着尖叫疾呼声。 “夫人,已经午时了。”曹嬷嬷从外头端了几碗素粥过来,“如今整个大罗山都乱做了一团,也没什么吃的,您先将就着喝点儿粥。” 亦泠摇摇头,依旧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曹嬷嬷见状,劝慰道:“已经没事了,夫人,您别害怕了,咱们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吗?” “我不饿,你们先吃吧。” 亦泠眉头紧蹙,确实没有丝毫食欲。 因为她害怕的根本不是这一场变故,而是…… 她抬眼,看着守在门外的刀雨的身影。 回想起刀雨突然送来的暖炉,以及她和谢老夫人及谢萱逃离坛场时,刀雨沉着冷静在前方开路的模样。 亦泠断定,这是一场谢衡之早有预料的劫难。 可他若是早有预料,为何还要将自己的家人带来大罗山呢? 以他那护短的性子,若知道大罗山此行会有危险,定会让自己家人待在谢府中闭门不出。 除非…… 想到谢衡之在朝中的立场,亦泠心头忽然猛跳起来。 除非这根本就是他蓄意为之的一场栽赃陷害。 从太子称病的那一刻起,他们的计划就开始了。 所以他要自己的家人全都到场,以免被人揪住他的把柄。 思及此,在这烧着火墙的屋子里,亦泠忽然不寒而栗。 她平日里总是待在谢府,看惯了谢衡之随和宽厚的模样,差点忘了他是一个在上京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人物。 那可是当今圣上的长子啊,是站在整个王朝的权力最顶端的人。 若是大皇子站在亦泠面前,她连能否对视都要掂量几分。换作了寻常平头百姓,更是做梦都不敢梦到皇室的人。 谢衡之却出手就是奔着要大皇子不得好死的手段。 回想起当时,亦泠眼前似乎又浮现了圣上惊惶失措、太后皇后怛然失色,以及王公贵族们惊呼逃窜的场景。 他怎么敢的…… 偏偏在亦泠毛骨悚然之际,谢衡之回来了。 他一踏进屋子,曹嬷嬷和锦葵便识趣地走了出去,想着亦泠终于能安心一些了。 不料一见着他,亦泠就步步后退,仓皇地跌坐到了床上。 听到动静,正在擦脸的谢衡之回头看她一眼。 “怎么了?” 亦泠没说话,只是惶恐不安地看着他。 眼前这个男人,着实有些太可怕了。 “还害怕?” 谢衡之将擦脸的湿帕子撂下,朝亦泠走来,“已经没事了,只是一场意外。” “意外?” 亦泠脱口而出,“你说这只是意外?” 谢衡之的脚步忽然顿住,目光沉沉。 没有说话,便是默认。 亦泠的思绪几乎已经惊到停滞,望着眼前这个已经有些熟悉的男人,嚅嚅说道:“……你就不怕吗?他可是圣上的长子。” “怕?” 谢衡之背转过身站到了炭盆桌前,抬手取暖。 亦泠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听见他云淡风轻的声音。 “他敢动我的人,就该想到有今天了。” 第41章 什么叫做……动他的人? 亦泠原本以为谢衡之今日所作所为都是为东宫扫清障碍,不论手段如何,都是早晚的事情。 毕竟皇位只有一个,太子与大皇子又明争暗斗多年,最后必有一人不得善终。 可听谢衡之这意思,其实似乎还含有私人恩怨? 那便更令人毛骨悚然了。 “他动谁了?”亦泠小声问,“你母亲?” 谢衡之回头瞟了她一眼,没说话。 “难道是谢萱?” 亦泠忐忑地等着谢衡之说话,却只见他定定地看着她,并没有要给出答案的意思。 “到底是谁?” 亦泠又问,“难不成是你的部下?” 面对亦泠的追问,谢衡之不仅没有开口,反而沉默着看了她许久,随即哂笑一声,转头离开。 踏出厢房时,他吩咐道:“刀雨,护送夫人回京。” 什么意思啊? 亦泠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看着谢衡之的背影远去。 渐渐地,那股栗栗自危的感觉又卷土重来。 虽然谢衡之并没有说出他和大皇子有什么私人恩怨,但毋庸置疑,他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 且胆大包天,无所不敢为。 面对这样一个男人,亦泠不由得审视起自己的处境。 她真的能等到报仇雪恨的那一天吗? 谢衡之当着圣上都敢明火执仗陷害皇子,她拿什么对付他?拿自己满脑袋的金银珠宝吗? “夫人。” 在亦泠出神时,刀雨进来唤了她一声,“该准备回京了。” 侧过身,见刀雨和谢衡之竟是如出一辙的淡定。 亦泠越发迷惑了,他们这一行人就丝毫不怕事情败露吗? 这一次构陷的可是皇长子,还以整个罗天大醮做局。若是东窗事发,谢府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思无涯 第72节 到时候亦泠作为谢衡之的正妻,那可是铁板钉钉要陪葬的! “到底是谁?” 亦泠冲口而出,“值得谢衡之冒如此大险报复大皇子?” 刀雨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冷静地看着亦泠。 思及谢衡之特意安排她护送亦泠回京,揣度一番,她才开口说道:“大人的亲眷不多,夫人稍一盘算便可知道了。” “我盘算了啊。” 亦泠伸出手,曲起拇指:“他头上不过是母亲谢老夫人。” 又曲起食指:“下头便是妹妹谢萱,除此之外便没有——” 话说到此处,亦泠眉心陡然一跳,怔然抬眼。 刀雨的目光也端然落于亦泠身上,答案呼之欲出。 亦泠抬手指着自己鼻尖。 “难不成是我?” - 罗天大醮变成一场飞灾横祸,再也没有继续举行的必要。 圣上与太后的身体堪忧,皇后赶紧安排回宫,让谢衡之押送大皇子紧随其后,其他宗室百官自行下山。 这座大罗山好似一夜之间,只剩枯枝败叶了。 亦泠坐在回程的马车里,比来时更加寡言少语。 看着她这般模样,锦葵和曹嬷嬷挤在对面动都不敢动。 车厢里如此静谧,亦泠更抑制不住自己的遐思,耳边总萦绕着刀雨的话。 其实她并未透露太多,只是言简意赅说了一句“当日西山落水的元凶是大皇子”,剩下的不用挑明,亦泠也能琢磨出个大概。 钰安公主是皇后所出,太子的同胞妹妹。若亦泠死在她手里,谢衡之与东宫即便不决裂,也免不了生出嫌隙。 亦泠原以为是亦昀被钰安公主暗中利用,没想到真正的黄雀是大皇子。 更没想到,在自己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已经陷入了大皇子与东宫的争权夺利中,险些被人当作了垫脚石。 原来谢衡之那日所说会给她一个交代并不是随口安抚。 想到这些,亦泠也不知是因为震惊还是旁的,心跳久久无法平息。 活了这么些年,她从未被人如此明目张胆地庇护过。 即便是她的亲生父母也会在权衡利弊之后选择放弃她,更遑论为了她去报复一个身份尊贵的皇子。 就像一个习惯了孤身行走在冰天雪地里的人,忽然有了一个烧着熊熊篝火的容身之处。 只是这篝火的源头,又十分灼烫。 闭眼冷静了一会儿,亦泠忽然打开马车轩窗,让凛冽冷风刮了进来。 - 下山的车马行至上京城中,便分道扬镳。 皇家銮舆与谢衡之所乘马车有条不紊地驾向皇宫,谢府的马车则拐向了另一道。 谢老夫人多少年没经受过这种折腾了,一下了马车便直呼腰酸背痛,连忙回了慈心堂休息。 亦泠的动作要慢些,已经踏进谢府许久,才惊觉天色已晚。 原本谢府随行的下人们都是奔着庄重的罗天大醮去的大罗山,个个兴奋激动难以言表。 回来时,却各个缄默不语,提都不敢提罗天大醮之事。 整个谢府的气氛比往日便多了几分压抑。 作为唯一知晓前因后果,且牵连其中的人,亦泠更是坐立难安。 日月灯在众目睽睽之下焚烧了醮坦,是无可抵赖的事实。 皇后也下旨让谢衡之将大皇子押送回京,他看似已经回天乏术。 可圣上终究还没给大皇子定罪。 此事一日不尘埃落定,亦泠便一日不敢掉以轻心。 冬日的夜色似乎总是眨眼睛降临的。 亦泠不过是换了身衣裳,朦胧月光已经铺洒满庭。 曹嬷嬷心知亦泠受了惊吓,回来后便没歇过片刻,又是亲自去煎煮安神药,又吩咐厨房做了一大桌子她爱吃的菜。 可惜亦泠始终没什么胃口。 虽然心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谢衡之定会长留宫中。 用晚膳的时候,她还是频频望向窗外,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饭菜撤下去热了两回,谢府里终于有了动静—— 似乎是有人回来了。 亦泠立刻放下筷子站起了身,正巧锦葵推门而入,她便问道:“是大人回来了?” “不是呀。”锦葵摇摇头,“是利春回来了。” 亦泠眸光微动,披上外衣走了出去。 碰上利春时,他正从谢衡之的书房出来,手里拿了个黑匣子要送进宫去,埋着头走路,似乎在想什么事情想得入神。 被亦泠叫住时,他愣了一瞬,才行礼道:“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宫里出什么事了吗?” 亦泠径直问道。 利春:“没什么事啊。” 亦泠:“大皇子殿下呢?” 利春答:“属下方才把他押送至他的府邸看管起来了。” 看来暂且不会有什么变故了。 亦泠松了口气,再定睛看着利春,这才发现他嘴角带着莫名其妙的笑。 “你笑什么?” “哦?” 亦泠不说,利春自己都没注意到他嘴角还挂着笑。 于是有些羞赧地挠挠头:“哦,没什么……就是属下押送大皇子殿下时,他出言不逊,一直辱骂大人,言语十分脏污,不堪入耳!” 亦泠略有些不解。 “……这便是令你如此开心的事情?” 利春:“……” 他立刻收敛了笑意,没好意思说完后话:大皇子辱骂大人时,属下狠狠地训斥了他—— 做梦都没想过,他利春这辈子还有能训斥大皇子几句的机会。 不过看利春这心情,亦泠算是知道事态已稳,便放下心来,也打算回去好好休息。 转身之际,利春却又叫住了她。 “夫人,属下还有话说。” 亦泠回头道:“何事?” “属下方才在大人书房里取物件时,看见大人的金创药都没怎么动。” 他叹了口气,又道,“大人本来就病着,前些日子又受了伤,还总不记得服药,如此下去,恐怕会有损身体。” 见亦泠没什么反应,他又接着说:“大人平日里忙起来还常常忘记吃东西,属下不敢多话,但还请夫人平日里多多提醒大人。” 这还叫不敢多话? 听到这里,亦泠已经有些烦了,转头就往寝居走。 利春还跟在她后头喋喋不休:“昨日属下瞧着大人穿去大罗山的大氅竟是多年前的旧衣,已经不怎么保暖了,夫人若是……” “行了。” 亦泠没忍住打断他的唠叨,“这么贴心,这谢夫人给你做好不好啊?” 利春:“……” - 眼看着子时已过,谢衡之终于回了谢府。 平日里他若是这个时辰回来,林枫院早已万籁俱寂,守夜的下人们也尽量收敛着动作,怕扰了亦泠的睡梦。 而眼下,林枫院的寝居还亮着灯,几个婢女也进进出出着,似乎在忙碌什么。 谢衡之没有出声儿,放轻脚步,踏进了寝居。 亦泠穿着寝衣,还坐在榻上。 见他回来,立刻抬眼望了过来,四目相对片刻,她却移开了视线。 屋子里静默无声。 亦泠垂着头,一言不发。 她明明等了一晚上,想亲耳听到谢衡之说大事已然,她才能放心。 可不知为何,在看见他回来的那一瞬,安静的耳边忽然有一阵轻微的颤动声,空中仿佛有什么弦被人拨动。 想问的话问不出口,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衡之也并未主动开口。 他走到榻前,才发现案几上放着一碗鸡汤。 思无涯 第73节 汤水熬得清亮,面上一层淡淡的油珠尚在浮动,可见这碗汤还鲜烫着。 于是谢衡之顺势坐了下来。 两人之间尚隔着一方案几,但亦泠依然感觉自己被他的气息所包裹着,一呼一吸都落在她耳边似的。 她便越发不动如山了。 一旁的谢衡之也什么都没说,端起汤碗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余光里,他还是那张白玉无瑕的脸,温润而泽的气质,很难想像他有一副有仇必报一击致命的心肠。 感觉到了亦泠道偷瞄,谢衡之忽然抬眼,果然和她的目光撞了个猝不及防。 呼吸骤然停滞半刻,亦泠眨眨眼,忘了收回视线。 对视中,谢衡之轻声问道:“给我留的汤?” 沉默片刻后。 亦泠面无表情说:“剩的。” 第42章 这一夜,整个上京城里夜不成眠的人数不胜数。 或是担心受大皇子牵连,或是焦虑着局势变动该如何自处。 最平静的地方,恐怕就数谢府。 谢衡之回来的时候云淡风轻,第二日清晨入宫时,已经轻裘缓带从容不迫。 由此可见,事态已稳。 午后,宫里果然传来消息—— 圣上以欺君之罪革了大皇子的职,将其拘禁于府邸中,非令不得外出,外人亦不许探望。 众人得知消息,心下难免感慨,到底是长子,定罪之时还是留了几分情面。 凭一己之力搞砸了罗天大醮,还致圣上、太后与皇后皆负伤,若换了旁人,光是申斥的罪诏都够念个三天三夜的。 不过转念一想,光是留了情面又有何用呢? 须知万寿无疆不是圣上耽迷道门的端由,他老人家是真心实意认为人治并非万年之计,需承天之佑才可保大梁千秋万代。 是以这些年心虔志诚,一心为请神明垂像。 如今大皇子一番自作聪明几乎是焚毁了圣上这些年的全部心血,就连太后娘娘昨夜里的几度“垂危”也未能转圜半分。 想来大皇子就算不至于被关一辈子,但也再无起势的机会了。 倒是皇后娘娘经此一事,以圣上、太后圣体欠安为由,顺理成章地结束了自罚于护国寺的日子,回宫主持大局。 亦泠自认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在屋子里听着曹嬷嬷告诉她这些听来的消息,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双臂,仍心有余悸。 但想起自己当初落水的痛楚,还是得送大皇子一句“活该”。 “那东宫呢?” 想到这一回最大的受益者,亦泠问道,“太子殿下那边有什么动静?” 曹嬷嬷小声说道:“太子殿下向来与世无争,不仅干不出落井下石的事情,连自个儿的生辰也不准备操办了。” 她想了想,又说:“听说太子原本要迎娶周阁老的孙女儿为侧妃,如今也暂且搁置,择日再入东宫。” 朝廷里出了这种事情,连带着整个上京城都沉声静气的。 家家户户行事低调,生怕触了霉头,谁还敢操办喜事? 不过这对沈舒方来说,或许是好事吧。 刚这么想着,没多久亦泠便听说沈舒方病情越发严重,如今已经卧床不起了。 其实自太子从蜀地回京后沈舒方便总是病恹恹的,今年又是个多事之秋,她病倒也是意料之中。 只是没想到侧妃之事暂缓,她却心结难释。 亦泠没再躲在谢府里,叫人备了些东西,连忙去了东宫。 她到的时候,整个东宫格外安静,宫人们个个谨小慎微。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亦泠还未等到太子妃的通传,只见逢渝挂着眼下一片青黑走了出来。 亦泠心下一沉,知道沈舒方这回恐怕是真的病得不轻了。 “夫人。” 逢渝福神行礼道,“奴婢方才照顾娘娘忙不开,怠慢了夫人,望夫人勿见怪。” “姑姑不必多礼。” 亦泠虚扶她一把,急切问道,“娘娘眼下可还好?” 逢渝抬眼看着亦泠,满脸的忧心忡忡。 “娘娘她……实在不太好,昨夜里就高烧不退,睡到刚刚才醒呢。” “竟这样严重……” 话未说完,里头突然传来沈舒方的声音。 “可是谢夫人来了?” 逢渝便没再继续,连忙领着亦泠走了进去。 - 回到谢府,正是用晚膳的时候。 曹嬷嬷站在亦泠后头,注意着她最喜欢吃哪道菜,便说道:“夫人,后厨还剩了羊些后腿肉,明天做成羊肉饺子给您吃吧。” 亦泠点头说好,兴致也不是很高。 回想起今日在东宫的情形,尴尬之余,又生出一股唏嘘。 她知道自己不懂医术,去探望病着的沈舒方只是起到陪伴的作用。 然后天色暗下来时,见沈舒方频频往外张望,便知道她在盼着谁。 但沈舒方嘴上又不承认,还非要亦泠多留一会儿。 亦泠就笑着答应了,但又说总不能霸占了太子殿下的位置,所以等他回来了她就得走。 然后又问逢渝姑姑太子殿下什么时候回来。 逢渝姑姑面露难色,不得已告诉两人,太子殿下早就回来了,只是直接去厢房歇息了。 当时差点儿没把亦泠懊恼地钻进地洞去。 她原以为沈舒方只是因为侧妃之事心头不舒坦,才和太子闹别扭。谁知太子竟然也冷漠如此,还没有三宫六院呢就已经当正妻不存在。 看来圣上赐婚的水平着实不怎么样呢。 亦泠正感慨着,身后突然响起谢衡之的声音。 “你今日又去东宫了?” 亦泠回头看了他一眼,昏昧灯火下,他已经脱了外衫,越过亦泠径直往里走去。 “你怎么知道我去东宫了?” 屋子里备着清水,谢衡之细致地洗手,没回头,随口道:“你有什么动静是我不知道的。” 就你能。 亦泠碎碎念道:“你倒是像看犯人一样看着我。” 谢衡之侧头看她一眼,能感觉到她语气冲冲的,但也没说什么。 反正他都习惯她那莫名其妙的情绪变化了。 于是谢衡之洗完手又换了身外衫,一个字也没说就去了书房。 亦泠望着他的背影,轻嗤一声。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太子身边的这些男人,真是一个比一个薄情寡义。 - 第二日清晨。 亦泠被谢衡之起床的动静吵醒时,不知天色几何,只知道外头万籁俱寂,可见离天亮还早着。 她这一晚睡得本就不好,如今又被人吵醒,于是极不满地“啧”了声。 谢衡之动作一顿,也不知她怎么从东宫回来就对他没个好气儿。 回头一瞥,却见她睡得迷迷糊糊,手却一直在挠脸。 谢衡之目光忽然沉了下来,盯着她的面颊看了会儿,随即伸手抓住了亦泠的手腕。 困倦不已的亦泠被吓了一跳,睁开眼,不明所以。 “你干什么?” 谢衡之没说话,反而朝亦泠靠过去。 见他的脸庞突然凑近,亦泠心头警铃大作,立刻往后仰。 “你到底在干什么?!” 谢衡之眯着眼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她的脸,问道:“你脸上长什么了?” 亦泠摸了摸脸,发觉自己下颌上似乎长了个什么疙瘩。 “起疹子了吧。” 她漫不经心地说完,随即就翻过身准备继续睡。 谢衡之却没松手,反而把她拽了起来。 “起来,让我看看。” 思无涯 第74节 亦泠:“?” 不就是一颗疹子吗! 她从小到大没少长过,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等下……我……” 本就没睡足的亦泠毫无反抗之力,被谢衡之轻而易举就拎下了床。 他端起一旁烛台,将烛火凑近亦泠的脸颊,于光下细看。 亦泠原本冒着火气想骂人,看见谢衡之的眉头蹙了起来,她忽觉不对劲,整个人也紧张了起来。 “怎么了?” 谢衡之抿着唇,片刻后才道:“近日蒙阳州有一县正闹着疫病。” 疫病在今年秋日便已有迹象,原以为只是时疫,待天气一冷就会自行消停。 谁知这疫病极其顽强,虽没有大肆蔓延开来,却始终无法根除。 不过在大梁王朝,本就十年一大疫,三年一小疫,谢衡之也并未过于惊慌,只是格外留意着查痘章京的呈报。 眼下亦泠却莫名其妙起了疹子,谢衡之不得不自我怀疑,难道是他轻视蒙阳州的疫病了? 亦泠一听这话,自然也是面如土色。 “不、不会是虏疮吧?” 凝神一想越发惊恐。 “昨日我听曹嬷嬷说后厨张大娘的父亲前几日也是腰上起了一圈疹子,没多久便去世了!” “那倒应该不是疫病,更像是缠腰龙的症状。” 谢衡之虽这么说着,眼底的凝重却没有消退半分。 沉吟半晌,他说:“天亮了请个大夫来瞧瞧。” “还等什么天亮呀!” 亦泠说道,“现在就去请!” 不一会儿,林枫院灯火通明。 锦葵被派去请大夫,曹嬷嬷等人则侍立于屋子里,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越是安静,便越是让人焦灼不安。 眼下刚过寅时,大夫也不是那么好请的。 锦葵本着先找熟人的心思,直奔黄大夫家,又不敢在病情确定之前告知实情。 于是人家黄大夫得知是谢夫人有请,连忙称自己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锦葵无法,只得去请章太医。 这来来去去耗费的时辰可不短,眼看着天都快亮了,还不见锦葵带着大夫回来。 谢衡之已经换上了朝服,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利春已经在外头等了许久,眼睁睁看着过了上朝的时刻,又进来提醒第三次。 “大人,再不进宫就真的来不及了。” 谢衡之依然稳坐于榻上。 “不急,等太医来了再说。” 看见谢衡之这态度,亦泠手脚都冰冷了。 她不会真那么倒霉吧? 一屋子人就这么坐在寝居枯等了许久,章太医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甫一进门,他原本想先向谢衡之行礼,那头亦泠却拦住了他。 “章太医不必多礼,快过来帮我瞧瞧吧。” 章太医没敢动,还是抬眼去看谢衡之的意思。 谢衡之虽一直守在这屋子里,太医来了,他倒是一言不发,只是抬了抬下巴。 章太医这才走到亦泠面前,给她看诊。 “夫人哪里不舒服?” 亦泠指着自己下颌。 “我这里突然长了颗红疹子。” 章太医只看了一眼,又问:“还有呢?” 亦泠:“?” “没了呀。” “没了?” 章太医不可置信。 “没了呀!” 亦泠说,“半夜里突然冒出来的,又疼又痒。” 章太医眨眨眼,随后坐下来,盯着那颗红疹子左看又看。 随后又掏出脉枕给亦泠垫上手腕,闭上眼睛,凝神号脉。 站在后头的锦葵和曹嬷嬷都不敢说话,紧张地看着章太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总算睁开了眼。 亦泠连忙问:“如何?是不是染病了?” 章太医:“那倒不像。” 听到这个答案,亦泠回头和谢衡之对视一眼。 章太医又问:“夫人最近吃了什么?” 难道是食物上出了问题? 亦泠答:“吃得跟往常一样,药也喝着,就是这几日天儿冷,多吃了些羊肉。” 章太医闻言收了号脉的手,点头道:“这便是症结所在了。” 亦泠倾身:“中毒了?” 章太医摇头:“上火了。” 亦泠:“…………” 屋子里顿时陷入一股微妙的气氛中,姑且可以称之为尴尬。 许久,亦泠扯了扯唇角。 没继续追问章太医,反而转头去看谢衡之。 他却什么都没说,神色只是略僵。 然后拎起自己的乌纱帽,起身就走。 “上朝要迟了。” 第43章 谢衡之倒是走得干脆,徒留亦泠一个人面对章太医。 天不亮就把人家太医从被窝里请了出来,火急火燎赶过来,结果只是上了火。 这要是传出去,脸该往哪儿放? 想了想面子问题,亦泠决定这个脸应该让谢衡之去丢。 她问道:“当真吗?” “当真只是上火,夫人不必忧心。” 章太医笃定地说,“夫人近日饮食清淡些,这疹子自己就会消下去了。” 亦泠立刻接话道:“我也是早就猜到只是上火了,奈何大人他非要小题大做,生怕是染了什么病。” 随即又露出明显的歉意,“我说天儿这么冷,何苦让太医您跑一趟,但是他执意要您过来才肯放心,真是辛苦您了。” “不敢不敢。” 章太医哪儿听亦泠抱怨谢衡之,连忙道,“大人与夫人伉俪情深,想必也是关心则乱,着实令人羡慕呐。” “……” 这么奉承就没意思了。 亦泠顿时没了继续演戏的兴趣,面无表情地吩咐锦葵备诊金,并送章太医出去。 屋子里骤然空了下来。 亦泠大早上起来经历虚惊一场,身体是又困又累的。 于是她坐到了罗汉榻上,将软枕拍得又松又软,懒洋洋地靠了下来。 “夫人,要不再睡一会儿吧?”曹嬷嬷不知道她怎么了,有点儿担忧,“眼下还早,左右也没事。” “不了,这会儿睡个回笼觉,夜里又该睡不着了。” 侧了个身,亦泠闷闷说道,“真是丢死人了,都怪他大题小做。” “这哪儿是大题小做呢?” 曹嬷嬷连忙安抚道,“可见大人是把夫人放在心尖尖上的,才这么紧张夫人,说出去别人也只有羡慕的份儿,谁敢笑话?” “……” 思无涯 第75节 又来了又来了,这些人真是无趣。 亦泠沉声道:“他不过是关心他的政绩罢了。” “政绩和夫人都是一样的重要。” “行了。” 亦泠不想再听她说奉承话,挥挥手,“你去准备早膳吧。” 自此之后,林枫院看似一切正常。 谢衡之还是和往常一样早出晚归,话也不多,能用眼神表达的就绝不动嘴。 只有亦泠看得出来,他的沉默寡言中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尴尬。 亦泠自认还是足够善解人意,谢衡之避而不谈,她当然不会主动去戳人家心窝子。 毕竟眼前是一个胆大包天连皇子都敢构陷的人,亦泠可不敢上赶着得罪他。 可有些时候……真的很难忍。 例如某天傍晚他回得早,正赶上了亦泠用晚膳的时候。 他也不忙,简单换了身衣服便坐了下来一同吃饭。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不言不语,饭桌间只有汤匙轻轻碰撞碗壁的声响。 本来那件事儿也算翻篇了,结果亦泠无意间瞥见他的筷箸夹起一片牛肉,动作凝滞了片刻,似有犹豫。 亦泠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谢衡之凉凉抬眼,亦泠立刻敛了神色正襟危坐。 目光警告了她半晌,没什么动静了,谢衡之也没了胃口。 他放下筷子,转而喝起了汤。 一口刚喝下去,亦泠面无表情道:“吃吧,牛肉没那么上火。” 谢衡之:“……” - 日子就这么不尴不尬地过着,转眼便入了腊月。 圣上对大皇子的处罚不容置喙,试图为其奔波求情的人也逐渐消停,认清了现实,只等着时间去冲淡圣上的怒意。 罗天大醮的阴霾渐渐消散,上京总算有了些过年的气氛。 大寒这天夜里,又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晨起时整个上京已然银装素裹,厚厚的雪铺满了大街小巷,上至侯门下至平头百姓,家家户户忙着清扫门前雪。 一支来自胡拔的车队低调地进入了京城,车轱压出的痕迹,也很快被大雪掩埋。 时至傍晚,林枫院摆上了一桌鲜香的锅子,肉丸子在里头翻滚,混着菌菇的清香,勾得人食指大动。 亦泠本来已经吃上了,正津津有味,一旁的曹嬷嬷看了看天色,忽然道:“大人今日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 是啊。 自从太子从蜀地回来后,谢衡之本就没那么忙了。 加之大皇子出事,太子更是要极力在圣上面前争表现,这段时间倒便宜了谢衡之。 他已经连着好几日踏着暮色就回了谢府,偶尔还有闲心和燕王出去游玩享乐。 “或许是宫里有事吧。” 说完,亦泠想也不想就径直吩咐道,“你派个人去瞧瞧,是不是雪太大封了路。” “哎!好!” 曹嬷嬷连忙去安排,留锦葵一人陪着亦泠用晚膳。 看见曹嬷嬷小跑着出去,亦泠这才有一瞬的愣神—— 不是,干嘛要关心他是不是被雪封了路? 这种时候,锦葵还特意宽慰道:“夫人别担心,大人或许只是太忙了。” “我没有担心啊。” 亦泠为了证实自己,忙不迭又夹了许多菜,埋着头一口接一口吃下去。 撑得实在吃不下了,她终于放下碗筷。 曹嬷嬷派出去的小厮也在这个时候带回了消息。 “大人还在宫里没出来。” 小厮神色惶惶,忽然又压低了声音,“听说是今日朝廷收到急报,北犹的蛮夷潜入赤丘烧杀掠夺,杀了不少当地百姓,圣上勃然大怒。”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谢衡之迟迟未归。 亦泠惶惶点头,让他继续去候着消息。 毕竟她不懂朝廷大事,更无法插手,只是心里莫名涌上一股不安。 曹嬷嬷见状,安慰道:“夫人别忧心了,北犹不过蛮夷之地,朝廷定会摆平的,不会殃及咱们的。” 亦泠想想也是,北犹和大梁摩擦已久,时不时有侵犯挑衅之举,她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回,不论最后如何解决,都从未殃及上京一砖一瓦。 她如今的身份还是谢衡之的妻子,更不必如此多虑。 - 北犹侵犯赤丘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满朝上下都为此愤懑不已。 可是能怎么办呢? 北犹虽是蛮夷之地,奈何有一条回赫山脉为起天然屏障,整个民族又威猛善战,兵强马壮。 在大梁最为强盛的时候都未曾将其攻下,如今朝里廉颇老矣,新起将士又青黄不接,圣上也清楚当下国库的情况,拿什么来荡平北犹? 好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北犹纵然野心勃勃也不敢贸然出兵攻打大梁,这些年也就只敢在边境挑衅生事抢些过冬的物资。 以大梁如今的境况,圣上今日震怒之后无非就是斥责镇守赤丘的凌大将军,令其杀些个北犹人示威震慑罢了。 沈舒方得知此事时,所想也是如此。 直到她听逢渝说,今日胡拔王的次子呼延祈入宫面圣了。 这事儿怎么想怎么奇怪。 北犹与大梁接壤,而胡拔则位于北犹的东北面。 与蠢蠢欲动的北犹不同,胡拔与大梁虽无国境接界,却早已确立宗藩关系,逢新王即位便会上表大梁,请求册封。 两国宴赏往来,向来邦交和睦。 怎么今日北犹侵犯大梁的消息传到了朝廷,前来上京的却是胡拔的王次子? 而且藩使入京,自有押伴官护送其抵达,一路礼待。 怎么这回一点儿风声没传出来,胡拔王次子就已经悄无声息地进了皇宫。 逢渝还说,今日午后胡拔王次子就进了干清宫,共同议事的还有太子和谢衡之。 几个时辰过去,暮色四合,还不见有人出来。 沈舒方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过了酉时,等太子终于回了东宫,沈舒方也顾不得两人已经许久没说过话,她披着狐毛大氅,主动去了太子近日睡的暖阁。 见她过来,太子惊诧不已。 “你怎么过来了?” 明明想着过来打听消息,一听到太子说话,沈舒方还是忍不住呛了回去。 “侧妃还没进来呢,这东宫就有我去不得的地方了?” 太子闻言,果然不再说话,沉默着坐了下来,端着茶杯,凝神深思。 沈舒方见状,也顾不得什么输赢,走近了问道:“今日胡拔王次子进宫了?” 太子抬头看了她一眼,并未回答。 沈舒方便问:“他为何默不作声地就来了?偏偏还是北犹犯事之际。” “你不是已经有猜想了吗?” 太子说。 沈舒方张了张嘴,并未说话。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如今隔阂再深,太子也能一眼看出她的意思。 “呼延祈次这回悄然入京,便是向父皇表明愿举国相助,与大梁一同前后夹击北犹。” “那、那这是好事呀。” 沈舒方说,“若有胡拔相助,大梁攻下北犹的胜算便高了。不过……到时候若真的攻下北犹,划分领土后谁知又不是喂了第二个北犹出来呢?” 太子说:“呼延祈说,若攻下北犹,领土全归大梁,他们一介不取。” “啊?” 沈舒方不可置信,“他、他竟这般诚心归附……举国相助又不分领土,他图什么呀?” 想到沈舒方向来倾慕商亦泠,太子思索着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她。 盯着她的眼睛,太子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开口道:“他只要一个商亦泠。” “什、什么?” 沈舒方没听明白,“什么叫做只要一个商亦泠?” - 外头雪下得越来越大,足以掩藏了所有脚步声。 林枫院静悄悄的,连锦葵不小心摔了一只茶盏,也只是发生一阵闷响。 整个谢府风平浪静,屋子里门窗紧闭香烟袅袅,亦泠掏了本话本子出来看,却频频走神。 思无涯 第76节 这都什么时辰了。 若是往常谢衡之回得晚,一定会让人回来说一声。 今日却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所有人都不知道宫里究竟是什么情况。 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吧? 思及此,亦泠没由来地烦躁。 明知这种朝廷大事与她无关,却始终无法安心。 恰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亦泠抬头就问:“大人回来了?” 外头的婢女没有回答,门被打开,寒风一拥而入,走进屋子里的是顶着一头碎雪的逢渝。 她身后没跟着人,向来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也散落几根青丝,可见来得十分着急。 “逢渝姑姑?您怎么来了?”亦泠迎上去,上下打量她一眼,“可是娘娘出了什么事?” 逢渝说沈舒方没事,却又面露忧色。 亦泠预感不妙,和逢渝对了个眼色,立即屏退了其他人,带着逢渝进了屋子。 门一关上,亦泠立刻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娘娘让奴婢来告诉夫人赶紧想想办法!” 她连礼都没行,便急切说道,“您要被送去胡拔联姻了!” 沉默良久,亦泠反倒笑了起来。 “姑姑怕不是听错了吧?我怎么会被送去胡拔联姻?” “是真的!” 逢渝见亦泠不相信,急得直想捏住她的手,“是太子殿下亲口告诉娘娘的!” 四周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两人相对而立,久久无声,唯有香炉里的烟气飘得纤纤细长。 半晌,亦泠终于回了神,却依然不相信。 “这太荒谬了,太子殿下一定是弄错了。” 逢渝不知要怎么说亦泠才会相信,她深吸一口气,沉沉看着亦泠,一字一句道:“胡拔王次子今日低调入宫求见圣上,提出举国相助大梁攻打北犹,领土一介不取,只要夫人您下嫁胡拔。” 在北犹急报之际,胡拔入宫提出相助。 这一切好像连起来了。 但亦泠还是想不通此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胡拔此举分明是想要和亲,该求娶的是宗室公主,怎会找上她? “我既无皇家血脉,又已经嫁作人妇,有什么联姻的价值?殿下和娘娘弄错了吧。” “娘娘绝没有弄错,是胡拔往次子亲口在圣上面前说钦慕夫人才名已久,心向往之!” “若非今日宫里风声鹤唳,娘娘都恨不得亲自出宫来告知夫人了!此事千真万确,绝没有差错!” 说完这些,逢渝看了看天色,又急切道,“奴婢须在宫门下钥前赶回去,夫人您快想想办法吧!” 曹嬷嬷端着一碗山楂蜜饯过来时,正好撞见逢渝急切离开的模样。 “怎么刚来就走了?”曹嬷嬷大为不解,又看见屋子门没关,立刻踏了进去,回身关上门。 “锦葵也真是的,守在外头都不知道关门,要是把夫人冻着了怎么办。” 她碎碎念完,转过身,却见亦泠迷惘懵懂地站在那里。 “夫人?怎么了?”曹嬷嬷好奇地走过去,“出什么事了?” 亦泠呆呆站着不动,许久才有反应。 她抬眼看了看曹嬷嬷,没开口。片刻后又看她两眼,终是说道:“逢渝姑姑告诉我,胡拔要我去联姻?” “砰”一声,曹嬷嬷手里的蜜饯砸了一地。 “你也觉得此事匪夷所思绝不可能对不对?”亦泠仿佛找到了同盟,切切说道,“其中一定有什么差错。” 曹嬷嬷却迟迟没有回应,仿佛根本没听见亦泠说话。 她只是愣怔地看着亦泠,仔细端详着她每一瞬的神色—— 懵懂愕然,神色凝滞,全然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是啊,不可能的。” 良久,曹嬷嬷骤然回神,顾不得去收拾地上的残迹,半推着亦泠去榻上,“一定是弄错了,夫人别担心,一定是弄错了。” “嗯。” 亦泠附和着她的话,兀自点点头,“等他回来就知道了。” “对,夫人等大人回来吧。” 看着亦泠安然坐下,曹嬷嬷说,“老奴去厨房看看,给夫人盛点儿汤来暖暖身子。” 说完也不等亦泠答应,她就急忙走了出去。 关上门后,她张望四周,看见和几个婢女打堆儿的锦葵,叫了她一声,随即递了个眼神。 锦葵浑然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一脸蒙地追了上去。 可曹嬷嬷的脚步实在太快,锦葵赶进她屋子时,看见她已经翻出纸墨摆在了桌上。 “嬷嬷,怎么了?” “你先把门关上。” 锦葵感觉到了事态不一般,连忙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怎么了?”她问,“出什么事了?” 曹嬷嬷扫视窗外一眼,确认没有人在外头,才说道:“大事不好了,那个胡拔人回来找夫人了!” “什、什么?” 锦葵目瞪口呆,“他怎么能回来找夫人?他不是……” “别问了!” 曹嬷嬷把她往桌前推,“快给老爷写信去!” 第44章 谢衡之走出宫门时,抬头只见茫茫大雪将朱楼碧瓦全都覆盖成白皑皑一片,连至天际。 苍茫的暮色与雪光纷杂交映,让走在雪地里的行人显得格外渺小。 就连各种声响也被呼啸的寒风吹得缥缈虚无,繁华的上京唯有在这种时刻显出几分荒凉。 但胡拔人身上带着天然的野性,不懂什么叫做矜持,呼喊的声音足以穿透茫茫大雪。 “谢大人!” 谢衡之原本已经要登上马车了,听见呼喊,驻足凝望前方片刻,才悠悠回过身。 呼延祈正快步朝他走来。 胡拔的天气常年苦寒,如今这点儿风雪对他们来说算不得什么。 他穿着左衽直襟短衣,外头仅套了兽皮制的罩甲,腰系施钩革带。额上的狼牙配饰束起一头鬈发,难掩其俊朗容颜。 面对友邦来使,谢衡之向来以礼相待。 即便是水火不容的立场,他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打交道。 “呼延王子有何事?” 听见他平静的声音,呼延祈鹰目灼灼,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今日呼延祈进入干清宫提出那个条件时,谢衡之并不在场。他是先与大梁的皇帝商议此事,皇帝闻之动怒,义正词严道,商氏虽为女子,却才满大梁,受不少文人墨客的推崇。且又是他亲口赐婚给谢衡之的,岂可让她再嫁外族联姻? 有那么一瞬间,呼延祈以为此事成不了。 谁知那皇帝转头又道,毕竟是谢衡之的妻子,最终还是该由他来定夺。 呼延祈便明白了,这皇帝老儿动心了。 只是他们中原人向来有话不会直说,面对如此巨大的利益,还要道貌岸然地保全自己的名声。 随即,大梁皇帝便单独召见了谢衡之,呼延祈则在别处静静等候。 他本已经胸有成竹,毕竟连皇帝都暗里做了抉择,谢衡之怎么可能不顺水推舟,一口应下? 等了一多个时辰后,呼延祈终于看见谢衡之踏出了干清宫。 远远看去,他仿佛只是与皇帝商议了寻常政事,面上波澜不惊,步子从容不迫,让呼延祈一时间摸不透结果究竟如何,这才追了出来。 此时终于直面谢衡之,呼延祈凝神打量他许久,终是看不出丝毫情绪。 中原人向来如此。 呼延祈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只好开门见山问道:“谢大人,不知今日我提议的事情,您考虑如何了?” 见谢衡之没有立刻回答,他又道:“我知道你们中原人对女子名誉极为看重,甚至还有什么烈女牌坊。不过在我们胡拔,女子二嫁三嫁都是常事,绝不会有人非议。” 谢衡之却好像根本不在意他的说辞,只是眯眼看着他。 “天下弱水三千,呼延王子为何一定要她?” 雪粒飞舞在两人之间,模糊了视线。 他的声音里没有怒意,呼延祈想,他果然还是更爱江山。 但抬起眼时,呼延祈却感觉到谢衡之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伪装,要得到一个真正的理由。 “我们胡拔一直向往大梁的孔孟之道,又得知谢夫人才冠天下,熟读四书五经。若她能做我们胡拔王妃,定能使得中原儒学传遍胡拔。” 这套说辞,他在干清宫已经说过几遍了。 思无涯 第77节 谢衡之沉沉看着他,忽然笑了笑。 “可惜胡拔苦寒,内子自小娇生惯养,恐怕吃不了那个苦。” 这好像又是拒绝的意思? “大人不必担忧。” 呼延祈说,“胡拔虽比不得大梁繁荣,但若能得娶商氏才女,必定倾国养之,让她在胡拔的生活不差上京半分。” 谢衡之只是看着呼延祈,笑得意味不明,却不说话。 许久,呼延祈只等到了一声轻笑,带着几分蔑视。仿佛是看不起他们胡拔,又好像单纯只是看不起他。 呼延祈还想说什么,谢衡之却连一句告辞都欠奉,迳直转身上了马车。 车轱压下的痕迹很快被大雪掩盖,呼延祈看着远去的谢府马车,忽然明白了谢衡之为何迟迟不答应—— 他应该是在待价而沽。 等着大梁皇帝给他足够的利益,才肯背负骂名献出自己的妻子。 既如此,呼延祈想,他只需静静旁观这个权臣和皇帝的博弈。 他了解这些中原人,他们不会在这种滔天的利益面前无动于衷。 - 雪天路滑难行,马车驾驶得格外谨慎,平日里不到半个时辰便能回谢府的路途,如今才走了一半。 利春策马伴随在马车旁,马蹄踏在雪上没什么声响,车厢内安静得落针可辨。 谢衡之端坐于内,闭目小憩了一会儿,神色一如往常。 当他徐徐睁开眼时,漆黑的眼眸里才流露出一丝愠色。 早在民间传闻商亦泠爱慕他时,他便知道这是一顶莫须有的帽子。 诚然,他当初是在商氏所办的江州书院求学,和商亦泠算得上师兄妹。 那时谢衡之虽出身寒微,比不得其他学子家世显赫,但商亦泠的父亲商行微当时已然笃定他将来必有所作为,曾私底下暗示过想将女儿许配给他。 那时商亦泠还是个扎着总角的丫头,谢衡之也丝毫没有定亲的意思,此事便不了了之。 直到后来谢衡之离开江州上京赶考,他和商亦泠也从未有过私下来往,更遑论男女之情。 不想几年后,商亦泠痴恋他这个师兄的消息却从江州一路沸沸扬扬传到了上京,为之佐证的还有那百余首动人的情诗。 可笑的是,没有人在乎那些情诗从未指名道姓是写给他谢衡之的。 有人说是他谢衡之,所有人就都说是他谢衡之。 即便谢衡之连商亦泠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在那时候,谢衡之便凭着他对商家的了解,大致猜想到—— 商家引以为傲的大才女,必是跟他们瞧不上的某个男人私定终身,而那些情诗又已经流传出去,商家进退无路,名声眼看着就要被败坏了。 唯一的机会便是在真相被捅出之前,他们便先散播言论,营造了一出师兄妹暗生情愫的佳话,反正那些情诗没有指名道姓。 谢衡之从未打算过回应,毕竟他不管是承认还是否认,都对他没有任何利益。 谁知在万寿节当日,圣上服用了丹药兴致高昂,看了商亦泠的情诗后竟当众赐婚。 金口一开,满朝文武见证。 又正值万寿节之际,谢衡之但凡不是得了失心疯,都不会驳圣上的面子,自找麻烦。 娶便娶吧。 谢衡之早就习惯在每一个无法扭转的局面前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 商家桃李满天下,不少重臣都曾在江州书院求学,朝中自成一派。 娶了商亦泠,对谢衡之来说也并非什么坏事。 成婚后,在谢衡之眼里,商亦泠和谢萱没什么不同。 且他知道在这件事里,商亦泠才是最可怜的人,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成婚后,不管人前人后,他都给足了她体面与照顾。 他能做的也就止步于此。 至于她那些情诗到底是写给谁的,谢衡之从未过问,也不在意。 却不想,这个答案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 窗外寒风呼啸,枯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亦泠频频望向窗外,灯火通明的院子里,仍然没有谢衡之的身影。 曹嬷嬷说是去厨房盛汤,也迟迟不回来,弄得亦泠一个人在屋子里坐立难安。 她还是不相信胡拔仅凭一句“钦慕已久”就能要她以人妻之身去和亲。 更无法理解胡拔为什么要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举国相助大梁攻打北犹,即便她的才名远扬天下,也不该是胡拔人所求。 可消息是沈舒方传出来的。 她是太子妃,若非确凿不移,绝不会让逢渝赶来通风报信。 可恨谢衡之偏偏在这个时候久滞宫中,让亦泠得不到一个准信,只能胡思乱想。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突然响起了脚步声,亦泠一听就知道是谢衡之。 她立刻站了起来,想先一步去开门。 起身后,却又踟躇不前。 若谢衡之告诉她,一切都是真的……那该如何是好? 随着外头冷风的侵入,谢衡之踏了进来。 亦泠一动不动,紧紧盯着他。 他带着一身寒气进来,反手合上了门,随即脱了大氅,抖落一地的雪。 转过头,却见亦泠僵站着,警惕戒备地看着他。 目光上下打量一圈,他问:“你怎么了?” 亦泠甚至都不敢直接开口问,怕听到自己最害怕的答案。 “你今日……为何回这么迟?” “宫中有要事缠身。” 在这方面,谢衡之向来是敷衍了事,并不打算细说。 可他这会儿说完,却感觉到了亦泠的不对劲。 回过头,果然见亦泠浑身紧绷,似乎在极力保持镇定,眼神却暴露了她的紧张。 谢衡之目光忽然一凛,与她久久对视,问道:“今日东宫来人了?” 亦泠没说话,默认。 他垂眸轻嗤一声,低声道:“这太子妃倒是紧张你得很。” 亦泠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知他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 “胡拔,当真要我联姻?” 谢衡之没有立刻回答,反倒是直勾勾地看着她,目光从她脸上一寸寸扫过,似乎是在探究什么。 许久,他平静地说:“对。” 犹如晴天一道霹雳,在亦泠耳边轰然炸开,炸得她脑子空白一片。 竟然是真的! “这怎么可能?”亦泠心跳不已,浑身热气上涌,“我已经嫁人了!” 此时,作为亦泠的丈夫,谢衡之却仿佛是个局外人,丝毫不慌,反倒依然端详着亦泠。 看着她慌乱,看着她紧张,最后却说:“胡拔人可不在乎这些。” 说着,他一步步逼近亦泠,漆黑的眸子让人看不出他的意思。 “你不想去吗?” “……你什么意思?”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浮了上来。 亦泠浑身忽然如坠冰窖,抬眼看着谢衡之,一字一句道:“你答应了?” 问出这话的时候,亦泠垂在腿边的手已经徐徐上抬。 若是谢衡之执意要牺牲她去联姻,她就……和他同归于尽! 偏在这时。 谢衡之忽然勾了勾唇,似笑非笑地问:“你不想我答应吗?” “他们疯了,你也跟着疯了?” 亦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咬牙切齿道,“谢衡之,我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他们怎么敢要我联姻!” 面对亦泠的愤怒,谢衡之依然平静得可怕。 “为什么要你联姻,你自己不知道吗?” 丢下这句话,谢衡之沉沉地看了亦泠一眼,随即转身踏出了寝居。 方才进来时带入的冷气还未完全消融,随着他的离开,又涌入一股寒风。 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亦泠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思无涯 第78节 第45章 其实在谢衡之回来之前,亦泠一个人在屋子里焦灼许久,思量着此事若是真的,谢衡之的应对法子无非两种。 要么狠辣无情,将她送去联姻以求自己的荣华富贵。 要么便如同他往常对家眷的袒护那般,决不允许胡拔人羞辱到他头上。 可现在,谢衡之的态度让亦泠捉摸不透。 ——你不想去吗? ——你不想我答应吗? ——为什么要你联姻,你自己不知道吗? 字字句句,都像是咄咄逼人的质问,意有所指。 仿佛在他眼里,亦泠反倒是希望去胡拔联姻的。 这怎么可能? 即便是待字闺中的女子,又有哪个愿意嫁去胡拔那苦寒之地? 何况她已经嫁作人妇,若再二嫁去胡拔联姻,岂不是要沦为全天下的笑话。 她只能是疯了才会想去胡拔联姻吧! 那谢衡之为什么要这样问? 总不能是…… 脑子里突然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亦泠的双眼凝住,半张的嘴巴无法闭上。 从头到尾,她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在思考谢衡之的话—— 却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商亦泠。 商亦泠…… 每每提起这个名字,亦泠都觉得熟悉又陌生。 其实她对这个女子还是处于一无所知的状态。 她甚至根本不知道她经历过怎样的人生,不了解她是什么样的性格。就连她和谢衡之那些事儿也是道听途说,无人听过她是怎样阐述的。 难不成问题真出在商亦泠身上? 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亦泠迷茫地张望四周,试图能有人解答她心中的疑惑。 可这种时候,偌大的寝居里只有她一个人,连个丫鬟婢女都没有。 等等—— 曹嬷嬷和锦葵呢? 这两个平日里和她形影不离的人,怎么去厨房盛个汤就一去不回了? 亦泠本就处于巨大的迷惘之中,如堕五里雾中。 偏偏这个时候,商家跟来的陪嫁也一反常态,透着一股诡异。 忽然间,亦泠心道不好,还没想出什么法子,只知道自己要立刻找到她们。 刚跨出去两步,寝居的门却被人推开了。 曹嬷嬷和锦葵跨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盅热气腾腾的汤。 乍然瞧见伫在外间的亦泠,曹嬷嬷连忙问道:“外头这么冷,夫人要出去吗?” 曹嬷嬷问完,锦葵也殷殷切切地说:“是啊,雪还没停呢!明早不知要堆多厚呢。” 看着两人如常的模样,亦泠的脸上渐渐回了血色。 她迟缓地点点头,说道:“嗯,我不出去了。” 重新坐下来后,她看着曹嬷嬷和锦葵忙活着给她铺床,心里总算安定了些。 应该是自己想多了,商氏一个名门闺秀,怎么可能与胡拔有什么关系? 这张脸瞧着也没有丝毫胡拔血统啊。 但她想不明白谢衡之为何要那样说,又没办法开口询问,怕暴露了自己不是商氏的秘密,引来更大的横祸。 思来想去半晌,亦泠觉得先自己探究探究。 她看着曹嬷嬷和锦葵的背影,忽然开口道:“我近日闲下来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想看看自己以前写的诗词,曹嬷嬷你去帮我找来吧。” 想了想,又特意补充道:“全都找来,我想通看一遍。” 曹嬷嬷弓着腰铺床的身影僵了僵,才回头道:“夫人您近日里没写过什么诗呀。” 亦泠笑道:“落水后是没什么兴致写诗,我是说落水之前写的。” 曹嬷嬷还是摇头:“落水之前,也没见夫人您写什么东西呀。” 亦泠扭头看向锦葵,锦葵也连连摆手:“奴婢也不知道。” 这回换亦泠茫然了。 平日里吃到一颗酸溜溜的果子都要写一首诗来吐槽的商大才女,在嫁人之后竟然没有落下只言片语? 看来其中真的有古怪。 思量半晌,亦泠又低头笑了笑,掩饰自己的神色。 “是啊,差点忘了,这些日子是没什么雅兴。” 又说道:“都是因为太想家了,你帮我把家书都找来,让我看看以解思乡之情吧。” 曹嬷嬷说好,转身出去时不着痕迹地看了眼留在屋子里的锦葵。 她出去后,亦泠果然朝锦葵招招手。 “锦葵,来。” 锦葵忙不迭凑到了亦泠身边:“夫人,什么吩咐?” 亦泠说:“你还记不记得,我原先在江州写的诗词放在哪里了?” 既然怀疑商氏身上有什么秘密,亦泠便想着从她写的诗词里一定能窥得真相。 谁知道她来了上京这么久,竟然没写过一首诗。 那边只能从别的地方入手了。 除了家书,便是出嫁之前的闺中诗词。 秘密一定藏匿在文字里。 谁知锦葵只是摇摇头,直言道:“夫人,您忘了吗?当初来上京的时候,路上出了意外,一辆马车打滑栽进了水里,里面东西都泡坏了,其中就有您写的诗词。” 太古怪了,这一切都太古怪了。 亦泠茫然愣住,不敢细想——商氏嫁来上京理应走官道,哪那么容易栽进水里?偏偏还是最关键的亲笔文字。 这一桩桩细思极恐的事,似乎都在印证她的猜测。 亦泠出神时,曹嬷嬷也把家书找来了。 嫁来上京才七八个月,家书也不多,总共就十来封。 亦泠一封封拆开来看,仔仔细细反反覆覆读上了七八遍。 这些家书都是商母写的,除了嘘寒问暖,便是表达思念之情,还殷切地盼望着女儿和谢衡之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亦泠快把这几封信嚼烂了,也没发现任何异样。 她不由得抬头看着侍立在一旁的曹嬷嬷和锦葵—— 所有线索都是断的,知情人似乎只有眼前这两位。 若商氏身上当真存在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若问出口,岂不是自投罗网? 可若是不问…… 思忖良久,亦泠开始开了口。 “曹嬷嬷,锦葵。” 两人立刻应声。 “夫人,怎么了?” “你们都知道,自落水后,我大病一场,忘了许多事。” 克制着未知的恐惧,亦泠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们实话告诉我,我以前是否去过胡拔?” 其实方才亦泠要翻找以往的诗词和书信的时候她和锦葵就已经汗流浃背了,心知她应该是想起了什么。 如今听她这么问,曹嬷嬷反倒松了口气。 她连忙说:“没有啊!夫人怎会去过胡拔那种蛮夷之地?您自小生在江州,来上京之前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方姨母嫁去的姑苏罢了。” 可惜她只是一个内宅奴仆,掩饰情绪的技巧十分拙劣。 虽然她极力否认了,但亦泠从她的眼里,还是看到了几分慌乱。 “当真?” 亦泠紧紧盯着她,重复道。 曹嬷嬷在她的逼视下怔了片刻,随即说道:“老奴绝不敢欺瞒夫人!” 说着还拉过一旁的锦葵,“夫人若是不信还可以问锦葵!” 不等亦泠开口,锦葵也连连点头道:“对对!夫人真的没有去过胡拔!” 凝望他们许久,亦泠点点头,不再追问。 看来她们是打定主意不说真话了。 亦泠不由得越发好奇,商氏和胡拔到底有什么关系,让曹嬷嬷和锦葵这般守口如瓶? - 这一夜,谢衡之没有再来过,听外头的婢女说他歇在了东厢房。 思无涯 第79节 眼下这情况,曹嬷嬷不肯说实话,亦泠不敢逼问太紧。 转头想去找谢衡之,更怕到时候有嘴说不清,让自己的处境变得更恶劣。 她只能被动地停在这一步死棋上。 亦泠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睁开眼时,差点以为自己一觉睡到了晌午。 她猛然坐起来往外看去,才发觉是皑皑积雪映得天光格外亮堂。 曹嬷嬷还是像往常一样端着清水进来,见亦泠醒了,立即上来服侍。 亦泠迷糊着动了动,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曹嬷嬷:“刚辰时呢,夫人要是困的话就再睡会儿?” 亦泠摇摇头,又问,“那大人已经进宫了?” “没呢。” 曹嬷嬷说,“大人今日起得早,不过没进宫,这会儿还在书房里呢。” 还没进宫就好…… 不对。 刚刚松了半口气的亦泠又警醒起来。 今日并非休沐,他怎会无缘无故不入宫? 事出反常必有妖。 思及此,本就忐忑不安一整夜的亦泠忽然心跳加快,连忙披上外衣走了出去。 踏出寝居时,正好碰见谢衡之也从书房走了出来。 他虽然穿上了朝服,但眼下已经过了进宫上朝的时辰,他的步子却还不紧不慢的,看着一点儿不着急。 两人的脚步都在看见对方的那一刻停住。 猝不及防地对视上,亦泠不知该说什么,张口就问:“你怎么还没进宫?” 雪早就停了,放眼望去整个谢府银装素裹,十分漂亮,却透着一股沉压之气。 谢衡之上前一步,直勾勾地看着亦泠。 “你就盼着我早点进宫给圣上答覆?” 他的声音被寒风吹得有些模糊不清,亦泠尚未听明白,利春已经快步走了进来,在谢衡之耳边低语了几句。 谢衡之那本来就不太好看的脸色顿时更沉了,没再多看亦泠一眼,两人径直转身离开。 - 此时的太一宫正殿,所有人的神情都很凝重。 殿内供奉着神像,台座远高于香岸,使得神像有居高视下之势。 可圣上又不喜烛火太亮,殿里阴沉沉的,便显得那尊神像看着有些诡谲。 谢衡之进来时,圣上正负手背对着众人,抬头仰视着神像。 一旁的几位内阁大臣个顶个的不吱声,看见谢衡之后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谢衡之一步步踩在软毯上,几乎没有声音。 等人站定,圣上也适时地转过身来。 “你来了?” “圣上。” 谢衡之鞠躬行礼,腰还未弯下去,上头的人已经叫了免礼。 抬起头后,谢衡之见圣上坐了下来,目光肃穆地看着他。 “瑾玄。”他缓声道,“今日孤与众大臣商议是否攻打北犹一事,孤很是难为呐。” 谢衡之抬眉,并未说话。 圣上又道:“众大臣皆敦劝孤务必要以一持万,借助胡拔一举荡平北犹,以平民怨。” 谢衡之垂眸,飞快地瞥了眼一旁的众大臣。 众大臣顿时各个绷直了背脊,又不敢说一句不是。 他们这些个老臣在圣上眼前混了这么多年,最会揣度他的心意。何况今日圣上的言外之意太明显,就差直说:我想攻打北犹,谁支持谁反对? 以周阁老为代表的绝大部分都站出来,替圣上把话说全: 大梁向来以和为贵,从不轻易讨伐外族。可北犹日渐猖獗,再纵容下去,恐让他们不知天高地厚。眼下有胡拔相助,正当一举荡平北犹! 也有那么几个站出来反对的,苦口婆心滔滔不绝地说了许久,圣上只是沉着脸,一个字不说。 他们便也知道圣心已决,无法转圜,只好改口赞成。 可圣上却没提前说—— 胡拔相助的条件是要谢衡之的老婆啊! 眼下由圣上这么一说,反倒像是他们所有人都在逼谢衡之卖老婆了。 “瑾玄,你以为如何?” 见谢衡之沉默,圣上问道。 “圣上。” 谢衡之说,“近年来大梁各地水患不断,灾害频发,今年冬日也奇冷,想必明年收成定会大幅消减,国库的情况并不乐观。” “且蜀地栈道在建,京苏漕运尚未完工,六合山的宫观才挖了基床。即便有胡拔相助,眼下也实在不是北伐的时机。” 这些话,其实刚刚已经有人说过了。 圣上的答覆也一字不改:“蜀地栈道可以暂缓,六合山的宫观倒也不急在一时。” “至于国库。”他看向底下一人,“亦尚书怎么看?” 被点名的亦尚书汗流浃背地站出来,看了眼谢衡之,说道:“待臣回去合计合计……” 又觑了眼圣上的脸色,补充道:“想来也并非挪不出钱银。” 圣上便又把目光放回了谢衡之脸上。 谢衡之紧抿着唇,又道:“圣上就不曾怀疑胡拔用心不良吗?举国相助,竟只是要一个女人?” 闻此言,圣上依然声色不动。 “冲冠一怒为红颜并不罕见,且胡拔乃蛮夷之地,想迎娶天下大才教化百姓,倒也情有可原。” 谢衡之还想说什么,圣上却三两步走下了台阶,直接站到他面前。 “大梁开国至今从未开疆拓土。若今朝得以攻下北犹,”他抬手,拍在了谢衡之肩膀上,“瑾玄,你就是大梁第一个异姓王。” 此话一出,犹如雷霆瞬间划破寂静的夜空,四下人心颤颤。 站在圣上面前的谢衡之也眸光微动,思忖片刻后,垂首道:“臣明白了。” 第46章 与风起云涌的太一宫不同,此时的谢府平静得有些诡异。 雪后的天气总是更冷些,谢府宽绰,奴仆又少,不忙的时候常常听不见丁点儿动静,仿佛无人之境。 想到早上谢衡之离开时沉重的脸色,亦泠很难安下心来。 今年虽然本就是多事之秋,可论轻重缓急,谢衡之必定是因为联姻之事才赶去宫里的。 亦泠又摸不透他的态度,不知他到底做什么打算。 这一头,曹嬷嬷和锦葵也装聋卖傻,不愿告知实情。 亦泠就像一只连挣扎都没得挣扎的鱼肉,头上悬了把刀,不知何时落下。 她思来想去一上午,总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得想想办法。 总不能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却被送去胡拔联姻。 耻辱便罢了,她自小娇生惯养,连庆阳那两年都差点儿要了她半条命,怎么受得了胡拔的气候? 再说胡拔王已经年过六十,比她父亲还老,若是过去联姻肯定是要做真夫妻的,那她还不如死了算了! 亦泠满脑子想着自己的生死大事,面前的午膳一口未动,早就凉了个透。 曹嬷嬷默不作声地带着人走上来,打算撤去厨房温一温。 主仆俩的目光在这时冷不丁对上,曹嬷嬷的眼神明显闪躲着,帮着捧起一碟青菜便想走。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急急忙忙的脚步声。 亦泠如惊弓之鸟一般抬起头,惴惴不安地问:“出什么事了?” 进来的却是外院一个小婢女。 她朝里探了探头,大声道:“夫人,是太子妃娘娘来了。” 天这么冷,沈舒方这个时候过来想必也不是带着好消息。 亦泠心里越发紧张,等人一进来,她也忘了行礼,开口便问:“娘娘,可是有什么消息?” 沈舒方连斗篷都没来得及摘,直直看着亦泠:“我也是来问你的,怎么,谢衡之没跟你透露什么?” 亦泠摇头:“没有,他什么都没说。” 沈舒方一路赶过来也受了冻,一时间没力气说太多。 脱下斗篷又喝了口热茶,才继续说道:“哎,他倒是沉得住气。” “他向来如此,我也无法。”亦泠焦急地说,“娘娘在宫里有听到什么消息吗?” 要是能听到什么消息,沈舒方也不至于亲自跑这一趟了。 “近日雪大,城里的商贩趁机给粮食和柴火涨价,三司将宫里储存的拿去低价卖,太子和谢衡之本也是今日要去看看情况的。”沈舒方说,“但临行时谢衡之被叫进了太一宫议事,内阁大臣和六部尚书都在,至今还没出来。” 思无涯 第80节 “太子不在宫里,我自然也无处打听。” 也正是因为谢衡之在太一宫里迟迟不出来,沈舒方察觉不妙,这才急匆匆来了谢府。 亦泠明白她的意思,焦灼又多了几分。 “该不会真的要把我送去胡拔联姻吧?”亦泠颤颤说道,“我已经嫁人了,又把我送去胡拔联姻,这把我当什么呢?当牛羊畜牲吗?” 听到这话,沈舒方的心都揪了起来。 “不、不会的,你别这么说,肯定不会的。” 嘴上安慰着亦泠,沈舒方人却站了起来,来回踱步。 其实在她心里,她是觉得谢衡之干得出来这种事情的。 先不说能不能打下北犹,但凡他愿意献出自己的妻子成全圣上扩疆的野心,封侯封爵恐怕就指日可待了。 想他谢衡之平民出身,怎么可能经受得住这等诱惑? 可惜她沈舒方即便已经这王朝第三尊贵的女人,太一宫里也没有她说话的份儿。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下来。 许久,亦泠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了自己在胡拔那苦寒之地呼天喊地的模样。 而且…… 她喃喃道:“听说胡拔王残暴不仁,又是个糟老头子,若是嫁给他岂不是死路一条。” “你先别着急,肯定会有办法的……等、等等,”沈舒方忽然道,“求娶你的不是胡拔王,是胡拔王次子呼延祈。” “呼延祈?” 亦泠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也不理解胡拔王尚在人世,怎么轮得到次子求亲,“此人什么来头?” “这个便说来话长了!”沈舒方换了个坐姿,倾身面向亦泠,“这个呼延祈本是胡拔王一个普通侧妃生的次子,但他出生时胡拔万马齐喑,百兽出林,这可是天降祥瑞啊,所以胡拔阏氏母子格外忌惮他的存在,怕他威胁到王储之位。” “据说这阏氏母子没少暗地里下毒手,一度想置他于死地,却因上天庇佑呼延祈才未得手。” 亦泠目光凝滞,越发觉得事情不简单,怔怔地说:“这个呼延祈当真如此传奇?” “可不是!”沈舒方声音越来越激动,“据说这呼延祈天生神力,无人能及。又通兽语,能驯化老虎狮子。而且他在胡拔这种地方,冬日里潜入冰河也毫发无伤,可见其的确不是普通人。” “能通兽语?”亦泠惊道,“这怕不是神仙吧!” “胡拔人就是视他为神仙呀!”沈舒方道,“而且比起胡拔的蛮夷之人,他不仅识文断字,还能诗会赋,曾经写过不少大气磅礴的诗文。” 亦泠大为震撼,很难想像一个生长在胡拔的男人居然能精通诗文。 沈舒方接着说道:“最重要的是,他还是胡拔第一美男子,生得高大威猛星目剑眉,和咱们中原那些文弱的男人一点儿不一样。” “是吗?”亦泠问,“有多好看?” “这我便不知道了,还没见过呢。”沈舒方说,“只是听说他年仅二十有三,已经是所有胡拔女子的意中人。” 沈舒方停下来想了想,又说道:“对了,我还听说他前两年得了胡拔月氏支持,彻底打压了阏氏一族。如今胡拔王卧床不起,王长子被驱逐出境,胡拔已然是呼延祈掌权了。” “年轻力壮,又生得好看,肚子里还有墨水,如今还是胡拔独一无二的掌权人,哪个女子不想嫁呢?” 亦泠也顺着沈舒方的话点点头:“是啊,若他是个中原人,恐怕咱们大梁有女儿的人家都要抢破头了。” 说话间,两人默契地转过头对视。 一个危险的念头在沈舒方的目光里悄然闪过。 忽然,亦泠如梦初醒般猛然摇头。 “娘娘!我已经嫁人了!” “嗯嗯嗯。” 沈舒方也不好意思地扭开脸。 怎么说着说着反倒像是来做媒的。 冷静下来,亦泠又疑惑地说:“他既然这么好,中原富有才名的女子多得是,想必也有愿意嫁他的,为何偏偏要我?” “是哦。”沈舒方也发觉不对,说道,“他既然知书识字,必定也知道中原女子极为看重名节,哪有丈夫还没死就二嫁的道理?何况他也是即将成为胡拔王的人了,何必来抢一个有夫之妇?” 顺着这些猜测,一个荒谬的答案在亦泠脑子里突然迸发。 说是荒谬,可霎时间,这些日子所有乱如麻的事情都迅速地首尾贯通了起来。 一切不合理,都因这个答案变得合理了。 “那你便再考虑考虑……不是,你再想想办法。”沈舒方起身道,“我也不能出来太久,就先回宫了。” - 沈舒方离开后许久,屋子里都没什么动静。 曹嬷嬷和锦葵在外面急得抓耳挠腮,想知道太子妃带来了什么消息。 可是亦泠没叫她们进去,她们只能苦守在外面。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 屋子里终于有了动静,曹嬷嬷和锦葵听见亦泠在里头说:“进来吧。” 两人赶紧推门进去,四处一张望,却发现亦泠坐在镜台前描眉画眼。 她竟还换了一身衣裳,少见的朱柿色袄裙,雅静中平添几分俏丽。 曹嬷嬷和锦葵看不懂眼前这场景,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片刻后,亦泠画完了眉,放下眉黛,悠悠转过头,看着二人说道:“圣上同意了。” 曹嬷嬷和锦葵一头雾水。 “同、同意什么?” 亦泠说:“同意将我嫁去胡拔联姻。” “什、什么?” 锦葵的反应慢一些,那边曹嬷嬷已经大惊失色,差点儿站不住。 看着曹嬷嬷的模样,亦泠不为所动,问道:“你们不为我高兴吗?” 看见亦泠这模样,刚被锦葵扶着站起来的曹嬷嬷双腿又是一软,惊惶失色地问:“夫、夫人,您想起来了?” 果然如此! 正一步步证实猜测的亦泠心乱如麻,连忙转回身去,重新面对镜台才得以平复情绪。 “是的,我全都想起来了。” 她想拿起胭脂,手一抬起来却止不住地颤抖,“砰”一声,胭脂也落了地。 曹嬷嬷见状,以为亦泠是得知自己可以如愿嫁给心上人才激动成这样,立刻跪下来磕头劝诫。 “夫人,万万不可啊!” “您已经嫁给了大人,再嫁胡拔是奇耻大辱,老爷会不认您这个女儿的!” “您难道忘了当初您打算和那个胡拔人私奔的时候,老爷就已经放言要将您逐出家门吗?” 亦泠:“……” 私奔??? 她想过商氏玩了个大的,没想到玩儿这么大! 难怪谢衡之昨夜里会逼问她是不是想嫁去胡拔,原来商氏和呼延祈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许久,亦泠都镇定不下来。 这一下午知道得太多,她需要消化消化。 “你别跪着了。”亦泠过于震惊,只能强行面无表情,“先、先出去吧。” 见亦泠如此冷漠,曹嬷嬷心里彻底凉了个透。 原以为嫁来了上京,木已成舟覆水难收,夫人和那个胡拔人从此再无瓜葛。 谁能料想……他竟然还能回来! 他怎么好意思回来呢?! 夫人好不容易过上了平静的生活,他为何还要回来打扰? 想起商家那段兵荒马乱的日子,曹嬷嬷至今心有余悸。 她们商家大小姐,向来是全天下女子的表率,比少爷们还出众,老爷总是以她为傲。 没人能想到这么个循规蹈矩的大小姐,居然在后山捡了个来历不明的男人。 那时他身负重伤,小姐心软,便救了他。 又见他容貌不似中原人,心知商家容不下他,便将他偷偷养在了后山,日日去给他送食物和药材,还教他认字读诗。 结果这男人竟然恩将仇报,蛊惑她家小姐! 小姐单纯,一来二去便被他诱骗了感情,竟然把他藏了两年。 若不是商家的一个夫子一日心血来潮去后山踏青,撞见两人在山头肩靠着肩看风景,整个商家都还被蒙在鼓里呢! 那一日,简直是商家史无前例的腥风血雨。 被关在屋子里的小姐以泪洗面,被抓回来的呼延祈也死不悔改,还抬出自己胡拔王次子的身份,说要娶小姐为妻。 胡拔王次子又如何? 即便是胡拔王也终究是蛮夷,怎么配娶商家大小姐? 光是听见他说出要娶小姐这件事,老爷都觉得备受羞辱,连夜让人把他赶了出去。 谁知他竟还偷偷回来带小姐私奔。 谁家好男人会哄骗大家闺秀和他私奔啊? 果真蛮夷,丝毫不知廉耻! 好在商家的奴仆机敏,及时将小姐抓了回来。 那呼延祈也不是个有担当的男人,见带不走小姐,就一个人策马走了,再不回头。 思无涯 第81节 原以为这场闹剧到此便有了个了解,只要商家把消息封锁,就不会有人知道这等丑事。 结果安生日子没过两天,小姐那两年给呼延祈写的九十多首情诗竟被府里的歹仆恶意散播了出去。 流言蜚语传播速度简直一日千里,一时间,整个江州的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商大小姐的情诗。 事态无可挽回,眼看着商家的名誉就要毁于一旦,商老爷在书房沉思一晚后,决定置之死地而后生。 反正都知道他的女儿痴恋某个男人,干脆就把这顶帽子安在世间最有价值的未婚男子身上。 至于后果…… 商老爷管不了那么多了。 万幸的是,情势比商老爷预想得好得多。 圣上看了那些情诗后,竟还夸赞小姐真性情,将她赐婚给了谢衡之。 这可真是因祸得福了! 要知道老爷当初为了撮合小姐和谢衡之可是费了不少功夫都铩羽而归的。 后来商家如愿把小姐嫁来了上京。 小姐虽日日郁郁寡欢,但商家的名誉总归是没有受损太多。 以至于那次落水,小姐醒来后便性情大变,忘记了过往,连曹嬷嬷都觉得是老天爷在帮商家。 忘了好啊,最好永远不再想起来! 眼看着她和大人越来越好了,那个胡拔人……怎么就回来了呢! 想起这些,曹嬷嬷脸上的热泪止不住往下流。 “老奴不出去!” 曹嬷嬷又砰砰磕了两个头,“夫人您千万不要冲动啊!您知道胡拔那地方有多苦寒吗?您受不了的!” 她抬起头,抹了把脸上的眼泪,又说道,“而且上京这么繁华,大人又待您这么好,您难道还没忘记那个胡拔人吗?!” 戏都演到了这里,亦泠想也没想便接话道:“当然——” 话音还没完全落下,她却从面前的铜镜里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千钧一发的关头,她的嘴巴比脑子动得快,立刻接上:“……忘记了。” 曹嬷嬷头刚磕一半,猛地抬起来:“夫人你别糊……啊?” 一室安静。 只听亦泠又激动地说:“大人他学富五车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威武霸气,比那胡拔人不知道好了千百倍,我怎么可能想再嫁?我早已爱大人爱得无法自拔,我这辈子非他不可誓无二心!” 曹嬷嬷和锦葵齐齐瞪大眼睛,震惊地看着亦泠的背影。 亦泠却直挺挺地绷紧了背脊,僵硬地转过身。 “呀。”她拙劣地表现出惊讶,“大人回来了?” 第47章 没人知道谢衡之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动静。 若不是亦泠及时从铜镜里看见了他的身影…… “大、大人?”曹嬷嬷和锦葵受惊程度不比亦泠低,她们甚至连脑子都转不动,呆滞地转过身,两眼一翻差点儿厥过去。 在主仆三人见鬼般的眼神注视下,谢衡之迈腿朝里走来。 他眼底情绪并不明朗,让人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经过曹嬷嬷和锦葵身侧时,看都没看二人一眼,只利落地挥挥手,示意她们出去。 锦葵如死里逃生,立刻拽起腿软的曹嬷嬷。 曹嬷嬷却还不放心离开,一步三回头地看向亦泠。 待两人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亦泠急促的呼吸声。 她前一刻才确认商氏真正的心上人是呼延祈不是谢衡之,长久以来的认知顷刻间天翻地覆,没有任何的缓冲,又要直面谢衡之的审视。 哪有时间细细打算?她只知道,要想活着就绝不能去胡拔。 于是,在谢衡之开口前,她挺起胸膛露出了视死如归的神情。 谁知谢衡之只是轻飘飘看了她一眼,连步伐都不曾有半点儿停留,迳直走向衣橱前,拿了一套干净衣裳出来。 接着便转身背对着亦泠,伸手解开自己腰间革带。 他身上的朝服沾染了一大片茶渍,被他脱下后随手丢到了一旁,旋即穿上了刚拿出的那套衣裳,穿衣动作从容不迫。 扭头看了半天他更衣的亦泠一头雾水。 这人什么意思?他到底听到了多少?怎么一丁点儿反应也没有? 感受到亦泠的目光,谢衡之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还轻笑了声。 这一笑,让亦泠彻底泄了气—— 嘲笑。 他在嘲笑她刚刚急中生智拍的一大串马屁! 可他似乎也不打算质问她什么。 不似昨晚那般威势逼人,甚至都不打算要亦泠给一个解释。 亦泠心里越发没底,不知道他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她站起身,背靠着镜台,警惕地盯着谢衡之的背影。 等他将衣袍穿好,不紧不慢地扣上束带后,竟头也不回地又往外走去。 亦泠愣了一瞬,急切问道:“你要去哪里?” 谢衡之脚步顿住,抬手扶了扶发冠,转过身来,直勾勾看着亦泠。 “圣上今晚绥桐殿宴请胡拔王次子,我自然是前去赴宴。” 这种时候宴请胡拔王次子…… 亦泠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竟问道:“我的喜宴?” “你要这么理解,”谢衡之的语气很平静,甚至还带了一丝戏谑,“也可以。” 此事难道真的成定局了? 亦泠差点站不住,趔趄地扶住镜台。 见她如此呆滞模样,谢衡之逼近一步:“怎么,高兴坏了?” 是坏了,但不是高兴坏了。 可她能怎么办呢?很显然谢衡之笃定她想跟那个胡拔人再续前缘,她又有嘴说不清,难不成告诉谢衡之她根本不是商氏? 那恐怕她确实不用去胡拔,而是要去道观让仙人们给她施个三天三夜的法。 强行冷静了许久,亦泠咬牙点点头。 “你、你若敢把我送去胡拔——” 谢衡之抬眉看向她,颇有几分好奇她能说出什么。 可亦泠能说出什么?她平静的时候都不一定能想出法子,如今忧心如焚,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想也不想便说道:“我让你身败名裂!至少让全天下知道你不举!” 谢衡之:“……” 正巧这时,来催促谢衡之进宫的利春刚刚靠近门口便听到这么一句怒吼,被吓得连退三步倒栽在地连滚带爬离开了此处。 屋子里的两个人都听到了这动静。 亦泠激动得脸红到了脖子根儿,谢衡之却依然像个局外人一样,眯眼看着她,只是紧抿起了唇。 不是吧,这都威胁不到他? 亦泠正为谢衡之的厚颜无耻感到震撼,就听他说道:“区区污名罢了,比起圣上许的封王之利,算不得什么。” 说完这句,谢衡之转头便走。 唯留亦泠四肢无力地坐在镜台前,满心绝望。 封王之利…… 谢衡之这人靠着不择手段成为了大梁开国以来晋升最快的状元,封王利益在前,他怎么抵挡得住诱惑? 偏偏还冠冕堂皇,想把帽子扣在亦泠身上,让人觉得是亦泠自己想嫁,他倒像是在成人之美。 不行。 亦泠盯着铜镜,在紊乱的呼吸声中,心神震颤。 她绝不能去胡拔,她不能坐以待毙。 - 宫中甬道悠长寂静,地上的积雪和天色连做一片,仿佛看不到头。 谢衡之比来往的宫人走得慢,步伐悠悠,仿佛在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闲庭信步。 通往绥桐殿的路上必经云江长亭,谢衡之踏入时,远远看见一个人站在前头,似乎是在等他。 谢衡之凝视半晌,快步走了上去。 “天这么冷,娘娘怎么站在这里?” 随即便躬身行礼。 沈舒方看着恭敬垂首的谢衡之,冷声道:“本宫可受不起谢大人的礼。” 谢衡之神色未变:“尊卑有序,娘娘谬言了。” 看见谢衡之假装听不懂的模样,沈舒方越发来气。 她本就不喜欢谢衡之这个人,觉得他配不上商亦泠的痴恋。今日回宫后得知太一宫之事,沈舒方更是觉得谢衡之这个人烂透了。 思无涯 第82节 圣上还只是暗示了王位,没真的下旨呢,他就立刻答应把明媒正娶的妻子送出去,连装都不装了。 亏商亦泠还那么喜欢他,简直是一片痴心喂了狗! “本宫哪里谬言了?”沈舒方讥笑着说道,“谢大人连自己的妻子都能送给别人做老婆,如此大方,怕不是观音菩萨转世,得本宫给大人行大礼才是。” 谢衡之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听不出来沈舒方在骂他。 “臣不敢。” “谢大人有什么不敢的。” 沈舒方生得龙眉凤目,表情平和时看着雍容大气,可若挖苦起人来,那双明眸看着也是无尽的尖酸刻薄,“本宫算是长见识了,只听说过卖主求荣,这卖妻求荣还是头回见。谢大人就该多娶几个老婆多纳些妾室,一个个献出去便好了呀,总能保谢大人官运亨通荣华富贵,何苦日日操劳,也不怕累着自己。” 谢衡之抬起眼,原本想说什么,可看见沈舒方那怒容满面的样子,他还是不想惹。 “娘娘抬举臣了。” 这时,长亭尽头身后突然传来了太子的声音。 “舒方?瑾玄?”太子快步走来,打量着两人,“你们怎么在此处?” 沈舒方现在看见谁都烦。 这些男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面对谢衡之这刀枪不入的模样,她怒瞪一眼,迳直便拂袖而去。 经过太子身侧时,似乎还嫌他挡路,也没好气地剐了他一眼。 太子无缘无故挨了一记眼刀,转头问谢衡之:“发生什么了?” “路上偶遇。”谢衡之说,“娘娘为表关切,问候了臣一番。” 问候? 这氛围怎么也不像问候吧。 不过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孤今日一回宫便听周阁老说起了今日之事,你当真答应了父皇?” 谢衡之平静说道:“圣上为君,臣自然一切听从圣上的意思。” 太子没再说什么,只侧头看了谢衡之一眼。 四下风不停,扬起地上的雪尘,让人视线模糊不清。 两人心思各异地朝着绥桐殿走去,一路无话。 - 绥桐殿内。 除了圣上,内阁众臣与六部尚书皆已到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看见太子和谢衡之一同进来,倒是各个都噤了声,左顾右盼不知所措。 偶尔瞥向谢衡之,心里猫抓似的想问又不敢问。 当真就这么把老婆送出去了? 虽然此事少不了在座各位的掺和,但事已成定局,他们又觉得这事儿代价太大了。 即便日后封王又如何?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竟然要靠牺牲自己妻子换取利益,这不得“名垂千古”啊? 就连周阁老都远远站着,没好意思上前跟谢衡之搭话。 谢衡之坐在席后,沉默不语,也没人看得出来他到底什么心情。 是得意自己封王有望,还是为自己妻子即将再嫁而屈辱? 或许二者皆有吧,真相无人得知。 总之,这场诡异的宴席在夜幕降临时迎来了开场。 殿里已经布置上了佳肴美馔,歌姬舞伎们也早早候在了厅堂后头。 大家开始频频往外张望,看呼延祈什么时候来。 他所住驿馆虽远在上京城边界,但也不该这么迟还不到?总不能待会儿连圣上也要一同等他吧。 四下正疑惑着,呼延祈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门口。 方才好奇张望的众人纷纷收回了视线,正襟危坐。 大梁乃礼仪之邦,可一个谢衡之坐在这里,大伙儿们也摸不准该不该上前见礼,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当作没看见呼延祈。 呼延祈踏进绥桐殿,便是这么一副场景。 不过他也不在意,甚至连眼里的春风得意都丝毫不减。 进来后他率先看了谢衡之一眼,随即才走到太子面前,行了个他们胡拔的手位礼。 待太子颔首后,呼延祈缓步走到谢衡之面前,拱手道:“听闻谢大人即将高升,小王在此先恭贺了。” 感受到太子投来的目光,谢衡之带着淡淡笑意说道:“圣旨未下,呼延王子恭贺早了。” 呼延祈闻言,眯了眯眼。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谢衡之话里有话。 不等呼延祈细想,殿内人声忽然静穆,所有人都肃然起身—— 圣上来了。 一时间,在座众人神色尽收,纷纷表露出兴致勃发的模样。 圣上在恭迎声中落了座,朝底下一瞥,见谢衡之已经回府换了干净衣裳前来赴宴,不由得满面称心。 “众卿平礼。”他挥手道,“今呼延王子远道而来,孤心甚欢,特设盛宴,与诸卿同欢共庆我朝与胡拔邦交和睦,尽情欢饮!” 酒还没喝上,圣上兴致已经如此高昂,底下谁还敢扫兴,纷纷说着奉迎话,将气氛一度推到了高点。 唯有谢衡之一人,即便举杯共饮,也忽忽不乐的样子。 圣上看了他一眼,倒并未勉强。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上京早有传闻谢衡之与商氏情投意忺,如胶似漆。 如今突然要将妻子送与别人,即便是有天大的好处,恐怕也羞于喜笑颜开。 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整场宴席里,谢衡之总能感觉到隐隐约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都在打量他的神情。 特别是呼延祈,似乎总提防着谢衡之,时时关注着他的动静。 直到酒过三巡,这场盛宴也到了尾声。 谢衡之始终没有什么动作,在座众人也知此事算是尘埃落定了。 殿内八音迭奏,歌姬舞伎们绮罗粉黛,摇曳生姿,看得人如痴如醉。 其中当属酒意上头的呼延祈最为喜不自胜。 他举着酒杯走到圣上面前,心潮澎湃地说:“我已备足粮马,只待圣上一声令下,胡拔勇士定当全力以赴,助大梁踏平北犹!” 圣上随即转头看向谢衡之:“瑾玄,你以为何时北伐为佳?” 谢衡之站起身,低眉顺眼地说:“圣上,臣以为年关在即,不宜在这个时候征战,让百姓人心惶惶。” 圣上闻言并没有说话,呼延祈见状,便主动开口道:“谢大人此言差矣,正是因为年关在即,才该举兵北伐,振奋人心。否则任由北犹侵犯大梁却不得惩戒,岂不是让百姓无法安心过年?” 谢衡之拧着眉,眼里已经可见几分愤然。 “大梁向来以和为贵,即便要北伐,也须师出有名,总不能因为赤丘那点小摩擦便大肆讨伐,实在有失大国风范。” 话说到这份上,在场所有人几乎都看出来谢衡之恐怕还是心有不甘,在故意拖延北伐。 是以各个都装作鹌鹑,不敢掺和。 就连太子也只是面色凝重地看着谢衡之。 “小摩擦?” 唯有呼延祈转头笑看谢衡之—— 他已经知道了大梁圣上的意思,此时就差他这么一个力促的人来开口。 “原来谢大人竟然认为北犹屠杀大梁百姓是小摩擦,当真是开了眼界。” 此时圣上依然斜倚在座椅上,单手握着酒杯,垂眸不语,态度却很明显。 谢衡之侧头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还是说道:“一旦北伐,所耗财力物力不计其数,若只是为了赤丘那几条人命,恐怕显得小题大做。” 呼延祈笑着走向谢衡之。 “小王一直听说谢大人勤政爱民,不想谢大人竟认为北犹屠杀大梁百姓是小事。敢问谢大人什么事才是大事?大梁被屠杀的三十四条人命还算不上大事吗?” 话语一落,谢衡之倏然抬眼,目光如炬。 不仅他一人如此,座上太子与内阁大臣霎时间都抬起头,正颜厉色地看向呼延祈。 呼延祈感觉到四周气氛突变,还没回过神来,坐于主位的圣上忽然沉下脸,将酒杯重重搁在桌上。 就连角落里的司乐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连忙朝自己的人挥挥手。殿内舞乐戛然而止,歌姬舞伎们抱着乐器拎着裙摆迅速退出了绥桐殿。 一时间,前一刻还歌舞升平的绥桐殿忽然变得安静得可怕。 饶是呼延祈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浑然无知,也心知大事不妙。 他转过身,便迎上了圣上阴恻恻的目光。 “呼延王子如何得知——”圣上一字一句道,“北犹屠杀我大梁三十四条人命?” 圣上话音落下,满室更是寂若死灰。 北犹此番侵犯大梁赤丘边境确实屠杀了三十四个百姓,圣上虽震怒,但封锁了消息,对外只称死了五六人。 除却在座几位重臣,整个大梁都无人知晓实情。 他一个胡拔人又是如何精确得知死了三十四人的? 除非此事根本就是他干的! 呼延祈稍一思索,脸色顿时大变,心知自己一朝不慎,已然落入龙潭虎穴。 思无涯 第83节 自昨日入京提出联姻,他一直没有等到一个明确态度。是以今日才让手下去暗地里打听大梁与北犹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况,以揣测圣上心意。 结果手下没有探取到什么实际消息,只听到两个官吏聊起赤丘被屠杀的三十四条人命。 他根本没料到此事在大梁是个机密。 看着呼延祈勃然变色,太子突然站了起来,厉声诘问道:“呼延王子到底是如何得知的?” 他自小就是主和一派,最见不得朝中主战派动不动打打杀杀的性子。 今日见呼延祈步步紧逼,恨不得让大梁立刻起兵北伐,太子早已忍无可忍。 “此事乃大梁机密,呼延王子若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朝很难不怀疑此事乃胡拔挑拨所为,居心叵测!” “绝非如此!” 呼延祈立即大声喝道。 “若非如此,”圣上站起身,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呼延祈,“那你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此番胡拔在北犹侵犯之际前往上京提出合纵北伐,所要的回报不过是一个女人。 说辞虽然诚恳,圣上心中也并非没有疑虑。 只是开疆拓土的利益让他一时昏了头,如今呼延祈露出了狐狸尾巴,除其居心叵测外,还让圣上大有被戏耍之感,如何能忍。 在几十双眼睛的眈眈虎视下,呼延祈发现自己根本无从解释。 难不成要告诉圣上他暗中派人打探大梁机密? 这件事的后果和涉嫌故意挑拨大梁与北犹并无相差,甚至更让人忌惮其用心。 不。 他一定是中计了。 他…… 呼延祈忽然扭头,恶狠狠地看向谢衡之。 一定是这个男人刻意为之。 可恨他现在进退都是绝路,这个哑巴亏他不吃也得吃。 “你说不出来么?” 见他怒视谢衡之,太子忽然上前,立于呼延祈面前,“孤本就疑惑胡拔愿举国相助大梁北伐,所求怎会只是一个女人?如今看来,呼延王子好算计,打着教化胡拔的名义试图让我们掉以轻心。” 知道自己无可置辩,呼延祈笑了笑,悠悠看向太子。 “殿下以为我所图只是一个女人?你们中原人向来看不起我们胡拔,想来也不会想到你们大梁引以为傲的才女商亦泠早在出嫁之前便与我——” 话未说完,一只酒杯突然横飞过来,精准砸在了他脸上。 “砰”得一声,酒杯落地,水渍四溅。 呼延祈的嘴角迅速渗出血迹,他抬起头,见谢衡之眼神冰凉地看着他。 “呼延王子居心叵测,还想污蔑我妻,未免太不把我大梁放在眼里。” 第48章 一个时辰前,谢府。 与花天锦地的绥桐殿不同,此时的林枫院寂若无人,连放养在院子里的小狸猫都关进了笼子。 锦葵守在门口望风,不让任何人接近,更是提防着谢衡之像方才那般突然回来。 屋子里只有亦泠和曹嬷嬷两人,明光瓦亮,炭盆里木炭烧得正旺,主仆两人之间的氛围却格外沉重。 “事情便是这样了。” 曹嬷嬷长叹一口气,“后来夫人您就嫁来了上京。” 方才亦泠已经跟她承认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想起来,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在诈她。 事到如今,若主仆之间再互相藏着秘密,亦泠就真的大祸临头无计可施了。 曹嬷嬷听亦泠这么说,哪里还敢瞒她,把她知道的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交代了出来。 说到气愤之处,她唾沫星子都飞了出来,恨不得把那呼延祈大卸八块。 可回想起商氏那段时间日日以泪洗面的模样,她又心酸哽咽,可怜自家小姐平白遭罪。 一番讲述下来,曹嬷嬷因情绪实在激动,贴身衣物上全是汗,比干一晚上粗活还耗费心力。 转头去瞧听完了所有前因后果的亦泠,却见她低着头不说话,脸色的神色甚至透出几分悲悯。 “如何?”曹嬷嬷忍不住问道,“夫人您想到什么法子了吗?” 亦泠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欲言又止地看着曹嬷嬷。 她知道曹嬷嬷的转述中一定少不了添油加醋,她的措辞中也处处都是对呼延祈的偏见与厌恶。 即便如此,亦泠也能听出来商氏和呼延祈当初的确是两情相悦。 甚至在听到商父棒打鸳鸯时,亦泠的心像是被人揪住一样,能感受到商氏的绝望。 她甚至忍不住去设想,假如商氏没有意外落水身亡,现在是不是就能和心上人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 可……她终究不是商氏。 她不知该如何让呼延祈相信,他爱的那个女子已经不在了。 她也不知自己该以什么立场去要求执着的呼延祈就此放手。 原以为了解真相后就能想出解决办法,现在好了,亦泠越发心乱如麻甚至还有几分愧疚。 “后来呢?”亦泠起身走了几步,回头道,“后来他便再无消息,直到这一次入京?” 亦泠本是因毫无头绪才这么问,谁知曹嬷嬷听了她的话,怔然片刻,竟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别动不动就下跪,起来说话!” 曹嬷嬷不肯,神情反倒越发决绝。 “夫人,有一件事老奴一直没敢告诉你,事到如今,也不敢瞒您了!” 亦泠:“什么事情?” “您可知那呼延祈回了胡拔之后,是如何异军突起扳倒他兄长的?” 亦泠说:“似乎是得了胡拔月氏支持?” “那月氏凭什么支持他呢?”曹嬷嬷讥笑着自问自答,“因为他娶了月氏族长的女儿为妻!” 门窗紧闭的屋子本让人有些昏昏欲睡,不甚清醒。 曹嬷嬷这话乍然说出来,亦泠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亦泠重复道,“你说他、他已经娶妻了?” “老奴绝不敢说一句假话!”曹嬷嬷指天发誓,“若是不信您大可去打听打听!” 亦泠闻言几度张开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 心里那些不忍与唏嘘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最后只能哑然失笑。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害她方才还感动那么久! “老奴不敢刺激您呀!” 这个消息曹嬷嬷已经藏了许久,如今不得不说出来,她的语气也逐渐失控。 “您当初被他害得多惨呀,日日以泪洗面瘦得都快只剩一把骨头了!他倒好,留下一句让您等他就走了。结果您等到了什么?等到他主动求娶月氏族长之女的消息吗?等到他大张旗鼓回来娶您做妾吗?我呸!” 谁说不是呢! 若不是碍着身份,亦泠也想跟着曹嬷嬷呸一声。 她虽然不了解曹嬷嬷口中的月氏一族,但他们既然能助呼延祈争夺王储,显然在胡拔的势力绝不可小觑。 这种情况下商氏若嫁过去,岂不是要日日伏低做小忍气吞声? 坐享齐人之福的只有他呼延祈一人罢了! 思及此,亦泠不由得又庆幸曹嬷嬷当初瞒下了这个消息。 她一个局外人听了都火冒三丈,痴心一片的商氏若是得知此事,恐怕得肝肠寸断伤心欲绝! 而曹嬷嬷终于将心里埋藏了许久的秘密说出来,如释重负的同时也心知自己应该请罪。 她俯身重重磕了个头,说道:“所以夫人您也莫怪老奴瞒着您,当初大人远在庆阳,您又不小心落了水昏迷不醒,连大夫都说无力回天了,老奴每日只想着求菩萨保佑您好起来,哪儿还敢提这些事情刺激您啊!” “我没有怪你,你先……” 亦泠原本想扶曹嬷嬷起来,刚伸出手,脑子里忽然回响着她方才的那句话。 庆阳?落水? 她的手僵在半空,忽然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得知他娶妻的?” 这事儿曹嬷嬷记得很清楚,不假思索便答道:“消息是老爷传来的,就是您落水前一日。” 那天她收到了江州送来的家书,原本想直接给亦泠,临时又被事情给耽误了,便随手搁置在一旁。 夜里再想起此事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半月前才收了一封家书,怎么今日又送来了? 于是不识字的曹嬷嬷悄悄叫了锦葵来,把这封家书读给她听。 结果锦葵扫视一眼,差点儿拿不住薄薄的信纸。 那个胡拔人……成亲了! 比起锦葵的慌张失措,曹嬷嬷则冷静多了,当机立断烧了那封信。 商家那边是想直接告诉小姐这个消息好让她死心,可曹嬷嬷才是日日陪在小姐身边的人,她知道小姐根本经受不起这个打击! 时至今日,曹嬷嬷依然庆幸自己当初的自作主张,不然…… 思无涯 第84节 等等。 曹嬷嬷忽然抬头看向亦泠,发现她的眼里也透露着同样的意思。 “夫人,难道您当初落水……” 屋子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十分凝重,亦泠走到窗边背对着曹嬷嬷,心跳不止,连掌心都冒了汗。 她知道曹嬷嬷在怀疑什么。 但亦泠没办法给曹嬷嬷一个答案,因为她也只是推测——前一天心上人娶妻的消息传来上京,第二天商氏就落了水? 这恐怕不是巧合。 “夫人、夫人……您真的不记得了吗?”曹嬷嬷总算站了起来,急切地上前拽住亦泠的袖子,“您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真不记得了。” 亦泠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问道,“倒是你,还记得那日我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吗?” 这种细节倒是为难曹嬷嬷了。 她一时间想不起来,急得不停地搓手,“哪里异常、哪里异常?您那段时间总是不说话,在风雨阁一待就是一整天,那日好像没有什么异常,老奴不记得有什么……再想想、再想想……” 风雨阁? 亦泠凝神运思片刻,突然开口打断了曹嬷嬷语无伦次的絮语。 “若是大人回来了,你和锦葵好好应付着,我出去一趟。” 没等曹嬷嬷回过神,亦泠已经转头离开。 “夫人!您去哪儿啊?!” - 商氏当初总一个人待在风雨阁,想来也是因为这里是谢府最荒僻的地方。 谢衡之从未花费精力大肆翻修府邸,是以这座八角形的双层圆阁的外壁已经脱漆,看起来残败不堪。 亦泠提灯进来,微弱的光亮只够她看清一楼的大概构造。 空的,什么也没有。 于是她顺着楼梯上了二楼。 大概是因为商氏以前喜欢来这里,所以阁楼里打扫得还算干净。 但毕竟是几十年的老建筑了,又无人常住,空气里全是腐朽味道。 亦泠的脚步很轻,明知这里没有人,却怕惊扰了谁。 二楼比一楼窄小一圈,楼梯口放着一盏透雕八扇曲屏,对面的窗下摆了桌椅,后头便只有一座闷户橱,再不见其他摆件,十分简陋。 唯独这里的窗户,抬眼望出去一眼,亦泠便能理解商氏为什么日日都在这个地方枯坐—— 风雨阁虽然落败,修得却格外高,透过这扇窗户,便能看见谢府外的光景。 天气好的时候,说不定还能看到北方连绵的山脉。 半晌,亦泠才回过神,想起自己此番的目的。 她连忙就着昏暗的灯光,仔细寻找起来。 说是寻找,其实也费不了什么功夫。 如此一览无余的空间,她一眼就看见桌面上有东西。 是一方干涸的砚台和一支毛笔。 看见这两样东西,亦泠的心跳忽然又快了起来。 有笔墨,说明商氏一定留下了什么文字。 不过整个二楼能藏东西的地方大概只有那座闷户橱,亦泠蹲下打开抽屉,只看见一层厚厚的灰尘。 她眨眨眼,又打开其他抽屉,全都如此。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亦泠不信邪,几乎快把这个闷户橱拆了,却也只找到了一些陈旧的首饰盒,看着还像是这座府邸的前主人留下的。 亦泠无法,只好提着灯重新站了起来。 闷户橱里没有收获,她便打量着二楼的墙面,目光落在那幅镜心书画上。 里面会不会藏着商氏的东西? 亦泠提着灯,一步步走过去。 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幅书画,亦泠没注意脚下。 老旧的木板每踩一步都会吱吱呀呀的声音,唯独有一处的声响不同,似乎还有些松动。 亦泠心神微动,低头看下去。 灯光本就微弱,地面木板又因经久维修而黑沉沉的,更难以看清。 亦泠徐徐蹲下来,定睛看了许久,才伸手去摸那块儿松动的木板。 指尖沿着缝隙摸了一圈,随后摘下头上发簪,用力一撬,果然将那块木板撬了起来。 而里面,放着一个黑色匣子。 亦泠呼吸越发急促,连忙把黑匣子取了出来,拿到窗下的桌前。 提灯就架在桌上,足以照亮眼前。她动作轻柔地打开匣子,入眼便是碎成两半的玉佩,下楼压着一张折叠的信纸。 就着昏暗的光源,亦泠拿着两半玉佩仔细打量。 玉是好玉,通透莹润,只是裂缝参差不齐,边缘的纹路也磕坏了。 看来是被人用力摔成两半的。 玉佩向来用以承载主人的情谊,既碎成这样,便代表亦泠心中的猜想已经接近了真相。 是以拿起下面那张信纸时,亦泠的手指都在轻轻颤抖。 正巧一阵风吹来,薄薄一片的信纸就这么被吹向了半空中。 亦泠浑倏然回神,立刻伸手一把抓了回来。 着急忙慌地摊到面前,亦泠还未做好任何心理准备,娟秀小楷写下的四句诗便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且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若不及黄泉,无复相见也。 亦泠盯着这几句诗看了许久。 从第一遍看到的冲击,到后来的震颤。 直到她快不认识这些字,终于双腿发软,跌坐到了沾着灰尘的椅子上。 商氏果然是知道呼延祈娶妻的。 都这种时候了,她竟然还善良地希望他把那些过去的柔情都付与新婚妻子,莫辜负了眼前人。 而她自己,却选择了与他不到黄泉不相见。 纸面上干干净净,只那个“人”字晕开了,模糊不清。 亦泠知道,那是商氏在写下这四句诗时掉的泪。 许是因为现在她拥有了商氏的躯壳。 明明从未和这个女人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交集,在看到这四句诗时,亦泠的胸腔却闷得快要喘不上气。 亦泠抬起头,环顾这座空空荡荡,却可以望向北方的阁楼。 这一刻,她终于确定。 商氏不是意外落水,是投湖自尽。 这是她留下的绝笔诗。 第49章 冰雪严寒的冬夜里,戌时还未过,上京城里便已经家家关门闭户,唯剩寒风呼啸。 皇宫通往外使驿馆的路上更是荒无人烟,黑漆漆一片,连路上是否有坑都看不见。 亦泠等在这种地方,听到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她毛骨悚然,脑子里浮想联翩。 唯一的好处便是此时此地足够隐秘,不容易让旁人瞧见她在做什么。 许久,巷子尽头终于传来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曹嬷嬷也在马车外低声说道:“夫人,他来了。” 亦泠立刻握紧了掌心里的碎玉,躬身下车。 可这里实在太黑,她没让人提了灯来,自己心里又紧张,一不注意踩滑了马凳,整个人差点摔下去。 “夫人,您小心点。”还好曹嬷嬷力气大,一把扶住了她,“没摔着吧?” 亦泠摇摇头,称自己没事,小心翼翼走到了一旁。 等那头马车逐渐靠近,曹嬷嬷便安排了小厮去拦住。 今日绥桐殿突发变故,所有随行者的脸色都黑得骇人。 偏偏这时有人突然冒出来拦路,又是深更半夜的,他们立刻全都亮出了家伙作戒备状。 亦泠隔得远,只能看着那小厮被胡拔人的刀剑吓得退了几步,然后战战兢兢说了句什么。 接着,马车里出来一个男子,凶狠地问小厮话。 亦泠没想到胡拔人在上京都这么草木皆兵,定了定神,上前说道:“是我!” 那男子立刻转头看了过来。 前方开道的胡拔人虽然提了灯,但光亮依然有限,亦泠只能将那男子的面容看个大概。 浓眉大眼是不假,可若这就是胡拔第一美男子了,说明胡拔当真是没什么美男。 思无涯 第85节 不过现在也不是评判胡拔人审美的时候,亦泠挺胸上前,扬声说道:“你过来吧,我有话与你说。” 见那男子还愣着,曹嬷嬷也凑上来问道:“怎么,呼延祈,你这就不认识我家小姐了?” 她刚说完,马车里就走出另一个男子,看那衣着气度显然才是真正的胡拔王子。 “谁在叫我?” 曹嬷嬷:“?” 扭头去看亦泠,只见她讪讪说道:“天太黑,没看清。” 这一句话的功夫,呼延祈已然看见了亦泠。 等她转过头,两人目光一对上,呼延祈那格外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万千情绪,连下巴都在颤抖。 亦泠知道他已经认出自己,给曹嬷嬷递了个眼色便走向无人处。 在她转身的那一瞬,呼延祈几乎是朝她冲过来的。 那股来自男性的冲击感太强,亦泠在他即将伸手抱住自己的时候猛退至墙角,厉声道:“别碰我!” 呼延祈的双手僵在即将触碰到亦泠的那一瞬。 她的抗拒太明显,声音还带着几分敌意,呼延祈怎会感觉不出来。 就连她的眼睛也不再是从前那般含情脉脉模样,反而像在看一个仇人。 “亦泠……”呼延祈不明白久别重逢之时,她为何是这般模样,“你怎么了?” 亦泠根本没打算跟他解释什么,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来见你,只是想告诉你,我绝不会跟你去胡拔!” 寒风凛冽的夜里,亦泠这句话很快飘散在风里。 呼延祈许久才回过神,垂下了手,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女人。 明明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庞,但眼里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决绝。 他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个女人了。 “……为何?” 这还用问吗? 亦泠冷笑道:“我随你去胡拔做什么?给你做妾吗?” 原来她都知道了。 但呼延祈也从未想过要瞒她,“你介意这个?你知道我心里只有你,其他女人不过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娶。若非如此,我如何有能力来娶你?!现在我能保护你了,你也能和我在一起了,如此两全其美何必在意其他?” 两全其美不是这么用的你这文盲! 亦泠听到他如此无耻的想法,再回想起商氏那首绝笔诗,气得脑袋瓜嗡嗡响。 “你如此行事之前可曾问过我是否愿意?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倒是风风光光娶了个女人回去,那我呢?我不仅要背负全天下的骂名,还要被家族所不齿,最后随你背井离乡去胡拔那种蛮夷之地还只是做妾?亏你想得出来!” 在呼延祈心里,商亦泠温柔可人,绝不会说出这种蛮横的话,更不会贬低胡拔为蛮夷之地。 这些日子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呼延祈目光冷了下来,失望地打量着亦泠。 “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亲口说过只要能和我在一起你什么都愿意,如今你却嫌弃胡拔?” “你少来!” 亦泠昂头盯着他,脸颊因激动爬上了绯红,“我嫌弃的从来不是胡拔,而是你这个忘情负义的人!” “我忘情负义?”呼延祈怒极反笑,“我若忘情负义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来娶你?商亦泠,忘情负义的究竟是谁!” 他垂眸,紧紧盯着亦泠,“当初你承诺一定会等我回来娶你,即便知道你嫁人了,我也从未放弃。可我一进了这上京,却处处听闻你和你那夫君情投意合恩爱缱绻。商亦泠,你莫不是早就移情别恋了,如今却要指责我忘情负义!” 呼延祈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段话,传达的意思太多,亦泠根本不知要从何回应。 愣神片刻后,在他愤怒的眼神中亦泠又倏然清醒。 她今日不是来同他理论的,她只需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于是亦泠拔高声量决然说道:“不论你怎么想,总之你记住,如果你强行将我带去胡拔,我一定跟你鱼死网破,让你在胡拔也不得安宁身败名裂!” 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落下,她忽然扬手,将掌心里的东西用力摔了出去。 黑灯瞎火的墙下,只能听见一声清脆的响声。 呼延祈循声侧头看过去,地上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知道亦泠扔了什么东西。 再抬起头时,亦泠被他的眼神吓得后退两步,背脊抵到了墙面上。 胡拔人天生就轮廓粗犷,当呼延祈的眉眼盛满怒意时,额上佩戴的狼牙饰品也像活了过来,整张脸兽性勃发。 眼看着他一步步逼近自己,亦泠退无可退,后背细汗涔涔,双拳也紧攥着衣袖,尽量不让自己的颤抖太明显。 还是冲动了,她不该扔了那枚碎掉的玉佩的。 若是激怒了呼延祈,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不知会…… 忽然,一只手从背后扣住了呼延祈的肩膀。 是利春。 亦泠的心突然砰砰狂跳起来,朝后望去,果然在不远处看见了谢衡之。 浓稠夜色中,他的身影并不清晰,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迎上他的目光,亦泠连背脊都绷得僵硬,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 他该不会以为她是大晚上来和呼延祈幽会的吧?! 呼延祈也没想到谢衡之会突然出现,神情同他的肢体一起僵在寒风里,望着谢衡之一动不动,只有胸膛依然剧烈起伏着。 就在这时,呼延祈被亦泠一把推开。 突如其来的冲击让他趔趄了一步,待站稳之后,只见亦泠已经飞速蹿到了谢衡之身边,并紧紧抓着他的臂膀,着急忙慌地解释:“你别多想啊,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侧头看了亦泠一眼,冷峻的面容看不出明显的情绪,随即朝利春抬抬下巴。 “送夫人回马车去。” 利春立刻松开了对呼延祈的钳制,转身走向亦泠。 亦泠却没有放开谢衡之的衣袖,双眼紧盯着他,并不想就这么走开。 可是谢衡之的语气如此不容置喙,显然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听亦泠的解释。 亦泠无法,只好跟着利春离开。 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看了眼谢衡之,才加快脚步朝马车走去。 待亦泠进了马车,身影彻底消失,呼延祈的目光才徐徐转移到谢衡之身上。 比起亦泠方才说的那些决绝的话,他更无法接受亲眼看见亦泠对谢衡之的紧张在意。 他不相信她对他许下的海誓山盟就这么烟消云散,更不相信她短短一年半载就转投这个男人的怀抱。 加之今日他在绥桐殿被谢衡之摆了一道,还没来得及和他对峙便被迫离开了皇宫。 眼下正面相迎,新仇旧恨一涌而现,呼延祈根本懒得伪装眼里的阴鸷,连声音里也袒露着愤恨。 “谢大人好胆量,今日当众戏弄你们大梁的圣上,就不怕掉脑袋吗?” 谢衡之没急着回答,慢悠悠踱过来,才道:“这点风险都冒不起,还怎么为人丈夫?” “丈夫”这个称呼如一根刺扎在呼延祈的耳里,他下颌紧绷,凑到谢衡之面前,一字一句道:“你以为你们圣上那么好糊弄?若他当真认定赤丘之事是我所为,恐怕今日我无法平安走出皇宫吧?” 谢衡之似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侧头一哂。 “不知呼延王子何来自信在此妄测圣意。” 说话的同时,谢衡之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他看也没看一眼便一脚踢开,才看着呼延祈,接着说道,“这是你胡拔的圣上,还是我大梁的圣上?” 他的意思呼延祈十分清楚。 正因为清楚,听到谢衡之摊开了说,他才更愤怒。 没人比谢衡之更了解大梁的圣上,他敢这么做,定是成竹在胸。 “你做这些图什么?就图留下你那成婚不到一载的妻子吗?!那你可知你妻子那些流传的情诗都是写给我的!你可知她并非自愿嫁给你!” 原以为谢衡之闻言会恼羞成怒,不想他却只是平静地看着呼延祈。 “知道。” 知道? 知道还千方百计要留下亦泠?! 呼延祈的心境被他云淡风轻的回答彻底击溃,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她与我海誓山盟,你不知道她为了我愿意背弃家族,更不知道她与我在商家后山那两年的时光无人可以替代!” 两人的随从都站得远,呼延祈说话也毫不避讳。 在这寂静的夜里,每个字都清清楚楚落在谢衡之耳里。 他依然沉默地看着呼延祈,但眼神里却有了波澜。 呼延祈见状,终于有了站在上风的感觉。 他不再歇斯底里,用轻缓又饱含挑衅的语气说道:“噢,谢大人应当也不知道,她那双只会写诗的手曾为我下厨做羹汤,为我一针一线缝制新衣,为我挽发冠绣香囊。” “我教她骑马,带着她在山林里看花看云。哦,对了,你见过她小臂的疤痕吧?她可曾告诉你,那是她与我私奔时受的伤。” 漆黑夜色里,呼延祈清晰地看见谢衡之眼下的肌肉轻微跳动了一下。 拥有这些过往,呼延祈知道自己才是立于不败之地的那个人。 “而你呢?”呼延祈勾唇,笑问,“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算什么?” 谢衡之目光一转,抬眼直视呼延祈,“我算她过了六礼拜了天地名正言顺的丈夫。” 第50章 谢衡之转身走向马车时,亦泠立刻关上轩窗,忐忑不安地坐着。 思无涯 第86节 方才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只见呼延祈接连不断地说话,气焰十分嚣张。 直觉告诉她,呼延祈说的话一定是对她不利的。 可谢衡之转身离开时的神态,又如往常一样淡漠,让人根本看不出来他们说了什么。 亦泠心里猫抓似的,十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乖乖听谢衡之的话来马车里等他。 今夜她得知的信息量本就还没来得及消化完。 更可怕的是,商氏和呼延祈的那些深情厚意,谢衡之远比她知道得早。 她今晚倒是把话跟呼延祈说开了,可谢衡之呢?要如何跟他解释? 别人的爱情或许只是闲言碎语,商氏和呼延祈的爱情可是白纸黑字凿凿有据。 在亦泠陷入前所未有的慌张时,一股寒风猛然侵入,谢衡之一脚登上了马车。 她立刻别开了脸,连看都不看谢衡之一眼,只感觉自己的心快跳出嗓子眼。 许久,她并没有等到谢衡之开口问她什么。 甚至连他的气息声都不怎么听得见,只能闻到他衣衫上若有若无的熏香。 可若说他平静,亦泠又明显感觉到来自他身上的低沉之气,仿佛能压死人。 不敢动,根本不敢动。 待马夫扬鞭,马车徐徐前行起来。 亦泠的目光终于一点点移到谢衡之的鞋面上,然后缓缓上移,看到他的衣襟,看到他的下颌,再看到……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亦泠浑身一激灵,立刻躲开了目光。 自此之后,亦泠没敢再看过谢衡之一眼。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在马车里相对而坐,耳边只有轮辋压着地面的辘辘声。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比前往大罗山那日的路程还要远,马车终于平稳停在了谢府门前。 这车厢分明足够宽敞,可谢衡之坐在里面的时候,仿佛变成了一个密闭的狭小空间,让亦泠几度喘不上气。 谢衡之俯身出去的那一刻,亦泠终于畅快地呼了口气。 可惜该来的迟早要来,她眼下得赶紧想办法解决自己的困局。 于是亦泠擦了擦自己额上的细汗,连忙起身出去。 钻出马车后,却见谢衡之竟已经跨进了大门,只留下一个漠然的背影。 亦泠连忙叫了他一声,“等等我!” 随即便急匆匆地蹦了下来,姿态十分不优雅! 可抬头一看,谢衡之连脚步都没顿一下。 亦泠气得暗暗骂了句“混蛋”,拎着裙摆小跑着地追上去。 “方才那个呼……” 谢衡之人高腿长,走路又快,平日里亦泠就不怎么跟得上他的脚步。 眼下他好像还根本没有要听亦泠解释的意思,越走越快,让亦泠也不得不加快步伐。 等实在跟不上了,亦泠心里一急,直接抓住了他的手,“你能不能走慢点!” 两只手猝然紧握在一起,寒夜寂寂,她的掌心灼热火烫,在谢衡之冰凉的手掌里尤为温暖。 他终是慢了下来,虽然连头都没侧一下,却也不算拒绝。 亦泠松气不松手,慢吞吞地和他并肩走着,并说道:“你千万别误会,我今晚去找他只是想让他死了心!” 见谢衡之淡然地平视着前方,没有丝毫动容,亦泠只好换个方向问:“方才……呼延祈跟你说了什么?” 亦泠都这么问了,这男人还是不说话,像个哑巴似的。 那就再接再厉,自问自答吧。 “不管他跟你说了什么,你千万别相信,他肯定是添油加醋胡编乱造!” 身旁的男人忽然停下了脚步。 亦泠一愣,抬头看着他。 谢衡之的目光只在亦泠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看向她那只紧握着他的手。 在亦泠不明白他在看什么时候,谢衡之忽然抬起她的手臂,掀开了她的衣袖。 在她手腕上方三寸处,赫然有一条淡红色伤疤,足足有半指长。 这道伤疤亦泠早就发现了,但她从未放在心上,也没敢问曹嬷嬷。 毕竟人活着哪能没有个意外,受点伤也不是什么惊奇事。 可此刻谢衡之看着这道疤痕,眼里情绪涌动,唇又紧抿着,仿佛在克制什么冲动。 亦泠:“你在——” 在她开口的一瞬间,谢衡之忽然松开了她的手,转身便走,脸色比这夜色还黑。 亦泠:“?” 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呆呆愣在原地,看着谢衡之的背影。 他本就生得高瘦,穿着浅色衣衫时格外清隽。 如今又是寒冷的深夜,他大步离去,身上那股清隽之气俨然已经化作了一股彻骨的凉意,让三尺之外的亦泠不寒而栗。 这时,曹嬷嬷从后头跟了上来,也探头探脑地问:“大人怎么了?” 亦泠也不清楚啊! 她扭头和曹嬷嬷面面相觑半晌,想起谢衡之走之前的行为,才问道:“我手臂上的疤痕怎么回事?” 曹嬷嬷根本不想提起这些,但是亦泠都问了,她也无法隐瞒。 瞧了瞧附近没什么人,她小声说:“这就是夫人您当初要和那个胡拔人私奔时连夜逃跑受的伤啊!” 亦泠:“……?” 坏了! 她拔腿就追。 但不知谢衡之这人是会飞还是怎么的,等亦泠赶回林枫院里,早就不见人影。 她仓皇环顾四周一圈,上气还没接上下气,又奔著书房去。 平日里这种时候,若非有什么要紧事,谢府里下人们也尽数歇息了。 此时刀雨却肃穆地站在书房外,身后窗棂透着明亮灯光,隐约可见谢衡之的身影。 亦泠径直走过去,抬手就想推开书房的门。 往常总是恭而有礼的刀雨却一把拦住她,说道:“夫人,大人不让任何人进去。” 亦泠没管刀雨,还想上前推门。 结果刀雨干脆挡在了门口,说道:“夫人,您别为难奴婢。” “你——” 亦泠知道刀雨也只是听令行事,便转而说道:“那你进去告诉他我要见他!” 刀雨紧抿着唇摇头,眼睛里传达的拒绝很坚定。 “夫人,夜深了,您先回去歇着吧。” 若是换了旁人阻拦,亦泠或许还可以置之不理。 可刀雨名义上是婢女,实际和利春同为谢衡之的心腹,她的态度就代表着谢衡之的态度。 她就像铜墙铁壁挡在亦泠面前,毫不留情,可见谢衡之是铁了心不想见亦泠。 对视片刻后,亦泠终是败下阵来。 她不再和刀雨较劲,只是扭头看向书房的窗户。 里头点着灯,透过窗户的身影可见谢衡之走向博古架,拿了个什么东西,接着坐到了书案上。 这么近的距离,他显然能听到外头的动静,但还是从容不迫地做着自己的事,平静得像是无事发生。 亦泠急促的呼吸逐渐平息下来,望着他的身影,鼻尖忽然酸酸的,一股涓细热意猝不及防涌入了她的眼眶。 明明这些发展都在意料之中,却不知为何,亦泠还是委屈得想掉眼泪。 她在书房外站了许久,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偏在这时候,谢衡之起身朝窗边走来。 亦泠眼巴巴地再次走上前。 “谢——” 可她刚开了口,却见窗边那道黑影抬手揭开纱罩,熄了烛火。 灯灭了。 整个书房黑了下来,再看不见谢衡之的身影。 恰逢一股寒风吹来,亦泠倏然打了个寒战。 什么委屈与憋闷全都消散,只剩眼前一片黑漆漆的绝望。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发展至此,从来不在她的控制中。 商氏和呼延祈的过往如假包换,谢衡之都知道。 如今呼延祈还羞辱到谢衡之脸上来了,他没理由吃这个亏。 当他灭了灯的那一刻,亦泠便确定他的态度了。 太多被抛弃的经历早在亦泠心中生了根,这种时候,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整个人都被那些熟悉的绝望包裹着。 在她什么都没做错的时候,她的亲生父母尚会选择抛弃她。 何况现在于谢衡之而言,“她”的所作所为全是奇耻大辱。 思无涯 第87节 再者,圣上还许了他泼天的富贵。 亦泠一步步朝后退,最后看了漆黑的书房一眼,毅然决然地往寝居走去。 - 这一夜,林枫院虽然安静,却并不平静。 天凝地闭的时节,无论是书房还是寝居都没有任何动静,两边的下人们也互不知情,不知主子们究竟在做什么。 虽说往日他们两个也时不时闹情绪,但这一回,人人都看得出情况不一样。 里里外外都万籁俱寂,谢衡之的思绪却并没有因此而清晰。 他分明都知道的。 在迎娶商亦泠之前,他就知道有这么一个男人的存在。 成婚之后,商亦泠成天以泪洗面,思念成疾,他也都看在眼里,却从未放在心上。 毕竟他毫不在意自己这个小师妹究竟爱着哪个男人。 可是有些事情好像在悄然中发生了变化。 她落水之后性情大变,谢衡之看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竟会无可抑制地在意那些过去。 洗手与他做羹汤,亲手缝制新衣,为他挽发冠绣香囊,桩桩件件,都像刺扎在他心里。 甚至,她手臂上那道疤痕明明白白地昭示着她曾经为了和那个男人私奔做出了多大的决心。 就那么爱吗? 一个蠢笨不堪得意忘形的莽夫竟值得她为之不顾一切私奔? 如今知道他为了权势已经求娶他人倒是知道后悔了。 当初那你侬我侬的两年时光竟一点没看穿这个人? 商大才女眼光也不过如此。 熄了灯的书房没有一丝声响,这便让谢衡之的气息声格外明显。 他坐在书案前,尝试了许久都无法平息呼吸的力度。 这时,他瞥见桌上的和田玉臂搁,抬手就撂了下去。 听到清脆的响声,他终于闭目,长呼一口气。 - 天际刚透出一丝光亮,晨雾还未消散,院子里几个婢女已经开始洒扫。 利春快步进来,瞧见了站在书房外头的刀雨,眼下一片青黑。 “你值了个大夜?” 刀雨点头。 利春不由得往书房里看去,压低了声音问道:“大人一晚上没睡?” 刀雨还是点头。 思忖片刻,利春说:“你先去歇着吧,我随大人去京郊查看雪灾的情况。” 刀雨走后,利春本要抬手敲门,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别过头理了理自己的仪容。 这种岌岌可危的时候,他可不想上赶着给自己找麻烦。 等到确认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毛病,利春总算敲响了书房的门。 许久,谢衡之的声音才传出来。 “进来。” 利春一听这声音就知道大事不妙,在门口给自己打了一会儿气才推门进去。 “大人,”他朝书案望去,“时候差不多了,该出发去京郊了。” 谢衡之端端坐在书案后,衣服还是昨日那件,可见确实没有合过眼。 不过他脸上倒看不出来什么,无非是气色差了点儿。 “昨夜呼延祈那边有没有动静?” 谢衡之突然问道。 利春:“没有,他们回了驿馆就老老实实地。” 谢衡之又问:“宫里呢?” 这问的就是龙椅上那位了。 利春不敢随意措辞,谨慎地说:“今早圣上倒是没有像往常那样诵持功课。” 谢衡之闻言,并没有说话。 诚如呼延祈所说,若圣上当真确信是他们胡拔在挑拨大梁和赤丘,那他昨晚就不会毫发无伤地离开皇宫。 谢衡之也没想过能将胡拔一击毙命,他要的只是圣上的疑虑。 显然,眼下已经到了他因势而动的时候。 沉默半晌,谢衡之站了起来。 取下挂在一旁的大氅,大步朝外走去。 利春连忙跟上。 踏出书房时,却见谢衡之脚步停下,往寝居望去。 那里灯火通明,曹嬷嬷和锦葵都候在外面,瞥见他的时候两个都心虚地缩起了脖子。 利春不知谢衡之在想什么,许久之后,他终于收回目光。 “进宫。” - 因仁乐帝修道喜静,太一宫饲养的活物虽多,却常常鸦雀无声,让人踏入便感觉到一股诡谲。 谢衡之早已习惯了这里的氛围,进入正殿时,内里静幽幽的,只点了极少的灯。 前方宝座上传来低沉的声音。 “来了?” 谢衡之垂首,朝着宝座上的仁乐帝躬身行礼。 仁乐帝斜倚着扶手,只抬了抬下巴。 “免礼。” 待谢衡之站直了,座上的人抬眼端详着他的神色。 许久,才道:“你既然来了,孤也想听听你的意思。” 谢衡之垂着眼睛,恭顺不言。 仁乐帝便起了身,负手朝窗边踱去。 “你认为赤丘之事,胡拔参与了几分?” 谢衡之道:“臣不敢断言。” 他的回答,也正是仁乐帝犹豫未决的根源。 仁乐帝说:“若此事的确是胡拔挑拨为之,那断不可轻信。” 即便那呼延祈昨夜在绥桐殿指天发誓,解释之言也不足以洗清嫌疑。 转过身,看向谢衡之,又道:“可若此事当真与他无关呢?” 岂不是因为错误的判断而丧失了攻打北犹的机会。 窥私之欲人人有之,呼延祈想一探究竟,也并不一定代表他有歹心。 谢衡之明白仁乐帝就是摇摆于此。 甚至,他更倾向于赌一把。 “圣上。” 谢衡之上前一步,拱手道,“眼下恐是赌不起。” 仁乐帝闻言,果然沉下了脸。 这不是他想听的回答。 迎着仁乐帝的目光,谢衡之沉声道:“北犹气候恶劣水源匮乏,我军若远征,军需粮草消耗巨大,一旦供应不上,集结的军队必然饱受饥寒士气大减。若再遇飞沙走石天气变化,遇熟悉地形的北犹埋伏,我军毫无还手之力,必将损失惨重。” 谢衡之说到此处,仁乐帝脸色已经越发难看。 他转头背对着谢衡之,久久不言。 谢衡之又道:“再者北犹游牧为生,天生善战。即便是沟壑险道之中,他们骑射依然如在陆地一般准确,我军眼下根本没有强悍的骑兵可与之一战。” 当一个帝王燃起了开疆拓土的雄心,无异于一头雄狮瞄准了肥美的猎物。 此时在他面前进行客观的利弊分析不仅毫无作用,反倒像是泼油救火。 仁乐帝虽然背对着谢衡之,但整个大殿内已然处于一点即燃的氛围。 就在这时,谢衡之话锋一转,又道:“但圣上北伐的宏图,并非不可实现。” 面对着墙壁神像的仁乐帝眼睛一亮,忽然转过身看向谢衡之。 谢衡之接着说道:“只要圣上给臣时间谋划,臣必肝脑涂地,助圣上一展宏图。” 这些年君臣二人积累的信任让仁乐帝听到谢衡之所言便已经激动难耐,他立刻问道:“你当如何谋划?” “征战如治病,无非对症下药。若圣上放权,臣即刻起便部署边塞城池,开辟粮道和水道以供军需。光增兵役征召,扩充骑兵,再设立骁骑将军和轻车将军等将领整军经武,培养不输于北犹的常备骑兵。” “同时向内收买分化北犹的各族势力,向外广交北夷诸国,以牵制孤立北犹。” “期间逐步深入,打通垅孚山脉,占领北犹东面三郡,以断其左右臂。” “假以时日,”谢衡之步步上前,一字一句道,“必将荡平北犹。” 思无涯 第88节 大殿内悄然无声。 话音落下许久,仁乐帝才开口道:“爱卿所言不过是纸上谈兵,孤如何信得?” 第51章 天色已晚,万籁俱寂。 这座雅致的府邸像镶嵌在余晖里的一幅古画,生动却安静。 往常这个时候,亦泠应该在百无聊赖地翻着话本子,等着下人布好晚膳唤她享用。 然而此刻,曹嬷嬷和锦葵已经踏上了回乡路,寝居里冷冷清清,独留亦泠一个人。 谢衡之自清晨进了宫,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 没有消息也就没有希望。 结局已经显而易见,亦泠心知自己不能再侥幸期待着什么。 昨夜他的态度还不够明显吗? 利益当前,他必然会为了王位把她嫁去胡拔。 于亦泠而言,她无力反抗,这是一条必死的路。 既然如此,她绝不让谢衡之坐享其成,要死就一起死! 唯一遗憾的便是自己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最后还是无法在独善其身的情况下复仇,只能落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唉,早知如此,她就该在死而复生的第一天就取了谢衡之狗命。 好在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谢衡之对她应该没什么戒心。 等她用迷药放倒了他,要杀要剐岂不是由她说了算。 每每思及此,亦泠浑身就像着了火一般灼烫,连呼吸都由不得自己控制。 再想到当真要动手杀人,她的后背又止不住地流汗。 为了防止棋差一招,她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着自己准备的东西有没有差错。 如此一整日下来,谢衡之还没露过面,亦泠已经快被自己折磨得筋疲力尽。 她虚弱无力地躺在罗汉榻上,闭着眼睛深深吸气,试图让自己的身心都平静下来。 谁知这一闭眼,竟就睡了过去。 等她惊醒过来时,檐下的灯已经全都亮起,天也已经黑透了。 与此同时,外头也响起了脚步声。 谢衡之回来了! 亦泠几乎是榻上跳起来的,仓皇地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做好了万全准备,唯独忘记了最关键的下药。 初次作案,还是经验少了! 她只好一边屏住呼吸注意着外头的动静,一面将迷药掏了出来。 亦泠浑身都在颤抖,手指也不受控制,半晌才拆开纸包。随着谢衡之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她索性将一整包药粉全都倒进了水杯里,然后用袖子囫囵擦了擦桌面,随即朝窗下罗汉榻扑去。 谢衡之推开门的一瞬,亦泠恰好坐到了榻上。 因谢衡之两个晚上没回寝居来,亦泠本就虚弱不堪,几乎是吊着一口气才能站起来。 如今她正偷偷摸摸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更是害怕得快失去了所有知觉。 坐下来时,她的心跳声震耳欲聋,一度怀疑谢衡之都能听见。 好在门后便有一面屏风。 等谢衡之绕过来时,亦泠虽然绷紧着身体,但她已经别开了脸,得以掩饰自己的神色。 谢衡之走路本来就轻,屋子里又铺着柔软的地毯,更听不见脚步声。 他没说话,也没继续朝里走,而是将篮子随手放在桌上。 正巧瞥见桌上有一杯冒着热气的茶,他便坐了下来。 在这安静的屋子里,连呼吸声都格外明显。 亦泠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动静,扭头去觑谢衡之,却觑见他……手里的茶杯。 这人怎么进屋话都不说一句就喝水! 亦泠的心快跳出了嗓子眼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举杯欲饮茶。 可就在他的嘴唇触碰到杯沿时,亦泠却忽然出声:“等——” 听到她的声音,谢衡之果然扭头看过来。 亦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住他。 昨夜里她分明已经想好了要和他玉石俱焚,还给了一大笔钱遣走了曹嬷嬷和锦葵,以防连累她们。 怎么就差临门一脚了,她还是不敢跨出那一步。 在谢衡之的注视中,亦泠心慌意乱,连忙移开了视线。 瞥见桌上放着的篮子,她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结结巴巴地问:“那、那是什么?” 谢衡之随着她的目光往篮子看去。 “丫丫给你的柿子,我顺路带了回来。” 什么柿子不柿子的,亦泠满脑子都是自己即将杀人的恐惧,看到谢衡之又要喝水,她张口又问:“丫丫是谁?” 看着目光呆愣的亦泠,谢衡之默了默,还是一字一句道:“你的小姑子。” “……哦,小姑子啊。” 亦泠碎碎念完,再抬头看谢衡之,对上他平静的目光,十分不理解。 不是,都火烧眉毛了,他怎么还在这里小姑子小柿子的? 就因为烧的不是他的眉毛吗? 现在亦泠没有心思想别的,只求一个痛快。 于是谢衡之再次端起茶杯时,亦泠径直开口道:“说吧,打算让我什么时候出发?” 谢衡之闻言,端着瓷杯的手指动了动。 “出发去哪里?” 还装! 亦泠攥紧了拳,咬牙切齿道:“不是要我去胡拔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去胡拔?” 他声音里否定的意味太明确,反倒让亦泠觉得自己听错了。 “不、不是已经决定要我嫁给呼延祈?” 谢衡之直勾勾地看着亦泠,轻启唇,声音也低沉。 “做梦。” 仅仅两个字,像一记闷雷炸响在亦泠耳边,震得她晕头转向,久久回不了神。 “你的意思是……我不会被送去胡拔了?” 事情已成定局,谢衡之看向亦泠的眼神里也没了任何猜测与探究,只剩坦然,“你是我三茶六礼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怎么可能让你再嫁他人?” 见亦泠愣着,他轻叹了口气,说得明明白白。 “我本就从未想过要让你嫁去胡拔。” 亦泠还是怔怔看着谢衡之,连眼睛也忘了眨。 她这么怕死的一个人,分明应该为自己的虚惊一场而庆幸,甚至喜极而泣。 可此刻,她心里却因他话语里的笃定而阵阵颤动。 “为、为什么?” 她起身,一步步朝谢衡之走去,满眼的不可置信,“你不是说,圣上要封你为王,只要你把我送去胡拔……” 谢衡之并不打算回答她的问题。 当初娶她的时候满脑子盘算着利益,如今却要为了留下她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这本就是他无法解释的事情。 他沉默地坐着,端起面前那杯放了许久的茶水。 已经送到嘴边了,还呆站在他身旁的亦泠忽然眨了眨眼,思绪还没理清,她的手已经抬了起来—— 轻轻一撂,就僵硬又准确地打翻了谢衡之的茶杯。 没有丝毫预警,甚至都没有说一个字,茶水霎时间就全都洒到了他的衣襟上,一滴不漏。 谢衡之:“……?” 对上谢衡之的眼神,亦泠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她看着全洒了的茶水,又看了看谢衡之,脑子里空白一片。 “水、水凉了。” 随着话语的落下,后怕席卷而来,亦泠捧上茶壶拔腿就走。 “我去给你换一壶水。” 刚一转身,谢衡之的声音又突然响起。 “明日一早,圣上就会下旨命呼延祈离开上京。” 亦泠的脚步顿住,目光微动。 片刻后,她转过身,不明所以地看着谢衡之。 思无涯 第89节 “到底发生什么了?” 谢衡之仿佛没听见亦泠的话,自顾自继续说道:“此番离京,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踏足大梁的机会。” 这么严重? 亦泠惊讶地问:“他惹怒圣上了?” 谢衡之还是那副充耳不闻的模样。 冥冥光下,他一步步逼近亦泠,无形的威压将其笼罩得严严实实。 “你要去送送他吗?” 亦泠:“?” 即便谢衡之什么都没透露,可亦泠又不傻。 他的言外之意都快写在眼睛里了,亦泠怎么会自掘坟墓。 “我送他做什么?他是什么身份值得谢夫人亲自送行?” 话音落下,亦泠明显感觉到那股来自谢衡之的威压消散了。 不过他的神情依然没有明显的变化,只是抱起双臂,偏过头,目光轻轻落在亦泠脸上。 盯着她看了会儿,他才噙起一抹明显的笑,轻声道:“说得也是。” - 逃似的离开寝居后,亦泠没能走几步,双腿就软得支撑不住。 幸好一旁的婢女眼疾手快上来扶住了她。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亦泠没说话,在婢女的搀扶下坐到了廊下的鹅颈椅上,这才摆摆手。 “我没事。”她把茶壶交给婢女,又道,“水凉了,去换一壶热的。” 婢女接过茶壶,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亦泠却一动不动地坐着,待阵阵寒风刮得她彻底清醒,才长长呼了一口气。 活了两辈子,她所受的惊吓都比不上方才和谢衡之待在一块儿的半刻钟。 眼下暂时脱离了险境,亦泠的心绪逐渐平静,头脑也清晰了起来。 她还清晰地记得昨夜里谢衡之那冷漠的神色,显然是无法接受自己的妻子曾和别的男人海誓山盟。 且圣上也许了他泼天的富贵,只要他把妻子嫁去胡拔。 换作任何一个男人,恐怕都知道该怎么选择。 一夜之间,却峰回路转。 她不仅不必嫁去胡拔,圣上还会下令将呼延祈逐出上京。 唯一的可能……便是呼延祈做了什么惹怒了圣上! 一定是这样。 亦泠的双眼越来越亮,连身体也坐直了起来。 难怪谢衡之始终不愿意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想必他也恼怒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若真是如此,亦泠觉得自己果然是吉人自有天相,命不该绝! 来来往往忙碌的奴仆总忍不住偷偷觑着亦泠,不明白这大冷天的她怎么一个人坐在外头。 亦泠对这些好奇的目光毫无知觉,恨不得立刻去烧香拜佛。 也是在这个时候,利春捧着一个漆盒脚步匆匆地走来,面色凝重,竟没注意到门外廊下的亦泠。 他走到寝居外,敲了敲门,随后便得令进去。 不消片刻他便出来了,手里空空如也,显然是把东西放下了。 亦泠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利春。 直到他快踏出那道月洞门,亦泠才恍然回神,连忙叫住了他。 “利春!” 利春根本没发现亦泠在场,又见她神神秘秘的模样,便也快步走过来,低声问:“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亦泠问:“你刚刚拿了什么东西?” 利春犹豫片刻,还是如实答道:“……属下不知,是呼延王子让人送来的。” 又是那个呼延祈? 如果真如谢衡之所说,呼延祈明日就会被逐出上京,他为何还要送东西来谢府? 亦泠的心跳又陡然加快,小心翼翼地问:“大人不是说他明日就会被逐出上京吗?如今送东西过来,可是又有什么变故?” 利春一听便知道亦泠在担心什么。 “夫人您别担心,管他想做什么,都是垂死挣扎罢了,明日一早他便得立刻上京,兴不起什么风浪了。” 听到利春也如此笃定,亦泠不由得越发好奇今日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她也知道利春是谢衡之的心腹,有些话不能问得太直白,便试探着说道:“你为何如此肯定?毕竟夜长梦多,万一……” “哪还能有什么万一。” 利春脑袋歪歪地垂着,说道,“圣上所图不过是将北地收入囊中,才意欲和胡拔联手。如今大人挺身而出担下了一切,圣上还何须借他胡拔之力?” 这听着怎么不像是亦泠想的那样。 “大人他……担下什么了?” 利春闻言,诧异地看向亦泠。 这么大的事,她竟然一无所知吗? 利春看看屋子里,又看了眼亦泠。 一时间,不知自己该不该说出真相。 作为下属,他本就不该多言。只是事情发展至此,已经完全超乎了他的预料。 纵然他也认为男子汉大丈夫不该牺牲自己的妻子来换取功名,可谢衡之所做之事,却是完全断了自己的后路。 当真就没有各退一步的法子了吗? 沉默许久,利春还是开口道:“大人在圣上面前立下了军令状,无需胡拔助力,五年内他会筹谋攻下北犹。” “所以夫人,您就放心吧。”利春牵强地笑了笑,“大人绝不会让您身陷险境的。” “……什么?” 在亦泠目光凝滞的瞬息间,所有的揣测荡然无存。 随之而来的,是截然相反的真相带给她的震惊。 “军、军令状?” - 利春有事在身走得匆忙,留亦泠像一尊石雕立在廊下。 直到婢女们捧着菜肴鱼贯而入,布好了晚膳,才出来寻亦泠。 “夫人,大人唤您用晚膳呢。” 亦泠如梦初醒,看向半开的门,眼里像蒙了一层雾。 她一步步走过去,一墙之隔,已经能感觉到谢衡之的存在。 正因如此,她反而不敢跨进去。 又在门外站了许久,连下人们都经不住投来好奇的目光,亦泠终于进了门。 屋子里灯光温暖明亮,桌上的菜肴也色香味俱全。 谢衡之像往常一样坐在桌前,已经先动了筷箸。 亦泠盯着他的侧脸看了许久,直到他抬起头。 “你不饿吗?” 亦泠没有说话,慢腾腾地坐了下来。 那个黑色漆盒便摆在桌上。 亦泠看了一眼,问道:“他送了什么东西过来?” “我还没看。”谢衡之漫不经心地说,“你要打开看看吗?” 其实亦泠已经不好奇呼延祈送来了什么,但谢衡之这么说,她还是打开了盒子。 里面东西不少,有穿心盒、金三事,汗巾和茄袋,还有她亲手绣的缎子护膝、荷包。 件件样样,都在昭示着二人曾经的浓情蜜意。 亦泠已经不想去揣测呼延祈的用意是什么。 她看了一眼,便面色沉静地合上了盒子。 谢衡之问:“什么东西?” “不重要。”亦泠淡声道,“一些小玩意儿。” 谢衡之便没再多问。 反倒是亦泠,看着谢衡之的侧脸,渐渐出了神。 他的吃相斯文,胃口却不差,津津有味地吃着饭,也不催她,和往常的每个傍晚并无区别。 若不是亲耳听到利春说了军令状的事情,亦泠很难相信眼前这个男人已经背负上了千钧重负。 许久,亦泠忽然开口道:“利春说,今日你在圣上面前立下了……” 那三个字过于凝重,亦泠无法轻易说出口。 思无涯 第90节 “立下了……军令状?” 谢衡之姿态未变,甚至都没抬头看亦泠一眼。 只是眼神沉了下来,将嘴里的食物咽下,才说道:“没错。” 如此石破天惊的事情,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像是家常小事。 亦泠看着他,久久无法置信。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放下碗筷,转而端起汤碗,搅动着里面的汤匙,“你不相信?” 亦泠不是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 她只是不相信有人会为了她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仅仅是为了她。 “若是无法攻下北犹,你岂不是满盘皆输连命都保不住?” 谢衡之终于抬眼看向亦泠,却是不答反问:“你不是不想去胡拔?” 亦泠愣愣地点头。 他又问:“你想不想留在我身边?” 亦泠不知自己是怎么稀里糊涂走到这一步的。 当谢衡之问出这句话时,她也只能回答—— “……我想。” 那就对了。 今日在面对帝王的施压时,谢衡之脑海里浮现的只是亦泠的面容,而非封王封侯的荣光。 纵然婚嫁并非她所愿,纵然她心里有别人的影子,但她终究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为人夫者,他绝不可能牺牲她去换取开疆拓土的功名。 他虽改变不了过去,却能把握未来。 既然他确定亦泠不想去胡拔,她想留在他身边—— 他紧紧看着亦泠,以寻常而又从容的语气说道:“那我就担得起这个风险。” 寒夜寂寂,鸦雀无声。 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亦泠心里仿佛有千万只蝴蝶在振翅。 这分明是门窗紧闭的屋子,却不知从哪吹来了风,吹起一阵阵涟漪,久久无法平静。 第52章 在气氛微妙到让亦泠无所适从的时候,她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下意识地去抓筷子。 但手指在这个时候完全不听使唤,筷子握得一长一短不说,还半晌夹不起一片青菜。 直到对面的人将她想夹的那一片青菜夹到了她的碗里。 亦泠再次抬起头,看着一言不发低头吃饭的谢衡之,终于陷入了彻底的僵硬中。 他到底图什么呢? 难道就因为他是她空有名头的丈夫? 可是他明明知道商亦泠对他没有半分情谊。 而此时坐在他眼前的女人—— 不会吧…… 不会吧??? 一个曾经被亦泠否定的猜测再一次出现在她脑海中。 而这一回,答案来得过于明确,反倒让亦泠自个儿就急于找证据推翻。 她怔怔看着眼前的男人,心里的震动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愈演愈烈,震耳欲聋。 不,肯定不是这样的。 谢衡之就是一个极其护短的人。 即便是谢府里的一只狗,谢衡之也不会让人夺走。 总不能以此说明他喜欢上了一条狗吧? 对,只是占有欲作祟而已。 哪个男人能容忍他人明目张胆来夺妻? “不饿吗?” 在亦泠惊惶失措的时候,谢衡之忽然开口转移了话题。 亦泠的反应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也没想过要她给出什么回应。 “饿啊,怎么不饿。” 亦泠也急于逃避,立刻埋头吃起了饭。 这种时候,进食只是亦泠掩饰情绪的手段,哪儿还顾得上什么斯文吃相。 她看着只是小嘴一张一张的,实际上恨不得略过咀嚼这一步直接生吞。 就这么吃了好一会儿。 忽然间,亦泠脑子里闪过另一件事。 她又猛然抬起头,双腮鼓鼓,眼睛也瞪得圆滚滚的—— 差点忘了,被她遣走的曹嬷嬷和锦葵已经踏上了回江州的路。 得赶紧把她们截回来! ……还有她的钱! 不想亦泠还没开口说出来,谢衡之就看出了她的想法,低头嗤笑了声。 “等你想起来,人都到江州打个来回了。” - 第二日一早,曹嬷嬷和锦葵便被刀雨带了回来。 不得不说这一老一少看着平平无奇,跑起路来是真能跑,还带着一只小狸猫呢,竟也一夜之间翻山越岭出了京界,刀雨一个习武之人快马加鞭大半宿才追上。 回到谢府时,两人发丝凌乱衣衫沾泥,脸上还蒙着一层灰 明明才分离了一天一夜,与主仆三人而言却是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 一见了面,曹嬷嬷就扯着嗓子嗷嗷地哭了小半个小时。 刚开始亦泠还很是感动,后来就有点烦了。 “行了,非要哭就去大人面前哭。” 哭声戛然而止。 曹嬷嬷用手背抹了眼泪,又张望着四周,小声问:“夫人,那个胡拔人真的走了吗?” “走了。” 亦泠说,“今日天不亮就走了。” 他走的时候,上京又下了一场雪。 一如他来的时候,悄无声息,不留痕迹。除了皇室与那几个重臣,其他人甚至都不知道胡拔王次子在这个冬日踏足过上京。 知道了这些,曹嬷嬷和锦葵心里的石头才算真正落了地。 昨日亦泠将她们赶回江州,嘴上说的是嫌弃她们不够机灵,其实她们明白,亦泠是在给她们一条活路。 不然她们两个奴仆去了胡拔,那可真就是一眼望得到头的绝路。 好在一切又回到了正道,她们不用备受良心煎熬地回江州去,亦泠也不必去胡拔受苦了。 只是曹嬷嬷不知道事情怎么一夜之间就急转弯了。 思来想去,能有这回天转地之力的人也只有一个。 “夫人,”她问,“……是大人不同意将您送去胡拔吗?” 倒也确实是这样。 亦泠点头,也不想多解释。 “奴婢就说大人肯定舍不得夫人的!”锦葵哭唧唧地喊了起来,“大人待夫人那么好,他心里有您,肯定不会把您送去胡拔的!” 亦泠本就因为此事愁绪如麻,一晚上大气不敢出,连睡觉都蜷成虾米缩在床角,就怕一个眼神就让谢衡之这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按捺不住跟她挑明。 好不容易熬到了谢衡之早上入宫,她才如释重负。 结果她憋了半晌,锦葵倒是在大庭广众一股脑嚷了出来。 尽管四周的婢女们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看,亦泠还是感觉到自己脸颊火烧火燎的。 “好了好了,你们去休整休整,别在这里哭哭啼啼了。” 打发走了二人,亦泠终于坐了下来,长舒一口气。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但愿谢衡之只是一时兴起,可别真的对她情根深种啊。 到时候搞得全天下都认定她和谢衡之情投意合恩爱缱绻,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就在这时,前院里突然来人,说东宫里的逢渝姑姑来了。 亦泠:“……” 思无涯 第91节 这些日子因沈舒方病着,很少来谢府走动。 眼下这个节骨眼儿却突然派了人来,亦泠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没由来的预感。 沈舒方怕不是……也来打听这件事的吧? 不过毕竟是东宫,亦泠可没胆子怠慢,连忙让人把逢渝请了进来。 一踏进屋子,逢渝便笑吟吟地朝亦泠行礼。 “今早上刚下了雪,天气正冷着,夫人一切可好?” “都好。” 亦泠问,“娘娘呢?身子还好吗?” “娘娘也好多了,只是许久未见夫人,甚是想念,所以特意在东宫备好了茶水,等着夫人一同赏雪呢。” 亦泠:“……” 果然。 - 东宫的八音湖里有一长堤,沿岸种满了落叶乔木。 长堤尽头是一座四角攒尖顶小亭,屋顶覆盖着碧瓦,飞翘的亭檐下立着四根白玉圆柱。 平日里此处景致只算得上普通,沈舒方是瞧不上的。 但一遇上雪后天,长堤的参天乔木枝干上挂着皑皑白雪,映在通透的天幕里,看着就别有一番旷达。 亭子里烧着上等的银霜炭,桌上也架着精巧的小炉,亦泠和沈舒方相对坐着,也不觉得冷。 但亦泠知道沈舒方今日找她过来并非当真要与她赏雪,所以每当沈舒方想要问出那件事时,亦泠就千方百计岔开话题。 她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硬是没歇一口气,就为了不给沈舒方开口说话的机会。 于是。 一个多时辰后,沈舒方连亦泠那个陪嫁婢女锦葵家里二舅姥爷的孙媳妇为什么赖在娘家不肯回婆家的原因都知道了。 沈舒方:“……” 听完这些,沈舒方脑袋瓜子嗡嗡的,亦泠也终于累了。 喝口水吧。 就在亦泠的嘴唇刚刚碰到茶杯时,一直没机会说话的沈舒方冷不丁开口道:“所以,谢衡之真的为了你在圣上面前立下了军令状?” 亦泠:“……” 白干。 她闭了闭眼,喝下一大口茶水,许久,才抿着唇点头。 “……嗯。” 沈舒方听到这个肯定的回答,捂住胸口“啊”一声。 今日她从皇后口中得知此事,原本还不相信,以为是皇后夸大其词。 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那你快与我说说,谢衡之怎么又改了主意?”她迫不及待问道,“可是你使用了什么妙计?” 亦泠原本以为沈舒方和曹嬷嬷锦葵一样,开口便是那些听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的说辞。 没想到她却觉得是亦泠用了什么手段才让谢衡之回心转意的。 这使得亦泠也扪心自问起来。 难道当真是因为她曾使用了什么妙计? 可回忆了半晌。 亦泠:“……我曾指着他的鼻子,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让他幡然醒悟?” 沈舒方:“啊?” 亦泠又说:“……抑或是,我放言威胁他,若是把我送去胡拔,我也不会让他有好下场,吓到他了?” 沈舒方:“呃……” 亦泠倾身靠向沈舒方,郑重其事地问:“娘娘,您觉得是哪条妙计起了作用?” 沈舒方:“……我看都不是。” 亦泠:“那……?” 沈舒方上下打量亦泠一眼,转头迷茫地看着光秃秃的湖面。 然后目光又落到亦泠身上,把她从头到脚再打量一遍。 “……那只能是美人计了。” 亦泠:“?” 她立刻站了起来,激动地说:“不可能!我可从未用过这种手段!” 沈舒方看了她一眼,笑道:“我的好姐姐,你光是站在那里,就是一出美人计了。” 亦泠:“……” 没辙了。 沈舒方不会明白,脸还是那张脸,但人不是那个人了。 而沈舒方说完这些,凝神一想,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一定是喜欢上你了,你可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亦泠:“……” 这月亮不见也罢。 “娘娘,您或许是想多了。” 沈舒方原本以为亦泠会因得偿所愿而欣喜若狂,却没想到等来的是这个反应。 看似好像不愿意承认,仿佛在抗拒着什么。 她为何这么没有自信?是曾经受到过什么伤害吗? 抑或又是谢衡之这个人太沉默寡言,从未将情谊宣之于口,所以她才不肯相信? 就在沈舒方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她余光一瞥,双眼忽然亮了。 “哎呀!说曹操曹操到!” 亦泠顺着她的目光扭过头,一看便瞥见了铺满雪的长堤上,谢衡之正阔步而来。 厚重的大氅罩在他身上丝毫不显臃肿,反倒如雪中松柏,清瘦而挺拔。 亦泠看着他的身影出了片刻的神,眨眼间,人已经站在了阶下。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谢衡之先看了亦泠,随即才朝沈舒方躬身行了一礼。 就在两人目光相撞的那一刻,亦泠心头猛然跳了下,连忙转过头,不再看他。 他是有千里耳么? 怎么正在说他他就来东宫了。 刚这么想着,沈舒方便问出了口。 “谢大人不必多礼。”她笑吟吟地说,“谢大人过来是所为何事?” 雪后的天不怎么刮风,亭子附近也人烟罕至,空寂静穆。 是以谢衡之的声音便格外清晰。 “天色不早了,臣顺路接亦泠回家。” 听到这句话,亦泠那股不祥的预感又来了。 果然,下一刻,端庄的沈舒方便悄悄伸手扯了扯亦泠的袖子。 明明什么都没说,可这个小动作反而让亦泠越发难为情,生怕被谢衡之看见,明白她们两个在表达什么。 于是亦泠便不着痕迹地抽出了自己的袖子。 手里一空,沈舒方瞥了脸颊涨红的亦泠一眼,忽然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对谢衡之说道:“谢大人进来说话吧。” 亦泠:“?” 等等,让他进来做什么? 谢衡之也有同样的疑惑。 不过他抬头看了眼坐在亭子里的两个女人,倒没多问,踏上台阶走了进来。 “娘娘有事要吩咐?” “倒也没什么要吩咐的。”沈舒方说,“只是本宫方才与你夫人闲聊,本宫说大人你此番力挽狂澜,耗费如此多的心力解局,都是因为你对她用情至深,是这样的吗?” 亦泠:“…………” 早知道她刚刚就该继续讲曹嬷嬷家的二伯是如何教会看门狗晾晒衣服的故事也不该让沈舒方开口! 事到如今,亦泠只好出来打太极:“当然是为了顾全大局,毕竟——” 沈舒方:“你闭嘴。” 随后伸出纤长的食指点了点谢衡之,“你来亲口告诉她,是不是这样?” 谢衡之:“……” 见谢衡之不出声,沈舒方真是着急。 她自己可以姻缘不顺,但她见不得别人明明两情相悦却要因为不把话说明白而耽误了美好姻缘! “谢大人你说话呀,是不是本宫说得这样?” “爱要大声说出来!” “……” 思无涯 第92节 亦泠闭上了眼。 片刻后。 “是的。”谢衡之看向闭着双眼的亦泠,“臣对夫人用情至深。” “……” 亦泠从精神上彻底离开了这个地方。 第53章 八音湖的长堤不过十余丈,亦泠却觉得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皑皑白雪铺了满地,两侧的乔木枯枝挂着霜条,显得这条长堤越发酷寒寂寥。 这一路上,谢衡之也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甚至连看都没多看亦泠一眼。 若非他身上淡淡的松香总飘到她的鼻尖,亦泠几乎都感觉不到这个人的存在。 于是她忍不住偷偷瞄了谢衡之几眼。 迷濛的飞雪中,他的轮廓越显凌厉,反倒是眼神多了几分朦胧,让人看不透彻。 很难想像,这个男人一刻钟前才在沈舒方面前顺势承认自己的心意。 虽然听着很有敷衍打发沈舒方的嫌疑,但那未必不是他的真心话。 以至于亦泠像被冰冻住了,连迈腿走路都十分僵硬。 怎么反倒是谢衡之,看着像是无事发生的模样。 既然这样,亦泠觉得自己也必须沉住气不主动开口,方显得她云淡风轻稳如泰山,是见过大场面的人。 于是亦泠把脸一沉,和谢衡之摆出了一样的表情。 顷刻间,这天气好像更冷了。 没人注意到途径的宫人们纷纷退避三舍,远远瞧见谢衡之背影然后兴冲冲地打算去打个招呼的内阁同僚在看见夫妻俩脸色的那一刻也选择了绕道走。 直到走出了宫门,看见停靠在外头的两辆马车,亦泠虽然神色依然没变,脚下却不自觉地迈起了小碎步。 偷偷侧头往后瞥了眼,见谢衡之没跟上来,亦泠步子便迈得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着奔向了自己的马车。 钻进车厢的那一刻,她几乎是整个人瘫在了软枕上,两手分别举在腮边扇着风。 锦葵忙着帮亦泠解开领口的披风细带,手指不经意碰到了她的脖子,“哎呀”一声,“就这么一段路,怎么还出汗了?夫人这么累吗?” 亦泠警惕了一路,也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紧张,只好当作没听见,不搭理锦葵。 反正她已经暂时不用面对谢衡之,以后的事情就以后再面对吧。 刚这么想着,车厢的门突然被人打开。 亦泠惊诧地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谢衡之坐进了她的马车。 本来还算宽敞的车厢因为他的到来显得有些拥挤,锦葵什么都没说,自个儿就出去了。 留下亦泠和谢衡之相对而坐。 不是,他自己有更大更宽敞的马车不坐,来和她挤? “你不坐你的马车?” 谢衡之坐在亦泠对面,低头整理着衣袍,并未看她。 “这辆马车不姓谢?” “……” 这话便堵得亦泠哑口无言了,但看着谢衡之当真要在这马车里安坐下来,她浑身都泛起了一股细密的不自在。 慌张之下,她灵机一动,开口道:“我听说今晚东市有集会,我打算去逛逛的。” 谢衡之闻言,抬眼看了过来。 怕他听不出话外音,亦泠又说道:“你不会想一起去吧?” 话是脱口而出的,懊恼是接踵而至的。 她措辞还是太婉转了,万一他顺势而为,承认自己就是想贴上呢? 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于是亦泠抿紧了唇,忐忑地盯着谢衡之。 谢衡之没急着回答,只是细细地打量亦泠。 目光相对中,亦泠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在这场心知肚明的小较量中败下阵来。 谢衡之想做什么,哪儿容得了她拒绝? 这时,她却听谢衡之说道:“你放心,我不得空。” 说完便起身离开了马车,带起了一阵凉飕飕的风。 厢门关上的那一刻,亦泠才反应过来。 车厢顿时又变得空荡荡,亦泠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望着车厢门出了神。 - 亦泠到了东市,才意识到今日是小年。 前几天为了呼延祈的事情提心吊胆,整个谢府都笼罩在阴云之下,谁还有心思惦记节日。 如今亦泠走在东市的集会里,耳边敲锣打鼓笙歌鼎沸,入目之处火树银花披红挂绿,她却始终提不起兴致,走马观花地看着一路的热闹。 时不时地,她总想起方才谢衡之离开马车时的脸色。 倒也不是害怕,就是有一股亦泠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没由来地萦绕在她心头。 好在小年的集会实在热闹,自入冬后,家家户户天一黑就闭了门,今夜都齐齐开张,吆喝着年关前最后的买卖,还有不少散户在道路旁支起了摊。 不过亦泠本就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出来,对这些东西也没有丝毫兴趣,只是走马观花地打量着上京又在时兴什么零嘴,热衷什么玩乐。 奇怪的是,今日是小年不是元宵,集会上怎么这么多提着花灯的女子? 正好奇着,一直本本分分跟在亦泠身后的锦葵突然拽着她的衣袖说道:“夫人!那里的花灯真好看!” 亦泠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夜色早已降临,东市的集会本就张灯结彩,让人眼花缭乱。 但锦葵看见的那处地儿以竹竿支起了棚架,悬挂着琳琅满目的花灯,错落有致地在半空中铺排成列,照亮夜幕一隅。 原来是一家酒楼门口卖起了花灯。 如此招摇的架势,吸引的自然也不只是亦泠和锦葵。 她们二人走过去时,灯棚下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各个仰着头打量这些楚楚有致的花灯。 若是元宵灯会,整个上京的花灯匠人都会搬出十八般武艺,让整个东市都挂上造型各异精妙绝伦的花灯。 而此刻,挂在亦泠眼前的花灯统统只是普通的六角提灯,模样平平无奇,只因数量足够多,凑在一起才尤为显眼。 倒是灯棚正中间挂的那一盏提篮花灯,吸引住了亦泠的目光。 “你带钱了吗?” 亦泠低声问身旁的锦葵。 “没带多少。”锦葵摸着自己腰间小荷包,怯懦地说,“这灯很贵吗?” 亦泠盯着那盏提篮花灯,抬了抬眉梢。 若是她没瞧错的话,这盏灯的灯身应当是紫檀木,花枝则用上了珊瑚、白玉和碧玺等材质,加以孔雀石和青金石点缀。 这些东西倒算不上名贵,只是花枝的雕刻工艺实在精巧,栩栩如生繁复精美。 下头灯芯一亮,整簇花枝便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而且,灯棚上已经有了许多空处,可见花灯已经被人买走不少,怎么偏偏这盏最独特精美的还挂在这里? 总不能是店家不想卖吧。 正因如此,这盏提篮花灯亦泠是越看越喜欢。 出来一趟总归要有所收获,不能白白受冻这么久吧? 于是她张望四周一圈,锦葵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店家在吗?”锦葵问道,“店家可在?” 片刻后,一个年轻店小二躬腰走了出来。 见着亦泠等人,立刻拱手道:“客官里边儿请!” “我们就不进去了。”锦葵抬手指着那盏提篮花灯问道,“您这灯怎么卖?” 店小二不用看都知道她问的是哪一盏,只笑呵呵地说:“回客官的话,小店的花灯不要钱。” 亦泠和锦葵对视一眼。 竟然不要钱? 今夜里试图带走这盏提篮花灯的妇人太多,店小二已经见怪不怪,第二十八次说出这句话:“咱老板说了,逢此好天良夜,无论贫穷富贵男女老少,只要能对出灯中诗句,便能带走花灯。” 亦泠:“……” 突然觉得这盏灯也不是很好看了。 瞥见亦泠脸色有变,店小二心中也有了数,笑吟吟道:“若是对不出诗句,便是千金也不卖。” 这东市竟还有如此视钱财为粪土的商家? 亦泠抬头仔细一看,才发现被灯棚遮挡的匾额上,竟然写着“金钟楼”三个大字。 那便不奇怪了。 在亦泠的记忆里,这金钟楼惯会搞噱头。 十余年前不过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楼,因着那些文人骚客喜欢在这里吟诗作对才在东市有了一席之地。 思无涯 第93节 这么多年过去,名气越来越大,菜肴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亦泠对此十分嗤之以鼻,酒楼就该老老实实做好每一道菜而不是搞什么才艺大比拚。 然而就在她转身要走之际,锦葵突然兴奋道:“那敢情好,咱家夫人最不缺的就是才情了!若是她愿意,你这里所有花灯都得是她的!” 此话一出,灯棚下的众人纷纷看向亦泠。 一个容貌气质飘逸出尘的女子在熙熙攘攘的集会里本就格外惹人注目,身后还跟着护卫,可见身份不一般。 而且身旁的婢女口气又如此大,引得挑着扁担路过的小商贩都停下了脚步。 亦泠:“……” 若非大梁律法里杀人是重罪,锦葵此刻已经可以开始挑选下辈子投到那户人家了。 偏偏那店小二见锦葵的口出狂言吸引了路人,立刻让人把挂在那盏提篮花灯上和诗笺一并取了下来,递到了亦泠面前。 “夫人,请。” 亦泠硬着头皮接过笺纸,潦草一眼扫去,只见上面写着:烟锁池塘柳。 似乎……也不是很难? 亦泠觉得自己肚子里那点儿墨水应付这句诗也还是够的。 脑子里稍一思索,已经有了灵感。 就在她正要张口时,店小二又道:“夫人可看清楚了,这句‘烟锁池塘柳’五个字的偏旁分别对应了五行金木水火土。” ……什、什么玩意儿? 亦泠的灵感几乎是飞檐走壁逃跑的。 难怪这盏精美绝伦的提篮花灯至今无人带走,若非来个状元,谁对得出这种诗句呀! 而且因为店小二高声念出了诗句,四下里围观的人又多了一重。 只有口出狂言的锦葵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还期待地盯着亦泠,等着她家夫人在众人面前出尽风头。 “夫人,您就随便对一对,也好让这店小二开开眼!” 店小二觑了锦葵一眼,笑而不语。 金钟楼年年灯会都将这句诗挂出来作为头筹,至今无人拔得,不过是吸引文人骚客的手段罢了。 亦泠也算看明白了,这盏提篮花灯大抵是金钟楼老板的珍宝,根本没打算割爱,不过是挂出来显摆显摆。 但是众目睽睽之下,难不成她当真要承认自己对不出来? 想杀锦葵的心更重了。 ……不如回家撺掇谢衡之修改大梁律法吧! 就在这时,金钟楼的掌柜便匆匆从酒楼内走了出来,朝着店小二挥挥手,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店小二脸色随即一变,掌柜又转头看了眼亦泠,讪讪走来,朝她拱手。 “这位夫人,实在是对不住……” 亦泠眉心突突跳了起来,不知又要出什么么蛾子。 “何事?” 比起愣头青店小二,掌柜的在金钟楼这些人,识人之术早已炉火纯青。 心知眼前这个女人来头也不小,他几乎快把老腰给弯到了地上。 “方才已经有人对出了诗句,所以这盏花灯……” “这么说来,我便没有机会了?” 说完这话,亦泠悄悄掐了一下自己掌心。 四周围观的人这么多,她一定不能笑出声来。 “不日后便是元宵灯会,小店还会献出更好的花灯,届时夫人再……” “怎么这样呢?”锦葵生气地打断了掌柜的斡旋,“分明是我们夫人先来的。” 掌柜为难地抬起头,就见亦泠严肃地教训婢女:“君子不夺人所好。”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带着锦葵和护卫们离开。 - “以后在外切勿如此张扬!” 走出金钟楼百米远,亦泠才板着脸说锦葵,“这上京卧虎藏龙,房檐上落一块儿瓦都能砸到两个厉害人物,你这般狂妄,什么时候得罪人了都不知道。” 锦葵想说再厉害能比夫人您厉害吗? 可抬头看亦泠是真生气了,她便规规矩矩地认错:“奴婢知错了……奴婢只是以为这样您会开心一些。” 原来锦葵也看出亦泠今夜心事重重了。 火气顿时消了一大半,亦泠反过来安慰她:“我只是天气太冷了有些疲倦,开春了便好了,你不必担心。” 说完后,看着浓稠的夜幕,她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过方才那盏提篮花灯真是好看呀。” 她喃喃自语的声音几乎淹没在了嘈杂的夜市里,只有身边人能听见。 半晌没听到锦葵的回应,亦泠侧过头,提篮花灯璀璨的光亮猝不及防撞入了她的视线。 吵闹的夜市仿佛突然安静了。 亦泠的目光凝注在亮晶晶的花枝上,眸子里微光闪烁。 许久,才顺着细长的灯杆,抬起眼睛。 看见谢衡之的那一瞬,莫名紊乱的心跳让亦泠不假思索地扭开了脸。 望着眼前人潮如织,亦泠眨了眨眼,平复了呼吸,才再一次回过头。 目光再一次定格在谢衡之脸上时,天黑黑的,灯亮亮的。 他的面容氤氲在光影里,连深邃的眉眼也被镀上了几分柔光。 无声的对视中,亦泠的手心被他放上了提篮花灯的灯杆。 “天都黑了,还不回家吗?” 第54章 静谧的车厢里,不知是不是因为提篮花灯的灯芯还燃着,总感觉有些闷。 可亦泠又舍不得让锦葵掐了灯芯,光亮虽微弱,但总要亮着,就像她心里那点儿难以名状的倔强。 说来也奇怪,亦泠也没想到自己就这么没骨气地跟着谢衡之回家了。 或许是因为冬夜的风太刺骨,又或许是因为谢衡之将花灯递到她手里时,温柔的语气里又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强势。 当然,亦泠知道这种时候她再怎么较劲都是纯粹和自己过不去。 她本就只计划着在外头消磨些许时光,不至于和谢衡之在府里孤男寡女面面相对太长的时间。 又没打算在外面流浪。 只是没想到,谢衡之会亲自出来抓她。 那一刻,亦泠忽然就有一种缴械投降的感觉。 沉默着上了马车,她也做好了要和谢衡之单独相处一路的准备。 谁知策马而来的谢衡之并没有像先前那样不容分说地挤进她的马车,再一次翻身上了马,扬鞭走在前头。 一行人已经离开了东市,四下里逐渐安静。 亦泠偷偷打开轩窗,一股刺骨的寒风立刻涌进了车厢。 黑沉沉的夜色里,骑马的随从们提灯开路,光亮起起伏伏,给谢衡之的背影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 仿佛是幻象,而非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真是捉摸不透。 亦泠看着谢衡之清隽挺拔的背影,皱了皱眉。 - 虽然已经过了戌时,林枫院里依然灯火通明。 等听到外院的人说亦泠和谢衡之回来了,曹嬷嬷立刻走到屋檐下候着。 和往常一样,夫妻俩是一前一后踏进来的,绝对算不上亲密。 但谢衡之终究是亲自去接人了,怎么他在前头昂首阔步,亦泠倒蔫巴巴的,没有丝毫精神气儿。 垂首敛目等谢衡之大步进向书房,曹嬷嬷立刻凑到亦泠身旁问道:“夫人怎么不开心呢?” 亦泠冷着脸回答:“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吗?” 看来是还没从胡拔人的事情中缓过神。 曹嬷嬷心下明亮,瞅了锦葵一眼,故意说道:“好漂亮的花灯,夫人买的吗?” “哪用得着夫人买呢!” 锦葵得意洋洋地拎着灯,“是大人送给夫人的!” “哟!那一定很贵重。” 曹嬷嬷满脸堆起了笑,“那夫人您看这灯放在哪里好呢?就挂在寝居可好?这样日日也可瞧见。” 曹嬷嬷天生嗓门儿大,即便她已经很克制了,声音也比旁人响亮。 亦泠看向谢衡之远去的背影,脚步都没顿一下。可亦泠就是觉得他听见了。 “挂在寝居像话吗?” 亦泠扭开头,“扔——” 思无涯 第94节 顿了顿,还是舍不得当真扔了,便改口道:“扔库房去吧。” 说完,便快步走进了屋子里。 曹嬷嬷先前得知亦泠和锦葵去了东市,怕她嘴挑不吃外面的东西,又想着她这几日担惊受怕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便让厨房准备了一大桌子菜肴,全都是她平日里喜欢的。 特别是那道五味杏酪鹅,每回出现在饭桌上,她都能多吃半碗饭。 更衣净手后,亦泠迫不及待地坐到了桌子前。 折腾了一天,着实是饥肠辘辘。 尽管她此刻心情依然复杂,却不影响她的胃口。 只是刚拿起筷箸没吃两口,一阵熟悉的感觉就涌了进来。 亦泠夹菜的动作停滞,抬起眼的那一瞬,那点儿本来就稀少的轻松感又消失殆尽。 她僵硬地转过头,只见谢衡之怡然自得地走了进来,掀袍坐在她旁边,拿起筷箸就准备吃饭。 什么话都没说。 亦泠眼眸转了转,也无声地站了起来,准备撤离。 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一双干净的白玉筷箸挡在了她身前。 “坐下,再吃两口。” 亦泠:“……” 确实是因为自己太饿了,才坐下来的。 绝不是迫于谢衡之那一句话的淫威。 见她重新执起筷箸后,曹嬷嬷也识趣地退了出去。 亦泠头也不抬,只想着赶紧吃完这顿饭,连菜都懒得夹。 看似心无旁骛,却在谢衡之给她夹来一筷子五味杏酪鹅的时候敏捷地捧开了自己的碗。 “我不爱吃这个。” 谢衡之静静地看了她片刻,随即将那块儿鹅肉塞进了自己嘴里。 慢腾腾地咀嚼吞咽后,把曹嬷嬷叫了进来。 他的双眼依然盯着亦泠,不紧不慢地说:“夫人不爱吃这道菜,以后不准再做了。” 亦泠:“……” 曹嬷嬷诧异地看了这两人一眼,最后还是神情复杂地说:“是,老奴记下了。” 随即谢衡之又夹来一块儿葱泼兔。 亦泠刚要躲,就听他说:“这道菜也不喜欢?” 亦泠:“……喜欢。” 她乖乖把碗推了回去。 看着她视死如归地吃下兔肉后,谢衡之反倒放下了筷子,郑重地看着亦泠。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亦泠心头忽然狂跳起来。 她甚至都没有扭头正视谢衡之,只用余光瞥了他一眼,随即把头埋得更低了。 “食不言寝不语!” 谢衡之:“其实我……” 亦泠:“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 - 夜半三更时。 亦泠躺在床上,左臂紧紧贴着墙面,恨不得自己能缩成一条缝。 谢衡之躺下来的那一刻,亦泠又朝床角挤了挤。 而谢衡之睡觉又习惯靠边,所以两人之间空隔的距离已经可以放下第二张普通尺寸的床榻了。 “你睡那么远做什么?” 两人隔得远,连声音也缥缈,且谢衡之都语气还平静得像在梦语。 若不是这屋子里没有第三个人,亦泠都意识不到他在跟她说话。 思绪凝滞了片刻,亦泠把胸前的被褥扯到了下巴。 “有些热。” 谢衡之:“那我让人把窗户都打开?” 亦泠:“……” 想冻死谁。 “倒也不必。”她小声说,“是大人您身上的阳刚之气热到我了。” 说完后,谢衡之很久没出声。 就在亦泠以为他无话可说之时,突然感觉到了身旁床榻的响动。 “你别过——” 转头一看,竟是谢衡之下了床,走到了窗边的罗汉榻。 他还是什么都没说,连一床被褥都没拿就躺了下去。 尽管能感觉到谢衡之心情不善,但床上没了属于他的气息,亦泠觉得呼吸都顺畅了。 屋子里的灯火早已熄灭,亦泠扭过头,靠着窗外投进来的隐约光亮看见谢衡之那般高大一个男人,就那么局促地睡在一张榻上,连双腿都无法伸直。 毕竟是才救过她一命的人。 亦泠那一丝丝愧疚来得悄无声息。 “要不……我睡榻,你睡床?” 漆黑的屋子里没有丁点儿声响。 谢衡之虽然没说话,亦泠却感觉他似乎更生气了。 怎么她难得发一次善心,这男人还不领情呢? “不必。” 谢衡之翻了个身,背对亦泠的目光,冷声道,“让你想入非非了,我自罚睡榻。” 亦泠:“……” - 第二日天不亮,亦泠睁开眼睛,还是气不过。 他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认为是她情迷意乱了? 做人虽须能屈能伸,但这口气亦泠实在吞不下去。 她不能再这样躲躲藏藏,必须同谢衡之说个明明白白—— 他们二人注定只能是虚假夫妻,休想假戏真做! 气鼓鼓地坐了起来,亦泠一把掀开床榻罗帷。 凌晨的天色黑如浓墨,屋子里却点亮了好几盏灯,还有细微的说话声。 方才睁眼的时候,亦泠睡意蒙眬,丝毫没察觉到这个异常。 等她揉了揉双眼,定睛看去,发现刀雨正指挥着两个婢女收拾衣裳。 而另一旁,穿戴整齐的谢衡之正要离开寝居。 看着他一身行装,亦泠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要出远门?” 谢衡之闻言回过头,“嗯”了一声。 亦泠的火气又噌地冒了出来。 “你为何不告诉我?!” 听到亦泠生气的声音,婢女们都停下了手里动作,回头看着两个主子。 得到谢衡之的眼神示意,才又继续整理衣物。 “我昨晚是要告诉你的。” 谢衡之说,“不是你不想听吗?” 亦泠:“……” 原来他要说的是这件事。 不过现在亦泠也没心思和他计较这些,只一心想着自己的小命。 慌乱地看了眼四周,亦泠脱口便说:“那你带上我!” 毕竟相处这么久了,谢衡之对亦泠这个要求也不意外。 “我此番外出并非游玩,乃是公干,你跟着去做什么?” “我、我……我去照顾你呀。” 虽然这话亦泠自己都不信,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出门在外,总要有个贴心人知暖知热的。” 可惜谢衡之还是无动于衷。 “前些日子我同你说过,蒙阳州那里瘟疫蔓延。如今情况越发严重,我要去亲自看看。” 何况此次是圣上钦派,他带个家室算什么? 思无涯 第95节 不过后面这些话不需要他说出来,光是听到“瘟疫”两个字,亦泠脸色就变了。 “瘟、瘟疫啊……” 喃喃自语后,她便垂着眼睛不再说话。 出发在即,谢衡之也没有时间再同她周旋。 就在他转身要离开时,身后的女子突然说道:“那、那你会保护好我的吧?” 微颤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哭腔。 谢衡之脚步顿住,看着门外的夜色抿了抿唇。 回过头时,果然见发丝凌乱的亦泠眼巴巴地望着他。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睡醒,眼眶还泛了红,看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落泪。 谢衡之别开脸,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道:“你想清楚了,蒙阳州贫苦,可没有这么大的床和能折腾的榻。” 没等亦泠说什么,后头收拾东西的几个婢女倒是手臂一颤。 这、这是什么不堪入耳的话? 气氛微妙地凝滞了片刻,亦泠也意识到这些话听着有些不对劲。 可她又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有问题,直愣愣地盯着谢衡之半晌,支吾道:“床再小……努力挤挤也是可以的。” - 死活要跟着出来的是亦泠,出来之后,生无可恋的也是亦泠。 蒙阳州可不是什么米粮川,地处遐方绝域,路途遥远且崎岖难行,光是一个上午,已经颠簸得亦泠极度欲呕。 何况她还一直和谢衡之坐在同一辆马车里。 这次出行是为公干,谢衡之又向来不是铺张的性子,一共就派用了两辆马车,其中一辆便是用来堆放行囊以及供给随行婢女歇息,亦泠想换马车都没得换。 蒙阳州路途遥远,一刻不耽误地赶路也需半旬。 若是途中遇到降雪,他们甚至还可能要风餐露宿。 一想到自己要在年关将至的时候受这个苦,亦泠便想一头撞死。 可她又不敢真的死,只能退而求其次,摆出一副死人脸。 偏偏这种时候,谢衡之还明知故问。 “你不开心吗?” 亦泠懒得说话,装作没听见。 谢衡之斜睨着她,悠悠道:“早上求我带你出来时,你可不是这个态度。” 亦泠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 那你现在知道什么叫做过河拆桥了。 同时她抬手打开了轩窗,想透透气。 翻过了几座山,马车正在穿越一片平原。 这里并非可耕地,绵延不绝的旷野上长满了枯黄的荒草,让本就心情不佳的亦泠更郁郁了。 就在她打算关上轩窗时,却瞥见了利春撒欢的身影。 边塞长大的少年在上京憋久了,遇到旷野难免本性爆发。 他总忍不住打马疾驰,又不敢离队太远,跑出一段距离又掉头回来,在亦泠和谢衡之的马车旁晃悠晃悠,随后又出去狂奔。 亦泠板着脸关上了轩窗,还能听到利春快乐的“呜呼”声。 “他凭什么如此开心?” 亦泠面无表情地说。 一旁的谢衡之声音平静:“或许是因为他没有一个阴晴不定的妻子吧。” “……” 亦泠点点头,“那他也没有一个阴阳怪气的丈夫。” 第55章 亦泠上一次长途跋涉,还是被她爹娘送去庆阳的时候。 那会儿她本就伤心欲绝,行路又艰苦,仿佛看不到希望,几乎是日日以泪洗面。 这回出来,一路上的条件还比不得那次。 进嘴的都是粗茶淡饭,夜里住的官驿也是一站不如一站。 亦泠觉得,她如今无非也就是坚强地活着,都称不上是一个人。 但奇怪的是,她的心情倒还算平静。 或许是因为谢衡之也和她同吃同住,并没有偷偷享福吧。 总之,这一路上亦泠每天看的不是荒山就是野岭,有时遇到黑云压顶,几乎都分不清白天黑夜。 就这么赶了五六日的路,终于逢上了可以在城镇落脚的地方。 亦泠甚至都不清楚此处为何地,便急急忙忙地下了马车,吩咐人准备热水,她要好好沐浴洗净。 “对了!”亦泠扭头对下人吩咐道,“再去瞧瞧这镇上有什么好酒楼,我已经许久没吃过可口的饭菜了。” 天色擦黑之时,亦泠总算换上了干净的衣裳舒舒服服走出了浴房。 “你可知我们现在到了什么地方?”亦泠打量着房间,赞许地点头,“想来应该是个富庶的地方,比前几日住的官驿像样多了。” “奴婢不知。”锦葵说,“奴婢去问问大人?” “倒也不必。”亦泠摆摆手,“不用管他,咱们带上些护卫出门逛逛吧,许久没有走动了。” 锦葵眨眨眼,突然道:“可是夫人,今日是除夕,外头早就闭市啦。” “除夕?” 像是被人迎头泼了一盆冷水,亦泠当即愣住,眼里的光亮也黯了。 她和谢衡之于小年次日出发,细细算来,今日确实是除夕,难怪进城之后感觉格外冷静,都没见着什么行人。 但不知怎的,得知今日是除夕后,亦泠的心情便格外低落。 或许是因为家家户户都关起门来过年了,只有她还在奔波。 也可能是因为,除夕于每个人而言,都是和家人团圆美满的日子,唯独亦泠心知自己的人生已经不会有这样的时刻。 那些和爹娘弟弟一起守岁的回忆仿佛蒙了灰,陌生得让亦泠怀疑是否真的有过那样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反倒是前两年在庆阳老家过年时,在祖父一家受到的冷眼和漠视依然历历在目。 唉,不知亦府现在是否和从前一样热闹,也不知亦昀在赤丘边关过得可好。 胸口像压了一块儿巨石,亦泠有些喘不过气,自然也没了出去的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如墨。 谢衡之进屋时,看见亦泠静静地坐在桌前,面上似有一股浅淡的忧愁。 下人给她单独送来的晚膳也原样摆在桌上,一口未动。 谢衡之在门口站了许久,毫不遮掩地打量着亦泠,她也没有丝毫察觉。 他抱着双臂,慢悠悠地跨进来,“饭菜不合你胃口?” 听到声音,亦泠冷不丁吓了一跳。 回头见是谢衡之,眉眼又耷拉了下来。 她甚至都懒得应付,只闷闷地“嗯”了一声。 谢衡之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一步步走近,才发现她眼眶竟然红红的。 “那我让人重新做?” 亦泠揉了揉眼睛,别开脸。 “不用这么麻烦。” “那你就吃两口。”谢衡之端起碗,盛了一勺热汤喂到亦泠面前,“明日启程离了这个地方,可就连这些菜都吃不上了。” 看着谢衡之喂过来的汤,亦泠皱了皱眉。 这是把她当小孩子哄吗? “我说了我没有胃口,不想吃,你不必管我。” 话说得还算客气,但那张脸上就差把“你也不要烦我”几个大字写出来了。 谢衡之放下汤勺,紧盯着亦泠。 “你究竟怎么了?” 亦泠扭头不看他,也不说话。 她能怎么了? 她就是在除夕这种日子想家了。 可是她知道她已经没有家了。 谢衡之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亦泠搭理他。 安静的屋子在此时涌着一股沉压压的气氛,谢衡之的耐心也消退。 死活要跟着出来的是她,出来后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也是她。 片刻后,谢衡之起身离去。 - 跨出客房的那一刻,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喧闹的震响。 思无涯 第96节 谢衡之脚步顿住听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有人在放鞭炮。 鞭炮…… 今日是除夕? 谢衡之目光凝滞,旋即回头看向客房。 昏暗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映在陈旧的轩窗上,孤零零的。 原来是想家了。 他垂下眼睛,复杂的情绪在眸光里交织,但终究是什么都没说,轻步离开了这里。 走到驿馆庭院里的小亭子时,连绵的鞭炮声还没停歇。 谢衡之坐了下来,望着黑夜里零星的火光,久久不言。 不一会儿,轻快的脚步声响起,利春找了过来。 “大人,原来您在这儿!” “何事?” 利春挠了挠头,为难地说:“夫人刚才找属下,让属下出去给她买些鞭炮……” 谢衡之:“嗯。” 嗯?嗯什么嗯? 利春不可思议地看着谢衡之。 难道他不觉得此事尤为离谱吗? 这大晚上的,又是除夕,家家户户都关起门来过年了,他上哪儿去买鞭炮? 利春:“这会儿已经过了戌时,外头——” “给她买。” 利春:“可是——” “她又不是要天上的星星。” 利春:“……” 嘴角扬起僵硬的笑,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你可以的,利小春! 一个时辰后,利春又神色复杂地回来了。 谢衡之瞥他一眼,问道:“没买到?” 利春摇摇头:“大人,这个时候实在是买不到,属下把城镇都跑遍了。” 意料之中。 谢衡之:“那就算了。” 利春:“要不属下再去别的地方试试?” “不用。” 谢衡之转过身,背对着利春,低声道,“给她惯的。” - 利春迟迟没有消息传来,亦泠认为这个除夕势必是要寂寥冷清地度过了。 然而在她准备歇息的时候,刀雨突然过来,说谢衡之请她出去一趟。 “现在?这么晚了……” 亦泠满腹狐疑,“去哪里?” 刀雨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您跟奴婢来就是了。” 看着刀雨这模样,亦泠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她想要放鞭炮这事儿原本没打算找谢衡之办,因为她觉得有些幼稚,跟他开口又有点像……撒娇。 所以才吩咐了利春。 没想到利春这么藏不住事儿,早知道就不找他了。 除夕夜里格外寂静。 刀雨带着亦泠和锦葵主仆二人不紧不慢地离开了房间,往驿馆后头走去。 前路一片漆黑,虽然有刀雨提灯引路,亦泠还是不免有些害怕。 “这是要往哪儿去?” 若是放鞭炮,驿馆的空地不是正好吗? 刀雨只是笑了笑,说道:“就快到了。” 三人穿过一片树林,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荒地。 而在这片空旷的荒地上,本次同行的十余人全都聚集在此,手里提着灯笼,或高或低,像暗夜里零散的星光。 亦泠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谢衡之就站在其中,正回头看着她。 微弱的光亮里,他的轮廓尽数隐藏在了黑暗中,只有映着灯火的眸子格外亮。 寒风吹过,身后的树林响起隐秘的簌簌声。 亦泠别开脸,躲开谢衡之的视线,慢悠悠走过去,佯装不知道谢衡之叫她出来的目的。 “叫我出来做什么?” “你不是想放鞭炮吗?”谢衡之说,“利春办好了。” 亦泠抬头看向前方空地,利春和两个男子正蹲在地上鼓捣着什么。 “大晚上的,” 谢衡之说,“可把他累得够呛。” 亦泠勾了勾唇,昂着下巴说道:“横竖他今晚也没事,而且除夕夜里当然要放鞭炮,越响越好,才能驱赶年兽。” 话语落下的同时,利春摆弄好了地上的东西,挥手让其他人远离。 着手准备点火时,利春还是没忍住看了眼远处的谢衡之,见他拉着亦泠退了几步。 利春:“……” 大人,您真的确定这个主意不是馊主意吗? 月亮隐在厚重的云层后,只透出朦胧沉闷的光亮。 本就死寂的旷野,因为即将点燃鞭炮的期待,显得越发安静。 亦泠双手掖在小腹前,紧紧扣着手指,忐忑地盯着利春的动作。 自及笈起,每年除夕她最期待的便是放鞭炮,那些辟里啪啦的响声好像真的能吓跑邪祟,来年就能平安顺遂。 虽然总是天不如人愿,但亦泠还是年复一年地寄希望于仪式。 片刻后。 利春打燃火石,飞速蹿向了远处。 他双脚还没落地,第一声巨响已经震彻天际。 而亦泠目光里的期待,也在撼天动地的震响中化为震惊…… 她只是想驱赶年兽,没想过赶尽杀绝!年兽的命也是命! 这一炮连着一炮的巨响是想做什么?!这震得脚下土地都在颤的动静又是在做什么? 知道的知道这是在放鞭炮,不知道的还以为谢衡之起兵造反在这个不毛之地打起了第一战呢! 亦泠像是被震得失了魂,锦葵都吓得滋哇乱叫四处乱窜了,她还愣愣地原地站着,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忽然间,冰凉的两耳被一双温热的手掌捂住,连带着谢衡之的气息,一同萦绕在亦泠周身。 炮火的巨响似是瞬息间被隔绝,取而代之的是她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谢衡之从背后揽着她,两人的身体幽微相触,却细密地连接着感知,让她的恐惧销声匿迹。 不知过了多久,这阵轰然巨响终于停歇了,只剩下半空中无声弥漫的硝烟。 亦泠耳边的响动却过了许久才休止。 她怔然地看着硝烟消散,半晌,才退开一步扭头震惊地看着谢衡之。 “你确定这是鞭炮不是火药?” 谢衡之:“你很聪明。” 亦泠:“……” 谢衡之依然负手平视前方,一脸坦然。 “你就说响不响。” 只是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没忍住笑了笑。 随后用余光去瞥亦泠,见她一脸无言以对的模样,瞪了他半晌,也扭头笑了—— 尽管是气笑的。 第56章 托谢衡之的福,亦泠脑袋瓜子嗡嗡嗡了好几天,根本没心思再感春伤秋。 而且随着目的地的接近,亦泠对危险的感知也越来越强烈。 毕竟是一个瘟疫肆虐的城池,并非玩乐之地。 若不是为了活命,亦泠也不愿意让自己置于险地。 思无涯 第97节 十日后的晌午,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蒙阳州松远县。 早在前些日子落脚官驿时,亦泠便发现了,谢衡之此行并未张扬出去,得知他前往蒙阳州的人并不多。 至于松远县的县令,更是今日清晨才得知谢衡之的莅临。 亦泠生长在官家,明白谢衡之这么做无非是不给松远县的县令粉饰灾情的机会。 但这章县令做事也麻利,一个上午便为谢衡之一行人准备好了住所,且亲自候在了城门口。 逼近之时,亦泠打开马车轩窗悄悄看了一眼。 听说章县令为了防止瘟疫传播,下令封城,任何人不得进出。 所以城外见不到行人来往,唯有清瘦的章县令带着下属及看守城门的厢兵在城门处迎接。 今日是正月初十,尚在节气里,看见这死城一般的景象,亦泠有些毛骨悚然,连带着远远看着章县令等人都觉得他们病怏怏的。 她连忙关上了轩窗。 看见她这模样,谢衡之问道:“害怕?” 亦泠反问:“你不怕吗?” 她觉得谢衡之这个人不是什么好官,怎会深入险境与民同忧呢? “君令在身。”谢衡之说,“由不得我怕不怕。” 大梁王朝有过一段灾害频发的日子,瘟疫并非罕事。 唯独这回,圣上格外生气,只因灾情上报到朝廷的事情恰巧在罗天大醮出事后,他便认定了这是神灵的震怒。 不仅派谢衡之立刻前往疫区,还让太子亲自前往距离蒙阳州五百里外的雀鸣山祭祀祈福。 说完,他侧头看向亦泠,“趁着马车还未进城,你若害怕便留在外面。” 跋涉了半旬,眼下的确是亦泠最后反悔的机会。 想了想,她却视死如归地说道:“那怎么行,我必须跟你待在一起!” 谢衡之:“那里面可是瘟疫。” 亦泠自然知道,可是她又没得选。 “我离了你跟得了瘟疫又有什么区别?” 谢衡之倒是没说什么。 就是外头的利春听见这句话,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等马车停靠在城门口,谢衡之探出身来时,利春一边接应,一边讪讪说道:“大人,您和夫人真是……伉俪情深。” “……” 谢衡之凉凉瞥他一眼,“字面意思,懂吗?” 利春:“啊?” 算了,跟他解释不清楚。 毕竟连谢衡之自己都觉得此事匪夷所思。 他是什么阳气库吗?亦泠离了他就生死难料。 可确实也只有这个理由,能解释她这些日子的反常,让她这个千金大小姐非要跟着来疫区。 当然,若非相信了她的说辞,他也不会同意把亦泠带来这种地方。 - 谢衡之出去与章县令说话的时候,亦泠全程躲在马车里没露面。 受她的影响,随行的锦葵也吓得瑟瑟发抖。 “夫人,我们、我们会不会也染病啊?” 当然是极有可能的。 但亦泠是别无他法,至于锦葵,倒也没必要陪她涉险了。 “不如你就留在城外吧。”亦泠说,“若是有什么事,你也好接应。” “奴、奴婢……” 锦葵咽了咽口水,不敢直视亦泠,许久,才咬牙说道,“那……奴婢便在外头等夫人,夫人一定要平安出来。” “嗯,你也照顾好自己。” 等谢衡之回了马车,城门大开,锦葵便背着自己的行囊,目送章县令等人骑马领着他们进入灰败的松远城中。 冬日里阴云沉沉,昏暗的天光下,他们仿佛逆着光,一步步进入了森罗殿。 这一路上,亦泠连轩窗都没敢打开,只竖着耳朵不放过外面的任何动静。 可是这县城也过于安静了,别说人声,连狗吠都听不到。 就像一座死城,连风都是寂静的。 偶尔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传来,也格外沉闷。 毕竟松远县不过四五万人口,其中万余染病者被移至寺庙的悲田坊救治,其余人也躲在家里,关门闭户,非必要不会外出。 如此景象,连在死人堆里打过滚的利春都觉得有些骨寒毛竖。 待马车停靠在章府门口,谢衡之下一步下来时,利春低声问:“大人,真的不把夫人一同留在城外吗?” “不必。” 谢衡之迈腿跨了下来,“她说她不怕。” 话音刚落,就见车厢里探出一只戴着狐皮套子的手,在半空中摸索。 谢衡之抿着唇,伸出手去。 被他扶住后,戴着三层面巾和一顶帷帽以及用披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亦泠才现身。 利春:“……” - 亦泠本以为自己这幅装扮会引人暗地里耻笑,下了马车,透过帷帽的薄纱瞧见章县令的家眷都和她差不多,这才松了口气。 而且为官十余载连京官都没资格面见的章县令和他的妻儿们冷不丁要接待位高权重的谢衡之,一时间都十分紧张,连话都说不利索。 章县令示意他们行礼,也像听不明白人话似的,哆哆嗦嗦连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章大人,这种时候就不必讲究虚礼了。” 亦泠太能理解他们的害怕了。 松远县的商户全关了门,官驿的驿丞和驿卒都染了病,他们只能暂住在章县令府中。 突然间要和上京来的天子近臣同吃同住,这谁受得了? “你就当咱们是暂住的客人,一切从简,速速去跟大人商讨应对瘟疫之策就行。” 亦泠都这么说了,谢衡之的态度也是默认,于是章县令一刻不耽误,立马请了谢衡之去议事。 他的夫人则带着亦泠去收拾出来的厢房。 路上,见亦泠只身一人,她怯懦地问:“夫人……竟没有带婢女出来吗?” 亦泠只“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她现在觉得这松远县的风里都带着瘟疫,恨不得自己不呼不吸,自然也不愿频频张嘴。 章夫人又说:“那我给夫人安排一个得力的婢女伺候可好?” 亦泠依然只是浅浅应声。 不一会儿,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婢女来了厢房。 “夫人,奴婢名叫春叶,前来伺候您。” 看着这个陌生人,亦泠也有些拘谨,点了点头,便继续打量起这间厢房。 想来章县令今早得到消息后必定忙了好一阵,让人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桌面上连些摆件都没有,床上的被褥倒都是新的。 等春叶在一旁站了一会儿,亦泠才开口道:“你们这里的瘟疫究竟怎么回事?” 春叶答道:“奴婢只是后宅婢女,不敢探听太多,只知这瘟疫极其棘手,染病者起先只是浑身瘙痒,而后高热不退,四肢无力浑身长满疹子,乃至病逝。” 亦泠闻言,拧起了眉:“那你们府上可有人染病?” 春叶道:“上天保佑,府上暂时还没有人染病。” 看来这章府暂时是安全的。 亦泠大松一口气,这才在厢房的圈椅上坐下来,往桌上瞥了眼,春叶立刻给她倒茶。 不过许是因为第一回 伺候上京来的夫人,春叶十分紧张,手都在微颤,把茶杯递过来时,没等亦泠接住就松了手。 “砰”一声,茶水洒了满桌。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不碍事。” 好在没洒到亦泠身上,她往后退了点,便安慰道,“茶水翻,就平安。你没烫着吧?” “没、没奴婢……奴婢没烫着。” 春叶没想到亦泠这么好说话,愣了片刻,才去擦拭桌上的水渍,并给亦泠重新倒了一杯。 总算喝上了热茶,亦泠却依然不敢松懈。 “此次瘟疫如此严重,医馆应当也是人满为患,若是我……我不幸染病,也不知好不好请大夫?” “奴婢不敢瞒夫人。” 春叶说,“如今城里一共就三个大夫还在行医。” “三个?” 亦泠差点一口茶呛到,“怎会只有三个大夫?!” 思无涯 第98节 “实在是没有办法呀!松远县本就穷苦,惠民药局早已荒废,其他医馆的大夫们也病倒了,外头的大夫更是不愿意踏足。” 春叶说,“就如今这三个大夫,还有两个是章大人去邻县下跪求来的!” 一番话说得亦泠心怦怦跳。 她没想到松远县的境况竟然如此糟糕,难怪方才看见四十出头的章县令竟然满头白发。 若这样,她岂不是凶多吉少? - 此时,谢衡之正随着章县令前往收容染病者的悲田坊。 这悲田坊乃寺庙所设,需穿过庙宇方可进去。 “大人,您今日初到,还不了解情况,下官斗胆请大人先别深入悲田坊。” 站到了庭院里,距染病者聚集的地方还有些距离,章县令说,“您是钦察,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谢衡之抬头往里看了几眼,随即点了点头。 于是章县令又说道:“那下官派人去把大夫请过来听大人问话。” 两个衙役听令跑了进去,其余人纷纷在外等候。 这寺庙本建于闹市中,眼下却如同置身荒野,就连这楼宇的砖瓦看着都灰扑扑的。 实际上,这会儿正是一日中天光最亮堂的时候。 谢衡之侧头朝远处望去,山脉清晰可见,甚至能看清山顶上那座四四方方的高塔。 “章大人,”谢衡之忽然开口,“那山上的佛寺还有僧人吗?” 章县令看向谢衡之指的方向,想了想,才回答:“翻过了这山头,便不属下官管辖了,所以下官也不是很清楚。” 看了眼谢衡之,见他眯着眼睛,似在出神,便又补充道:“而且下官来松远县上任时,那一片都无人居住了,这些年也就从未踏足。” 说完好一会儿,谢衡之并未接话,依然只是遥望着那片山头。 章县令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敢多问。 直到大夫出来了,谢衡之挨个问他们里头的病情,也并未再提过其他事。 - 自亦泠进了章府,便没出过厢房。 但她也能感觉到章府上下都很紧张,下人们个个屏气凝神,使得亦泠心中越发不安定。 不一会儿,春叶带了几个婢女小厮抬着火盆过来了。 “夫人,到了熏太乙流金散的时候,您去外头避着烟吧。” 火燎烟熏是为消除病害,亦泠自然不会拒绝。 章府不大,只是个三进四合院。她跟着春叶离开厢房,出了垂花门,便只能在大门处落脚,以待下人们在厢房和院子里烧太乙流金散。 狭窄的夹道里,只站着亦泠和春叶,章夫人已经下人们一同帮忙熏烟去了。 春叶又拘谨,亦泠和她无话可聊,只能盯着垂花门后袅袅升起的浓烟,心情沉重。 在这样安静的地方,府外的动静便格外明显。 隔着外墙,她似乎听见府外道路上有人在大声吆喝着什么。 待那人越走越近,亦泠大概听出来他似乎是在念咒。 凝神细听片刻,亦泠问道:“什么声音?” 春叶往大门看了一眼,说道:“一个疯子,成日里说自己有治疗瘟疫的药方,四处招摇撞骗。” 天灾降临的时候,竟然还有这种狼心狗肺之人。 亦泠皱了皱眉,又听春叶说:“而且他自称是上京慧明大师的弟子,骗了不少人去他那里买药呢。” 竟然还冒充慧明大师的弟子?? 亦泠这就不能忍了,气愤说道:“赶紧把他轰走!” 春叶立刻打开大门,抄起一旁的扫帚就去轰赶:“你个江湖骗子赶紧走!否则章大人回来了看他不赏你一顿板子!” 夹道里,亦泠听见那疯子胡搅蛮缠不肯走,非缠着春叶花钱买方子。 她听不下去了,两步站到门口呵斥道:“天灾降世,苍生涂炭,而你却在这种时候坑蒙拐骗,还假冒慧明大师的弟子,也不怕遭报应!” 不想那神棍听到亦泠的指责,却嬉皮笑脸地说:“施主此言差矣。性命攸关之时,李代桃僵,鸠占鹊巢亦实属无奈之举,施主是有大机缘的人,应当比贫僧更加深谙此道才是。” “放肆!”春叶立刻呵斥道,“什么李代桃僵、鸠占鹊巢!这可是朝廷命官之妻,圣上亲封的诰命夫人,由不得你在这里出言不逊!” 亦泠冷哼一声,心道春叶骂得好。 那神棍却看都不看春叶一眼,只直勾勾地盯着亦泠,意味深长地说:“当真?” “当然是真的!” 亦泠怒道,“我不是真的难道还能是假……的。” 突然对上这神棍似洞悉一切的眼神,亦泠心里咯登一下,话语也猛顿。 难道此人当真看穿了她的身份?! 亦泠心头忽然狂跳起来,强撑着镇定。 “什么神神叨叨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衣衫褴褛的神棍笑了笑,一派从容。 “施主,若非性命攸关无可奈何,你也不会来到此地,不是吗?” 话音落下,亦泠看着神棍的讪脸,目光忽然凝住,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清明之感。 竟然连她身上的毛病都知道。 这、这不是江湖骗子,这是给她遇到世外高人了! 回过神,亦泠立刻扭头看了春叶一眼。 她似乎没察觉什么异样,只觉得这疯子还在胡言乱语,抄着扫帚随时准备继续轰人。 “春叶,看这人也是疯得可怜,你去我那里取些铜钱打发他走吧。” “可……” 春叶十分不情愿,但又不敢违抗命令,只能黑着脸去取铜钱。 等她跨进垂花门,亦泠立刻上前,低声道:“大师既然知道我是为了活命才不得不来此地的,可有解除我身上这奇怪病症的法子?” 神棍答得很坦然。 “不知。” 亦泠:“……?” “那您今日前来是想做什么?” “施主的病症贫僧虽然无能为力,这瘟疫却是有法子的。” 亦泠闻言,心想既然无法求得解除她这怪病的法子,早早消灭了瘟疫,她也好离开这个险境。 于是她说:“那大师您快快告诉我药方。” “瘟鬼降世,药石无医。”这人老神在在地说,“唯有鬼市,可找到将瘟鬼引回去的法子。” “这鬼市在哪里?” 这时,那人却卖起了关子。 “施主打算去瞧瞧吗?” 亦泠:“你这是何意?” “贫僧只是想提醒施主,这鬼市阴气重,常人去了会折阳寿的!” 亦泠闻言,抬起了眉梢。 “折寿啊……不是什么大事。” “啊!施主真是舍生取义功德无——” 亦泠:“我让我夫君去。” “……” 第57章 别过来! 蒙阳州的冬天不如上京酷寒,常年见不着几片雪。 但若没有日头,也是冻得人手脚冰凉。 亦泠在厢房里来回踱着步,思忖着该如何撺掇谢衡之去一趟高人口中的“鬼市”。 以他的性子,定然是不会相信这些鬼神之说的。 但人命关天的事情,试上一试总好过不管不顾。 于是她叫来春叶,询问谢衡之和章县令去了哪里。 “谢大人应当是和章大人去悲田坊看望染病者了。” 春叶说,“夫人您找大人有事吗?” “没,我只是随口问问。” 亦泠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是去悲田坊看望病人,她定然不能急吼吼地让人把谢衡之叫回来,只能等他先忙完。 她走到窗边,抱着双臂张望四周。 这一看,竟然发现章府后罩房旁有一座木头搭起来的高塔,极为简陋。 “那是什么?” 思无涯 第99节 寻着亦泠指的方向看过去,春叶说:“回夫人的话,那是章大人前些日子临时搭建的了望塔,既可以监视有无染病者逃出城去,也可以随时看着悲田坊的情况。” 竟然还能看见悲田坊? 一刻钟后,在护卫的指点下,亦泠平稳地登上了了望台。 这座了望台搭得极高,一眼便能俯瞰松远县全貌。 至于春叶口中说的悲田坊,不看不打紧,一看便看得亦泠心惊肉跳。 原以为收容染病者的悲田坊应当建在松远县最偏远的地方,没想到竟离章府如此近。 她站在这了望塔上,甚至能清楚地看见里头的人员走动。 亦泠扶着栏杆定了定神,才敢继续打量。 悲田坊本是寺庙所建,但因染病者实在太多,寺庙的住房已经收容不下,便沿着四周空地搭了无数顶帐篷。 后来帐篷也不够用了,再有染病者送过去,便只能裹着破旧的被褥躺在后头的泥地上。 这些景象本就看得亦泠心头沉甸甸的,再瞧见谢衡之的身影,亦泠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虽说看不清人脸,但在这松远县,能领着众人行走于帐篷之间巡视的人只能是他。 瘟疫肆虐,众生平等,若非铁打的身体,人人都要面临染病的危险。 他作为钦差,身上压着皇命,说不得一句不愿不敢,只能迎头而上。 唉。 享人上人的权势,也得…… 等等—— 亦泠注意到了什么,忽然俯身靠着栏杆,眯眼仔细注意着谢衡之。 好家伙。 他带着人在悲田坊里走来走去,却是一个帐篷也不进啊?! 亦泠心想他毕竟是钦差,不至于连装都不装一下,指定是她错过了什么,于是眼睛都不眨地盯着他的身影。 结果看了半晌,亦泠不仅没看见他进入帐篷亲探病情,竟然发现他还让人搬了一张椅子坐到了上风口去,再也不往那病患聚集的地方踏一步。 倒是人家章县令事事亲力亲为,进进出出帐篷好几趟。 果然还是亦泠想多了。 他谢衡之什么时候是个爱民如子的性子了?若不是圣上有令,他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在有瘟疫的地方。 也不知松远县的百姓背地里会怎么编排他。 亦泠此时只觉得替他丢人,脸上火辣辣的,赶紧离开了这了望塔。 - 夜色降临时,亦泠在厢房里清晰地听见了章府大门外的动静。 她知道是谢衡之和章县令回来了,但在心里重复着腹稿,以便说服谢衡之去亲探鬼市。 谁知谢衡之分明已经到了章府,却迟迟不进来。 足足过了一刻钟,亦泠才听到他的脚步声响起。 “你在门口做什么?耽误这么久。” 他刚踏进厢房,亦泠便开口问道。 语气可不是关切,听着还有几分嫌弃。 谢衡之不知今天又是谁招惹到她了,抬手掸了掸衣襟,说道:“在外头熏太乙流金散,呛到你了?” 熏个药熏了一刻钟,可真是比她还贪生怕死。 亦泠轻哼了声,没接他的话。 而是神神秘秘地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谢衡之直觉没什么好事,便没应声。 这就让亦泠有些尴尬了。 轻咳一声,她才开口道:“我今日遇到一个世外高人,他或许知道消除瘟疫的方法。” “世外高人?” 这说辞听着就不靠谱,谢衡之也满脸的不相信。 但看亦泠这么正经,他也坐下来,配合着问道:“什么法子?” 亦泠倾身靠近他,越发神秘地说:“这次瘟疫乃瘟鬼降世,须前往鬼市才能找到将瘟鬼引回去的法子。” 谢衡之:“………………” 但凡说点稍微像样的,他都不会这么无语。 沉默良久,他转开脸,撑膝起身:“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亦泠知道他不会轻易相信,连忙拉住了他的袖口。 “你先听我说完!” 谢衡之叹了口气,又坐了回去。 “你说。” “原本我也以为他是个江湖骗子,让人将他轰走。谁知他一见到我,便看出了我身上那奇怪的病症,这还不是高人吗?” 怕谢衡之还是不信,亦泠又替那高人打了个幌子,“我仔细一问,得知他竟然是慧明大师的亲传弟子!慧明大师的本事你总相信吧?” 说实话也不是很相信。 不过谢衡之也不打算在此事上多费口舌,直截了当地问:“所以你打算让我去一趟那高人口中的鬼市?” 亦泠点点头。 “他说鬼市就在城南的一处废弃粮仓内,也不远,你现在出发的话,亥时前就能赶回来。” 谢衡之:“……” 倒是帮他把行程都安排好了。 但是看亦泠这般深信不疑的模样,谢衡之也不想泼她冷水。 “行,我派一个人去查探一番。” 说完便又要起身去洗漱。 “那不行!” 亦泠再一次抓住他的衣袖,“必须你亲自前往。” 谢衡之:“为何?” 亦泠眨眨眼,说道:“别人的阳刚之气没你足,压不住鬼市的阴气。” 谢衡之:“……” 怎么越说还越来劲儿了。 他皱着眉,正经地看着亦泠,说道:“悲田坊里躺着万余染病者,乱坟岗里也有数千尸身没有安葬,我忙了一天,真的没有心思再陪你搞这些。” 面前的女人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是呀,谢大人可忙了,想必这一下午您已经英明地摸清了本次瘟疫的来龙去脉吧?” “除了染病者之外的人口排查您也做得差不多了吧。” “噢对了,那上风口的椅子坐着没有家里的舒服吧?明日让人给您抬一张软榻去。” “还有,大人在悲田坊帐篷外绕圈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谨慎,虽然您从来不进去,但以免里头的病气飘出来伤了您的身子,最好让人把那些帐篷都拉严实了。” “还有您——” 谢衡之面无表情地竖掌打住亦泠的话。 “我现在就去。” - 约莫一个时辰后,谢衡之回来了。 一踏进厢房,亦泠立刻问:“如何?” 没等谢衡之说话,看清他的脸色,亦泠便有了不妙的感觉。 若是带回了好消息,他怎会是这个神情? 果然,下一刻,谢衡之便道:“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亦泠说,“你是指在鬼市没找到方子?” 谢衡之带着一身寒气进来,“你说的那个鬼市连鬼都没有,只有一口枯井。” 坐下后,他又道:“我也问过章县令了,他说松远县从未有过什么鬼市。” 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呢? 那个世外高人分明笃定地告诉她,鬼市有引回瘟鬼的法子。 她想了想,又急切地说:“会不会是你没找到鬼市的入口?这种地方肯定不会随意显露,说不定需要一些特殊的地方才能……难道入口就是那口枯井?” 谢衡之:“难不成我还要去跳井?” 亦泠:“……” 她倒确实冒了这么个念头,只是不敢说。 “可是那个世外高人没道理骗我,他有那么大的本事,骗我做什么呢?” 谢衡之:“听外头那婢女说,你给他钱了?” 亦泠怔然,点了点头。 思无涯 第100节 谢衡之便叹了口气,起身去盆架处洁面净手,并说道:“不过是个江湖骗子,你以后上点儿心。” “他真不是骗子!而且我不过是给了他几个铜板,有什么——” 亦泠说到这里,自个儿顿住了。 那人该不会真是为了骗她几个铜板吧?! - 第二日清晨。 谢衡之一走,亦泠便让春叶安排人去找那个世外高人。 一整个上午过去,春叶还没传回消息,亦泠的心也快凉透了。 若真是个世外高人,想来他神龙见首不见尾,没那么好找。 倘若他其实是个骗子,那便更不可能找到了。 待午后,春叶一脸惶悸地回来时,亦泠便知道希望落空了。 “找不到他,是吗?” “不是。” 春叶摇头道,“找到他了。” 亦泠双眼一亮,起身道:“人呢?带来了吗?” 春叶:“他、他昨夜里病倒了,已经送去了悲田坊。” “什么?” 亦泠瞪大了眼,“他染病了?!” “是呢,看着染病有一些日子了,昨夜被送过去的时候都人事不省了。” 坏了……坏了…… 知道妙方的人怎会染病呢? 什么世外高人,分明就是个江湖骗子! 他昨日里那些神神叨叨的话,不过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把亦泠给唬住了。 还好为了掩人耳目,亦泠只给了他几个铜板儿,没损失太多。 就是可惜了,亦泠还以为当真有了救这松远县于水火的妙方呢。 亦泠失落地坐了下来。 身子刚沾着软垫,忽又猛地站直。 他、他染病有些日子了,那亦泠昨日和他靠那么近,还说了那么多话,岂不是…… 亦泠突然惊恐地看向春叶。 春叶:“夫人,您怎么了?” “没、没什么。” 亦泠期期艾艾地说,“你先出去,让我一个人歇会儿。” 等春叶一走,亦泠重新坐了下来。 这厢房打扫得干干净净,章夫人也日日亲自来熏上三回太乙流金散,她应当没那么倒霉吧? 可是她怎么开始觉得,自己手臂痒痒的呢? 亦泠掀开衣袖,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肌肤,白白净净,连丁点儿瑕疵都没有,更遑论起疹子了。 再摸摸自己的额头,不仅不烫,还有些冰凉,想来也没有发热。 一整个下午,亦泠都在厢房里坐立不安。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春叶端了晚膳进来,说道:“夫人,今日厨娘炖了些鸽子汤,腥是腥了点儿,但滋补养身。” 摆放碗筷的时候,她抬起头,看见亦泠坐在床上,拿着一面小镜子,慌张地查看自己的脖子和胸口。 “夫人,您怎么了?” “我、我全身都在痒。” 亦泠说,“脑子也晕乎乎的,后背也出了不少汗。” 春叶闻言,手一抖,“砰”地打碎了一个空碗。 “夫、夫人您……” 亦泠又抬手捂着自己的额头。 “好烫……我是不是已经在发烧了……” 亦泠其实是在喃喃自语,春叶却以为是在询问她,一个字不敢应,双脚已经开始不着痕迹地后退。 浑身瘙痒、发热、昏昏沉沉,这分明就是染病的前兆! 等亦泠抬眼看过来,春叶已经退到了门边。 “夫、夫人……您是不是被昨日那江湖骗子过了病气……您、您……” 见春叶这模样,亦泠知道自己必定是遭了这无妄之灾。 她浑身一软,瘫坐在床榻上,双唇都失了血色。 尽管来松远县之前她便已经做了这个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这才第二日,她连章府都还没有踏出去过呢! 眼看着亦泠的额头流下了豆大的汗,春叶连一句安抚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想离这间厢房远远的。 就在她准备转身,迈腿的一刹,忽然听见亦泠大喊一声:“别过来!” 春叶心想我不过去啊我只想跑啊! 抬起头,却见是谢衡之推门走了进来。 春叶心头跳得更快了,惊慌地盯着谢衡之,连礼都忘了行。 谢衡之疑惑地看向床榻,亦泠已经一把拉起了帘帐,把他的目光挡得严严实实。 他只好问春叶:“夫人怎么了?” 春叶惶然道:“夫、夫人……染病了。” 说出这句话,谢衡之的神情分明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春叶却觉得这屋子里的光亮都有了重量,沉沉地压在她头顶。 “去请大夫。” 春叶如获大赦,恨不得手脚并用地逃出了这间屋子。 而谢衡之,则盯着罗帷里晃动的人影,并没有停下脚步。 感觉到他的靠近,躲在床榻上的亦泠高声喝道:“会传染的!” 谢衡之脚步一顿。 透过轻薄的罗帷,亦泠看着那双一动不动,静止在原地的靴子,还没来得及想通自己为何要喝住他—— 下一刹,谢衡之靴尖一抬,越发快步地朝她走来。 第58章 罗帷被谢衡之一把掀开的时候,亦泠仰着脸,错愕地看着他。 章府的桕油蜡远不如上京的蜜烛明亮,昏黄的光影里,谢衡之神色凝重,垂眸细细地打量着亦泠。 见她双唇失色,脸颊上浮着不正常的红晕,看着的确像是发热。 亦泠的胸口也剧烈地起伏着,在谢衡之坐下来的那一瞬,她酸软的双腿忽然蹬了蹬,侧着身子朝床角躲去。 谢衡之却将她一把拉住,紧紧箍着她的手腕。 另一只手探上她的额头,似是不确定她是否在发热,又把手贴到自己的额头上。 一番对比,谢衡之的脸色越发沉重。 亦泠颤着声说,“是不是很烫?” “只是比平日里热一些。” 谢衡之问,“你浑身瘙痒?” 亦泠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顿了顿,又说:“时而痒,时而不痒。” 谢衡之闻言没说话,只是分别掀开她两只衣袖,没看见疹子,倒是发现她的手臂因抓挠而红了一大片。 他皱了皱眉,又伸手去翻亦泠的衣襟。 手指触碰到领口的那一刻,亦泠还是下意识躲了开去。 谢衡之一撩眼,对上他的沉静的目光,亦泠才僵住不动。 不过谢衡之的动作到底是放轻了些,没扯开太多衣物,只瞟了一眼她胸口的肌肤。 是有一两颗红疹。 想起之前的经历,谢衡之尚存了一丝疑虑。 总不能又是上火了? 可是他们这一路上吃的都是粗茶淡饭,到了章府也从未大鱼大肉,实在是不应该。 看着谢衡之的脸色越来越沉重,亦泠仿佛听见了自己心里绷着的细弦一根根断掉的声音。 她的身子一软,眼看着就要瘫倒下去,还好谢衡之一把给揽了回来。 “我的命果然是要交代在这里了……我死后你记得——” “不至于。”谢衡之沉脸打断她,“大夫还没来,你或许只是水土不服。” 思无涯 第101节 听到这话,亦泠浑身又有了力气,忽地坐直了。 “对对对,我水土不服的时候就是这般模样!” 谢衡之点点头:“嗯,多半是这样。” 亦泠:“人家章县令日日都去看望染病者也没出事,我怎么会染上呢?” 谢衡之:“嗯,你说得对。” 亦泠:“苍天有眼,我虽不是什么大善人,却也从未作恶。连你都安然无恙,我怎会那么倒霉呢?” 谢衡之:“嗯……。” - 不出半刻钟,大夫便赶来了章府。 年过半百的老头胡须都是乱的,走路也偏偏倒倒,可见是被谢衡之的下属驮在马上一路疾驰而来的。 和大夫一同过来的还有章县令夫妇。 章县令是个男子自然不能进去,只让自己的夫人和大夫进了厢房。 床榻的罗帷已经拉了起来,谢衡之则坐在床边的绣墩上。 章夫人往床上看了一眼,正要开口询问,便听到罗帷后传来亦泠的声音。 “章夫人别过来!快出去!” 她脚步顿住,焦急地瞥向谢衡之。 “大人,夫人她……” 谢衡之抬了抬下巴。 “出去吧。” 章夫人紧抿着唇,再次看了看罗帷,才躬身退了出去。 而赶来的大夫便是章县令去邻县求来的大夫之一。 他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坐馆大夫,可不是上京的御医,从未见过什么大人物,是以进来了半晌,还拱着双手不停行礼。 “大夫不必多礼,先去替我夫人看诊吧。” 直到谢衡之发了话,他好像才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匆匆走向床榻。 问过亦泠的情况后,大夫从药箱中掏出一条丝绢搭在亦泠手腕间,细细地把起脉来。 窗外章县令夫妇人影晃动,屋子里三人也都静默不语,安静得落针可辨。 亦泠从未觉得时间的流逝如此之慢,盯着罗帷外的大夫,几乎只能听见自己的气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大夫终于收了手。 “夫人这脉象……确实像是染了瘟疫。” 话语徐徐落下,屋子里的气息似乎都凝滞了。 亦泠没说话,也没动,连伸出来的手腕都依然僵在半空中。 “什么叫做像是?” 听到谢衡之的声音,大夫转过头去,差点儿没吓得腿软。 方才还算温和平易的钦差大人突然冷下了脸,目光沉沉如幽潭。 “是,或不是?” 大夫顿时把心都提了起来,战战兢兢地说:“虽然症状都符合,但也未必是染了病。” 亦泠一听,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 可是紧接着,那大夫又说:“毕竟夫人没有去过悲田坊,也没有接触过染病者,或许……” 亦泠那半悬着的心,在听见大夫这句补充后彻底坠了下去。 - 两个时辰后,天色黑如稠墨,偶有三两星光,冷冷清清地挂在夜幕里。 谢衡之端了一碗药往厢房走去,在门口碰到了又来探望的章夫人。 瞥见谢衡之手里的药碗,章夫人急忙说道:“这种事情吩咐下人做便好了,大人怎可亲自动手?” “无妨。”谢衡之说,“她不喜陌生人近身伺候。” 章夫人双手交握,满脸焦急。 “这可如何是好啊,夫人只不过与那人说了几句话,怎么就染上了病?” 没听到谢衡之应声,章夫人摁了摁丝帕,惶惶瞥了屋子一眼。 “那我便不打扰夫人了,若是有什么需要,大人您随时吩咐。” 谢衡之点点头,便端着药进了厢房。 药是刚煎好的,还冒着袅袅热气。 他将药碗放在床边案几上,俯身往床上看去。 自大夫离开后,亦泠便嚷着难受。而后没多久,浑身越发滚烫,又连连冒着冷汗,一口粥都吃不下去。 眼下虽然昏睡了过去,眉头却依然紧蹙着,仿佛梦里都不安宁。 谢衡之也没出声,就静静地坐在床沿边。 约莫一刻钟后,那碗药凉了些,他才轻拍被褥,将亦泠叫醒。 睁开眼睛,亦泠的眸子里蒙着一层雾气,没什么光亮,似乎都没认出他是谁。 好一会儿,她的意识才回笼。 目光在谢衡之身上游离片刻,随即朦朦胧胧地看向窗外。 “方才谁在外面说话?” “章夫人。” 谢衡之说,“她来询问你的状况。” 亦泠闻言一直盯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后才哑着嗓子说道:“我搬出去吧。” 谢衡之抬眉:“你要搬去哪里?” 换作平日里,亦泠都不知道这松远县除了章府还有哪里能住人,何况她现在还烧得晕乎乎的,更是没有一丁点儿主意。 她鼻头酸了酸。 “我总不能住在这里连累了人家。” “那你要搬去悲田坊吗?” 亦泠一听这三个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那密密麻麻的帐篷里全躺着病入膏肓的染病者,她若是住进去,和住进了乱葬岗有什么区别? 思及此,亦泠惊恐地看向谢衡之,眼睛里写满了拒绝。 “若不去悲田坊,你还能去哪里?” 谢衡之轻声细语地说,“现在的松远县都空了,你便是住去了客栈,也找不到人照顾你。” 理是这个理。 可是想起今日春叶那恐惧的模样,亦泠心里更酸了。 “留在章府,也没有人敢来照顾我这个病鬼。” 她说完,凄凄凉凉地抬起眼,却撞进了谢衡之温柔的目光中。 “不是还有我吗?” “当真?” 亦泠一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迫不及待地要确认。 她本就烧得迷迷糊糊,感觉自己此刻风一吹就能倒。 若是再被挪出去自生自灭,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假的。” 话语落下,亦泠感觉自己的气儿都快断了。 下一刻,谢衡之却伸手将案几上的药碗端了过来,“先喝药吧。” “……” 亦泠怔然好一会儿,才坐了起来。 她难受得吃不下饭喝不下汤,但是治病的药是一滴都不想剩。 谢衡之每喂来一口她都乖顺地张嘴,没有丁点儿扭捏。 偶尔抬眼偷觑谢衡之,见他也只是平静无波的模样。 直到药喝完了,谢衡之终于抬眼,对上了亦泠的目光。 “怎么了?” 亦泠眨了眨眼,茫然中随口说道:“好苦。” “你喝过不苦的药吗?” 话是这么说,谢衡之还是起身去桌上拿了蜜饯来。 亦泠连咀嚼的力气都堪忧,含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咽下去。 然后又看向谢衡之。 “太甜了,我要漱口。” 谢衡之径直起了身。 思无涯 第102节 “用什么水漱口?有讲究吗?” 亦泠没说话,用仅存的力气瞪着他。 谢衡之不再开口说话,去倒了一杯热茶。 亦泠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在嘴里囫囵漱了漱,又吐回了杯子里。 谢衡之一言不发地把杯子放回去,刚坐下,又听亦泠说:“好冷啊,我要一个汤婆子。” 他这回都没看亦泠一眼,直接走出了厢房。 屋子里霎时变得空空荡荡,脑子晕乎乎的亦泠甚至都没回过神。 不一会儿,却见谢衡之单手抄着一个汤婆子回来了。 他走到床边,掀起被褥一面,将汤婆子放到亦泠身旁,又重新盖好了被褥。 这才开口问道:“还有吩咐吗?谢夫人。” 病中的亦泠思绪转得格外慢,半晌,才说道:“你当真要贴身照顾我?这瘟疫可是会传染的。” 谢衡之轻笑了声,不甚在意地直起了身。 “这不正合你意吗?” 也不知他是不是玩笑,亦泠被他说得莫名有点心虚。 却又想确认。 “我可没有这么说。”她低声嘀咕完,又说,“你可是钦差,你不用去视察疫情吗?” “反正你也都看见了,谢大人根本不想踏进悲田坊。” 谢衡之慢悠悠地说,“索性我就声称要照顾妻子,好安安稳稳躲在章府里。” - 直到深夜。 谢衡之当真没有再离开这间厢房。 他甚至都没有离开过床榻,待亦泠再次睡了过去,他才起身去洗漱。 所有动作都放得很轻。 虽然他知道即便弄出动静,床上的人也不会醒。 背对着床榻脱衣时,身后突然响起几句模糊的话语。 “什么?”谢衡之回头问道。 床上的人却没有回答他。 安静了片刻,又喃喃唤道:“阿娘……阿娘……” 谢衡之轻步走到床边,俯身看着呓语的亦泠。 即便是睡梦中,她的眉头也紧蹙着,不曾舒展。 “别赶我走……我不想离开家……我不想走……” “不走。” 谢衡之半蹲下来,明知她听不见,还是伸手擦了擦她额头上的汗,低声哄道,“不赶你走。” - 大夫开的方子加了几味安神的药,但亦泠睡得并不踏实。 翻来覆去许久,到了后半夜,她似是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退热了,被汗水沁湿的衣物黏糊糊地贴着她的身体。 呼吸越来越重,身子却越来越冷。 亦泠好像梦见自己孤零零地走在雪地里,眼前一片漆黑,只寻着温暖的地方而去。 迷迷糊糊中,她翻了个身,钻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如温泉般的感觉霎时间蔓延了她的全身,如饥似渴地靠近。 忽然间,一只手臂揽住了她的腰。 亦泠倏地睁眼,对上了谢衡之近在咫尺的脸庞。 屋子里的灯留了一盏,微弱的光亮中,亦泠看见谢衡之也没有睡,睁眼看着她。 ——我这是在做什么? 意识到自己钻进了谢衡之怀里,亦泠终于缓慢地回过了神。 可是她没有躲开,甚至忘了眨眼。 “真想传染给我啊?” 谢衡之的声音随着交缠的气息飘进了亦泠的耳朵。 “砰”一下,仿佛炸开了她此刻脑子里的迷雾,找到了可以解释她此刻行为的理由。 “是、是啊。” 两张脸本就快要贴到了一起,亦泠说完这句话,闭上眼睛又靠近了些。 鼻尖刻意蹭着谢衡之的下颌,她含糊不清地低声说道:“要死一起死。” 闻着他颈间的热气,亦泠听到他轻笑了一声。 “我命硬,死不了。” 下一刻,她的下巴被抬起。 双唇被很轻地触碰,谢衡之低头亲了她一下。 第59章 第二日清晨。 亦泠睁开眼时,窗外的日光已经有些晃眼。 她知道这会儿大抵已是午时,可整个章府都静悄悄的,听不见丁点儿人声。 恍然间,亦泠差点儿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她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抬手撩开罗帷,看见支起一缝的支摘窗吹进缕缕微风,拂动桌上展开的信件,这才放下心来。 死是没死,可她现在的感觉比死了也好不了多少。 一夜的高热几乎烧光了她所有的体力,连呼吸都费力。 身体的温度也没有降下来,掌心依然热烘烘的,比昨日更难受。 此时她呆呆地坐在床上,脑子嗡嗡蚊鸣半晌,游离的意识终于缓缓归拢。 冷不丁,她想起昨夜的梦,整个人都颤了颤—— 无声的耳鬓厮磨,在黑夜里交融的灼热气息…… 谢衡之低低的喘息声似乎还萦绕在她脑子里。 还有那股…… 亦泠抬手,轻抚自己的双唇。 那股被谢衡之浅浅亲过的触感,仿佛至今还没消散。 她怎么会做这种梦?! 都说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难不成她…… 不,一定是谢衡之此人日日在她跟前晃,总担心他会兽性大发才会梦见如此荒谬的事情。 可、可是,这么真实的感觉,真的是梦吗? 一道悠悠的“吱呀”声响起,忽然打断了亦泠的思绪。 她惊惶抬头,见陈旧的菱花木门被推开,谢衡之单手拎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于是亦泠立刻躺了下去,假装自己还没转醒。 可惜由于动作太慌忙,她弄出的响动不小。人都躺下去了,罗帷还飘飘荡荡着,停歇不下。 好在谢衡之似是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他只垂着眼睛,将食盒放置在八仙桌上,随即慢条斯理地把里头的一碗清粥和一碟小菜取出来, 一面摆弄,一面问:“渴吗?” 连看都没看床榻那边一眼。 亦泠自然是渴的。 口干舌燥,嗓子像是含了砂石。 但她没敢应声儿,一动不动地躺着,等心跳平复了下来,才慢吞吞地坐起来。 甚至都没有抬头,盯着地面,看着谢衡之的鞋靴一步步踏近。 等人停了下来,将茶水递到床边,亦泠伸手接过,头快埋进了胸口里。 “谢谢。” 原以为他会客套一下,结果他竟冷不丁问:“脸怎么这么红?” 亦泠:“?” 有吗??? 她差点拿不住茶杯,还好里头都是温热的水。 正想着要如何解释自己的模样,就听谢衡之又说道:“是不是还没退热?” 亦泠:“……哦,应该是。” 一只温热的手贴上了额头。 思无涯 第103节 他俯下身来,明明和她有半臂的距离,呼吸却好像拂到了她脸上,很像昨晚梦里的感觉。 亦泠立刻闭上了眼,刚刚平复下来的气息又变得紊乱。 片刻后,谢衡之收了手,低声道:“怎么比昨天还烫。” 随即起身走向一旁的三足面盆架。 亦泠偷偷睁开眼,看着他将挂置的面巾放到温水里泡软,然后才拧干,拿过来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你先吃点东西,等大夫下午过来再瞧瞧。” 看着他一如既往的平静模样,亦泠心里已经浮出八百个问题。 最后问出口的,却是:“你昨晚睡得好吗?” 说完,她便仔细地盯着谢衡之的脸色。 “挺好的。”谢衡之抬眼,“你睡得不好?” 亦泠几乎是脱口而出:“我病成这样能睡好吗?” 谢衡之似乎是回忆了一下,才说道:“我看你睡得挺好的。” 亦泠:“是、是吗?我睡得……一动不动那种好?” 谢衡之点头:“嗯,你没动。” 亦泠终于长舒一口气。 看来真的是梦。 她就说,怎么可能…… 唉,都要去见阎王了,她竟然还做这种梦? 真是烧坏脑子了! - 勉强吃下小半碗清粥,又喝了药后,亦泠再次躺了下来。 睡自然是睡不着的,只是她浑身还是酸软无力,也做不了别的。 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浑身依然发着热,亦泠心里焦灼得像被热油滚过。 这大夫开的方子怎么一点儿用都没有? 不过转念一想。 大夫的方子若是有用,这松远县便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想到这些,亦泠鼻尖一酸,默默在床榻上红了眼眶。 比起毫无预知的死亡,这种明知自己无药可救,又束手无策的绝望实在是可怕。 自己的小命仿佛有了形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流逝,什么都抓不住。 无声无息地给自己哭了会儿丧,亦泠翻过身,透过帘帐看着坐在八仙桌前的谢衡之。 章府的厢房小,屋子里除了床榻便只摆得下一张桌子。 谢衡之要处理公务,只能屈身在此。 眼下他正握着一支笔,也不写字,仿佛只是思考时手里把玩的工具,偶尔在白纸上画上两道。 这松远县的瘟疫光是靠他在这里动脑子就能解决吗? 他分明就是想躲着悲田坊的那些染病者。 可是他若当真这么日日陪在自己身边,又和去悲田坊接触染病者有什么区别呢? 亦泠轻轻地叹了口气,不知他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不过见他如此沉着冷静,亦泠又觉得……兴许事情并没有她想像中严重? 思及此,亦泠稍稍心安了些。 日光透过窗棂缓缓移动,细碎地洒在谢衡之的背影上。 许是汤药起了安神的作用,亦泠的倦意又徐徐来袭…… “大人!谢大人!” 双眼刚刚合上,门外焦急的惊呼将亦泠那可怜的睡意吓得落荒而逃。 她猛然坐起来,比谢衡之还先开口问道:“出什么事了?!” 谢衡之放下笔,回头看了她一眼。 “你好好躺着。” 许是怕敞了太多风进来,谢衡之出去后把门关上了。 亦泠看不见外头的情况,只听声音,像是章夫人身边的婢女,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老爷、夫人”。 她焦急地等了好一会儿,谢衡之终于沉着脸回来了。 “是不是出事了?” 谢衡之抿着唇,紧紧盯着亦泠,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告诉她这个消息。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道:“章县令染病了。” “什、什么?” 亦泠只觉得眼前一黑,看不见丁点儿希望,“连章县令也染病了?!” - 半个时辰后,这安静的章府终于有了喧闹的声音。 谢衡之就站在厢房门口,看着章县令的屋子。 亦泠则站在他身后,想看个清楚,又不敢出去,只能探出一个脑袋。 章县令今日上午去了一趟悲田坊,回来便觉得头晕目眩。 在榻上歇了片刻,便发起了热,身子上也冒了不少红疹子。 这等情况,无需大夫来看诊,便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所有人都忧心忡忡,却也不意外。 毕竟连亦泠都只是和染病者说了几句话便病倒了,章县令日日在悲田坊照顾染病者,事事亲力亲为,若是不染病,那才奇怪了。 只是亦泠没想到,章县令得知自己染病后,竟主动要住进悲田坊。 他甚至都没让下人们近身搀扶,自己带了些取暖的衣物,便要离开章府。 章夫人则哭哭啼啼地跟在他身后,却也不敢靠近。 走至庭院中时,谢衡之看着他年迈的身形,开口道:“章大人,悲田坊艰苦凄寒,你还是留在府里养病吧。” “大人的好意下官感激不尽。” 他远远鞠了一躬,颤声道,“悲田坊既是为了收容染病者,下官便理应住进去。” 亦泠一听,连忙扯了下谢衡之的衣袖。 “章、章大人在点我!” “……你别多想。” 谢衡之把亦泠的脑袋摁回去,才对着庭院里的章县令说道,“那章大人务必保重自身。” “大人和夫人也要珍重。” 他抬头看了眼阴沉的天色,悲戚地说道,“此番瘟疫尚无药方,大人是朝廷肱骨,若是实在无法,还是……尽早离开此地吧!” 章夫人跟着章县令走出了章府。 待他走远,章夫人还眼泪汪汪地目送着。 而亦泠,则是在章县令踏出大门的那一刻,便晕了过去。 - 不久前,亦泠还心怀侥幸。 如今连章县令都住进了悲田坊,她只觉得这松远县已然是人间地狱,染病者只能认命等死。 绝望到了心底,哭都是哭不出来的。 她只是目光空洞地靠坐在床头,回想自己短命的两辈子。 就连谢衡之开门迎了一个陌生人进来也毫无察觉。 直到谢衡之带着人走到床边,开口道:“大夫来了,再给你诊诊脉吧。” 亦泠死气沉沉地将手伸出罗帷,并未说话。 但是大夫却没有直接诊脉,而是掀开了罗帷。 亦泠这才抬起眼,发现今日来给她诊脉的竟然是一个女大夫。 她裹着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仔细瞧了瞧亦泠的面色,又扶着她的手臂,轻轻掀开了衣袖。 看见手臂上并无红疹,她直接转头看向谢衡之。 谢衡之说:“她昨日胸口起了两颗红疹,今日倒是没有再长出新的。” 女大夫点点头,这才开始为亦泠诊脉。 好生奇怪。 这大夫怎么不说话? 亦泠不知不觉坐直了些,目光落在了这位女大夫的眉眼上。 总觉得……十分眼熟。 而且她虽然只露出双眼,目光却十分冷静沉重,看着就比昨天那大夫靠谱。 亦泠的注意力逐渐回到了自己的小命身上,待这位女大夫收了手,她立刻问道:“如何?” 女大夫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思无涯 第104节 “咚”一声,亦泠又倒回了床上。 瞪眼看着承尘,哑声道:“我果然是没救了……” 听到这话,女大夫急忙地摆了摆手,转头去自己的药箱里掏出笔和纸,潦草地写了几个字,递给谢衡之。 谢衡之接过一看。 “夫人没有染病?” “砰”一声,亦泠又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我没染病?!” 女大夫点点头,看着亦泠着急的模样,便急切地比画了几下双手。 比画完才想起亦泠应当是看不懂的,便又要去写字。 谁知她刚刚转身,便听亦泠说道:“你说我只是水土不服?!” 女大夫惊觉亦泠竟然能看懂她的手语,便转过身继续比划。 亦泠:“是的,我前些日子确实落过水,寒症还未痊愈。” 女大夫又继续比画了一番。 亦泠松了一大口气,拍着自己的胸口连连点头:“我从上京一路长途跋涉而来,确实劳累过度!” 她又问:“那我身上的红疹呢?” 女大夫想了想,又比画了几下。 亦泠立刻看向自己床上的被褥,恍然大悟。 “这些被褥确实粗糙了些,我睡着极不舒坦。” 说完后,她又长长地呼着气。 就这么一会儿,眼眶也红了,仿佛还不相信。 “真的吗?我当真没有染病吗?昨日那大夫说我是染病了。” 女大夫摇头,比画的动作亦泠也都能看懂—— 若是染病,她今日已经该浑身长满了疹子,而且也无法再坐起来说话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亦泠开心得快要哭出声来。 她没有染病!她不会病死在这里了! 女大夫见亦泠热泪盈眶,忍不住想拍拍她的手臂安抚她。 但想到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份,她还是忍住了,转头去开药方。 倒是一旁的谢衡之,他的脸色明显也微霁。 只是想到亦泠方才竟然能看懂如此复杂的手语,不由得凝神细看着她。 此时的亦泠丝毫没有注意到谢衡之的目光,她还沉浸在虚惊一场的欢喜中,紧紧盯着那女大夫的身影,只觉得自己遇到了救命恩人。 可是越看下去……她便越是觉得熟悉。 三十岁出头的年纪,熟悉的眉眼,和无法开口说话的残缺…… 这不是当初在上京贴身照顾了她七年之久的大夫孟青云吗?! “云娘?”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亦泠便已经迫不及待要开口确认,“是你吗?” 正执笔写药方的孟青云惊诧回头,疑惑地打量了亦泠一眼,随即比画了几下。 这些个动作很简单,连谢衡之都看得懂—— 夫人,您认识我? 亦泠心里猛然咯登一下。 她忘了,她能认出眼前的孟青云,孟青云却不可能认出她。 哑口无言之际,亦泠浑身又后知后觉地泛起一股细密的不安。 比起孟青云的相见不相识,此刻亦泠最该担心的是…… 她转头心虚地看向谢衡之—— 他不会看出什么吧? 第60章 看见谢衡之的眼神,亦泠就知道自己的担心并不多余。 他眉梢一抬,亦泠便觉得自己被他看得个透透彻彻。 “你认识孟大夫?” 单只是认识,尚且有很多圆话的说法。 可是亦泠脱口便是亲昵的“云娘”,没那么好掩饰。 “孟大夫?” 亦泠的目光迟滞地移向孟青云,装作惊讶的模样,伸长了脖子去打量。 孟青云也配合地摘下面巾,看着这张熟悉又亲切的脸,亦泠强忍着心中激动,继续装作恍然道,“原来是我认错人了……” 她重新看向谢衡之,讪讪道:“商家曾经有一位远房亲戚借住,单名一个‘云’字,和孟大夫的眉眼也极为相似。” 说完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就说云娘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转而学医了。” 谢衡之眼里的疑惑消散了许多,点点头,又问道:“你那位远房亲戚也无法开口说话?” 巧合太多就虚假了,亦泠可不敢顺着谢衡之的话承认。 “倒也不是,只是我那亲戚因夫家变故受了重创,从此便与人隔绝,再也不愿开口说话。” “原来是这样。” 谢衡之点点头,“那倒真是巧了。” “我倒盼望不是巧合,而是云娘真的在这里,毕竟我与她已经许久……” 没等亦泠楚楚可怜地说完,谢衡之便起身随孟青云一同去开方子了。 亦泠:“……” 不礼貌便不礼貌吧。 总归看他这模样,应该是没再怀疑什么了吧? 亦泠稍松了口气,惊觉自己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真险啊,差点就露馅儿了。 至于云娘…… 亦泠盯着她的背影,想靠近又不敢,只能远远望着。 多年前,八岁的亦泠随着父母来到了上京,因她身子骨弱,总是三病两痛。 正巧当时孟青云的父亲在上京坐馆看诊,名声在外,亦家就把得他真传的女儿请来了亦府,贴身照顾亦泠。 那时孟青云也不过十七八岁,医术却已经胜过许多行医多年的老大夫。 她为人又沉稳细致,调养的方子每日一换,还一点点地纠正亦泠的饮食素习,鼓励她多和亦昀一同出去策马踏青。 七年下来,亦泠总算不再是一颗病秧子,和孟青云也处得亲如姐妹。 可就在她及笈那一年,孟青云称自己要同父亲云游四方,精进医术,辞别了亦家。 亦泠自然是舍不得孟青云的,可是她也看得出来,孟青云早就厌倦了上京的日子,是恪守承诺才一直留在亦家。 至此一别,亦泠和孟青云便天各一方。 又因孟青云走南闯北居无定所,亦泠想给她写信都不知道该寄往何处。 没想到再次相见,故人依旧,亦泠却不能和她相认。 就连想问问她这些年过得如何,孟老先生身体可好,都碍着谢衡之在场,无法开口。 - 也不知是因为知道了自己并未染病,又或是因为孟青云的医术精湛,当天下午第一碗药喝下去,亦泠的高热便退了。 连谢衡之端来的辛辣的姜粥也喝了大半碗。 第二日午后,孟青云又来替亦泠诊脉,更换了药方。 亦泠本想趁机和她说几句话,可谢衡之一直站在旁边,她始终找不到机会开口。 第三日也是如此,亦泠甚至都不敢对孟青云表现出一丝丝特别,就怕谢衡之起了疑心。 到了第四日,亦泠的身子几近痊愈,连胸口的疹子也消退了下去。 用过午膳后,她闲不下来,在狭窄的厢房里来回踱步,又频频张望窗外,等着孟青云来给她诊脉。 眼看着时辰快到了,转头又见谢衡之还杵在她跟前,不由得有些焦灼。 他宁愿日日待在这厢房里发呆,也不愿出去做做戏? 亦泠弯腰,凑到了谢衡之身后。 “最近外面的天气你是不喜欢吗?” 正在桌前沉思的谢衡之回过头。 “?” 亦泠看了眼窗外:“哦哦,最近天气确实是阴沉了点。不过大人您想想,若是病人们知道你这个天气都在悲田坊外面逛……巡查,可不得把他们感动得痊愈了?” 谢衡之:“……闭嘴。” 亦泠:“……” 思无涯 第105节 好凶。 片刻后,谢衡之掸掸衣襟,站了起来。 临走之前,他指了指桌上的药碗。 亦泠生怕谢衡之反悔,以饮酒的气势一口干完了碗里的汤药。 还将碗翻了个面儿,示意自己一滴都没有剩。 看着亦泠这一眼都不想多看他的急迫样,谢衡之沉着脸,很有自知之明地离开了这间厢房。 半刻钟后,庭院里果然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亦泠立刻坐到了桌边,有些紧张地等着孟青云。 同时双眼瞥见谢衡之留在桌面上的鬼画符,她嫌碍眼,一把推到了边儿上去。 “夫人,孟大夫来给您看诊了。” 春叶的声音响起。 亦泠连忙说:“快请孟大夫进来。”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逆着光,孟青云脚步轻轻地走了进来。 她朝亦泠福了福身,然后放下自己的药箱,有条不紊地取出自己需要的东西。 诊脉时,她就坐在亦泠身旁的绣墩上,微微侧着身子,不去直视亦泠。 这样也更方便亦泠细细地打量她的面容。 再闻着她身上熟悉的药香味,亦泠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豆蔻年华。 不知不觉盯着她看了许久,孟青云也注意到了那股莫名沉湎的目光。 她困惑地看了亦泠一眼,欲言又止。 亦泠这才回过神,神情复杂地笑了笑。 原本想问的许多事情,在此刻也不知如何开口。 最后,她只能问道:“孟大夫为何来了松远县?” 孟青云用手语表达自己是来义诊的。 亦泠倒是不意外。 毕竟孟青云和他的父亲常年都在各处为贫困百姓义诊,若是缺钱了,才会去富庶的地方赚些诊费。 亦泠又问:“你是孤身一人来的松远县?” 孟青云点头。 亦泠:“你的父……母呢?或是你的夫君也没一起来?” 孟青云:民女尚未婚嫁,父母也都不在人世了。 原来孟老先生已经去世了…… 那云娘在这世间就是孤身一人了。 亦泠心底颤了颤,其他想问的话都被这个消息堵在了胸腔中。 正好孟青云也把完了脉,转身去写药方。 亦泠知道她开方时需要细思,不喜旁人打扰,便安静地坐着不出声。 不一会儿,她递来了两张药方,一张是给亦泠治病的,另一张则是开给章府其他人抵御瘟疫的方子,要日日喝着。 亦泠接过药方后,问道:“对了,章县令前几日染病住进了悲田坊,他如今可还好?” 孟青云垂下眼睛,摇了摇头。 章县令本就年迈,一朝病倒,身体垮得比其他染病者都快,已经许久没下过床了,许是撑不了多久。 得知了章县令的情况,亦泠怔忪着没说话。 看来这瘟疫真的来势汹汹…… 等她回过神想再问点别的,孟青云已经开始收拾自己的药箱子,告诉亦泠她还要赶紧回悲田坊照看染病者。 纵然不舍,亦泠也知道不能再留她说话。 只是当孟青云推开门时,亦泠看见外头的日光已经被厚重的云层遮挡,莫名有一种山雨欲来的预感。 阴沉的天色下,亦泠还是没忍住喊道:“孟大夫!” 孟青云回过头,问亦泠还有什么吩咐。 亦泠凝滞片刻,才开口道:“你平日住在哪里?若是、若是有什么急事,我也好找你。” 孟青云朝她笑了笑,抬手比画了一串动作。 亦泠心里却咯登一下。 她……日日夜夜都在悲田坊啊。 - 孟青云走后,亦泠心神不宁地坐在厢房里,盯着谢衡之用过的笔墨出神。 自章县令病倒去了悲田坊,章夫人便日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门。 本就死寂的章府几乎是没了一丁点儿生气。 前几日因有谢衡之形影不离地陪着,亦泠倒没觉得可怕。 现在她独自待在章府,浑身都萦绕着不安感。 早知她便不把谢衡之赶出去了。 反正他去了悲田坊也只是在外头做做戏,还不如留在章府里陪她。 半个时辰后,亦泠实在是坐不住了,再一次登上了了望塔。 悲田坊的景象和她上一次看见的明显不一样—— 一眼望过去,亦泠便是这个想法,可她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同。 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她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 上一次远眺悲田坊时,所有染病者都收容在寺庙的厢房或外头的帐篷里,那些露天躺着的病人都在后面,她也看不见。 所以整个悲田坊看起来像一幅灰濛濛的画轴,静止不动,只有几个大夫和僧人不停穿梭其间。 而这一回,她明显看见帐篷间有许多人在走动。 不,应该是拖着残躯在逃窜。 他们试图逃出悲田坊,又总是被官兵拿着长枪恶狠狠拦了回去。 而那些鳞次栉比的帐篷中,也有一颗颗脑袋伸出来,似乎在寻找逃窜的时机。 即便听不见悲田坊的声响,这画面依然看得亦泠心惊肉跳。 谢衡之呢?他怎么不管管? 亦泠把这悲田坊看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连上风口都盯了许久,根本没看见谢衡之的身影。 不会吧……他竟然连做戏都懒得做了吗? 亦泠在这了望塔上站了近一个时辰。 直到暮色四合,悲田坊也亮起了灯,亦泠终于确信,谢衡之不会出现在那里了。 那他去了哪里? - 回了厢房,亦泠立刻找来了谢衡之给她留下的两个护卫,询问他的去向。 两个护卫皆摇头称不知。 亦泠无法,只好在屋子里等着。 可她等了许久,没有等到谢衡之回来,反而等来了一个坏消息。 一个男子疾如风火地跑进章府,在庭院外火急火燎地喊着“钦差大人”。 亦泠眉心突突跳了起来,连忙走到了门边。 “他不在,你找他何事?” 那男子呆呆地看着亦泠:“您、您是……” 守在门边的春叶说:“这是钦差大人的夫人,你还不快说!” 听到动静,憔悴的章夫人也出了屋子,站在檐下问:“出什么事了?” 那男子站在庭院中央大声说:“悲田坊里乱起来了!许多病人说这瘟疫是治不好了,在悲田坊就是等死,集结着要逃出去!和守卫官兵们打了起来!” 章夫人闻言浑身一颤,险些站不住。 “老天爷……救救我们松远县的百姓吧!” 那男子也哭眼抹泪地问亦泠:“夫人,钦差大人去了哪里啊?悲田坊已经几日没见着他了,他是不是已经放弃咱们了?” “怎么可能!”亦泠此刻心里也怨着谢衡之怎么这种时候隐身了,但她眼下也只能先替他圆着,“朝廷十分关注松远县的瘟疫,大人他忙得不可开交,正在想办法呢!” 说完,见那男子还跪在地上,亦泠又道:“我现在立刻派人去通知大人,你先回去让悲田坊主事的好好安抚着,切勿让官兵伤了病人们!” 男子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路小跑着离开了章府。 - 此时,百里外的一片山地。 利春站在树下,身旁两匹马正在吃草,而他已经在此处等了许久。 眼看着天色不早了,利春想提醒谢衡之该回去了,却见他还在往深处走去。 这里显然是一片荒弃已久的村庄。 虽杂草丛生,残垣断壁也几乎被泥土掩埋,却依然可见错落的屋舍、水井的痕迹。 树木能长得这样好,此处的土地应该很肥沃。 思无涯 第106节 正因如此,眼前一幕幕能证明这里曾经有人居住的遗迹倒显得格外残忍—— 若只是村民搬离,房屋经年坍塌倒也罢了。 可这些黑乎乎的砖瓦,仿佛昭示着这里曾经燃起过一场何其残虐的大火。 谢衡之一步步往里走去,直到站在了一间房屋前。 准确说,是只剩半堵墙的房屋。 他低下头,看见脚前横着一截被大火烧成了焦炭的房梁。 在这荒芜又僻静的荒村里,看着这些遗迹,他仿佛听见了许多声音。 妇女结伴在溪边洗衣的欢声笑语,屋子里孩童的哭闹,还有初秋之时,大风吹过,麦田里沙沙的声浪。 回首往远处看去,还隐隐可见松远县的楼宇。 他眯了眯眼,漆黑的眸子在这阴沉的冬日里越发晦暗。 火,是这世上最有用的武器。 能把一切解决不了问题全都湮没于火海,片甲不留。 “走吧,利春。” 谢衡之最后看了一眼这荒村,转身之时,却见一个身形佝偻的中年男子踽踽独行而来。 他身着粗布衣裳,背着一个陈旧的行囊,手里拿着一张纸,一边走一边四处观望。 直到停在了离谢衡之几丈远的地方,环视着眼前的剩山残水,满脸不可置信。 看见不远处的谢衡之,他蹒跚而来,布满皱纹的脸上还扑着一路跋涉的泥灰。 “这位小兄弟,这、这里是云襄村吗?”他急切地问,“我没走错吧?” 谢衡之看着他斑白的两鬓,并未说话。 那男子便以为自己找错了,喃喃说道:“不可能呀,我当年离家时专门画了地图,怎么会找错呢?” 他又抬头看向山顶那座四四方方的塔,念叨道:“没错啊,是这里啊!” 尽管离家多年,他依然清晰地记得这座被所有云襄村村民视为地标的塔。 无论去了哪里,每每踏上归程,看见这座塔,就知道快到家了。 “你没走错。” 谢衡之忽然开口,给了他一个确切的答案,“这里是云襄村。” 话音落下,那男子愣了好一会儿,瞳孔突然剧震着,双腿都在颤抖。 “这里是云襄村?怎、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我才走了二十多年,怎么会这样……这里发生了什么……” 谢衡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在他的震惊中,谢衡之转身朝利春走去。 二人骑上了马,渐渐远去,才听见身后男子凄惨的哭声,嘴里喊着爹娘。 - 夜色降临时,章府大门外终于响起了车马声。 亦泠知道是谢衡之回来了,连忙起身等在门口。 待谢衡之一跨进来,她立刻说道:“今日悲田坊出事了!” 谢衡之一面朝厢房走,一面说道:“我知道。” “你知道了?” 他径直跨进了屋子,亦泠也紧紧跟上。 “我已经去过了。”说完,他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才又说道,“闹事的已经镇压住了。” “光是镇压有什么用,你到底打算怎么办?眼下这瘟疫看起来是越发严重了,连章县令也病倒了,你吃着朝廷俸禄,总不能真的坐视不管吧!” 谢衡之瞥了她一眼,似乎对她嘴里这句“坐视不管”很不认同。 但看她如此焦急,他只好说道:“我已经有了办法。” “啊?有办法了?” 心里火似的焦灼突然平息了下来,亦泠问,“什么办法?” 谢衡之没回答,把一杯热茶喝完后,起身道:“总之我会解决,你不必担心。我现在和利春去了望塔下议事,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你若是困了就先歇着。” 说完便要出去。 走到了门边,他想起什么,回头指着八仙桌说道:“今晚的药还没喝?” 亦泠怔怔地“哦”了声,连忙端起了药碗。 看着她一滴不剩地喝完,谢衡之才离开厢房。 - 谢衡之虽然没有告诉亦泠他要如何解决松远县的瘟疫,但是他既然说了有办法,亦泠就知道他绝不是在诓他。 作为钦差大臣,他要向圣上交差,也没有必要诓骗她一人。 至于他的法子究竟是什么,亦泠心想必定是一番严密的布置,也不方便说给她听。 而且他方才说那番话的时候满脸的胸有成竹,想来今日就是去想办法了。 虽然很不愿承认,但谢衡之说他能解决,亦泠便觉得他定然有这个能力。 也正因如此,亦泠这一整天的惴惴不安都在他回到章府后不知不觉地消散了。 她坐到了桌边,沉思的模样和今日坐在这里的谢衡之如出一辙。 一会儿想着谢衡之究竟会如何解决瘟疫,一会儿又思索孟青云时时待在悲田坊会不会有危险。 忽然间,窗缝里吹来一阵凉风,冻得亦泠浑身一凛。 她看向窗外,脑海里浮现出谢衡之刚刚出门的模样—— 他是不是只穿了外衫,连一件披风都没带? 正想着,春叶端着一碗刚刚煎好的药推门进来了。 “夫人,这个是按照孟大夫的药方煎的,给大人喝的。” 说完她看了眼屋子,“大人不在吗?” “他出去议事了。”亦泠敲了敲桌子,“你先放着吧。” 春叶说好,放下药碗便退了出去。 亦泠盯着眼前这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抿了抿唇。 看在他前几日贴身照顾的份上,不如给他送一件披风过去吧。 若是连他也病倒了,谁来解决瘟疫? 思及此,亦泠一个人点点头。 嗯,她这都是为了松远县的百姓着想。 随即,亦泠扭头喊道:“春叶。” 没人应声。 她又喊:“春叶?” 还是没人应声。 去哪儿了?方才不是还在么。 算了,如今的章府本就缺人手,她就亲自去一趟吧。 片刻后,亦泠左手拿着披风,右手端着那碗汤药,走出了厢房。 亦泠住在西厢房,而了望塔建在章府的后罩房东侧,必定要经过章夫人住的正房才能过去。 为了不惊扰章夫人,亦泠刻意把脚步放得很轻。 走过了她的屋子,绕过耳房,便能看见了望塔了 只是谢衡之说他和利春在这里议事,竟也没提一盏灯,黑漆漆的,连个鬼影都没有。 亦泠眯着眼睛东张西顾,总算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了谢衡之和利春的身影。 她抬腿,刚要走过去,就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谢衡之的声音—— “一把火将悲田坊烧得干干净净,没了染病者,自然也就没了瘟疫。” 第61章 尽管四下安静,无一人打扰,亦泠还是觉得自己听错了。 她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眼前那两个模糊的人影。 死寂的夜色里,即便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也格外清晰。 利春说:“可若是被朝廷知道了……” “朝廷不会知道。” 谢衡之笃定说道,“悲田坊拥挤杂乱,若是深夜走水,也合情合理。” 每一个字,亦泠都能听懂。 可落在她耳朵里,只绝不是血肉之躯能说出来的话。 许久,才从唇齿间挤出一句话。 “谢衡之……你在说什么?” 嘶哑微弱的一道女声,让黑暗中两个人都倏然一僵。 谢衡之猛然回头,看见了亦泠模糊不清的身影,立刻道:“你怎么出来了?” 思无涯 第107节 不等她回答,又立刻朝利春抬了抬下巴。 利春转头便向亦泠走来:“夫人,您先回去歇着,大人他这边……” 见亦泠愣着不说话,他低头,看见她手里竟然拿着谢衡之的披风和一碗热腾腾的汤药。 “这是给大人的吗?”利春还想着缓和气氛,从亦泠手里拿过了披风和汤药,岔开话题道,“属下会让大人喝药的,您别担心,这里风大先——” “你说的消除瘟疫的办法就一把火烧了悲田坊,”亦泠根本没注意利春说了什么,定定地看着谢衡之,“你要烧死所有染病者,是吗?” 谢衡之没有打算回答她,低声道:“你先回去,明日我再……” 话没说完,耳房旁又传来一道尖锐的女声。 “谢大人!” 三个人齐齐朝那边看去。 黑暗中,章夫人停在了距谢衡之三丈远的地方便走不动了。 她浑身都在颤抖,声音里充满了震惊与恐惧。 “您、您要烧了悲田坊?” 算上跟在章夫人身后的春叶等婢女,原本空荡荡的角落突然挤满了人。 谢衡之的脸色沉得发黑,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索性不掩饰了。 “是。” 听到谢衡之肯定的回答,章夫人眼前一黑,“扑通”一声跌坐到了地上。 仿佛是痴傻了,两眼空空地盯着谢衡之的衣角。 “你是疯了吗!” 僵硬许久的亦泠在听到谢衡之的肯定后,一声怒斥划破了夜色这层遮羞布,“悲田坊里躺着多少染病的老百姓,你不想着医治他们竟然想一把火烧死他们?!” 发现亦泠情绪骤然激动起来,利春心想大事不妙,得赶紧带她走。 结果他刚转了个身,又见章夫人哭喊着跪爬到谢衡之面前扯住了他的衣角:“大人您不要烧啊!不能烧啊!悲田坊里躺着那么多老百姓,他们都是可怜人啊!” 利春想着得赶紧把章夫人拉开,谁知一旁的亦泠又骂了起来:“你连病因都没查出来,甚至连真正的染病者都没有瞧过一眼,便想着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可真是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 哎别骂了别骂了! 利春一个头两个大,正想着如何摁住亦泠,那边的章夫人又用力磕起了头。 “大人您不能烧啊!有救的,他们一定有救的!您去请太、太医,对!上京的太医一定能治好,您去请太医吧!” “我是奉命来解决瘟疫之患,不是来当菩萨的。” 终于,谢衡之给出了自己的理由。 在他说出这句话时,几乎所有人都被震慑得如同石雕。 而他只居高临下地瞥着跪在他面前的章夫人,平静又冷漠地说,“人各有命,不必为了这些人浪费更多的人力物力。” 话语落下,四周寂静。 利春还没回过神,只觉自己那端着茶水的右手一空—— 亦泠手一扬,将滚烫的汤药连带瓷碗砸向谢衡之。 “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谢衡之虽然偏了头,却没能躲开了迎面泼来的汤药。 浓稠的药汁顺着他的脸颊流到了衣襟上,看着狼狈不堪。 但他并未发作,只是紧抿着唇,下颌微颤。 利春眼一闭,额间突突跳了起来。 连呼喊不止的章夫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慑住,僵在了原地。 唯有亦泠还在指着谢衡之的鼻子骂:“你果然是个不把别人的命放在眼里的畜生!亏我还以为你真的会救松远县的百姓,结果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个杀人放火不眨眼的恶——” 谢衡之一记眼光递给利春,他终于从混乱中醒了神,一把将亦泠她拽走。 骂声渐渐远去,到了厢房外,被利春钳制着的亦泠不依不饶地乱蹬着双腿,仿佛想和谢衡之拚命…… - 申时三刻,正是一夜之中最为安静的时候。 整个章府灯火通明,连下人住的后罩房都未曾熄过灯。 正房里时不时传来章夫人和婢女们隐隐的哭声,在护卫严密的看守中听起来格外悲戚。 谢衡之和刀雨从外头回来,经过西厢房时,他侧头看了一眼,刀雨立刻和守在门外的利春做了交替。 西厢房里也亮着灯,只是静悄悄的,听不见什么动静,也看不见人影。 “夫人睡下了?” 谢衡之问。 利春摇头。 “骂累着了,许是在中场休息。” 谢衡之沉沉看着厢房的窗棂,利春又说:“夫人方才发了好大的脾气,属下抱了些旧碗给她,全砸了。” 谢衡之:“你倒是会哄她。” 利春心想不然呢?他脖子上被挠下来的肉丝都能炒一盘菜了。 谢衡之又看向正房,“那边呢?” “哭呗。”利春说,“任她们哭哑了嗓子也没用。” 两人一同往了望塔走去,经过正房时,听到脚步声的章夫人还是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大人!大人!求您三思啊……我夫君也在里面,他这些年为了松远县呕心沥血一心为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烧啊!里头还躺着那么多百姓,他们都是无辜的啊!” 谢衡之看都没看她一眼,脚步也没有片刻地停顿。 四十多岁的章夫人身形本就瘦弱,哭了一夜之后更显憔悴,摇尾乞怜地追着谢衡之说尽了哀求,也没得到他一丝垂怜。 谢衡之径直登上了了望塔。 双臂撑在扶栏上,平静地看着远处的悲田坊。 章夫人跪在塔下快磕破了脑袋,血水和着泥土糊满了额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忽然间,刀雨匆匆走过来,在塔下说道:“大人,夫人她……” 谢衡之侧头看下来:“她怎么了?” “她突然哭了起来,闹着要出来,嘴里喊着什么‘云娘’,属下怕她伤着身子,要不要……” 刀雨的想法很粗暴,一碗药灌下去,让亦泠昏睡个半夜,总好过像现在这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衡之闻言沉吟片刻,却走下了了望塔。 - 谢衡之站到厢房门口时,里头的亦泠还在用力地拍着门。 看见有人影出现,她以为是利春,大声喊道:“利春!你放我出去!我要见谢衡之!” 可是外面的人影动也不动。 亦泠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动作顿住之时,门突然开了。 看见谢衡之的那一刻,亦泠双眼又不争气地流着泪。 被强行带回厢房时,她原本只有愤怒与怨恨,甚至后悔当初为什么寻机杀了谢衡之,就不会有今天了。 可当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谢衡之是要烧死悲田坊里所有人时,她浑身的尖刺都软了。 “云娘还在里面、她会被烧死的、你不要放火……” 见面前的谢衡之不为所动,亦泠伸手去拉他的衣袖,泪眼婆娑地苦苦哀求,“云娘会被烧死的!她会被烧死的!那么多人都会被烧死的!你不要放火……我求求你……云娘会被烧死的!” 谢衡之依然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看着她眼泪直流,看着她双唇失色,看着她一口一口唤着“云娘”。 然后突然拉着她,一言不发地往后罩房走去。 “你放开我!放开我!!” 亦泠一会儿挣扎,一会儿又哭求,可是谢衡之始终不松手。 直到将她拽到了了望塔上。 “你既然这么关心那个大夫的死活,那你上来,亲眼看着她是怎么被烧死的。” “你真是个疯子!” 双脚还没站稳,扬手就要朝谢衡之扇去。 他却一把拽住了亦泠的手腕,把她往扶栏前一摁。 “你看着!” 谢衡之的力气大,亦泠毫无反抗的能力,整个人都转了个向,面朝北面的悲田坊。 谢衡之在一旁说道。 “士兵正在泼的是麻油,见火则燃。” 如墨的夜色中,浑身颤抖的亦泠看见悲田坊一如既往地平静。 只有零星的灯烛照明,能隐约看见彻夜不眠照顾病人的大夫和僧人。 可哪里有泼油的士兵? 亦泠还愣着,塔下的章夫人听到谢衡之的话却又号哭了起来。 “不能烧啊!大人您不能烧啊!我夫君还在里面啊!” 谢衡之根本没理她,继续说道:“周围屋顶上站的士兵已经备好了火箭,待我一声令下,这悲田坊便会顷刻间被大火吞噬。他们不会痛苦的。” 听到谢衡之的话,亦泠越发愣怔。 思无涯 第108节 放眼望去,悲田坊附近的屋顶上哪有人? 但塔下的章夫人听见这些,气都喘不上来了。 “大人您放过我夫君吧!您放过他吧!他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您放过他吧!我给您磕头了您放过他吧!” 深夜里,她的喊叫太凄惨,连附近的民居也亮起了灯。 “章大人既然已经染了瘟疫,自然不能留他。”谢衡之侧头看向塔下的章夫人,“章夫人你也可以继续喊,多一个人知道,我就多灭一张口。” 章夫人顿时被吓得噤了声,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而后,谢衡之收回目光,最后看了亦泠一眼,随即开口:“点火。” “不要!!!” 随着亦泠和章夫人异口同声地惊呼,利春朝着悲田坊的方向射出了鸣镝。 尽管亦泠还没明白谢衡之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听到尖锐的信号声响划破夜空,亦泠还是下意识扑向了扶栏,却被谢衡之拦腰抱住。 随后她便想转身冲下去,可谢衡之力气大,任她奋力厮打着乱蹬着也挣脱不开。 “你这个疯子!你疯——” 就在这挣扎的混乱中,亦泠忽然听到塔下的章夫人哭喊道:“老爷他没有染瘟疫!没有染瘟疫!都没有染瘟疫!” 亦泠浑身倏然僵住,恰逢夜风吹开了拂在她眼前的乱发。 原以为会火光四起的悲田坊依然静悄悄的,甚至,还熄灭了几盏灯。 云层浮动,月光朦胧清淡。 而谢衡之,终于松开了亦泠,看向塔下的章夫人。 “章夫人可要说清楚了。” 他的声音在这凄冷的夜里,一字一句,如铡刀压在了章夫人的脖子上,“是章大人没有染瘟疫,还是百姓没有染瘟疫?” 章夫人瘫坐在地上,发丝已经全然散开。 她整个人一抽一抽的,许久,终于仰起脸,说出了完整的话。 “没有染瘟疫……都没有染瘟疫……那根本不是瘟疫……” 第62章 过了申时,便该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 今日松远县的黎明却来得格外早,刚到酉时,天边已经透出一丝光亮。 悲田坊里绝大部分人还昏睡不醒,只有些个备受痛楚彻夜未眠的病人在床褥里辗转呻吟。 孟青云和几个僧人正在寺庙的庭院里熬制汤药,突然看见利春带着人进来,直冲冲地闯进了章县令住的禅房。 孟青云和僧人们还未回过神,只听见禅房里一阵闷响,接着章县令便被人塞住了嘴,从房里粗暴地拖了出来。 僧人们尽管震惊也从不过问官府的事情,而孟青云则根本开不了口。 于是章县令就这么被带离了悲田坊,连一句话都没留下。 与此同时,章府外已经零零散散地凑了七八人,探头探脑地往府里张望,却又不敢靠近。 他们都是住在附近的百姓,在睡梦中被章府的动静惊醒的。 原本在这瘟疫肆虐的时候不敢贸然出门,但那动静实在可怕,还听见了下人们的哭喊声。 料想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这才冒险出来探究。 可章府外面被护卫们层层把守着,他们什么也打听不到。 不一会儿,便见着平日里端庄得体的章夫人竟然被人捆了双手,形容狼狈地带了出来,塞进马车,往县衙驶去。 紧接着章府的下人们也全都捆着手脚封了嘴,一同押送去了县衙的方向。 这一刻,四周的百姓们终于确定是出了大事,纷纷逃窜回了自个儿家里。 章府内。 亦泠站在檐下,眼睁睁看着章府上上下下被带走,原本干净的庭院变得一片狼藉。 而后搜查的官兵们鱼贯而入,除了亦泠住的那间厢房,其他屋子挨个被翻箱倒柜地搜查着。 刀雨走到亦泠身旁,低声道:“夫人,大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您先进屋去歇着吧。” 亦泠点点头,顺从地跟着刀雨进了厢房。 坐到桌边喝了一杯热茶,亦泠冰凉的手脚回了温,这才问道:“章县令真的给百姓们下毒了?” 刀雨说:“大致是这样,具体的还得等大人审问完了才知道。” 其实方才在了望塔下,章夫人已经将来龙去脉交代了个清清楚楚。 只是亦泠依然不敢相信,在这偏远淳朴的地方,竟然有这样蛇蝎心肠的人。 章夫人说,松远县根本没有瘟疫,全然是她夫君章县令的一次谋划。 恶念的生起,便是几月前,章县令的一个旧识从南疆来到了松远县,章县令在府里摆了一桌酒款待他。 这个旧识并非什么正经人,平日里跟着商队走南闯北,混一口饭吃。 之所以能结识到章县令,是因为他曾经帮章县令把一樽贪污得来的白玉山子卖到了千里迢迢之外的地方,无人知晓其来处,让章县令高枕无忧。 这样的勾当两人持续了数年,直到这一次,这位旧识从南疆带来一种诡秘的毒药。 此毒溶于水后无色无味,发作起来却极为快速,让人浑身瘙痒、长满疹子,而后高热不退,看着十分像瘟疫的症状。 而且源自南疆的毒,中原的大夫绝不会诊出来。 两人臭味相投,不用把话说明白便知道这种毒药能带来多大的好处。 毕竟七年前蒙阳州曾发生过一次地震,朝廷拨了整整四十万两白银赈灾。 而这小小的松远县若是能凭借一场人为可控的“瘟疫”得到朝廷的赈灾银钱,于年俸银五十两的章县令来说,可谓下半生都衣食无忧了。 两人一拍即合,很快便布置好了完整的计划。一打通好上下关系,便往百姓食用的井水里投了毒。 只等朝廷的赈灾钱下来,再悄无声息地投放解药。 只是他们没料到此毒药在不同的人身上会有不同的反应,严重者竟会致命。 且扩散的速度也超乎了他们的预料。 最为失控的一环,便是这“瘟疫”上报的时间正好撞上了罗天大醮失事,圣上震怒,竟把谢衡之亲派来了松远县。 至于章县令本人的“染病”,不过是担心谢衡之疑心他久处悲田坊而安然无恙的苦肉计罢了。 章夫人交代的前因后果便是这些了,当时在场众人听完都震骇不已。 谁能想到害死这么多条人命的一场“瘟疫”,竟然只是滋生于章县令和一个商人的酒后闲谈。 也不知悲田坊日日夜夜的哀嚎呻吟,传到章县令耳里,是否变成了白花花的银子入袋的声音。 - 直至午后,章府的搜查还在继续,刀雨则带着亦泠搬离了此处。 自从夜里听见谢衡之要烧了悲田坊,到后半夜的怒骂与痛哭哀求,再到后来亲耳听见章夫人的供称……分明只是一夜的功夫,亦泠却有隔世之感,看着这住了好些天的章府只觉得阴森恐怖。 跟着刀雨离开时,也恍恍惚惚的,仿佛还没回过神。 到了刚收拾出来的驿馆,刀雨想到眼下也没有婢女可用,便亲自去烧了些热水。 等她端着一盆热水回来时,却见亦泠已经靠在床头睡着了。 刀雨便没有打扰她,替她盖好被褥就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日光被窗棂切割成一道道斜影,在厢房的地面上缓缓移动。 谢衡之回来时,守在外面的刀雨告诉他亦泠还睡着,他点点头,还是走了进去。 刚靠近床榻,便听见罗帷里的人低声骂道:“混蛋!” 谢衡之脚步一顿,沉默了会儿,才问:“气头还没过?” 说完之后,久久没有回应。 谢衡之眯起眼,慢慢走过去,抬手撩开罗帷半尺缝隙—— 原来是在睡梦中呓语。 谢衡之沿着床边坐了下来。 看着亦泠的睡颜,他眉心突然又跳了跳。 是在骂章县令,不是在骂他吧? 刚思忖着,床上的人便睁开了眼睛。 惺忪的睡意还挂在脸上,亦泠揉了揉眼,才坐起来。 “你审完章县令了?” 看来梦里骂的不是他。 谢衡之挺起了下巴,点头道:“审完了。” 亦泠:“如何?他都交代了吗?” 不等谢衡之回答,她又说道,“若是他咬死不认,你就使出最阴最毒的手段,一定要折磨得他一五一十吐干净!” 谢衡之:“……不必,他都招了。” 而且他也没什么最阴最毒的手段。 “那就好……” 至于那些恶毒细节,亦泠也不忍细听。 她脸色木然,还是回想印象中竭诚为民的章县令。 “我想过千百种病因,就是没想过章县令才是罪魁祸首。他可是松远县百姓的父母官啊,怎么能为了朝廷的赈灾银子杀了这么多老百姓?” “上梁如此,无怪下梁歪。” 思无涯 第109节 亦泠原本只是自言自语,没想到谢衡之低声应了她的话。 而且他这讥嘲的语气…… 虽然他确实和她一样怕死,都不敢靠近染病者。 但好歹是查了个水落石出,让百姓们不至于冤死。 亦泠偷偷瞥他一眼,劝慰道:“……你也不必如此说自己。” 谢衡之神色一滞,似是有些无奈,但又没再解释什么。 亦泠突然想到了什么,再抬眼看向谢衡之时,脸上有了一抹欲言又止的犹豫。 “怎么了?” 谢衡之问。 “所以……”亦泠打量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所以当初大夫都说亦泠染了“瘟疫”,他才敢陪着她。 “我可没有你想的那么厉害。” 谢衡之笑了笑,“也就是章县令突然染了病,我才开始怀疑到他们身上。” 一个日日在悲田坊照顾病人的县令怎么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亦泠“染病”之后就病倒了? 更为蹊跷的是,亦泠根本就没有染病。 这便说明当初那个“神棍”不一定是个骗子。 那么他所谓的消除瘟疫的法子到底是什么? 谢衡之自然是不会相信什么鬼神之说的,但是抱着一丝疑虑,他又去了那个神棍口中的“鬼市”。 再次看到那口枯井时,一个荒谬又残忍的真相在谢衡之眼前似乎缓缓露出了一角。 而亦泠听了谢衡之这句话,倒是没有往下细想。 她只在意着谢衡之说他是在章县令病倒之后才知道此次“瘟疫”是人为下毒。 也就是说…… 亦泠愣怔着,踌躇许久,才问出了口。 “那你当时还不知道这并非瘟疫,怎么敢日日跟我待在一起?” 可谢衡之却觉得她问得很是荒谬。 “你我夫妻,难不成把你丢出去自生自灭?” 所以即便知道有性命之忧,也要责无旁贷吗? 亦泠从不相信世上有这种人,毕竟连她血脉相连的亲生父母都做不到。 她更不会设想这个人是谢衡之。 可他确实又回回说到做到,从未徒托空言。 有那么一瞬间,亦泠莫名想问他,如果坐在他面前的是另一个女人呢? 他也会如此吗? 可是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她便惊觉不妥,连忙移开了视线。 “那、那既然是夫妻,你为何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本就没有打算把你牵扯进来。” 回想起那一幕,谢衡之眸光微动,声音也低了些,“但我没想到你会夜里出来找我。” “我不是出去找你的。” 亦泠想也没想便矢口否认,“我只是夜里睡不着,出去闲逛的时候不小心撞见的。” 谢衡之看着她,只“噢”了一声。 “是我多想了。” 亦泠没再接他的话,轻轻地叹了口气。 即便已经知道是虚惊一场,每每回想起昨夜里的惊险,亦泠还是心有余悸。 特别是…… 忽然间,亦泠拧起了眉头,握拳捶向谢衡之胸口。 “我当真以为你要烧死那么多无辜的百姓,哭得脸红筋胀!” “混蛋!你害我在那么多人面前又哭又闹的,丢死人了!” 任由她捶了会儿,谢衡之才点点头,认了亦泠的指责。 “嗯,你的夫君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那么坏。” 他叹了口气,“不至于要被你徒手打死吧?” 装什么装。 说得好像她这个弱女子力气很大似的。 亦泠收回了自己的手,还不忘白谢衡之一眼。 这一眼,却让亦泠注意到他左侧下颌到脖子那一整处都发红,在他原本白皙的肌肤上看着十分显眼。 “你脖子怎么了?” “被一个夜里睡不着,”谢衡之抬头斜睨着亦泠,“出去闲逛的人。” “不小心,”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泼的。” 亦泠:“……” 第63章 虽说章县令夫妇已经落案,但这样一场涉及整个县城的阴谋绝非他二人之力就能周全,且那位提供毒药的商人还未拿获,谢衡之这个钦差一时半会儿还离不开松远县。 于是第二日一早,刀雨便去城外把锦葵带了进来。 几天不见,独身在外担惊受怕的锦葵瘦了一大圈,唇上人中处还红红的。 一见到亦泠,她看了又看问了又问,确认亦泠安然无恙后才哇哇大哭起来,告刀雨的状。 “方才在路上刀雨姑娘告诉奴婢夫人您几日前被大夫诊出染了瘟疫,高热不退奄奄一息,奴婢当时便晕了过去,吓死奴婢了呜呜呜。” 神色肃穆的刀雨:“……” 她不过是按照时间顺序告诉锦葵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谁知她这么不经吓。 好在亦泠没说什么,只安慰锦葵:“都是误会,根本就没有瘟疫。” 锦葵擦了擦泪,抽抽嗒嗒地说:“是啊,刀雨姑娘若是一开始便告诉奴婢这松远县根本就没有瘟疫不就好了呀!” 看起来锦葵的怨气很重,亦泠连忙岔开了话题。 “对了刀雨,”她问,“昨夜里我托你去悲田坊寻的那个人,有消息了吗?” “夫人是问那个神……世外高人?”刀雨说,“大人也在找他,不过他似乎是趁乱离开了悲田坊,暂时还没有下落。” 连谢衡之都没有找到那个人,看来是刻意躲了起来。 既然如此,还有必要去寻他吗? 虽然亦泠心里又认定了他是一个世外高人,但毕竟也只是凡体肉身。当初他装疯卖傻前来指点,或许已是甘冒虎口,如今真相大白,他应当也不想卷入任何麻烦吧…… “那此事你先放着,去忙旁的吧。” 刀雨刚要走,亦泠想起什么,又问:“那孟大夫呢?如今在做什么?” “孟大夫还在悲田坊照顾病人呢。” 亦泠点点头。 半个时辰后,她便带着锦葵离开了驿馆,前往悲田坊。 松远县的百姓们虽已被告知从未有过瘟疫这回事,但心里始终有疑虑。一路走来,街道上依然杳无人烟,与前两日差别不大。 至于悲田坊里那些中毒者,今日一早服下解药后,绝大部分已经能下床走动,正被大夫们劝说着回家去休养。 唯有那些年迈体弱者,即便解了毒,内里的损害却不可逆转,仍需大夫们额外诊治下药。 所以亦泠站到悲田坊外时,只见四处乱糟糟的。 一些已经康复的病人仍不敢离开,又静不下来,四处乱窜着交头接耳。 官府的人忙着拆除帐篷,无心搭理他们。 而此刻最忙碌的便是那几个大夫,一边要观察年迈者服下解药的反应,一边又要注意着炉子上煎药的火候,真恨不得人人都有三头六臂。 偌大一个悲田坊,几乎无人注意到亦泠的出现。 亦泠也没想到悲田坊会是这个局面,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找孟青云时,却看见了她的身影。 孟青云正端着调制的药膏往一顶帐篷钻去,目不斜视。 “云……孟大夫!” 听见亦泠的声音,孟青云才回过头。 看见亦泠出现在这种地方,她十分愕然,只是手头不得空,她无法表达。 好在亦泠并未吩咐她做什么,反而主动走到她身旁问道:“孟大夫,你近日打算留在松远县吗?” 孟青云还没来得及点个头,身旁的病人就喊着痒,她连忙蹲了下去。 将其面部溃烂的疹子都敷上一层药膏后,她才潦草地点点头,告诉亦泠自己要等松远县中毒的百姓都康复了才会离开。 “那你离开了松远县之后打算去哪里呢?” 或许会继续北上吧,还未定下来。 孟青云告诉亦泠。 思无涯 第110节 亦泠点点头,还想追问孟青云以后要如何才能联系上她,一抬头,却见她已经一刻不停地往寺庙的庭院走去。 庭院里生着好几架炉子,同时煎着药。 孟青云刚蹲下来,亦泠的声音就又在她耳边响起。 “孟大夫,若是你离开了松远县,我要如何才能找到你呢?” 孟青云疑惑挑眉,不明白亦泠的意思。 亦泠只好讪讪解释道:“大夫与病人之间也讲缘分的,我觉得孟大夫开的药方十分适合我的身子,所以想着日后若有需要,还想请孟大夫看诊。” 原来是这样。 孟青云向来不拒绝权贵富商,一是避免麻烦,二是为了更便捷地赚取诊金。 亦泠这么问了,她便去庭院檐下的小桌上拿了一个绣着“南山堂”字样的脉枕过来,告诉亦泠自己每年秋天都会去扬州的这家医馆坐诊。若是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可写信去那家医馆。 亦泠默念着“南山堂”三个字,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这时,外头帐篷里又有人接二连三地喊着“孟大夫”。 孟青云立刻站了起来,但看着庭院里正煎着药的炉子,一时间有些为难。 “你去吧!” 亦泠立刻蹲了下来,抄起一把破扇子,一边煽火一边说,“我和锦葵替你看着炉子。” 孟青云好像还有些顾虑,亦泠便朝她挥挥手中的破扇子:“放心吧,看炉子我还是会的。” - 不知不觉间,日落西山,暮色四合。 孟青云在帐篷里忙得晕头转向,终于有了歇口气的机会。 她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匆匆往庭院走去。 却见淡淡的余晖下,亦泠竟还蹲在那里煎药,连她的婢女也在忙前忙后。 四下人来人往,僧人们一趟又一趟地端走煎好的汤药。 没人有时间在意这个蹲在炉子边煎药的女人是谁,也没人有心思过问。 只有孟青云盯着她看了许久。 感觉到孟青云的目光,亦泠回过头朝她笑了笑,又指指身前的炉子,表示自己看火看得很好。 杂乱灰败的寺庙庭院里,孟青云看着眼前这个女子的笑意,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可是她在心里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这股熟悉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最后也只是朝她笑着福了福身,随即走到檐下的小桌旁,执笔写药方。 寺庙的庭院里虽忙碌,却井然有序。 孟青云心中安定,思忖着更为温和的方子,以调理年迈者服下解药后的不适, 只是刚落笔写了两个字,一道阴影就压到了她的药方上。 孟青云猛然回头,见谢衡之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 他身上穿着常服,手里还拎着一小包糕点,看着应该是来接亦泠的。 可是他却没有出声,反倒走向了孟青云。 而且他的目光……孟青云心底莫名一沉。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也忘了行礼。 谢衡之没有急着说什么,而是转头静静地看着在庭院里专心致志煎药的亦泠。 随后淡笑着,轻声问道:“孟大夫学医多少年了?” 孟青云的双手还没比画出数字,又听见他问:“师从何人?生平去过哪些地方?”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可孟青云明白,他绝不是随口一问。 三个简单的问题,是要她把自己的底细都交代出来。 分明瘟疫之事已经解决了,孟青云不知谢衡之为何突然要探她的底。 不过她向来磊落,也老实。 谢衡之问了,她便提笔,将自己的家世、学医经历以及这二十年的坐馆当差资历全都简明扼要地写了下来。 满满一页纸,谢衡之接过后,扫视一眼,便折叠着放入自己袖中。 而庭院里的亦泠完全没有注意到谢衡之的出现。 她认真地看着火,观察着汤药的沸腾程度,怕自己掌握不好火候。 一个小女孩跑过来端药,见还没好,便蹲在亦泠旁边一起等。 这个小女孩是县衙一个小吏的女儿,来帮了一天的忙,和亦泠已经说过好几回话。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捧脸看了看亦泠,突然说:“姐姐,我给你算命吧。” “你还会算命?” 亦泠觉得好笑,逗着她玩儿,“怎么算啊?” 小女孩说:“姐姐你把手给我。” 亦泠笑着递了一只手过去,小女孩一根根地观察她的指腹,嘴里数着“一、二、三……” 然后又要看另一只手。 “四、五、六、七!”小女孩惊呼道,“哇!姐姐你以后会生七个孩子!” 亦泠:“……” 没说是算这种命。 她皮笑肉不笑地说:“可惜了,姐姐是寡妇。” 小女孩瞪大眼睛:“啊?姐姐你夫君去世了吗?” 亦泠刚想笑,便感觉头上似乎压了一道阴影。 还没来得及回头,谢衡之的声音已经落了下来。 “暂时还没有。” 亦泠:“……” 她慢吞吞地起身,假笑着说:“你怎么来了?” “真当自己是寡妇,没人管你回不回家?” 说罢,谢衡之转身便走。 “小气。” 亦泠盯着他的背影悄悄嘀咕了声,才迈腿跟上。 斜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板上交错晃动。 亦泠偷偷瞥了他好几眼,确定他没什么异样,才看向他手里拎的东西。 “给我买的糕点?” “给我自己买的。” “那我帮你尝尝?” “将死之人的东西你也要抢?” “……你真的好小气哦!” 话音刚落,一整包糕点便被塞到了亦泠手里。 一旁檐下,孟青云久久伫立。 望着他们二人的背影,皱起了眉。 分明是一幅温馨的画面。 可是想到谢衡之方才的眼神,孟青云便觉得这对夫妇之间,有什么暗潮在涌动。 - 七日后,那个提供南疆毒药的商人被利春从松远县后山的一个山洞里揪了出来。 与此同时,蒙阳州分派下来的人彻底接管了松远县,以及邻县的大夫们已经尽数赶到,于各个医馆坐诊,治疗那些余毒未尽的百姓。 章氏夫妇和商人三个主犯由谢衡之亲自押送至上京,其余从犯则由蒙阳州刺史审理。 离开松远县的这个清晨,下起了濛濛细雨。 即便谢衡之特意安排了天不亮就出发,松远县的百姓们还是尽数挤到了路边,在凄冷的雨幕里,朝着囚车扔木棍、石头、秽土,以及牲畜的粪便。 亦泠和谢衡之乘坐的马车走在最前头,轩窗都紧紧关着,她还是能听见百姓们的咒骂和痛哭。 为他们平白受的那些苦难,和再也不能复生的亲人。 直到驶出了松远县城门,厢兵们拦着百姓不让追出来,四下的喧哗声才逐渐停歇。 这个时候,亦泠终于没忍住透过轩窗回望着松远县。 破旧的城门口,百姓们依然堵在那里,奋力朝着囚车的方向扔东西。 虽然事情最后的结局和亦泠的设想大相迳庭,但无论如何,这场“瘟疫”终究没有再蔓延,真正的“瘟鬼”也无法再继续为害人间。 而亦泠也终于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心里如释重负。 她想,待回了上京,一定要好好休息个十天半月,以弥补她在这个地方受的惊吓。 亦泠又看了看随行的人员,似乎少了一个。 “刀雨呢?”亦泠问。 半晌没听见回答,转过头,见谢衡之也望着窗外的某个地方。 亦泠探身过去,问道:“你在看什么?” 思无涯 第111节 谢衡之没说话,直到山顶的四方塔在雨幕中逐渐模糊。 他转过头,眼底的情绪已然平静。 “没看什么,你问刀雨?” “嗯。”亦泠说,“好几日没见着她了。” “派她去别的地方办点事。” 亦泠点点头,不再过问。 - 这一日的江州,也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商府依山而建,天然的峭壁、石室和危径曲折穿插,将屋舍精巧地连接贯穿,是为江州胜景。 不过每到下雨天,湿滑的地面便须步步谨慎,以免失足踩滑。 商夫人得到消息,从屋子里匆匆赶出来,顾不上看脚下的路,一面疾步走向前厅,一面问身旁的婢女:“上京怎么突然派人来了?可有透露是为了何事?” 婢女摇头:“奴婢不知,只知道来的人是谢大人身边的人。” 商夫人眉头紧蹙,心神难宁。 到了前厅,她果然看见一个高挑挺拔的女子背影。 打量着她的背影,商夫人定了定神,才开口道:“不知刀姑娘突然来了江州,是为何事?” 刀雨转过身,朝商夫人拱手行礼,沉声道:“奉大人之命,请商夫人前往上京作客。” 第64章 这一场缠绵的细雨一直伴随着亦泠和谢衡之的回程,淅淅沥沥下了一路。 眼下已经快到了上京,天却还未放晴。 亦泠支开轩窗一缝,望着濛濛雨幕,思绪似乎飘得很远。 谢衡之就坐在她身旁,明目张胆地拿着孟青云写的那张“药方”,逐字逐句地揣摩。 此人出身杏林世家,从小随父学医,至今未嫁,以救死扶伤为己任,一生都在东迁西徙。 她一一写下了自己停留过的地方,大多是穷苦之地。 唯独十八岁那一年,被上京的亦家请进了府里当差,直至七年后才离开。 亦家……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轻轻的叹息声。 谢衡之抬头,见亦泠望着窗外,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愁绪。 “你在烦什么?” 他一边慢条斯理地将“药方”折叠入袖,一边问道。 很明显吗? 亦泠摸了摸自己的脸,她还以为看不出来呢。 “不喜欢下雨天?” 他又问。 谁会喜欢下雨天呢? 眼下他们押送着犯人,随行的人比来时多了一倍,行路本就慢了,再遇上这种天气,可谓寸步难行。 好在再过一夜,明晚也该到上京了。 亦泠关上了轩窗,敷衍地说:“没什么,看着下雨心里烦。” 说罢俯身去揉了揉自己的膝盖,嘀咕道:“怎么这么酸疼。” 谢衡之斜眼看过来:“这不是你老毛病了吗?” 听见他这忽然地一问,亦泠眉心轻微地跳了一下。 原来商氏一直有这个毛病? 不过这并非什么圆不了的话,顺口就说:“嗯,今天格外疼,或许是下了太久的雨吧。” 说完,她又轻轻地瞥了谢衡之一眼。 他没再追问下去,反倒是俯身靠过来,伸手去揉亦泠的膝盖。 外面下着小雨,车厢里凉意阵阵。 亦泠本想躲开去,但谢衡之的掌心很暖和,隔着衣衫也能缓解她膝头的酸痛。 “你这身子虚得很,总三病两痛的,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谢衡之一边揉着,一边说,“不如给你请一个大夫贴身调养着?” 说的也是。 无论身处什么境地,亦泠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该是第一位的。 不过她终究不是小孩子了,也并非到了病恹恹的地步。 “请个大夫贴身调养……会不会小题大做了些?” “身体的事情哪有什么小题大做,马虎不得。” 谢衡之说,“而且上京很多大户人家都养着一两个大夫。” 亦泠听着他的说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回了上京看看吧。” “嗯,上京大夫倒是多,只是女大夫却少见,许是要花些时间去找找。” 谢衡之说着,突然停了手上动作,抬起头来,“你觉得孟大夫怎么样?” 听见他突然提到孟青云,亦泠愣了一瞬,没有接话。 谢衡之又继续说道:“孟大夫既是女子,医术又高明,为人沉稳踏实,最适合不过。” 在他说话的时候,亦泠打量着他的神色。 见他眼神清明,似真的只是很欣赏孟青云。 “孟大夫是挺好的,”亦泠不紧不慢地说,“可是她并非上京人士,把她拘在上京也并非长久之计吧?” 谢衡之闻言,赞同地点点头。 “也是,那便回了上京再说吧。” - 这一场缠绵的细雨在晌午时分终于停了。 眼下亦泠他们要翻越最后一座山,为了确保能在天黑之前抵达驿馆,便省了午后的歇脚,一刻不停地进了山。 但因连天的雨,路面格外泥泞。 已经习惯了颠簸的亦泠倒是不像来时那么不胜其苦,她甚至能在车厢里靠着软枕打个盹儿。 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了。 感觉到马车停下,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问:“到驿馆了?” “还没下山。” 谢衡之说完,便打开了轩窗。 却见利春走到了马车旁,朝谢衡之说:“大人,前面坍方了,路也被堵了。” 亦泠一听,连忙探身过来问:“坍方了?严重么?有人受伤吗?” “那倒没有。” 利春说,“这条山路本就见不到什么人,估计当地县衙还不知道。” 说完又询问谢衡之:“属下方才已经派人去通知县衙了,若动作快的话,等他们那边派人来,连夜铲除泥石,明日应该能继续出发,只是今晚恐怕要在这山里过夜了。” 利春外出执行任务时没少遇到这种情况,并不慌忙,只是将情况告知谢衡之便罢。 结果他都说完了,才想起此行和以往不同,携带了家眷,便连忙补充道:“或者现在掉头返程,在山脚下的驿馆过夜,等路通了再上来。” 没等谢衡之发话,亦泠便问:“这一来一回,岂不是要耽误个两三日时间?” 利春点点头:“但四处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最近的也就是山脚下的驿馆了。” 亦泠皱着眉,往车队后头看了一眼。 她倒是想去驿馆落脚,谁愿意在这荒郊野岭过夜? 只是多耽误几日,那三个伤天害理的罪人就能多活几日! 亦泠恶狠狠地说:“那岂不是便宜了他们三个?” 利春一下子没理解亦泠什么意思,茫然地看向谢衡之。 而谢衡之看着亦泠咬牙切齿的模样,吩咐道:“那就在附近扎营吧。” - 利春在前头一声令下,整队人马立即改道,停住在了附近最平坦的一片山林里。 随后他又有条不紊地带着人就地扎营,虽然简陋,但足以遮风挡雨。 一切安排妥当后,天色已经黑透了。 亦泠坐在火堆旁,一边吃着干粮,一边唉声叹气。 这片山林应该雨水很足,草木长得密密丛丛,想必应该有很多虫子。 即便支起了营帐,她应该也不敢闭眼睡觉的…… 唉,但是万一她撑不住睡了过去,明日一早醒来会不会发现自己满身虫子? 想到这些,亦泠觉得自己真是凄惨。 思无涯 第112节 要睡在荒山野岭也就罢了,竟然连一口新鲜的饭菜都吃不上。 这个时候要是有一碗热乎的青菜粥也好啊…… 亦泠越想越饿,手里的干粮却是吃不下一口了。 就着火光,她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着,在一棵大树下看见了谢衡之的背影。 他在跟利春说话,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一下又一下地喂进自个儿嘴里。 亦泠眯眼仔细瞧了瞧,随即站了起来。 脚步轻轻地走到谢衡之身后,踮着脚看他手里的东西。 “你在吃什么?” 冷不丁的声音响起,谢衡之转过身,见是亦泠,便继续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嘴里的东西。 “野果子。” 亦泠抿着唇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的掌心。 看出她的渴望,谢衡之又说:“很酸。” 亦泠才不信。 她睨了谢衡之一眼,伸手道:“酸不酸的,我尝了自有定夺。” 谢衡之“嗯”了声,手掌摊开,将野果子递到了亦泠面前。 亦泠挑了一颗最圆最大的,拿着擦了擦,一口便咬了下去—— “嘶!” 还没来得及咀嚼,酸味便直冲天灵盖。 “你是饿鬼投胎吗?!” 亦泠一口吐掉了嘴里的果子,许久才缓过神,“这么酸的果子你都吃!” 谢衡之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笑,还笑得十分肆无忌惮,同时又往自己嘴里扔了一颗野果子。 亦泠觉得他这就是在嘲笑,受不了这个气,扭头就走。 刚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的谢衡之说:“去抓几只野禽吧,有人饿了。” 亦泠脚步一顿,慢慢地回过头。 - 不到半个时辰,利春便带着人抓来了好几只野鸡。 几个男人干起这事儿来也利索,三下五除二杀了鸡除了毛,又去附近的水源里掏了内脏洗干净。 很快,串着鸡肉的树杈便架到了火上。 他们的动作也很熟练,刷油、抹料、翻转,一看就是经常在野外干这种事的人。 亦泠在一旁看久了,信心大增,很想上手试试。 许是她跃跃欲试的眼神太明显,利春也看出来了,把手里的鸡递给她。 “夫人,您要试试吗?” “我、我吗?” 亦泠扫视众人一眼,接住了树杈,“那我帮帮忙吧。” 她说完,利春一个手势,众人纷纷退开,目光集中在亦泠身上。 亦泠:“……” 倒也不必这么严肃。 她清了清嗓子,四处看看,随后说道:“我去那头烤,就不跟你们挤了。” 说完举着手里的野鸡就走。 约莫半个时辰后。 锦葵拿着水囊走了过来。 “夫人,奴婢去打了些水,您可要——”她看见亦泠手里的东西,谨慎地往后退了一步,“夫人,那、那是什么?” 亦泠看着黑乎乎的烤糊了的鸡,沉默了片刻,随即将两根树杈往外掰,轻而易举地把一整只鸡撕成了两半。 “这烤鸡虽然有些糊,但是里边儿应该是熟了的。来,你我二人分着吃。” 竟然是烤鸡? 那这只鸡死得也太冤枉了些! 锦葵又退了两步:“不、不用了,奴婢再去打点水!” 说完转身就走,叫都叫不住。 亦泠十分受挫,对着锦葵的背影碎碎念道:“对对对,我下毒了!真是……有的吃还挑上了。” “还不是你给惯的。” 头顶有一道声音落下。 亦泠抬起头的一瞬,右手一空,那半只烤鸡便去了谢衡之手里。 等亦泠反应过来,他已经在一旁坐了下来,用手将烤煳的鸡皮撕开,露出黄白色的鸡肉。 眼看着他当真要吃了,亦泠心里忽然很虚,一把给抢了回来。 “谁让你吃了?” 说完,自己张嘴咬了一口。 唔……怎么这么硬,来看是真的烤毁了。 看着她僵硬又尴尬的神情,谢衡之笑了笑:“怎么,当真下毒了?” “对啊。” 亦泠勉强地咀嚼着,心想这跟下毒有什么区别。 “那也没关系。” 谢衡之说,“你不是说了,要死一起死。” “我那是——” 刚说了一半,亦泠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他说什么? 什么要死一起死? 山林里的杂音似乎在这顷刻间消失了,亦泠耳边只一遍遍地回荡着他那句话。 要死一起死? 这不是她在那个梦里说的话吗? 难道…… 那根本不是梦? 亦泠浑身都在这一刻僵硬了,只有脑袋徐徐地转向了谢衡之。 他的动作也顿住了,眼神有轻微的凝滞,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脱口而出这句话。 “那天晚上我、我……你……” 亦泠结结巴巴了半晌,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反倒是谢衡之仿佛没了掩饰的耐心,侧头看向亦泠,眼尾上扬,目光锐利又直白,仿佛在说: 对,不是梦,我就是亲了你,怎样? 满脸写着一股理直气壮。 亦泠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低头看着谢衡之,憋了半晌,只憋出一句:“我那时病着,你怎么乘人之危?!” 谢衡之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轻嗤一声,也站了起来。 “乘人之危?我们是拜过堂的夫妻,什么事做不得?” 亦泠被他这话堵得哑口无言,一时又想不到什么反驳的说辞,双肩都在轻颤。 结果谢衡之还火上浇油:“与我们同时成亲的秦二公子孩子都要出生了,我这又算得了什么?” “你、你——” 怎么还越说越离谱了?! 亦泠脸涨得通红,又急又恼地指着他说,“你怎么能这样!” 就在这时。 利春突然在不远处喊道:“大人!” 他的声音像一盆凉水,突然浇灭了充斥在亦泠和谢衡之二人之间的剑拔弩张。 谢衡之回头看过去,利春举着一枚信筒,示意他有消息。 谢衡之的情绪也松了下来,朝利春点点头:“我就来。” 听到这句话,亦泠垂下头,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现在脑子很乱,必须一个人冷静冷静。 还好利春即时出现叫走了谢衡之。 可是下一刻。 她一口气还没松完,下巴突然被捏住。 被迫着抬起了头,亦泠尚未回过神,温热的唇便贴了上来。 一如那晚的触感,却带着一股强势的力道。 思无涯 第113节 亦泠呼吸瞬间屏住,瞪大了双眼。 明晃晃的火光中,她看见谢衡之抬起了眉梢,眼里尽是狂妄。 “我怎样?” 第65章 谢衡之倒是亲完就撤,仿佛无事发生,徒留亦泠一人呆站在原地。 身旁的火堆烧得很旺,久久伫立不动时,衣裙仿佛快要燃了起来。 可比起心神的震撼,小腿处的这点儿灼烫感几乎是泰山鸿毛。 亦泠一直以为谢衡之是个情绪不外露的人。 可是他已经走了这么一会儿,亦泠脑子里还映着他方才那股放恣又强势的模样。 完全不似平日的漠然疏淡,连眼眸里映着的火光仿佛都是挑衅的,仿佛在说:我亲了你又怎样?我再过分又怎样? 他不知道自己是一厢情愿吗?怎么好意思的呀! 亦泠一口气差点提不起来,直到夜风将火苗吹向她的裙角,这才猛然跳开。 另一边。 信筒里传来的是上京的消息,谢衡之打开后,默不作声地看着。 利春安静地等在一旁,双眼却没闲着,一遍又一遍地环顾四周。 忽然,他听到了什么动静,循声看过去,眯起了眼。 片刻后,利春说:“大人,夫人好像在河边。” 谢衡之回过头,藉着火把微弱的光亮,静静地看着亦泠在河边怒扔石子儿。 虽然隔得远,听不见声音,但他知道此刻必然也伴随着她的骂骂咧咧。 看了会儿,谢衡之收回目光。 “不用管她。” 说完便继续看着手中的密信。 - 在这荒郊野外,时间似乎流逝得格外慢。 亦泠原本是来河边冷静的,可是一坐下来,冷风呼呼地刮着,她脑子反而越发混乱。 后来把脚下的石子儿都快薅光了,还是没能静下心来。 现在到底要怎么办? 圣上赐婚,明媒正娶,若无意外这会是一桩载入史册的婚事。 所以亦泠一直知道她和谢衡之二人之间的防线仅仅只是他的一念之差。 他若无意,他们二人就能相安无事。 可他若有了假戏真做的念头,亦泠可真就叫天天说“应该”,叫地地回“合理”了! 烦闷不堪,思绪乱如麻之时,亦泠低下头,却见脚下已经只剩下脑袋大小的石头,扔都没得扔,只能使劲跺了跺脚。 “夫人?” 锦葵已经等了亦泠半个多时辰,也不知她一个人在这里生什么闷气。 难道又跟大人吵架了? 成天这么多架可吵,还是手里要做的活计太少了。 锦葵叹了口气,上前说道:“不早了,您歇息吧,明日一早可能又要上路呢。” 经她提醒,亦泠回头扫视四周,才发现除了看守犯人的护卫,其他随行人员几乎都歇下了。 一旦没了人声,山林里的声响便格外明显。 除了树梢被夜风吹动的声音,好像还有野畜穿林淅淅飒飒的动静。 亦泠后背颤了颤,连忙跟着锦葵离开了河边。 林间平坦处已经扎好了供亦泠和谢衡之过夜的营帐。 出行不易,随从们已经尽力安排,在如此简陋的营帐里铺好了被褥,让他们能手脚舒展地睡上一觉。 亦泠四处望了望,没看见谢衡之的身影。 又去打量这扎根在野地里的营帐,心里漫出细细密密的惧意。 夜深人静之时,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虫子爬到她身上,谁又知道谢衡之能不能做个人。 思及此,亦泠抬手掩着口鼻,低声道:“看着会有虫子,我去马车上待着吧。” 说完转身便走,也不顾锦葵在后头劝说。 马车就停靠在不远处,里面也备着软枕和一张取暖的虎皮。 亦泠蜷缩着腿脚,头靠着车厢壁,不一会儿便脖子酸肩颈疼。 换了好几个姿势,依然不能缓解不适。 哎,明明白日里坐几个时辰的马车也还能忍受,怎么到了夜里就如此难熬呢。 忽然间,车厢门被人从外打开。 亦泠抬起头,便对上了谢衡之沉沉的目光。 “怎么不去营帐里睡?” 明知故问。 亦泠别开脸,说道:“有虫子,不想去。” 紧接着马车外头就响起了锦葵的声音。 “奴婢方才找利春大人要了些驱虫的药物,已经仔仔细细熏过了,不会有虫子的!” 亦泠:“……” 该机灵的时候不机灵,不该机灵的时候瞎机灵! 这下亦泠不知还能再说什么,只好紧紧闭着嘴巴。 谢衡之也不再多问,只是盯着她看了会儿,看得她浑身不自在时,才开口道:“自己过去还是我抱你过去?” 亦泠:“……” 她掀开虎皮钻出车厢一把推开谢衡之,又气又急地走向了营帐。 过了会儿。 野外露宿自然是要和衣而睡的,亦泠翻来覆去许久才勉强适应。 这时,营帐里又灌入了一股冷风。 不必睁眼也知道谁进来了。 亦泠立刻翻了个身,侧身睡着背对谢衡之。 本就又小又矮的营帐因为谢衡之的进入而显得越发拥挤,连呼吸都很局促。 不过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回 了,亦泠告诉自己要冷静,只要她不作声,想来谢衡之应该也会和以往一样安分……吧? 何况营帐外还有护卫守着,什么动静人家都听得见,他也不至于那么没脸没皮。 事实好像也确实如此。 一刻钟过去了,谢衡之并没有什么动作,连呼吸都格外平稳。 但这一回亦泠却始终无法定下心来。 心里本来就慌乱,深夜里又格外寒冷,亦泠能感觉到自己的牙齿都在打颤,却无法控制。 “你很冷?” 谢衡之果然还没睡。 眼下也只能承认自己是因为冷。 于是亦泠紧闭着眼,“嗯”了声。 可是下一刻,她却被谢衡之一把拉进了怀中。 营帐狭小,两人之间本就几乎没有距离,他的动作只是在顷刻间,亦泠甚至都来不及拒绝。 直到谢衡之的手臂已经揽在了她腰身上,亦泠才如梦初醒。 碍着外头有护卫,亦泠不敢做出什么大动作,连声音也压得很低。 “你做什么?!” “不是冷吗?”谢衡之平静地看着她,“那我抱着你睡。” “你……” 亦泠抬起眼,甚至能透过营帐看见外头的护卫,“不必如此!” 这下装不懂的却变成了谢衡之,他望着亦泠,眼里没有丝毫疑惑,却问:“为何?” 还能是为何?! 当、当然是…… 亦泠屏着气息,低声道:“你不要这样,我不习惯。” 说着便试图挣脱谢衡之的怀抱。 结果她刚动了动,谢衡之反倒抱得更紧了。 他垂着眼,神情漠然,却说着蛮不讲理的话:“那你习惯习惯。” 亦泠:“……我不会习惯,我一辈子都不会习惯的!” 思无涯 第114节 “是吗?”谢衡之说,“一辈子还长,你怎知你不会习惯?” 营帐外有护卫站着,抱着她的男人又油盐不进。 亦泠本就慌张,在这种时候根本无法思考怎么反驳谢衡之的话,张口便道:“你这样一厢情愿有意思吗?!” 急促又焦灼的声音落下,短短一瞬之后,亦泠便清晰地感觉到萦绕在自己周身的温度在徐徐变冷。 不假思索的话,往往最为真实。 亦泠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当她看见谢衡之逐渐黯淡的眼眸时,却有些茫然自失。 难道不是吗? 他们二人之间的状态,他不清楚吗? 无声地对视良久,两人都眼神各异。 最后谢衡之什么都没说,只是松开了手,也收回了目光,恢复了先前的卧姿,平静地闭上了眼。 “睡吧。” 亦泠却还维持着不动的姿势,怔怔地看着谢衡之。 片刻后,才在他轻微的呼吸声中,背过了身。 长夜寂寂,落木萧萧。 虽是风餐露宿,但隔着营帐也能看见手执火把巡查的护卫,无疑是安全的。 但亦泠还是睁眼看着影影绰绰的光亮,许久许久,才合上眼。 - 第二日清晨。 亦泠醒来时,营帐里已经只剩她一人,倒是外头有不小的动静。 意识还未回笼,锦葵突然在外头喊道:“夫人?您醒了吗?” 亦泠连忙揉揉眼睛,说自己醒了。 于是锦葵探身进来说道:“泥石已经疏通了,夫人,咱们要准备出发了。” 亦泠理了理自己的衣裳,走出了营帐,果然见一行人马已经整装待发。 这么快吗? 见亦泠有些迷茫,锦葵在一旁说道:“昨夜您睡下没多久县衙的人就赶到了,大人指挥他们忙活了一整夜,今儿天不亮就通路了呢。” 他竟然一夜未睡? 亦泠转过头,在最前头的马车旁看见了谢衡之的身影。 恰巧他也回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枯黄的落叶簌簌飘至眼前。 亦泠没来得及看清谢衡之的眼神,就听他吩咐道:“出发了。” 随即率先登上了马车。 亦泠在原地愣了愣,才提起裙角走过去。 马车里。 谢衡之向来话不多,今天也一样,自出发后他便没开过口。 明明和往常一样,亦泠又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虽然她和谢衡之也没什么好闲聊的,但不至于如此安静吧? 亦泠没忍住偷偷打量谢衡之,试图摸清他的情绪。 可第二眼看过去,就和他的视线撞了个猝不及防。 谢衡之抬抬眉,“怎么了?” 语气正常得好像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亦泠自己的想像。 “……没什么。” 山路崎岖,坐在马车里并不好受,何况车厢里的气氛还如此沉寂。 眼看着快出山了,亦泠也终于憋不住了。 她清了清嗓子,正想开口说点什么打破僵局的时候,马车却突然剧烈颠簸了几下。 “怎么了?” 亦泠以为又遇到了什么意外,连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马夫似乎有些慌乱,没立刻回话。 直到“砰砰”两下,马车彻底不动了,他才说:“大人,夫人,地上泥泞,车轮似乎卡住了。” 闻言,谢衡之打开车窗朝下看了眼。 随即一旁的利春也带人走了过来,查看一番情况,对马夫说:“不碍事,你在前面拉好缰绳,我带着人在后面推出来。” 听见利春这么说,亦泠连忙道:“那我们先下来吧,你们也好省些力。” 说完便急急忙忙地起了身,躬身下了马车,才回头看向稳坐不动的谢衡之:“你下来呀!还等着被人抬吗?” 谢衡之:“……” 片刻后,亦泠和谢衡之便站到了马车旁,看着利春带人推车。 昨夜里又下过雨,山路实在泥泞,好几个护卫一同使力竟然都没推出来。 利春挠了挠头,又说:“来,咱们把车厢抬起来吧。” 说罢几人便纷纷围绕在车厢四周,喊着“一、二、三”用力抬车。 看他们好几次都没成功,而谢衡之又在一旁稳如泰山地看着,亦泠急得恨不得让谢衡之也上去一起抬。 就在她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时,头顶似乎传来了什么异样的响动。 亦泠的听力绝算不上好,但是在危险来临时,她的感官却敏锐得不似常人。 电石火光间,亦泠还没细听究竟是什么声音,就已经下意识抬起手挡住自己的头。 可她的双腿终究是慢了一步,看见一连串石头从山壁上滚落下来时,亦泠瞪大了眼睛,却像化作了雕塑一般动弹不得。 眼看着自己就要被落石砸个头破血流,忽然间,她眼前一黑。 紧接着便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冲力,然而在她险些摔跌下去的时候,却又被一双手臂牢牢锢住。 预想中的痛感并没有传来,鼻端满是熟悉的气息,眼前是绣着竹纹的衣襟。 亦泠愣愣抬起头,看见了谢衡之消瘦的下颌。 随之而来的,是利春等人的惊呼:“大人!大人!您没事吧!” 这霎时间的变故如同洪水倒灌进亦泠的脑子里。 直到谢衡之松开了手臂,往后退了一步,亦泠才明白,方才那瞬间是谢衡之挡住了砸向她的落石。 “你没……” “你没事吧?!” 听到亦泠急切的声音,谢衡之话语顿住,垂下了眼眸。 对上谢衡之的目光,本来还急着去看看谢衡之可有受伤的亦泠突然愣住,耳边突然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 谢衡之虽然说他没事,但毕竟是高处砸下来的石头,肩背处已经见了血,就是不知内里可有受伤。 好在落石处已经位于山脚下,十里地外便有一处驿馆。 利春十分着急,派人快马加鞭去请了大夫。 所以当他们到了驿馆之时,一个年迈的大夫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一行人簇拥着谢衡之往厢房去,个个满脸担忧。 待上了驿馆二楼,大夫要进厢房给谢衡之查看伤口,其他人自然也不会跟进去。 只有利春在忙前忙后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张望一番,终于看见了亦泠的身影。 “夫人?” 他方才是感觉哪里不对。 明明大人都受伤了,人人都着急,怎么反倒是亦泠带着锦葵,默不作声地跟在最后,好像是无关之人。 这会儿大夫和大人都进去了,她怎么还不跟上? 看到利春疑惑的神情,亦泠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紧抿着唇,低头跨进了厢房。 大夫已经在查看谢衡之的伤口。 他脱了外衫,里衣敞开,袒露着大片的胸膛。 乍然看见这一幕,亦泠愣了愣,脚步也顿在了原地。 倒是谢衡之丝毫不在意,只直勾勾地看着亦泠,好像当那个活生生的大夫不存在。 本就心中就万般纠结的亦泠便没开口,甚至都没再看他一眼。 待站到了他身后去,定睛一看,发现他肩背上淤青了一大片,其中最严重的一处竟然皮开肉绽了。 亦泠安静地看着大夫用镊子仔细地挑出遗留在伤口里的黑色石渣,一下又一下,她感觉自己的头皮都紧了,负伤的谢衡之却连动都没动一下。 不疼吗? 应该很疼吧! 特别是看见大夫用尖锐的镊子去拨弄皮肉时,亦泠差点就没忍住去摁住他的手。 许久。 大夫终于给谢衡之撒上了金创药,并细致地给包扎伤口。 思无涯 第115节 其实这伤不严重,只有皮肉受损。 但碍于伤者的身份,以及一旁的亦泠实在盯得太紧了,大夫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还殷殷嘱咐了许多话。 受伤的谢衡之没什么反应,连声都没吭。 倒是身后的亦泠,大夫每说一句,她便点点头,在心里默念一遍。 最后,当大夫提着药箱离开时,亦泠还在想……多久换一次药来着? 门被大夫细心地关上了。 厢房里顿时只剩下亦泠和谢衡之两人。 她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看谢衡之慢条斯理地穿上衣裳。 在他回过头的那一刻,亦泠立马说道:“天色不早了,你昨夜没睡,不如早点休息?” 谢衡之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话也不说,手上慢条斯理地系着腰带。 直到亦泠被他看得快要抓耳挠腮了,终于听见他开口道:“不用吃晚膳吗?” “……哦,我这就去看看。” 说完,亦泠逃似的离开了厢房。 - 让驿馆的人给谢衡之送了晚膳进去,亦泠则自己带着锦葵在外头吃的。 半个多时辰了,桌上的剩菜都凉透了,亦泠也没让人撤下去。 仿佛桌上还有东西,她这顿饭就没吃完,也就不用回厢房去面对谢衡之。 又过了一会儿,锦葵实在撑不住了。 “夫人,您昨夜想必也没睡好,不如早点去歇息吧?” 亦泠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默默叹了口气,终是站了起来。 再次回到厢房,推门进去前,亦泠看着里头的灯光,心里又彷徨了起来。 她总觉得,方才谢衡之盯着她的眼神别有意味。 仿佛想说什么,又等着她自己意会,不愿说破。 他到底想说什么? 亦泠烦得直想跺脚,在门外待了许久,想了好几种搪塞他的说辞,才定了神,伸手推门。 可当她再次踏进厢房时,却发现里面悄无声息。 她探头往床榻处看去,目光忽顿。 谢衡之竟然已经睡了。 她顿时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屋子里只留了一盏灯,昏暗不明,根本看不清什么。 只是亦泠感觉到谢衡之的呼吸有些重,便蹲到了床边,俯身靠近。 大夫说……虽然现在天气还冷着,但也要谨防伤口引起发热。 而他现在睡得那么沉,呼吸又重,会不会已经不好了? 思及此,亦泠轻轻伸出手,贴上了谢衡之的额头。 温温热热的,似乎没有异常。 又见他几根发丝凌乱地拂在脸颊上,亦泠便顺手轻轻拨开。 刚收手,床上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亦泠还俯在他身旁,两张脸靠得极近。 四目相对,谢衡之的眼眸在昏暗的光影下格外深幽。 他紧紧盯着愣怔的亦泠,没给她开口解释的机会,便径直问道:“你凭什么说我是一厢情愿?” 第66章 自松远县回京,日日都在赶路。 加之又下了一路的雨,亦泠白天几乎一直待在马车里,夜晚宿在驿馆也是一切从简,没有心思外出,对气温的变化也不敏感。 直到今晚的风迎面吹来也不刺骨了,亦泠才意识到眼下已经出了正月,步入春日。 难怪她总觉得驿馆的被褥格外厚,浑身燥热,让人难以入眠。 不一会儿,她悄悄下了床,披着一件外衫站到了窗边。 探了上半身出去,往右边张望,看见隔壁厢房已经熄了灯,没有丁点儿动静。 “唉……” 亦泠长长地叹着气,撑着窗户望向夜空。 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也许天都快亮了,但她依然毫无睡意。 一闭上眼,脑子里就是谢衡之那软硬不吃的模样。 她当时怎么说得来着? “你别误会,我只是来看看你有没有死。” 话都说得这么难听了,谢衡之依然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一个字也不说。 那笃定而又直白的目光,仿佛在告诉她:别强词夺理了。 到底是谁在强词夺理啊! 最后气得亦泠无话可说,转头就跑来了隔壁的厢房。 辗转难眠半晌,亦泠还是很生气。 她不过是去看看他的身体状况如何,毕竟也是为了救她而负的伤,怎么就变成了他并非一厢情愿的证据? 这分明只能证明她是菩萨心肠! 第二日清晨。 当亦泠顶着眼下一片青黑下床时,把锦葵吓了个半死。 “夫人您怎么了?”她端着一盆清水进来,看见亦泠憔悴的模样,连忙说道,“是不是病了?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不必。” 亦泠趿拉着鞋子下了床,朝她摆摆手,“不过是有些认床,没有休息好。” 认床? 出来一个月多了,怎么才开始认床? 哦……夫人跟大人在吵架呢,这不都分床睡了么。 看来不是认床,是认人。 想明白了这一层,锦葵顿时松了口气,笑着说:“没事的夫人,回京就好了。” 好什么呀好。 想到这个亦泠就越发头疼。 一天前,她也归心似箭,恨不得早点回去好好休整。 可如今她是看明白了,谢衡之出行在外都这么蛮不讲理,回到了他的地盘,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快别说了。”亦泠揉了揉额角,“替我梳洗吧。” 不一会儿,连带着用完早膳,亦泠终于耷拉着眉眼准备走出厢房。 刚推开门,一只脚还未踏出去,便听到了隔壁厢房的动静。 亦泠当即顿住脚步,停在了门边,侧身偷偷看出去。 天刚亮不久,驿馆内的窗户大多还关着,屋外也昏昏暗暗的。 候在外头的利春见谢衡之出来,便说道:“大人,一切准备就绪,今天天黑前应该就能回京。” 谢衡之闻言点点头,转身欲走,却突然看了利春一眼。 利春顿时有些紧张,问道:“大人还有吩咐?” 谢衡之朝他抬抬下巴:“你腰带没系好。” “……啊?” 利春低下头,果然看见自己的腰带松松垮垮的。 他立刻重新系规矩,再抬起头时,见谢衡之已经下了楼梯。 利春看着谢衡之的背影,挠了挠头。 大人今日怎么…… 另一边,和亦泠一块儿偷偷看着他们的锦葵拉了拉亦泠的衣袖,小声说道:“大人今日怎么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 亦泠:“……” 是啊,他在心情好个什么好啊? - 这趟出远行的马车虽不算华丽,但足够宽敞实用。 仅亦泠和谢衡之两人并肩坐着,空间绰绰有余。若非山路崎岖颠簸,中间甚至还能再摆上一张案几供他们二人品茶。 谢衡之并未开口说过话。 出发一会儿后,他甚至还掏出了一卷书,旁若无人地看着。 思无涯 第116节 其实他们二人往日间都是这样的。 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路途上,又不是熟到可以聊上一整天的关系,通常都是谢衡之看他的书,亦泠发她的呆。 但不知为何,亦泠总觉得今日的沉默很诡异。 明明方才在驿馆里对着随从们都善气迎人,怎么到她这里却不言不语的。 她怀疑谢衡之在憋什么坏水。 于是亦泠也板着脸别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轩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犹如老僧入定。 果然。 在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的车厢中,亦泠感觉到谢衡之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背影上。 仿佛带着火,一遍遍燎过她的后背,让人心烦意乱。 越是寂静,车厢里的视线就越是有重量。 最后亦泠实在憋不住了,猛然转过身看向谢衡之,果然对上了他的目光。 “你老是盯着我看做什么?” 谢衡之斜身倚着车厢壁,并未靠近亦泠,保持着守礼的距离。 但他的视线却很不守礼。 “我看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哪条律法不允许?” 亦泠:“……” 还是大意了。 若是谢衡之有尾巴,这会儿恐怕已经翘上了天。 唯有化身铜墙铁壁,才不会给他想入非非的机会。 于是亦泠再次背过身去,只留给谢衡之一个后脑勺。 轩窗大开着,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一股股吹进车厢。 望着窗外的初春之景,谢衡之握著书卷,正了神色,问道:“出来这么久,你可想家了?” 亦泠:“不想。” 回答得冷冰又生硬。 谢衡之一挑眉,顺口便问:“那你在想什么?” 亦泠:“在想这天上什么时候再掉点石头下来砸死你。” 谢衡之“啧”了声。 “别吧,这要是砸下来,你一晚上得偷偷来看我多少次?” 亦泠:“……” 没再听到冷冰冰的声音,只看见她的肩背因深深吸气而微耸,又沉沉的呼了出去,谢衡之不再说话,只是垂头笑了笑,继续翻开手里的书卷。 这一整天,亦泠果然没再说过一个字。 即便是中午下车用膳,她也冷着一张脸,弄得锦葵和利春都毛骨悚然的,饭都没吃几口。 胃口格外好的只有谢衡之罢了。 休整片刻后,一行人继续出发。 就这么过了一两个时辰。 道路越发平坦宽敞,周遭也越来越多的青堂瓦舍,亦泠便知道他们快已经进了京界。 许是马夫也急着回家,鞭子扬得老高,车轮都快磨出了火星子。 而亦泠还在心里催促着马夫,再快一些,再快一些,她是一刻也不想跟谢衡之单独待在这车厢里了! - 离开上京时,尚在寒冬,入目皆是枯枝败叶,连红墙绿瓦也显得灰败不堪。 而这一趟回来,却已是草长莺飞,春回大地,连路上的行人都换上了轻薄的春衫。 隔着老远,亦泠便在冥冥暮色中看见了谢府的楼台。 外出整整一个多月,连年关都是在驿馆度过的,亦泠感觉浑身都快散架了。 眼看着距离谢府越来越近,亦泠透过轩窗看了眼,却见庄严的大门外,除却曹嬷嬷和管家等人,连谢萱也带着婢女候在了外头,前前后后有十余人,个个都翘首以盼。 他们还准备了一个火盆摆在门口,亦泠一下车,话还没说上一句就被众人拥簇着跨火盆去。 接着曹嬷嬷又端出了一碗柚子叶煮的水,五指沾上,给亦泠从头洒到了脚。 这还不够,进了林枫院,还得用柚子水洗洗手去晦气。 完了还有一大盆烧好的热水等着让亦泠沐浴。 这一通忙下来,天都黑透了。 洗净了一身的疲惫,亦泠拧干头发后,懒洋洋地走出来,这才发现不对劲。 她四处张望一番,还没问出口,曹嬷嬷就学会抢答了。 “大人进宫了。”她说,“先前换了一身衣服就走了。” 难怪下人们都格外轻松些。 亦泠点点头,坐到了桌前。 “等会儿把东厢房收拾出来吧,我去那边过夜。” “嗯?” 曹嬷嬷不解,“为、为何?” 亦泠没解释,只说:“你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毕竟…… 谢衡之出门在外都敢非礼她,回了家还得了? 看她这神色,曹嬷嬷心里有数了。 估计又是路上闹了别扭。 唉。 曹嬷嬷转过身去布菜,轻轻叹了口气。 她早已备好了一桌子饭菜,全都是亦泠喜欢吃的。 一面给亦泠盛汤,一面说道:“夫人,方才听锦葵说松远县根本没有瘟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提到这个,亦泠就有太多要说的了。 恰好谢萱也带着婢女过来找她,锦葵又领着几个婢女在屋子里整理东西。 听亦泠说起此行的见闻,全都凑了过来。 她先说自己到松远县后见到的阴森之迹,又说起悲田坊里面的惨象。 而后讲到自己夜探“鬼市”时,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不停地追问。 “然后呢?当真有鬼市吗?” 亦泠特意卖了个关子,让大家别急,然后又说起误以为自己染上了瘟疫的惊险一环。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当亦泠说到谢衡之要防火烧悲田坊时,这屋子里里外外已经围了不少人,个个瞠目结舌地盯着亦泠。 “原本我也吓着了,后来一琢磨,立即就知道了他的计划。” “于是我站到那个了望塔上,假装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好唬住那县令夫人。” “果然,等他一声令下,那县令夫人果然崩溃了,跪着说出了实情!” “真是一对心肠歹毒的夫妇啊,为了骗取朝廷的赈灾银子,竟然做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四周惊呼声一片,有人震惊地说:“夫人可真厉害,若是换了我,定然想不出大人究竟想做什么的。” “这也不难。” 亦泠说,“多简单的道理呀,我当时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了。” 周围又是一片夸赞声,倒弄得亦泠有些不好意思。 她觉得再吹嘘下去就有些过了,便说道:“好了,我也累了,你们先——” 一抬头,却见谢衡之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 夜幕低垂,屋子里外都亮着灯。 谢衡之抱着双臂靠在门边,身后的灯光温柔,而他也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亦泠。 在亦泠愣住的这一瞬,其他人也都发现了谢衡之的存在。 沉寂片刻后,谢萱第一个跑了出去,其他人也紧跟着默不作声地离开。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屋子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亦泠心里的慌张便尤为明显。 所有人都因为被谢衡之撞见了不合规矩的场面而担惊受怕。 只有亦泠感觉到,他此刻看她的眼神实在是…… 坏了坏了。 他又要开始一厢情愿了。 于是亦泠一句话也没说,低着脑袋就要出去。 刚走到门边,谢衡之站直了往旁边一站,便把亦泠挡了个严严实实。 亦泠脚步顿住,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 “你干什么?” 谢衡之仍然抱着双臂,逼近两步,几乎抵在了亦泠身前。 思无涯 第117节 “你不是看我一眼就知道我想干什么?” 明明可以大大方方说出来的调侃,他偏偏压低了声音,在这安静的寝居里,显得别有意味。 亦泠更不敢抬眼,别开脸,看着桌旁跳跃的烛光。 “我、我不知道。” 他的目光落了下来,看不见她的眼睛,只能看到她的侧脸。 “那你脸红什么?” 第67章 脸、脸红? 有吗? 亦泠立刻抬手捂着自己的脸颊,一股灼热还是从指缝里蔓延了出来。 再抬起头,对上谢衡之的忍俊不禁,她的慌张好像显得不打自招。 差一点,亦泠就要被他的眼神牵引着掉进陷阱了。 “你胡吹的时候被抓包不脸红吗!” 亦泠松开手,拧眉瞪着他。 “是这个原因吗?” 他云淡风轻地反问,目光还落在亦泠脸上,连嘴角的笑意都未曾消退半分。 又是这种不听不看不相信的模样,亦泠受不了了这种对牛弹琴的感觉,板着脸就要走。 “你爱信不信。” 刚跨到门边,又被谢衡之抓着手腕拽了回来。 “去哪儿?” “你别管。” 亦泠挣了两下,没挣开,回头看见他的神色,忽然觉得自己在他眼里仿佛是恼羞成怒要躲似的。 恰好这时有风从窗外吹了进来。 亦泠冷静了些,深吸一口气,随即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谢衡之。 “大人,舟车劳顿这么久,你不用好好沐个浴吗?浑身臭烘烘的。” 谢衡之果然松开了亦泠,随即低头看了看自己。 瞥见今日为了进宫特意换的衣裳,片刻后,他看向亦泠,眼里有几分无奈。 “行,我先去沐浴。” - 半个多时辰后,谢衡之终于从浴房走了出来。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他本身也是耐寒体质,换了身轻薄的衣裳,走动时可闻到隐隐浮动的鹧鸪斑香。 但是往屋子里打眼一看,却空空荡荡,没有人影。 谢衡之叫来了守在门外的婢女。 “夫人呢?” 婢女往外头瞥了眼,答道:“夫人在东厢房。” “她去东厢房做什么?” 婢女说:“夫人说她今夜睡在东厢房。” 婢女垂首敛目,并没有直视谢衡之。 片刻后,才听他沉声道:“把她请回来。” - 东厢房里。 亦泠捧着脸坐在桌前,对着一只花瓶生闷气。 方才被谢衡之漫不经心的一句反问就激得气血上涌,这会儿平静了下来,竟然会有一股微微的虚脱感。 明明自作多情的人又不是她! 正烦着,房门被叩响。 亦泠说了声“进来”,并未回头。 婢女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夫人,大人请您回去呢。” “不去!” 亦泠说,“你让他别管我。” 感觉到婢女的为难,亦泠回过头,语气平静了下来。 “你就告诉他,我今日不舒服,想一个人待着。” “是。” 婢女前脚出去,曹嬷嬷后脚就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碟小食走了进来。 “夫人。”曹嬷嬷说,“今晚当真睡在这里吗?” 亦泠气冲冲地说:“不然呢?我想睡哪里就睡哪里!” 原本曹嬷嬷只是随口一问,听到亦泠这个语气,她顿时明白了—— 还在拌嘴生气呢。 听锦葵说,他们前几日就在吵。 昨天遇到山间落石,大人还因为保护夫人受了伤,两个人还是吵。 也没人知道他们在吵什么。 曹嬷嬷自然就想劝一劝。 但是她正要张口问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往亦泠身上一扫,随即把话吞了下去。 最后只是把小食放到了亦泠面前,说道:“夫人,您许久没吃到金钱酥了吧?快尝尝。” 闻到金钱酥的香味儿,本来已经吃过晚膳的亦泠还是没忍住伸了手。 这一抬头,却看见曹嬷嬷嘴角挂着莫名其妙的笑。 “你笑什么呢?” 亦泠问。 “嗯?” 曹嬷嬷摸了摸自己的嘴角。 这么明显吗? 不过既然亦泠问了,她也不妨闲话两句。 “没什么,老奴就是觉得这日子是越来越像样了。” 亦泠:“……?” 像样在哪里? 像样在她每天被气得跳脚吗? 看出亦泠的迷惑,曹嬷嬷乐呵呵地道出了缘由。 “夫人您瞧啊,以往你和大人倒是不拌嘴,可是你们话都说不上两句呀。” “有时候大人忙起来,更是十天半月都碰不上面,这宅子里成日冷冰冰的,哪里像一个家了。” “现在就不一样了,吵吵闹闹才是过日子,您看哪家的夫妻不吵架拌嘴的?这感情就是越吵越好的!” 亦泠:“……” 不想听下去了,亦泠朝她竖掌示意她闭嘴,然后背过身去吃金钱酥。 曹嬷嬷确实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离开前,忍不住又道:“大人和您吵归吵,还不是让人去买了您最喜欢吃的金钱酥,他以前可不这样。” “您看,这还让人过来请您回去,就给个台阶吧。” “……” 曹嬷嬷倒是说完就走,留亦泠一人盯着桌上的金钱酥,满脑子都是“夫妻”二字。 完了呀。 再这样下去,真的很难收场了! 不一会儿,房门突然又被叩响。 亦泠径直回头道:“我说了我不舒服!” 话音落下,房门恰好被推开。 谢衡之就站在外头,直直地看着亦泠。 哑然半晌,亦泠还未开口,谢衡之便已经踏了进来。 “你哪里不舒服?” 没想到他会亲自过来,亦泠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有满眼的慌张和无措被谢衡之尽收眼底。 但谢衡之并不打算细究她在抗拒什么。 反正,结果都一样。 思无涯 第118节 于是谢衡之站到了她面前,问道:“真不回去?” “不回。” 亦泠说,“我就想在这里待着。” “行。” 听见他这满不在乎的语气,亦泠稍松了口气。 可一转眼,却见他径直走向了床榻。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预料,但真看见他坐下来时,亦泠还是很震惊。 “你、你干什么?” 东厢房的床榻本就小得多,谢衡之又身材颀长,往床上一坐,几乎就占据了大半的位置。 “我也在这里过夜,不行?” 亦泠:“……” 堂堂谢大人,怎么非要在这种小事上与她纠缠不休?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如此无赖呢! “你非要这样缠着我吗?!” 似乎是预料到了亦泠会这么说,谢衡之并不意外,还认了这个说法。 “就允许你缠着我,不能我缠着你?” “那能一样吗?” 亦泠说,“我那是情有可原!” 谢衡之紧盯着亦泠。 “我就不能是情有可原吗?” “你能有什么——” 话说到一半,亦泠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突然哑了声。 他的“情”和她的“情”好像不一样。 不、不行……再争执下去,他就要把话挑明了。 意识到这个可能,亦泠扭头就走。 但刚走出去没几步,看见四处熟悉的灯光,她再次顿住了脚步。 走又走不出这谢府,她能躲到哪里去? 在亦泠僵住的时候,谢衡之也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的背影,似乎是笃定她会回头。 许久之后,亦泠果然回头了。 只是她的神色不再那般急切,而是闭了闭眼,很为难地说:“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可就连这句话,谢衡之也不意外。 “为什么不可能?” 亦泠不明白他为何要非要她说出一个理由。 明摆着的态度还不够吗? 好不容易压下来的慌乱又卷土重来,亦泠在袖中攥紧了手指,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我们就像以前那样不好吗?” 谢衡之:“以前哪样?” 他的声音并不大,甚至连语气都十分平静,却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以前哪样?现在又哪样? 诚然,他最初的打算就是顶着夫妻的名头,让她在这谢府里和谢萱一般地荣华富贵也就够了。 可他若是改变主意了呢? 她到底明不明白,他们是圣上赐婚,若非黄土白骨,这辈子都是夫妻,别无他路。 而他能做的都为她做了,不能做的也为她做了,难道连这个改变主意的资格都没有? 谢衡之盯着沉默的亦泠看了许久,终于起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亦泠猛然退了一步。 “你别这样!” “我怎么了?” 谢衡之看出她想躲,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拽到自己身前,“我是你名正言顺的丈夫,我做了什么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情吗?” 看着他眼底浮起的怒意,亦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现在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好像就是铁了心要跟她做真夫妻。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 又不能说出真正的原因。 “……要不然你纳两个妾室吧。”亦泠脑子里一团乱麻,几乎是说一个字想一个字,“要么三个四个……五个六个都行,我绝不多话。” 话音落下,亦泠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捏得生疼。 抬起头,果然见谢衡之的脸沉得滴水。 “你现在倒是大度了。” 许久,他才阴恻恻地笑着说,“不是离了我不是吗?是不是到时候我有了别的女人,你还得跟我们挤一张床上?” 知道他在挖苦,但亦泠现在没有足够的思绪去和他理论。 她昂着下巴,倔强地盯着他。 “可以啊,我又不在乎。” 亦泠的声音很轻,却重重地砸在这间屋子里。 谢衡之手上的力道松了些,脸色却越发黑了。 他紧紧盯着亦泠的眼睛,仿佛想看出她这话是否真心。 可是他只看到决然和抗拒。 许久,谢衡之终于开了口。 “那你在乎什么?”他问,“你是不是心里还想着那个男人?” 哪个男人?什么男人? 亦泠蒙了一瞬,才回过神。 怎么又说到那个呼延祈了! “我没有啊!” 亦泠急得想跺脚,“我心里早就没有他了!” “那为什么不能有我?” 终于,谢衡之还是直白地问出了口。 亦泠望着他漆黑的眼睛,在他情绪涌动的眸光里,竟感觉到了自己心里的一丝不确定。 “当然不能有你!” 感到自己思绪逐渐混乱,亦泠眼一闭心一横,决然说道,“全天下男人死光了都不会有你!” 第68章 夜半时分,一轮弯月挂在树梢,随着轻风晃动。 空荡荡的东厢房犹如战后沙场,寂静无声,只余下可闻不可见的硝烟味。 亦泠来回踱着步,走来走去,却始终挥不去脑海里那些声音—— “那为何不能有我?” “当然不能有你!全天下男人死光了都不会有你!” 这话说出来时只觉得痛快,可如今回想,简直是把自己推进了绝境。 这不是相当于把谢衡之的自尊和脸面踩在了脚下还啐了两口吗? 想起谢衡之听见她这句话的眼神,亦泠是真为自己捏一把冷汗。 尽管他最终只是拂袖而去,连原因都没有追问。 可他当时的脸色,是亦泠从未见过的黑沉。 心里烦恼不堪,亦泠忍不住走到窗边,轻轻推开支摘窗一缝,朝寝居望去。 谢衡之似乎也还没睡。 宁静如深潭的院子里,他的身影落在窗前,久久不动。 他在想什么呢? 在亦泠浮想联翩时,他的身影突然动了动,似乎也朝这边看了过来。 亦泠打了个寒噤,立刻关上了窗。 随即又慌忙地坐到床上去,连罗帷都一把拉了下来。 待心跳平复些许,亦泠再看着眼前飘飘荡荡的罗帷,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谢衡之连一句话都没说呢,她就自己把自己吓成这样。 若是他当真有什么打算,岂不是都不用动动手指头。 思及此,亦泠自嘲地笑了笑。 思无涯 第119节 说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她现在百般忐忑又有什么用? 当时的情况,她如果不这样做,难道就有更好的办法吗?显然没有。 走到这一步田地既是注定的事情,她只能听天由命。 至于明天要怎么办,就等见到明天的太阳再思考吧。 亦泠抬头望着承尘,闭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随即熄灭了所有烛火,在一片寂静中躺上了床。 - 许是因为这一个多月都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亦泠原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一整夜,谁知闭上眼睛后,没一会儿便失去了意识,连梦都没做一个。 再睁开眼时,天光已经大亮。 婢女们忙碌的低语声混杂在春日的鸟鸣中,和往常的每一个清晨并无区别。 不一会儿,曹嬷嬷也端着一盆清水走了进来。 见亦泠已经坐起了身,很是诧异:“夫人这么早就醒了?” 亦泠没说话,只是掀开罗帷下了床。 明晃晃的日光透过窗棂洒在屋子里,将砖面也照得和煦。 一切如常,似乎并没有亦泠预想中的暴风疾雨。 甚至连钻进来的微风都是暖的,好像在安抚亦泠的不安。 她又往窗外看了眼,还没开口,曹嬷嬷就说道:“大人已经走了。” 已经走了? 亦泠眨了眨眼,才恍然回神。 这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吗! 她果然还是多虑了,大权独揽的谢衡之哪有那么多心思耗在这些情情爱爱上面。 说不定他前几日的行为也只是打发漫漫归程的无趣罢了。 待今日进了宫,他又该回到一日万机的日子,或许连昨夜发生了什么都忘了。 这般想着,亦泠连压在心里的最后一丝沉郁都消散了。 仔细地梳洗后,又专程换上了新做的春衫。 曹嬷嬷也如常地伺候着她,动作有条不紊。 唯独到了用早膳的时候,看着空荡荡的桌面,她才一拍脑门儿,懊恼地说:“后厨不知道夫人睡在东厢房,想必已经送去寝居那边了。” 说着便要出去:“老奴这就去叫人送过来。” “不必折腾了。” 亦泠摆摆手,“我过去就是。” 她总不能在这东厢房躲一辈子。 到了寝居,曹嬷嬷推开门,亦泠看见桌上已经摆好了早膳。 不过怎么摆了两副碗筷? 亦泠顿住脚步,张望四周一番。 屋子里确实没有谢衡之的身影,想必是他没来得及吃点东西便走了。 思及此,亦泠便自个儿坐了下来。 乳饮和甜点是她的口味,对面摆着的清粥小菜显然是为谢衡之准备的。 可是他已经走了,若是没人吃,岂不是浪费了? 于是亦泠决定雨露均沾,伸手去拿对面那碗盛好的粥。 谁知刚端起来,身后便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亦泠似是预料到了什么,慢腾腾地回过头,果然和谢衡之撞了个四目相对。 思绪凝滞了那么瞬息,亦泠立刻扭头去看曹嬷嬷—— 你不是说他已经出去了吗? 曹嬷嬷则是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 我不知道啊! 在主仆二人来回递眼神的时候,谢衡之已经跨了进来。 什么都没说,迳直在亦泠对面坐了下来。 然后目光落在了亦泠手里的那碗清粥上。 亦泠:“……” 她默默把碗放了回去,然后垂下眼睛,拿起了自己的筷子。 耳边顿时只剩汤匙刮蹭碗壁的声音。 亦泠一直埋头吃饭,对面的人也没有开口说过话。 曹嬷嬷站在一旁看了许久,差点以为这两人互相看不见对方。 直到他们的筷子在夹向同一块儿糕点的时候碰到了一起—— 对,快说说话,吵两句也好啊! 曹嬷嬷眼睛都快黏在那两双筷子上了。 可是紧接着,就见亦泠默不作声地放下了筷子,端起乳饮喝了起来。 曹嬷嬷:“……” 不过亦泠倒是趁着这个机会偷偷觑了谢衡之一眼。 他的面容看不出一丝情绪,吃东西的动作也慢条斯理,就连此时的沉默似乎也是合理的。 唯独眼下那点隐隐的青黑…… 亦泠一时有些记不清,他昨天可有这样的疲态?还是前几日在舟车劳顿中便已经…… 正出神地想着,耳边突然响起一道轻响。 亦泠倏然抬眼,见谢衡之搁下了碗,起身就走。 亦泠还没回过神,他已经踏出了寝居,只留下一股凉飕飕的风。 片刻后,亦泠看了眼他那没吃两口的粥,又转头去看曹嬷嬷。 曹嬷嬷痛苦地闭上了眼。 - 暮色四合,余晖洒在宫殿的黄色琉璃瓦上,流光溢彩,再不似冬日间阴寒。 太子从太一宫里出来,见谢衡之站在檐下等他,长身玉立,神色疏淡,似是在出神。 “瑾玄?” 谢衡之闻声回头,向太子躬身行礼。 太子笑了笑,问道:“我还以为你已经先回去了,竟还在等我。” “不急这一会儿。” 谢衡之后太子一步下了阶梯,问道,“圣上已经歇下了?” “嗯,父皇近日的精神都不大好。” 他侧过头,说道,“不过这回祭祀带回的虎石让他很是开心。” “那就好。” 两人许久未见,一个去了松远县解决瘟疫,另一个人则是离京祈福。 都是为了同一件事,今日太子也回京交差了,自然有许多事情要交流。 一路说着,不知不觉到了去往东宫的路口。 谢衡之交代了个大概,转头见太子似乎要和他一起出宫,便问道:“殿下不回东宫?” 太子“嗯”了声,“今日去别院。” 谢衡之瞥他一眼,不用追问也能猜到个大概—— 太子妃娘娘恐怕又没给太子好脸色,去别院住着,至少两人都眼不见心不烦。 所以啊,这世间的夫妻,无论是天潢贵胄,还是普通平民,都各有各的不顺。 “娘娘毕竟是太子妃,殿下这样日日避着,恐怕也不妥。” 听见谢衡之突然的劝慰,太子愣了愣,才轻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是舒方看别院的花开得好,特意去小住两日。” 谢衡之:“……” 看他神色微暗,太子又道:“你呢?若是不急着回府,便随我一同去别院赏花喝酒吧。” 闻言,谢衡之抿唇不语,只看着前路。 天都快黑了,路都看不清,还赏花。 “改日吧,今日臣家里有贵客。” - 关于谢府有贵客这件事,亦泠丝毫不知。 清晨谢衡之前脚进了宫,她后脚就离开了谢府。 原本外出了一个多月,是该留在家里好生歇息。 可昨天和谢衡之闹了这么一通,明眼人都能看出亦泠情绪低落,于是锦葵便劝她出去散散心。 这样好的天气,光是湖中泛舟就耗费了半日时光。 而后再去听曲吃茶,东市闲逛,一眨眼天色就暗了。 思无涯 第120节 回府的路上,亦泠靠着马车里,不由得又犯起了愁。 虽说看样子谢衡之不会把她怎么样,但终归算是撕破了脸。 想起他今日那张冷冰冰的脸色,亦泠心头还是沉甸甸的。 待马车停靠在了谢府门口,亦泠更是沉沉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无波无澜,才探身下车。 谁知她双脚刚刚落地,就看见了同样从马车里下来的谢衡之。 亦泠:“……” 目光相接的那一刻,四周好似起了凉飕飕的风。 特别是当谢衡之看见锦葵手里的大包小包时,眼神似乎又冷了些。 事已至此…… 亦泠叹了口气,理了理衣襟,打算当作没看见他,迳直进府去。 谁知她刚迈了两步,谢衡之突然朝她走来。 亦泠直觉不妙,连忙后退了一步。 见她这模样,谢衡之嘴角勾起了一抹讥笑,却伸出手来,牵住了亦泠。 亦泠瞪大了眼,不明白他这是何意,只下意识想抽出自己的手。 结果谢衡之力道很大,根本不容她挣扎。 “你……” 刚说出一个字,亦泠突然听见了府内响起一阵脚步声。 她立刻扭头看过去,只见一位陌生却端庄秀丽的中年妇人匆匆走了出来。 亦泠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妇人,可不知为何,看着她的容貌,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还没等她想明白,那妇人便已经跨出了门槛,泪眼汪汪地看着她,说道:“泠儿!娘可盼着你了。” 娘? 娘??!! “砰”一声,亦泠清晰地听见自己脑子里的雷鸣轰炸,四肢都失去了知觉。 是、是商夫人吗? 是她现在的“亲娘”吗?! 亦泠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妇人,嘴半张着,刚刚站到地面上的双腿也僵住不动,唯有瞳孔剧震。 直到曹嬷嬷跟了出来,殷切地说:“咱们小姐见到夫人真是高兴坏了!” 亦泠仿佛石化了一般,对上商夫人激动的目光,哪儿有心思想什么谢衡之,耳边嗡嗡作响,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商、商夫人会怎么出现在上京,怎么会出现在她面前。 “泠儿,你瘦了。” 看见亦泠愣怔的模样,商夫人倒也不意外,带着哭腔说道,“你不认识娘了吗?” 她这句话如同一记惊雷,终于震醒了亦泠,连忙张口道:“……娘,您、您怎么来了?” 商夫人擦擦眼角的泪,想上前握住女儿的手。 可是见她震惊又无措的模样,心知她或许还没原谅自己,便说道:“是大人让我来的,她说你想家了,便让我来上京做客,陪伴你一段时间。” 谢衡之…… 亦泠这才如梦初醒,惊觉谢衡之还站在她身旁。 原来他来牵她是为了在商夫人面前做戏。 她转头看向谢衡之,无措与震惊在眼里飞速划过。 但顷刻间,她还是装出了一副感激的模样。 可是情绪来得太勉强,她想“道谢”,却根本张不开口。 好在谢衡之并未等着她开口表达谢意。 “你们母女二人好生说说体己话去吧。” 他那冷冰冰的眼睛不知何时浮出了温柔笑意,说完又看向商夫人,“岳母远道而来,快些进去歇着吧。” 说罢,便将亦泠的手递向了商夫人。 与此同时,曹嬷嬷也上前从另一旁搀扶住亦泠,说道:“外头风大,您赶紧进去吧,夫人也刚刚才到呢!” 亦泠僵硬地点点头,迈步前,还是侧头看了一眼谢衡之。 “多、多谢大人。” 谢衡之盯着她的眼睛,并未说话,陪着她们一同进了府。 待跨过了垂花门,他才摸了摸自己的掌心。 全是她的冷汗。 第69章 商夫人到谢府的时间有些许尴尬。 无人提前告知,谢老夫人已经用过了晚膳,来不及好好招待,匆匆忙忙地出来相见,一个劲儿地表达歉意。 这事儿确实办得不妥,但商夫人并不敢端架子,话里话外都是表示理解。 谢老夫人感念商家通情达理,又见商夫人风尘仆仆,连忙让她先去歇息,明日自会安排好一切。 于是这一通寒暄很快便结束了,前后不过半个时辰。 之后谢衡之将亦泠母女二人送至东厢房外,称自己去书房做事,让她们好好说话。 屋子里。 亦泠和商夫人相对而坐,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耳边唯有曹嬷嬷和锦葵更换床铺的动静。 阔别一年,商夫人看着眼前的女儿,容颜未变,却觉得有了几分陌生。 许久,她才开口道:“泠儿,你一切都好吗?” “都好,一切都好。” 亦泠不敢直视商夫人,始终低垂着眼眸。 这样的反应,都在商夫人的意料之中。 虽心酸,却也知道隔阂的消散是需要时间的。 因此她没有再提什么往事,只是关切地问着亦泠在上京的衣食住行。 亦泠一一应对着,却惜字如金,宁愿少说也不能错说。 久而久之,商夫人也在这样的一问一答中败下阵来,屋子里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 恰好这时曹嬷嬷领着婢女们端了晚膳进来。 默然无语的两人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向曹嬷嬷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曹嬷嬷一边布菜,一边打量着二人的神色,忽然道:“小姐这些日子一直挂心老爷的身子呢。” 亦泠立刻顺着她的话点点头,问道:“爹……他身子如何?” 听到亦泠的关心,商夫人终于松了口气。 还以为她已经丝毫不关心家里的情况了呢。 “最近还真不太好,”商夫人说,“到了夜里总是整宿整宿地咳嗽。” “请大夫瞧了吗?” 亦泠问。 商夫人抬眸看了一眼,眉心微蹙。 “钟大夫日日都来给你爹号脉的呀,十多年来都是如此。” 亦泠心头一跳,手指又攥紧了衣袖。 好在商夫人并未多想,只是叹了口气,又道:“对了,你哥哥定亲了。” 亦泠决心不再多嘴,便只是点头道:“挺好的。” 说完,却见商夫人紧紧盯着她。 等了半晌,商夫人才说:“你都不好奇是哪家姑娘吗?” “……哪家姑娘呢?” “就是外夫人的外孙女。” 商夫人说,“虽说性子温吞了些,却是会照顾人的。” 亦泠依然只是点点头,“能好好过日子就好。” 好什么呀好? 商夫人诧异地看着亦泠,心想你不是一直不喜欢这家人吗? 若不是哥哥身子骨太差了,也找不到更好的人家,怎么会轮到她呢? 看着商夫人的眼神,亦泠知道自己又会错意了。 一时间又僵住,不知怎么圆话时,一旁的曹嬷嬷突然开口道:“夫人赶了一天路,赶紧吃点东西吧。” “是啊。” 亦泠实在不想再多说一句,连忙拿起筷子,去夹自己面前的鱼肉,“娘先吃点东西吧。” “哎——” 曹嬷嬷刚想说什么,亦泠就已经将鱼肉夹到了商夫人碗里。 思无涯 第121节 商夫人看了看自己碗里的鱼肉,又抬头,怔然望着亦泠,脸色顿变。 “泠儿,你、你连娘吃素多年都忘了吗?” 话音落下,亦泠整个人如同石化。 僵硬地垂下眼睛,才发现整桌菜色,除了摆在她面前的清蒸鲈鱼和乌鸡汤,其他的竟全是素菜。 - 戌时一过,整个谢府都安静了下来。 各间屋子关起门来,似乎都歇息了。 然而东厢房里,长途跋涉的商夫人还未沐浴更衣,神色焦灼地坐在椅子上,曹嬷嬷则垂首敛目地站在她面前,不敢说话。 此番来京,商夫人原本有许多事情要问曹嬷嬷。 比如女儿和谢衡之平日里的相处如何,当真是她信里说的那样恩爱吗?以及当初胡拔联姻的来龙去脉,可有人察觉女儿和呼延祁的过往? 当然,她也好奇为何谢衡之派人将她请来上京,却没告诉任何人?这样的失礼,可不是一句忙忘了就能忽悠人的。 但这一顿饭吃下来,商夫人已经完全不在意这些事情了。 “泠儿怎么变得这么奇怪?”她问道,“连我吃素都不记得了,她是不想认我这个母亲了吗?” 曹嬷嬷立刻说道:“怎么会呢!小姐只是、只是离家太久,有些记不清了。” 哪有离家一年就把自己母亲的习惯都忘记了的? 商夫人摁着胸口,感觉自己的心里越发不安。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又细心养了二十年,商夫人是最熟悉自己女儿的。 刚坐下来时,她便已经感觉到了陌生,但她以为是因为两人心里都各有结缔才会这样。 这会儿回想起来,问题的症结根本不在此处。 “当年那些事当真对她刺激这么大吗?我怎么感觉她变得好陌生,她看的眼神仿佛不认识我了一般。” 不止眼神,就连一颦一笑,说话的语气和声调都和她记忆里的女儿不一样。 若是在她们二人之间挡上一座屏风,不看着脸,光是听亦泠说话,商夫人觉得自己可能都听不出来这是自己女儿! “到底发生了什么?” 商夫人回过头,厉声问道,“小姐是不是出过什么事?” 曹嬷嬷闻言,脸色唰一下白了。 看着商夫人质问的眼神,她心知这纸终究是要包不住火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夫、夫人,老奴罪该万死!半年前没、没看好小姐,让她不小心落了水,之后便……”曹嬷嬷战战兢兢地说,“便失忆了!” “失忆??” 商夫人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连声调都拔高了不少,“什么失忆?!” 这一声把曹嬷嬷吓得又是一哆嗦,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而商夫人在她的沉默中也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是在谢府,难免隔墙有耳,立刻又摁下了自己的情绪。 再次坐下来后,她脑子转过弯了,咬牙切齿又压着声音说道:“你这个刁奴,这么大的事情都敢瞒着我!” 曹嬷嬷自知有错,无可辩驳,只一个劲儿地磕头。 当初她作为陪嫁来了上京,本就是带着监视和管控的任务。 结果小姐却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若是让商家知道的,定会换人过来。 而她背着失责的罪名回了江州,能有好果子吃吗? 所以曹嬷嬷抱着侥幸的心理,想着江州那么远,商家不会知道。 等过一阵子小姐好了,也就相安无事了。 谁知…… “老奴知错,老奴知错!老奴是想着老爷身子不好,不想让老爷忧心,原以为失忆也只是伤病,上京的大夫定能治好的!” 曹嬷嬷不断求饶,却半晌没听见商夫人的声音。 她犹豫着要不要再坦白更多的事情,抬起头来,却见商夫人脸色虽然还有怒意,但心思俨然已经不在她身上了。 “失忆……” 顷刻间的震怒后,商夫人很快又把重点放在了自己女儿身上,“怎么会失忆呢……” 她喃喃自语片刻,忽然摇头:“我曾见过失忆的人,忘了前尘往事,可是习性却是不变的,而泠儿她……活脱脱就是变了一个人。” “怎、怎么可能呢?” 其实商夫人能感觉到的不对劲,日日贴身照顾亦泠的曹嬷嬷也能察觉到。 但是她自认见识浅薄,找不到缘由。 听商夫人这么一说,恍然大悟道:“夫人,您的意思是小姐她不是小姐,她、她是别人?” “一根筋的蠢货!” 商夫人白了曹嬷嬷一眼,气得直想掐自己人中,“她不是小姐还是能是谁?难不成这世上还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是啊……小姐她就是小姐啊,人就活生生地在面前,怎么可能是别人呢……” 曹嬷嬷问,“那、那夫人您的意思是……” 商夫人揉了揉额穴,思忖许久,才问道:“可有找过人来做法事?” “啊?法事……” 曹嬷嬷过于害怕,半晌才明白商夫人的意思,“您觉得小姐中邪了?” 说完立刻摆手:“不可不可,大人他最厌恶鬼神之说,定不能在府里做这种事情的。” 商夫人闻言,板着脸沉思不语。 - 五丈外的书房。 刀雨站在书案边,将商夫人和曹嬷嬷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复述给了谢衡之。 她的声线清冷,复述起这些话也没什么语调,听着就像在念呈文。 是以谢衡之听着也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唯独在刀雨说到“失忆”时,谢衡之抬了抬眉梢。 “失忆?” “是的。”刀雨说,“曹嬷嬷是这么说的。” 谢衡之垂下眼睛,盯着面前的一尊玉臂搁,不知在想什么。 刀雨见他没其他吩咐,又继续说了下去。 后面无非就是商夫人说感觉自己女儿像变了个人,怀疑她中邪了,动了做法事的念头。 在刀雨看来,这些读书人的想法真是荒诞至极,所以说到这里的时候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谢衡之闻言,神色却越发凝重,唇也紧抿着。 半晌,才道:“继续盯着。” 刀雨复述完这些,已经是亥时。 她出去继续盯着东厢房,直到曹嬷嬷离开,而后商夫人也熄灯睡下,才与旁人交了班。 而谢衡之也是这个时候才离开书房,往寝居走去。 一推开门,坐在榻边的亦泠立刻扭头看过来。 即便她极力维持着镇定,眼里的慌乱还是漏了馅儿。 不过谢衡之倒是和今日早上差不多,脸上没什么情绪,对亦泠坐在这里毫不意外,甚至像是没看见她一般,迳直走向了浴房。 听到水声响起,亦泠稍稍松了口气,却还是坐立难安,焦躁不安。 要面对突然造访的商夫人本就让人提心吊胆,而曹嬷嬷又安排她住在东厢房,导致亦泠不得不回到了这寝居来。 不过她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去计较谢衡之的那些情意,一个脑子只够担忧自己的处境。 只一顿饭的工夫,她就在商夫人面前漏洞百出。 若是商夫人这个亲生母亲起了疑心想要一探究竟,岂不是如同瓮中捉鳖? 另一方面,亦泠也想不明白谢衡之为何要瞒着大家把自己岳母接过来。 先前在正厅,谢老夫人责怪他为何不提前告知,他说自己忙忘了,连忙给商夫人赔了不是。 可亦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谢衡之这个人,怎会相信他是真的忙忘了? 莫不是当真觉得她想家了,想给她一个惊喜? 那就更荒谬了,哪有惊喜走在礼数前头的道理! 眼下的情况亦泠根本理不出什么头绪,只觉得前有狼后有虎,自己很快就要粉身碎骨。 不一会儿,浴房传来响动,是谢衡之出来了。 亦泠的背脊立刻挺直,浑身都绷得紧紧的。 等眼前有阴影落下,感觉到谢衡之的靠近,亦泠才徐徐抬头瞥了他一眼。 两人恰好对上了目光。 谢衡之一边擦拭着脖颈处的水,一边往床榻走去,并未说话。 最后是亦泠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你为何不告诉我娘来了?” “方才说过了,是我忙忘了。” 谢衡之背对着亦泠说,“怎么,你不高兴?” “娘来看我,自然是开心的。” 亦泠说,“但没能好好接待娘亲,失了礼节,我担心她心里不舒服。” 谢衡之却对此不以为意。 思无涯 第122节 “明日我会再去跟岳母赔礼。”说着,他回过头来,“反正岳母会在上京住上一段日子,我会安排好一切,定不会再怠慢了。” “一段日子?” 亦泠眼眸动了动,说道,“可是我爹最近老毛病又犯了,整宿整宿地咳嗽睡不着,娘若是长居上京,我担心没人照顾爹。” “岳母既然启程来京,定然是安排好了家里一切。而且她舟车劳顿来了上京,你忍心她只看你一眼便又回去吗?” “我自然是不忍心的,但是爹习惯了由母亲照料,他年纪又大了,我担心由此出了什么岔子,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谢衡之闻言想了想,似乎是理解了亦泠的难处。 “你说得也在理。”他叹了口气,“你在上京还有一位姑母,与你虽然不亲厚,但是岳母自然是要去叙旧的。” 姑母? 印象中,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号人的存在。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谢衡之已经改了主意,她不想再节外生枝,只好顺着他的话说:“我也不是急着要娘回江州去,来都来了,姑母那边自然也是要去探望的。” 话音落下,却见谢衡之紧紧盯着她,眼里意味深长—— 商老爷确实有一位姐姐在上京。 但那位老夫人早就因故和商家断了个干干净净,气性又极高,这么多年再无来往。 身为商家的女儿,眼前这个女子不可能不知情。 当真是失忆了? 谢衡之压根不信这个说辞。 倒不如说—— 她根本就不是商亦泠。 第70章 其实谢衡之从未真正了解过商亦泠这个人。 当年他离开江州书院时,商亦泠才十岁,身形容貌都还未脱稚气,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根本没有成型的性情。 直到成婚,二人也才再次相见。 那半年形同陌路的相处也不足以让人探知她的本性。 况且她接连遭受了棒打鸳鸯,被迫嫁给自己不爱的人,还失足落了水,高热一月才捡回一条命来。 性情发生再大的变化也并非说不过去。 谢衡之甚至怀疑过她的这番变化,是在谋划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例如设法离开上京这个牢笼,与心上人厮守。 唯独与他人的关系,是绝对“变”不出来的。 所以当发现她与亦尚书家那个小儿子关系不一般时,谢衡之曾怀疑过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商亦泠。 但是他查也查过了,人还是那个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绝无偷梁换柱的可能。 直到孟大夫的出现。 她那一声“云娘”,以及在假意放火烧悲田坊时,她为了孟大夫哭得歇斯底里,根本藏不住真实的感情。 谢衡之不得不动摇了信念,怀疑自己的确百密一疏。 在他远离上京的那一个月,难不成真让商亦泠金蝉脱壳了? 但这一切始终过于荒谬。 世上怎会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除非是出现了那些传说中的“易容术”。 即便是认可了这种只存在于话本里的荒诞东西,只会写诗的商亦泠又是如何在人生地不熟的上京办到这种事的? 指望她那两个陪嫁? 还不如求神拜佛。 但谢衡之不信神佛,只信人为。 他不认为商亦泠有这个能力,所以他依然倾向于商亦泠就是商亦泠。 于是他派刀雨千里迢迢请来了商夫人,来给这些荒谬的事情定性。 生她养她的亲生母亲,必然能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然而事实便是,仅仅一个晚上,商夫人便明确地感受到这不是她的女儿。 母女是世上最为紧密的关系,即便女儿面目全非,母亲也能认出自己的女儿。 然而当女儿容貌不曾有一分变化时—— 商夫人说她不是商亦泠,她必然就不是商亦泠。 甚至已经不需要商夫人给出明确的证据,光是亦泠那一手的冷汗,已经暴露无遗。 且不说她对商家的一无所知,即便真是失忆了,为何见到自己的母亲会如此紧张,竟希望她早日离开? 一重又一重的证明,已经由不得谢衡之继续固执己见。 他不得不承认。 此时此刻躺在自己身边的女子,根本不是商亦泠。 夜已经深了,连风声都没有。 谢衡之睁眼,轻轻地侧过头,藉着朦胧的月光看向身旁的这个人。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背对着他,安安静静地,仿佛已经沉睡过去。 但是谢衡之能感觉到她还清醒着……甚至是惴惴不安的。 恐怕她也知道自己的秘密即将暴露了。 但—— 看着她熟悉的背影,谢衡之却想,就算她不是商亦泠,又如何? 要揭露她的伪装吗? 对他毫无益处。 把真正的商亦泠找出来? 没有必要。 查清楚她和真正的商亦泠交换身份有什么目的? 似乎也不重要。 他自信一个女子对他造不成什么影响。 所以呢?然后呢? 思来想去,理由想了一堆。 谢衡之却意识到,他根本不在乎她是不是商亦泠,他就是想留住这个人。 这对他来说也根本不是难事。 只要他不发作,这世上就没有第二个人会知道她不是商亦泠。 即便是商夫人,他也有办法摁下她的疑虑。 现在的问题是,她不是商亦泠,那她是谁? 谢衡之真正在意的是这个。 不,应该说谢衡之原本可以不在乎这个。 他若是想留住这个人,无论她是谁,他都可以办到。 可是当他确定她不是商亦泠时,无需刻意思考,无数关于她真实身份的蛛丝马迹仿佛长出了手,全都指向了一个答案。 怀疑乃至确定她不是商亦泠的时候,谢衡之都还算平静。 可是这一刻,他的心跳急速加快,血气都倒涌至了头顶。 忽然间,他屏住了呼吸,沉静的目光变得灼人。 假寐了许久的亦泠再也装不下去了。 她一直知道谢衡之没有睡,甚至能感觉到他在看自己。 无声的屋子里流淌着两人交错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心思各异。 这么晚了还不睡,他究竟在想什么? 难道商夫人已经在他面前说出了种种不对劲,引发了他的怀疑? 不,他突然悄无声息地把商夫人请来上京,似乎就已经是一种试探了! 思及此,亦泠的心突然怦怦跳了起来,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若他把商夫人请来当真是这个目的,恐怕她是躲不过去了。 特别是亦泠感觉到自己背后那道视线越来越灼烫时,她还是没忍住回过了头。 可惜夜色太浓,她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怎么了?” 同在一张床上,四周寂静无声。 当她忐忑的声音落在耳边,谢衡之却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了深渊,浑身都没了实感。 许久。 他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没事,早点睡吧。” - 第二日一早,太子别院。 思无涯 第123节 “谢夫人来了?快快请进来!” 听说亦泠来了,沈舒方十分惊喜。她前两日知道亦泠回京了,但想着此番行程必然辛苦,所以打算等亦泠休息好了再召见。 没想到这才第三日,亦泠竟然就主动来找她了,还来得这么早! 沈舒方喜不自胜,连忙坐到镜台前装扮,又吩咐宫婢准备茶点。 只是等亦泠进来后,沈舒方却瞧见她眼下一片青黑,看着累极了。 “你看着怎么这么疲惫?” 亦泠心想自己不疲惫就怪了! 身边躺着一个谢衡之,几丈外的东厢房又住着一个商夫人,她怎么睡得着? 如今的谢府俨然是龙潭虎穴,她连伪装的必要都没有,只有一个字——躲。 所以今日一早,谢衡之前脚离开,她后脚便让人去告诉商夫人,称自己今日要见太子妃娘娘,早早定下的行程,来不及推脱了。 虽然这个行为可能会引起商夫人越多的怀疑,但亦泠管不了那么多了。 打着太子妃娘娘的名头,商夫人总不能把她揪回去。 而且亦泠解释自己看着如此憔悴是因为和谢衡之拌了嘴,编造了一通不痛不痒的理由,沈舒方十分理解,还表示要晾晾他,所以还留了亦泠用晚膳。 说来也巧,恰好今日太子忙,迟迟未归,正好给了两人肆无忌惮的空间。 听曲看戏一应都安排上了,还让人温上了她自己酿的青梅酒。 于是亦泠在沈舒方这里一赖就是一整日。 但太子别院终究不是她能留宿的地方,待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她不得不其实告辞。 开春之际的上京是一年中最舒适的时候。 乘着平稳的马车,亦泠支开了轩窗,吹着料峭的夜风。 路上已经没了行人,护卫提着灯驾马走在前头,照亮了前路。 许是酒壮人胆,又或是在太子别院的一整日都风平浪静,亦泠又像昨日清晨一般,生出了一股侥幸。 这么多次危险她都混过来了。 这一回,应当也会如她所愿,平安度过的。 当马车停靠在谢府门外,她透过轩窗看见一切如常时,更是放大了心中的侥幸。 “娘呢?” 一踏进谢府,她立刻问迎出来的曹嬷嬷。 “夫人舟车劳顿,今日歇了一上午,用过午膳又陪着老夫人说话,后头去泛舟游湖,已经歇下了。” 曹嬷嬷说。 “辛苦娘了。” 亦泠说,“今日我没能陪娘,她没说什么吧?” 曹嬷嬷攥紧了手,生硬地“嗯”了声。 “夫人说是太子妃召见,自然是不能不去的。” 亦泠点点头,没再多问。 待进了林枫院,看着东厢房虽还亮着灯,却平静无波,她总算松了口气。 不过…… 再看向也亮着灯的寝居,亦泠顿了顿,问道:“大人今日问过我吗?” “嗯。” 曹嬷嬷说,“大人听说您是去见太子妃了,也没说什么。” 那就好。 走到了寝居门口,亦泠提了提气儿,才垂着眼睛进去。 谢衡之应该回来不久,正坐在桌前吃饭。 亦泠一进来,他便问:“回来了?” 声音平静,语气也没什么不妥。 亦泠便“嗯”了声,装出急着去沐浴的模样。 但是经过谢衡之身旁时,又被他叫住。 回过头,见他指了指桌上的一盅红枣甜羹。 “岳母说你喜欢喝这个,特意给你熬了一盅,让你回来之后喝。” 一盅甜羹而已。 亦泠坐了下来,拿起汤匙一口一口喝着,并且用余光观察谢衡之。 他似乎也没什么异常,慢条斯理地吃着饭,看着胃口还挺好。 “喝酒了?” 他问。 亦泠还是点头,并不多说。 “你们两人倒是悠闲。” 他低声说了句,便放下了筷子。 正好刀雨走了进来,顺势端起漱口的茶水递给谢衡之。 “大人。” 她看了眼外头。 谢衡之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漱完口后,起身就要走。 “你要外出?” 亦泠立刻问。 “只是去书房说点事。” 谢衡之说,“你喝了酒早些休息,不必等我。” “嗯……” 亦泠听他语气如此平常,便低下头继续喝甜羹,不再说其他的。 听到谢衡之走出了屋子,她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 今夜似乎是要下雨,夜风离带着丝丝凉意。 身后的门一关上,谢衡之的脸就沉了下来,不似方才在亦泠面前的平静。 利春急着就要禀报,谢衡之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进入书房后,谢衡之掀袍坐于书案后,盯着案几上的灯盏,眉眼半隐在烛光下。 沉默地坐了半晌,他才开口。 “说。” “去亦府查过了。” 任务很简单,利春的答话也干净利落,“孟大夫确在亦府待了七年,称她为‘云娘’的只有那位……” - 因喝了酒,又好几日没睡过好觉,亦泠是十分困倦的。 可是她此刻盯着头顶的承尘,心里却漫出了一股不安。 东厢房的商夫人没有动静,谢衡之似乎也没有丝毫异常。 屋子里还留着灯,身上盖的被褥也柔软温暖。 但这过分的平静反倒让亦泠感觉像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翻来覆去许久,身子越来越困,意识却越来越清醒。 忽然间,窗外风雨骤起,还伴随着脚步声。 仿佛是不祥的预兆灵验了,亦泠仓皇地坐起来,掀开帘帐往外看去。 正好这时,谢衡之推门走了进来。 也不知是不是亦泠自个儿心虚,谢衡之分明没什么异常,亦泠却觉得他的脚步格外沉重。 她忐忑,却不敢开口,便眼睁睁看着谢衡之朝她走来。 距离越来越近,亦泠也看清了他的神情。 “怎么还不睡?” 谢衡之抬眉。 怔怔看了他许久,确定他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亦泠才说:“……这就睡了。” 看他反而不像是打算睡觉的样子,又问:“你呢?” “松远县一案牵连甚广,我还有事要处理。” 他一边说,一边松着腰间革带,“我沐浴之后还要去书房。” 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又转过身,说道:“对了,我打算明日让你娘回江州去。” 啊? 事发突然,亦泠不知谢衡之是何意,怔然看他半晌,才问:“为何?” “在松远县听你梦中喊着阿娘,原以为你是思念母亲了。” “……” 思无涯 第124节 原来他悄悄把商夫人请过来,当真只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 瞥了她一眼,谢衡之又说:“结果你也不是很喜欢她,去找太子妃也不愿陪她。” 亦泠本就愣怔着,听他说这话,也无法否认,便闷着不说话。 好在谢衡之并未追问下去,他只是蹙着眉,眼里流出几分对商夫人的不耐烦,连言语也不客气。 “而且你母亲这才来了一日,便处处打听,不是个安分的人。” 听见商夫人处处打听,亦泠心跳不由得快了起来。 万幸的是,谢衡之似乎并不知商夫人究竟在打听什么,只当她是不老实,不想留在家里。 这才是他要赶走商夫人的真正缘由吧。 亦泠不由得松了口气,低声道:“娘……或许只是好奇。” “这里是该她好奇的地方吗?” 谢衡之丢下这句话,便转身去了浴房。 不一会儿,淋淋水声响起。 再伴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亦泠的眉心彻底松开了。 - 谢衡之从浴房出来时,雨下得越发大了。 屋子里的灯依然亮着,只是床上的人呼吸已经平稳又深长。 谢衡之知道,她已经好几日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此时此刻,应当是她最安宁的时候。 他便静静地坐在床边,盯着她的睡颜看了许久。 直到雨声渐歇,他才伸出手。 指尖碰到她的寝衣时候,谢衡之发现自己的手竟有些轻颤。 极轻地掀开衣襟,谢衡之盯着她洁白无瑕且没有丝毫疤痕印记的前胸,呼吸久久不能平复,耳边回响起了利春在书房说的那句话—— “只有那位……被你一箭射死在庆阳的亦家小姐。” 第71章 其实在利春说出那句话之前,谢衡之本就已经有了答案。 只是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不相信一个已经死在他手里的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了商亦泠。 他想,若是胸口没有箭伤,就不可能是死在庆阳的那个人。 于是他去看了,结果也如他所愿—— 她的胸口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眼见为实,还有这张没有丝毫破绽的脸,他完全可以确定她不是那个女子。 那她为什么会如此在意亦昀? 为何又唤素昧平生的孟大夫为“云娘”? 甚至去年他从庆阳回京时,他漠视的种种细节,全都是指向她身份的证据。 这一刻,谢衡之不得不承认,即便有客观事实摆在眼前,他也没有办法再自欺欺人。 至于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家里,为什么会变成了商亦泠的模样,甚至她为何没有箭伤,都不重要了。 他去执着于查探这些,也没有任何意义。 下过雨后,夜里陡然凉了起来。 谢衡之站起身,走出了这间屋子。 在值夜的下人们的注目中,他在檐下直廊的坐凳栏杆上坐了下来。 下人们摸不着头脑,不知他这是做什么。 深夜里又不敢贸然说话,面面相觑一番,看着他微微伛偻的背影融在夜色里,最终都没开口,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门外。 直廊旁长着一棵茂密的早春梨花,已经开满了一簇簇细小的白花。 虽然雨停了,树梢上仍有雨水被风吹落,零零散散地滴在谢衡之的头上、肩上。 他对此毫无知觉,只是看着眼前迷濛的夜色,静坐不语。 随着最后一丝侥幸的彻底溃散,这些日子以来他所有的自以为是都如潮水般消退,清晰地显露出了残酷的真相—— 她的敌意,她的反感,她的阳奉阴违,从来不是因为性情大变或伪装。 她只是恨他,恨透了他。 其实她的每一分抗拒都是伏脉千里的证据,却被他自负地忽视。 特别是前些日子,他甚至以为她所作所为都是羞赧、嘴硬,和口是心非。 甚至在松远县的那一夜,亦泠主动与他耳鬓厮磨时,他还以为自己终于撬开了她的心扉,只是嘴硬说着“要死一起死”。 原来她是真的希望他死。 无数个他会错意的瞬间,其实都是她真真切切的恨意。 思及此,谢衡之自嘲地笑了起来。 所以前天夜里争执时,她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话。 那一句“全天下男人死光了都不会有你”是她从始至终从未动摇过的信念。 恨不得他去死的女人,怎么会在心里给他留一个位置呢? 他竟还刚愎自用地要她认命,这辈子都是他的妻子。 他也曾天真地想着,不管她是谁,总有一天她会爱上他,心无旁骛地爱他。 谢衡之用了一整夜的枯坐来承接漫天盖地的绝望。 当天边亮起一丝微光,而他的肩头落满了梨花时,他终于清醒地承认—— 她不会认命,她也永远不会爱他。 - 许是太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临近晌午,亦泠才睁开眼。 除了生病,她还从未睡过这么晚。 且这一晚上她连梦都没做过,黑甜一觉,十分舒畅。 不过她记挂着谢衡之说今日会送走商夫人,也不知他会用什么说辞,而商夫人又会作何想。 于是亦泠急急忙忙地坐了起来,打算去一探究竟。 谁知曹嬷嬷一进来就告诉她,商夫人已经走了。 “走了?” 亦泠似不信,往东厢房看去,“已经走了?” “是的。” 曹嬷嬷也十分惊讶,完全摸不着头脑。 今日天刚亮,谢衡之就派人告知商夫人,说谢老夫人昨日病了,需静养。而亦泠身子骨一直也不好,府里恐怕没人能照顾商夫人,所以让她先回江州去。 这理由着实有些荒谬了,哪有千里迢迢把人请过来,第三日就赶人走的? 但商夫人敢怒不敢言,谢衡之让她走,她就不敢留。 只是她说等女儿起了,她再去与她说说话,便收拾东西离开。 谁知谢衡之连这个请求都不同意,说商亦泠才从蒙阳州回来,跋山涉水大半旬,好不容易休息个两日,就不必去打搅她睡觉了。 商夫人差点没气晕过去。 这是把她当什么人了?连跟女儿见一面都不行,立刻就要滚出去? 商家在江州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她商夫人,除了是谢衡之的岳母,还是他师母呢! 可这上京终究是谢衡之的地盘,就算是天大的委屈,商夫人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只好收拾东西离开了上京。 亲眼看着商夫人离开谢府的曹嬷嬷百思不得其解,但也暗自松了口气。 若真让商夫人在上京住上个十天半月,回头再把她带回江州问责,她才是生死难料了。 于是曹嬷嬷把今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亦泠后,便不再多问,只是拿起篦子为亦泠细致地梳头。 至于眼前这个女子究竟是不是商亦泠…… 曹嬷嬷只知她不会害自己,甚至还会在出事的时候替她谋出路。就连之前深入松远县,她都把锦葵留在了城外。 所以曹嬷嬷并不想细究这个人是谁。 她只想平平安安地活着。 而亦泠听曹嬷嬷说完,惊诧不已。 谢衡之昨晚只是说商夫人不安分,所以要让她回江州去。 亦泠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没想到他做起事来如此不留情面,仿佛商夫人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般。 不过—— 无论谢衡之如何行事,商夫人的离开对她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 开春之后,天黑得越来越晚了。 已经过了酉时,皇城里的宫殿才掌灯。 太子和谢衡之一同走出文华殿,在余晖下低语。 思无涯 第125节 “看父皇今日的神情,应当是要把皇兄放出来了。” 今日关在府邸的大皇子又给圣上写了问安信,除了重复地认错,还称自己病重,希望圣上念及他自小体弱,能让他出来养病。 罗天大醮之事已经过了这么些日子,圣上的怒意也平息了不少。 加之大皇子字字恳切,又是圣上的长子,圣上说起此事时,虽然没有下定论,但言语间已经有了松动。 不过大皇子毕竟搞砸过罗天大醮,这将是圣上心里难消的结缔,就算出来了,他也翻不出浪来了。 只是大皇子这人睚眦必报,出来后绝不会放过谢衡之。 就算他不可能再得势,但暗中给谢衡之使绊子是少不了的。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个道理人人都懂,而太子和谢衡之的利益始终是一体的。 所以太子想看看谢衡之有什么打算。 可是他说完许久,却没听到谢衡之的回应。 “瑾玄?”太子侧头看向他。 谢衡之骤然回神,抬起眼来,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殿下方才说什么?” 太子没说话,而是细细地打量他。 “你怎么了?” “在想郑大人说的事情。” 谢衡之随口答道,“殿下方才说什么?臣没听见。” “关于大皇兄的事情,看样子父皇是打算放他出来的。” 太子说,“你作何想?” 谢衡之迎着碎金般的夕阳,眯了眯眼。 “他出不来。” 太子沉默片刻,也不再作声。 他其实不在意大皇子能否出来,只是当初那件事,他差点害死的是谢衡之的妻子。 若是谢衡之想拦着,太子也不会反对。 不过大皇子……毕竟还是他的亲兄弟。 太子叹了口气,不再提此事,与谢衡之在宫门分道扬镳。 行礼目送太子离开,谢衡之原地站了许久,才坐上马车。 谢府距皇宫并不远,每日来往间,谢衡之闭目养神一会儿也就到了。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条路格外漫长。 于是他突然打开了轩窗,对随行一旁的利春吩咐道:“让马夫再快些。” 不出半刻钟,马车便停在了谢府门外。 谢衡之利落下车,快步走了进去。 可是当他走到林枫院的月洞门外时,却止步不前,仿佛面前有一道他跨不过去的槛。 许久,谢衡之才抬腿走了进去。 林枫院里一切如旧,唯独比平日里安静。 他立刻打眼看去,只见寝居没有亮灯,四处也没有亦泠的身影。 意识到什么,他突然有了一瞬心空的感觉,连脚下也变得虚浮。 万幸的是,下一刻曹嬷嬷便出现了。 她从后厨出来,看见谢衡之站在庭院里,立刻行礼。 谢衡之盯着她许久,才开口道:“夫人呢?” “夫人今日还是去了太子别院。” 曹嬷嬷说。 闻言,谢衡之那股心空的感觉彻底消失了,却浮上一股更为沉重的情绪。 他差点忘了,以亦泠眼下的境地,她是不可能离开的。 也不知自己是否该庆幸这一点。 不一会儿,屋子外果然出现了脚步声,甚至还有些匆忙。 听着外头婢女们问安的声音,谢衡之望向窗外,看着亦泠神色匆匆。 “听说圣上要把大皇子放出来?” 人还没站定,亦泠就着急地问出了口。 可是等她走到了谢衡之面前,却见他沉沉地看着自己,不知在想什么。 等了会儿,亦泠重复道:“方才我在太子妃娘娘那里听到的,是真的吗?” 谢衡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开口道:“不会的。” 听他这么说,亦泠本该放下心来。 可是他的声音有些沉哑,神色也不对劲,于是她问道:“你确定吗?” 谢衡之没有回答,而是看向她的手背。 “你的手怎么了?” “哦。” 亦泠看了眼手背上的淤青,无心在意“方才急着回来,上马车的时候撞了一下。” 谢衡之没说话,起身去了拿了一瓶化瘀的药油。 原本是想自然地抬起亦泠的手,可是快要触碰到她的掌心,他却无法再进一步。 看他这没嘴葫芦的样子,亦泠干脆拿走了他手里的药油,自个儿坐到榻上,一边揉着手背,一边问:“可是听太子殿下说,圣上似乎是心软了?” 谢衡之还是没回答,看着她胡乱揉捏的动作,终是握住了她的手,替她揉了起来。 “疼吗?” “这点小伤算什么。” 亦泠满不在乎地说。 闻言,谢衡之的动作却顿了顿,看向了她的双眼。 确实如此。 他想,比起他做的事情,她这点小伤确实不算什么了。 “你说话呀!” 亦泠已经快急上火了,这大皇子罪大恶极,若是放出来了还得了?! “我是命大活了下来,可终究还是死了好几个护卫和马夫,凭什么关上他几个月就又出来逍遥快活了?!” 谢衡之定定地看着她。 “你觉得他罪不可恕,是吗?” “当然!他当初差点就要了我的命!” 亦泠不假思索便说道,“我若有那个本事,我恨不得亲手把他摁死在水里!” 榻旁立着一盏挑杆灯,映着柔和的光亮。 谢衡之却觉得十分刺目,闭了闭眼,才沉沉地“嗯”了一声。 第72章 亦泠愤愤不平地说了这么多,谢衡之也没给一个明确说法,反倒问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 再看他此时的神色,眼里竟然有几分颓然。 亦泠可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这种神色,顿时浮想联翩。 “难道……”亦泠凑近了些,低声说,“此事你也拿不准?” 一抬眼,谢衡之便对上了亦泠担忧的眼神。 显然,除了对大皇子的愤恨,她还害怕大皇子出来后会继续伤害她。 恍然间,谢衡之惊觉自己似乎经常从亦泠的眼里看见这种担忧。 只是他一直以为她就是这么个性子。 如今回想起来,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本该一生无忧无虑,何以如此杯弓蛇影? 谢衡之的目光忽然凝住不动了,心里却似钝刀割肉,痛楚来得细密又漫长。 许久,他突然提了一口气,开口道:“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他出来的。” 尽管他的神色依然不对劲,但语气却足够笃定。 亦泠总算放下了心。 想来也是,王公贵族什么时候与庶民同罪过,大皇子能不能出来,只凭圣上的心意。 而当今朝野,最能左右圣上心意的人便是谢衡之。 他若想继续困住大皇子,肯定不是什么难事。 既然如此,他方才为何摆出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仿佛遭受了什么打击。 “你……怎么了?”亦泠歪着脑袋,打量他的神色,“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事?” “没有。” 思无涯 第126节 谢衡之的嗓子有些微发紧,“只是有些累。” “……噢。” 话音落下,亦泠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他握着。 立刻抽了回来,她眼睛不知该往哪儿看,干咳着站了起来,“那你早些休息吧。” 看见她起身要走,谢衡之几乎是脱口而出:“你要去哪里?” 以往谢衡之这么问,总是慢悠悠地,声音里带着一股压迫感,让人不敢隐瞒一丝。 可是此刻,他的语气里好像有几分惊慌。 不过亦泠茫然回头的瞬间,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亦泠便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对视片刻,心里又十分犹豫。 “我、我去东厢房。” 说完此话,谢衡之脸上并没有出现亦泠想像中的神情。 他只是低声道:“不必。” 亦泠愣着没有动,他又说:“我们就像以前那样。” 他抬起眼睛望着她,“你睡床上,我睡榻上。” 知道亦泠还在害怕什么,他叹了口气,继续道:“你放心。” 至于要她“放心”什么,二人都心知肚明,无须明说。 谢衡之说完便起了身,要往浴房去。 走了两步,他突然想起一事,回头道:“对了,明日你需随我一同入宫。” - 自押送章县令等人回京,他们当即便把牵涉的人交代得干干净净,几日后便会伏诛;前去祭祀的太子也顺利归京,且带回了一尊天然虎石,甚得圣上欢心,所以明日将在宫中设宴奖赏。 也不知道谢衡之怎么跟圣上说的,亦泠听到自己也有获赏的份儿,心中却依然很抗拒。 除了沈舒方,这皇家的人亦泠是一个也不想打交道,总觉得自己稍有不慎就会丢了小命。 总之第二日傍晚,盛装的亦泠还是出现在了皇宫的观霞殿里。 此殿不大,一直是宫中日常设宴的地方,所以装潢也不算十分华贵。 亦泠和谢衡之是最先到的,但殿内有宫人伺候,所以亦泠不敢流露出一丝不想来的模样,一举一动也格外小心翼翼。 谢衡之没有看她,但能感到她的拘谨,便说道:“圣上最晚戌时四刻就会离席,你只需要领赏谢恩,其余的不必担忧。” 这番话确实驱散了亦泠的大部分紧张,她“噢”了声,侧头悄悄打量着谢衡之。 他面色平静的时候看起来十分从容,即便此刻等着的是整个大梁王朝最尊贵的几个人。 但是亦泠总觉得他的眼睛看起来有几分消沉。 自归京那一夜,亦泠被谢衡之逼得口不择言,他的所有反应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不论是那一晚的怒气,还是之后无情的漠视,都是人之常情。 再然后,他会继续冷漠下去,真正地“回到以前那样”。 所以亦泠不明白他突然之间是怎么了。 既没有生气的模样,说冷漠也算不上,突然就变得这般索寞的模样,仿佛一潭死水,激不起任何情绪。 难不成是在朝中受挫? 亦泠看着眼前的宫殿,默默否定了这个猜测。 罢了。 管他怎么了,说不定只是吃错了药。 没等多久,太子夫妇和圣上皇后及太后娘娘都陆陆续续到了。 排场一个比一个大,亦泠光是行大礼就累得够呛。 落座之后,她抬起头,正好和沈舒方撞上视线。 似乎沈舒方也看出了谢衡之兴致不高,给亦泠睇来一个眼神:他又怎么了? 亦泠只挑了挑眉:谁知道呢? 两人眉来眼去半晌,直到太子在一旁轻咳了声才收敛。 这时候,圣上正好看向了亦泠。 如谢衡之所说,圣上只是问了亦泠几句在松远县的见闻,还夸她胆大心细。 亦泠说圣上谬赞,正想着如何表示自己的谦逊,以及当地的大夫们又是如何不眠不休地诊治病人时,发现圣上已经意兴盎然地和太子说起了话。 于是亦泠只好老老实实地闭了嘴,听他们说什么虎石。 “你再说说看,挖到那尊虎石时,是何景象?” 圣上脸上带着笑,目光炯炯。 这话他前日已经问过一次了,昨日也谈及过一回,眼下又当众问起,太子心知圣上确实十分喜欢这尊虎石,于是不厌其烦地把当时的经过重复第三遍。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到了雀鸣山后,天气有变,祭祀台一直吹风,必然是无法顺利完成祭祀的。 于是太子当即令人察看风向,换到无风的方位祭祀。 在此番变动中,便发现了这尊形状似虎的石头。 太子说完,圣上几乎把称心快意写在了脸上,在座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于是皇后端着一杯酒站了起来,说了许多漂亮话,称这尊虎石是天降祥瑞,预示着大梁今后必会风调雨顺。 一口饮尽酒水后,见圣上十分受用这番话,她就把话递给了太子。 “快向你父皇讨个赏吧。” 圣上难得有这么高兴的时候,太子也开心,于是顺着皇后的话,说圣上随便赏他几幅字画他就心满意足了。 亦泠对这些事情本就不感兴趣,本分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 心想赶紧赏,赏完了好各回各家。 顺便还端起了酒杯,做好了恭贺太子的准备。 谁知圣上久久未说话,只是沉沉地看着太子。 一旁的皇后不由得提起了心,摸不着自己夫君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又哪里说错了话,惹到了这阴晴不定的老神棍? 片刻后。 “今日起,羽林军交由太子调配。” 话音落下,满室寂静。 就连亦泠的手都僵在了半空中,久久不能回神。 她、她是听错了吗? 亦泠立刻看向身旁的谢衡之,只见他目光沉静,似乎丝毫不意外。 唯有皇后率先回过神,立刻就走到阶下,一个眼神递过去,领着太子和沈舒方一同跪拜谢恩。 而亦泠被谢衡之带着起身敬酒了,都没想明白—— 一尊形状似虎的石头,怎么就得到这么大的恩典了?! 平日也没听说圣上喜欢虎啊。 在座众人,只有谢衡之明白其中缘由。 就在昨日清晨,圣上亲口告诉他,在太子回京的前一晚,他曾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置身于荒山,四周鸟鸣不断,狂风四起。几乎要站不稳时,太子给他牵来了一头猛虎,他乘其腾空而起。 垂头回望,他这个儿子正领兵相送,贺他羽化登仙。 就在第二日,太子果然从雀鸣山带回了一尊虎石。 圣上心中会做何想,已经不言而喻。 当然,皇后还不知道圣上的这个梦,沉浸在巨大的欢喜中,虽极力克制,脸上的涨红也藏不住。 就连沈舒方也难得流露出了一丝欢喜。 亦泠见状,也不再多想。 反正这些事情也不是她能操心的,太子得势,对沈舒方好,她也就跟着开心了起来。 结果下一刻,嘴里的酒还没咽下去,就听太后说:“既然天降祥瑞,想必上天也原谅了罗天大醮的意外。” 她哀矜地看向圣上,“圣上便把烨泰放出来吧。” 见圣上果然有所动容,她继续说道:“最冷的那些天他也日日着单衣在庭中自罚下跪悔过,可见他是由心知错了。如今虽然已经开春了,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他的身子也吃不消。” 自昨日在沈舒方那里听到了消息,亦泠并不意外太后会在这个时候求圣上放出大皇子。 但是谢衡之既然说了他出不来…… 亦泠再一次悄悄觑向谢衡之,他却依然不动声色,平静地看着自己眼前的杯盏,仿佛没听见太后在说什么。 而此时,圣上脸色的神情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心知事已成定局,皇后索性帮太后一把,反正如今的局势,大皇子已经不构成威胁。 “是啊,大皇子毕竟是皇嗣,既然已经诚心悔过,圣上就放他出来吧。” 闻言,亦泠悄悄伸手拉了一下谢衡之的衣衫。 谢衡之转过头,便对上了亦泠的目光—— 不是说他出不来吗?看如今这形势,恐怕是拦不住了呀! 可是谢衡之依然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只是盯着亦泠的眼睛,眸子里情绪不明。 坏了。 思无涯 第127节 看来他也无能为力。 亦泠闭了闭眼。 下一刻,果然听见圣上说:“那明日便撤走他府里的人吧。” - 回府的马车上,亦泠托腮看着轩窗外,嘴角都要耷到了下巴。 偶尔睇谢衡之一眼,心里越发不平。 亏他昨晚还信誓旦旦地说大皇子出不来,结果今日太后求情时,他连话都不敢说一句。 后来圣上还说大皇子受了寒,出来后可搬去汤泉宫调养,亦泠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皇子就是皇子。” 仗着马车里没有其他人,亦泠气恨说道,“做了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不过是禁足几月便罢了。” 见谢衡之依然闭目不语,她冷哼一声,“我们这些人的命果然是不值钱罢了,当初我就算是死在湖里了,恐怕也休想得到一个交代。” 这话是说给谢衡之听的,也是劝慰自己的。 事已至此,谢衡之都拦不住的事情,难不成她还能做什么吗? 只能日后处处小心,谨防大皇子打击报复了。 思及此,亦泠沉沉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刀雨骑马追了上来,并在马车旁,叫了一声“大人”。 明显是有事要禀报谢衡之,但刀雨却看向了亦泠。 “大皇子死了。” 天早已黑透,路上没有人影,刀雨的声音也格外清晰。 隔着马车轩窗,亦泠的脸色唰地一下变白。 “怎、怎么就死了?” “神志失常,跳进了湖里。” 刀雨的声音十分冷静,“方才被人捞起来时,已经没了气。” 即便从未真正接触过大皇子本人,可是这一瞬,亦泠似乎目睹了他的死状。 许久,刀雨早已退至马车后,亦泠才徐徐转过头,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谢衡之。 她的手指揪着膝上衣衫,嗓音僵硬:“是……你做的吗?” “你不是想要他死吗?” 谢衡之终于睁开了眼睛,紧紧盯着亦泠,“那他就去死。” 第73章 其实亦泠嘴上说着多么恨大皇子,心里却认定了他是不会丧命的。 毕竟是皇室子嗣,就算她真的死在他手里了,难不成圣上还会让自己亲儿子给她偿命? 何况她和大皇子的恩怨也并未浮上水面,在圣上眼里,大皇子犯的错是搞砸了罗天大醮,绝对罪不至死。 所以亦泠只是单纯地想着,既然死不了,那就让他多关些日子,多吃些苦头,最好永远不见天日。 但亦泠知道这也是奢望,即便没有今日太后的求情,至多几年后,圣上也会顾念亲情,将他放出来。 而他无非只是失去了继承皇位的希望,余生仍然是天潢贵胄,享万人之上的荣华富贵。 倘若某天真有人把刀递到了她手里,让她杀了大皇子泄愤,她敢吗? 当然不敢! 并非因为她手无缚鸡之力,而是她自小长在官宦人家,离皇家越近,也就越清楚其强大,深知自己只是蝼蚁,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可是现在谢衡之却杀了大皇子。 干脆利落到亦泠连做梦都不敢如此简单直接。 她看着稳坐在车厢里的谢衡之,恍然觉得他其实已经站在了悬崖峭壁,稍有不慎,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会被发现吗?” 她问。 看着亦泠眼里的担忧,谢衡之眸光微动。 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他想问她是在担忧他,还是担忧自己会不会被连累。 但他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是笃定地说:“不会。他本就必死无疑,我只是让这一天提前。” 微凉的春夜里,亦泠浑身出了一层细汗。 听见谢衡之这个回答,她总算完整地喘了一口气。 下一刻,却在这安静又狭小的车厢里,听见谢衡之问:“你解气了吗?” 不问还好,这一问,亦泠惊觉自己心里有一种隐秘的痛快破土而出,违背了她二十年来根深蒂固的恐惧,正在她畏惧成性的身体里生根发芽。 恰有夜风从轩窗钻进了车厢,将亦泠吹得浑身一凛。 她立刻别开了脸,看着窗外黑漆漆的楼宇,心里却久久震颤不停。 - 至此,她没再开口说过话。 一行人回府的动静也格外小,沉默着走进了寝居,门一关上,亦泠立刻瘫坐在了榻上。 还没缓过神,利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看着谢衡之立刻就要出去,亦泠连忙起了身,问道:“有什么情况吗?” 于是谢衡之便没有出去,而是将利春叫了进来。 桌前,利春将一个黑色包裹打开,里头是两个胸口钉着箭的小纸人。 无须明说,在看见那两个小纸人胸口写的名字,亦泠便知道了这是什么东西。 “一共发现了三个纸人,属下只悄悄带走了这两个,留下了写着太子殿下名字的那一个,其他东西也没动。” 谢衡之点点头,随即揭开了灯罩。 看着那两个纸人在烛火中化为灰烬,亦泠心中对大皇子之死的恐惧似乎一同被烧尽了。 望着晃动的烛光,她只庆幸着,还好谢衡之没有让他活着走出来。 - 太一宫内。 仁乐帝今夜心境可谓是三回九转。 在众人给的台阶下,他开释了大皇子,也算了了这几日压在心头的烦愁。 可是圣旨都还没来得及传下去,他竟然先收到了大皇子坠湖而亡的死讯。 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也不肯相信自己儿子就这么没了。 直到皇后闻言哭了起来,说大皇子怎么如此想不开,明明就要出来了,就差那么一两个时辰,实在令人扼腕。 仁乐帝在皇后的哭声中陷入了一股突然的追悔之中—— 难道是他太狠心,逼死了自己儿子? 可是紧接着,他又得知大皇子并非自寻短见。 在被监禁的这段时间,大皇子全靠着日日服食五石散来排解心中气郁。 原来太后所谓的在冬日里只着单衣以表忏悔之心,不过是因为吃了五石散需散热。 而这几日,他更是变本加厉,直至今日已经彻底失去了控制,服食过量的五石散后神志失常,大喊着“好烫好烫”,跳进了湖里。 仁乐帝的那点儿自责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 但终究是他的长子,落得个如此凄惨的死状,实在令人心痛。 这心还没痛个彻底呢,羽林军又呈上了几个物件—— 写着太子名字的纸人,设阵的弓箭、灯盏,以及一本《钉头七箭书》。 这、这是…… 没等仁乐帝回过神,又是一旁的皇后先惊呼了起来。 “巫蛊!圣上……大、大皇子他竟然用巫蛊之术诅咒太子!” - 安抚完仁乐帝后,皇后终于离开了太一宫。 她没有乘坐轿辇,而是选择了步行回宫。 身旁的宫人见她脸色阴沉,又一路沉默,便安抚道:“娘娘不必忧心,这世上哪有什么神神鬼鬼?太子殿下如今也好好的,可见那巫蛊之术当不得真。” 见皇后依然板着脸,宫人又道:“况且眼下太子殿下大权在握,正得圣心,大皇子又自己找死,宫里只剩下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五皇子,日后可算是高枕无忧了。” 大皇子自己找死? 他若当想鱼死网破,也就不会窝在府里动用的巫蛊之术了。 它盼着太子死了,圣上好放他出去呢。 想要他死,并且敢动手的,只有谢衡之。 虽然大皇子死了,于皇后而言自然是好事。 但是她见不得谢衡之如此自作主张。 原本这些年她对他的行事便是一忍再忍,连自己女儿吃的亏也打落牙齿和血吞。 如今他倒是越发猖狂,连皇子都敢杀了。 思无涯 第128节 看样子是到了筹谋除掉这个隐患的时候。 比起大费周章地铺谋定计,皇后更乐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片刻后。 皇后目光沉沉地看着前路,低声道:“叫萧密来见本宫。” 一刻钟后,已经许久无人居住的合欢殿内,皇后站在假山后的池塘旁看着水中月影。 若非水光倒映出人影,皇后根本察觉不了有人自假山飞身而下。 她不想看见萧密脸上那骇人的疤痕,便没回头,只是背对他说道:“你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 不等身后的人做出回应,她又说:“不过你不可轻举妄动,待时机合适,本宫自会让你动手。” 她想到什么,还是转过了身,叮嘱道:“若是找不到突破口,可先盯着他的妻子。看样子他极其爱重那个女人,或许是他的软肋。” - 因大皇子是服食过量五石散,神志失控而亡,他的死因注定不会被公之于众,平白给皇室蒙羞。 又被查出了设巫蛊之术诅咒兄弟,圣上对大皇子之死的愤怒早已盖过了心痛,气得三天下不来床,全权交由太子处置。 太子想着即便是称大皇子病逝,世人也难免会觉得圣上苛待儿子。 于是他对外宣称大皇子诚心为国祈福,主动移居雀鸣山,待世上再无天灾,才肯回京。 等过些日子,再放出他于雀鸣山病逝的消息,也就不惧人口舌了。 所以除了皇室,知道大皇子死讯的便只有谢府的人。 即便如此,亦泠还是在府里躲了好几日,确定此事已经盖棺论定,再不会掀起风波后,她才敢踏出谢府。 偏偏晴朗了好些天的初春,在半途中下起了雨。 憋了这么多日,亦泠不想因为一场雨就打道回府,于是临时让马夫更改了目的地。 不一会儿,马车停在了梨沁园里的一家茶肆外。 下雨天可去的地方不多,普通人也进不来梨沁园。 亦泠进来时,身后跟着婢女和护卫,大堂里几乎没看见什么客人。 倒是二楼的雅间都关着门,看来今日有雅兴来赏雨的人也不少。 亦泠落座后,锦葵关上了雅间门,转身的时候“哎呀”一声,想起了一件事。 “夫人,方才忘记吩咐人去买金钱酥了!” - 隔壁雅间。 习武之人听力格外好,到了萧密这种程度,区区一堵墙,对他来说形同虚设,丝毫不影响他听清隔壁雅间内两个女子的每一句话。 听见她们说一会儿去买金钱酥,萧密转了转手中茶杯,心道谢衡之这才名满天下的妻子也不能免俗,喜欢那等民间零嘴。 不过这金钱酥倒是勾起了萧密不少回忆。 在隔壁雅间沉默的时候,萧密眺望着窗外,看着远处那座败落的定远伯府。 那时他还是这上京里意气风发的贵族子弟,前途不可限量,却乐于骑着马去东市里买上一包金钱酥,带给自己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博她一笑。 转眼已经快六年了。 如今他容貌尽毁,假名托姓,日日活在仇恨里。 而他的未婚妻也死在了庆阳,尸骨无存。 唯有那谢衡之平步青云,在上京呼风唤雨。 思及此,萧密手指收拢,掌中发出闷响。再往窗外一扬,瓷杯碎片洒落楼下,被雨声掩藏了声响。 就在这时,店小二给隔壁上了茶点。 萧密抱着双臂,闭上双眼,静静监听着她们的动静。 “砰”一声,不仔细的婢女打翻了茶水。 “夫、夫人,没烫着吧?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不碍事。” 那女子说道,“茶水翻,就平安。你再给我倒一杯吧。” 萧密猛然睁开了眼,目光凝住。 他缓缓转过身,盯着这堵墙。当他全神贯注聆听声响时,耳朵便会轻轻地抽动。 茶水翻,就平安。 这不是他那死去的未婚妻自编的口头禅吗? 第74章 短短六个字,没有什么道理,听着就像胡诌。 正因如此,萧密确信旁人绝不会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他甚至是亲眼见证了他的未婚妻如何编出这种话的—— 八年前,萧密还是风光无限的定远伯世子,行事向来肆意妄为。 还没到定亲的年纪,就成天嚷着要娶住在隔壁的户部尚书家的女儿亦泠。 父亲骂他不务正业,母亲说他小小年纪就沉迷女色,就是不肯上门去提亲。 他毫不在意,反正心底已经认定了那个人会是他的妻子。八字还没一撇呢,就私底下叫人家“未婚妻”,把小姑娘羞得面红耳赤。 后来仗着父亲在上京越来越风光,他做事也越发大胆。 有一回正逢初春,他悄悄翻进亦府后院,还顺手折下几支开得茂密的芍药,站在小姑娘的闺房窗下,喊着她的小名。 “宁宁!” “你、你怎么来了!” 亦泠捂着嘴巴不敢大声说话,急着要把他赶出去。 他非但不走,还直接翻了进来,像回自己家一般,顺手把她花瓶里的腊梅枝拔了出来,换上了自己摘的芍药,“好看吗?” 没等她回答,亦夫人的脚步声就在门外响起。 亦泠慌不择路,竟然把他推到了床榻边,让他躲到床底下去。 亦夫人进来后,果然没发现他的存在。 只是服侍亦泠的婢女知道屋子里还趴着一个男子,心里慌张,在给亦夫人倒茶的时候打翻了茶水。 亦夫人当即就要发作,亦泠立刻说:“茶水翻,就平安,没关系的!” 打翻一只茶杯不是什么大事,亦夫人只是见不得下人毛手毛脚的。 不过女儿都这么说了,她今日心情也好,便没有计较。 只是点着女儿的额头,说她诗词背不了几句,成天就记着这些不经之语。 没多久亦夫人便走了。 萧密从床底下钻出来,明知故问道:“茶水翻,就平安?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道理,你上哪儿学的?” 亦泠瞪他一眼,说:“你当然没有听说过,因为是我方才胡编的!不然娘一定会狠狠责罚小楚的。” 萧密觉得自己未来的妻子真是善良又可爱,乐不可支的同时,还大剌剌地躺到了榻上。 亦泠拽不动他,在一旁干着急。 “你快出去!若是被我阿娘看见就糟了!” “我看你阿娘巴不得我多来找你。” “胡说什么!若是传出去,我就没有名声了!” “岂不正好?”萧密活像个无赖,“若是传了出去,我立刻叫我爹娘来提亲。” 在此之后,萧密从未在别人口中听见过那句“茶水翻,就平安。” 所以谢衡之的妻子为何会随口说出这句话? 萧密屏住呼吸,闭眼细听着隔壁的所有声音。 可是那两个女子并未再有什么可疑的动静,直到一个多时辰后,她们准备启程回府。 萧密睁开眼,无声无息地从窗户飞身而下。 亦泠和锦葵下楼时,正好遇上了从一楼上来的萧密。 正面相迎,锦葵看见他的半截面具和脖子上的疤痕,吓得浑身一凛。 亦泠自然也看见了。 不仅如此,她似乎还和那人有片刻的对视。 阴森森的眸子,比他脖子上的疤痕还吓人。 于是亦泠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萧密回过头,只看见她匆匆离开的背影。 可方才那一瞬的对视,明明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却让他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熟悉。 - 坐上马车后,锦葵才小声在亦泠耳旁说道:“夫人,刚刚那个人好可怕啊。” 说完还回头看,“他的脸真吓人!” 亦泠赶紧把她的脑袋掰了回来。 “你管人家呢!别回头看了,人家长什么样关你什么事。” 话虽如此,亦泠想起那人的眼眸,还是觉得一阵胆寒。 思无涯 第129节 直到回了谢府,看见熟悉的下人们相迎,那种感觉才消散。 撑伞走进林枫院的月洞门,一切还是老样子。 阴雨天的夜幕来得格外早,书房已经亮起了灯,刀雨也静静地守在外头。 走到檐下后,亦泠往书房看去。 一整天都在书房没出来吗? 这时,锦葵一边收着伞,一边打量书房,和亦泠想到了一块儿去。 “大人这两日好奇怪。”她说,“明明休沐呢,也整天在书房里不露面。” 看了亦泠一眼,又压低声音嘀咕道:“也不怎么跟夫人您说话。” 连锦葵都看出来的事情,亦泠又怎会没有感觉。 她这些日子也觉得怪不习惯的。 但她明白,这不就是她自己要求的“回到以前”吗? 所以她只是还没适应而已。 于是亦泠收回目光,一边往寝居里踏去,一边说:“我巴不得他别来烦我呢。” 话音刚落,一抬头,就迎面看见了从寝居里走出来的人。 亦泠:“……” 谢衡之垂着眼,目光落到了她脸上。 显然是听见了她和锦葵的对话。 但他似乎没有什么反应,连眼神都如常般平静。 却也什么都没说,迳直越过亦泠走了出去。 只留下一股凉凉的风。 - 这一打岔,亦泠几乎将茶肆那个男子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 直到第二天,亦泠又见到了那个男子。 彼时她正应沈舒方之邀,于漓江湖畔踏青。 太子妃出行,四周自然有护卫看守。 亦泠本也没有在意,是锦葵无事可做四处打量,然后在众多护卫看见了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 紧接着她细看一番,立刻悄悄在亦泠耳边说道:“夫人!你看,昨日那个男子!” 亦泠随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 “娘娘。”亦泠问沈舒方,“那个戴面具的男子……” “你说他呀。” 沈舒方潦潦瞥了眼,知道亦泠在好奇什么,“原本是边关的,也不知怎的烧毁了脸。不过他和母后沾点儿亲,前些日子就把他弄到了东宫当护卫,也没人敢说一句不是。” 原来只是一个东宫护卫,那没事了。 松了口气,亦泠收回目光,陪着沈舒方沿着江畔散步。 说是散步,不如说是散心。 亦泠明显感觉到沈舒方有心事,问了,她又只说是因为大皇子的巫蛊之事让她心有余悸。 亦泠不知道沈舒方到底清不清楚大皇子之死的真相,也就没有再多问。 只是这漓江畔虽偏远,却也无趣,来回走了几道,也没有什么别的乐趣。 眼看着天色也不早了,沈舒方不想回东宫,竟让人拿了投壶出来。 只要不是写诗作赋,别的玩乐亦泠都还算拿手。 特别是这投壶,她从小玩到大,自认算是小有建树。 而且沈舒方心情不好,她更是乐意陪她消遣消遣。 于是等护卫们把双耳壶摆好,呈上箭矢时,亦泠满脸的跃跃欲试。 沈舒方瞥见她神情,便说道:“我俩比试比试?” 亦泠说好,自信满满地说:“娘娘先。” 两人私下玩乐,也就不兴那些三请三让的虚礼了。 沈舒方直接上前一步,握住一支箭矢,往前一投,箭矢便稳稳落入壶口中。 她回头,朝亦泠抬抬眉梢:“有初。” 接着又是一箭,“连中。” 一共投了四箭,箭箭都中,来了个全壶。 亦泠顿时就没那么想比试了。 这世上怎会有人事事都拿手?这太子妃活该她做。 深吸一口气后,亦泠接过了沈舒方递来的箭矢。 握在手里,走向距双耳壶半丈远的地方,抬起了手。 她却没急着投出去,眯眼盯着双耳壶半晌,随即另一只手抬起,食指在箭尖处点了三下,嘴里念念有词,再将箭头横划过嘴前,轻轻一吹,迳直投了出去。 沈舒方本就被她这一套莫名其妙的动作吸引住了目光,回过神时,只见箭矢稳稳插入壶耳。 “这……”沈舒方问,“你刚刚是在……施法?” 亦泠抿着笑,不知如何解释。 只是一个习惯而已,最多算是一个仪式吧。 不过沈舒方也只当好玩儿,不等亦泠解释,她也去拿起一支箭矢,学着亦泠方才的模样点了三下,然后回头问:“你刚刚说了什么来着?” 亦泠:“……弦无虚发,百发百中。” 沈舒方跟着念了一道,轻吹一口气,又回头问:“是这样吗?” 亦泠笑着点点头。 于是沈舒方一把投了出去,果然得了个“贯耳”。 她惊叹一声,回头和亦泠相视而笑。 两人随即你一箭我一箭地比试了起来,有时中,有时不中,也不在意那套动作是否真的有用。 而她们玩得尽兴,并未注意到身后有人脸色剧变。 这投壶的习惯…… 一身护卫装束站在后面的萧密紧紧盯着亦泠,瞳孔剧震。 七岁就能百步穿杨的萧密从来不屑与他人比试投壶,他只会陪着那个女子玩儿。 这轻点三下再吹箭头的动作,也是他忽悠着逗她玩儿的,她却以为这样就能提高命中率,每次都认认真真地完整做一套动作。 眼前这个女子…… 当亦泠正要投出第四箭,轻吹箭头时,萧密已然失张失智,忍不住迈腿,想走向她。 可他刚踏出一步。 沈舒方扭过头,惊诧开口:“谢大人?!” 霎时间,萧密如梦初醒。 他立刻回头,见谢衡之果然在不远处站着,也遥遥望着那个女子。 萧密再看向亦泠,却见她突然将握着箭矢的手背到了身后。 像是惊讶于谢衡之的出现,又似是见到他之后迸出了一股矜持。 接着亦泠便一直愣着没说话,反倒是沈舒方与谢衡之交谈连几句。 随即谢衡之便带着亦泠向太子妃行礼,转身离去。 萧密的目光一直追着他们二人。 直到有风起,谢衡之脱下了自己的披风,盖到了亦泠身上。 萧密看着他们二人并肩走在春日余晖里,眸光怔然,神思恍惚。 第75章 回程马车上。 亦泠解开披风细带,轻轻放在一旁,随即抬头看了谢衡之一眼。 “你怎么来了?” “顺路来接你回家。” 顺路? 她是在漓江,又不是在东宫,这几乎是顺了半个京城的路。 而且明明两人都许久不说话了,今日又特意来接她,实在奇怪。 不过亦泠也不想说破。 这人最会在言语间给她下套,怕问出口了,又不知不觉重蹈覆辙。 于是她只偏头看着轩窗外的景色,当车厢里的谢衡之不存在。 没多久,倒是谢衡之主动开了口。 “今日是太子妃召见你?” “嗯。”亦泠说,“娘娘让我陪她出来透透气。” 思无涯 第130节 原来是这样。 谢衡之还以为,沈舒方找亦泠来了漓江这种地方,是想跟她说什么。 自太子手握羽林军调配权,东宫的地位便不可同日而语。 须知大梁王朝只有开国圣祖的储君曾手握重兵,而后的每一任帝王都在削弱东宫。 到当朝仁乐帝做太子时,手里几乎没有任何实权了。 而今他却将整个羽林军给了太子,可见其信任。 但在这盛宠之下,太子云淡风轻,倒是皇后娘娘众目昭彰地得意了起来。 趁着圣上这些日子极其宠信太子,她裹挟着太子从谢衡之手里分走了不少权力。 圣上的长子没了,太子又正当宠,皇后娘娘如此行事,明显是想让东宫和谢衡之的关系来个改弦更张了。 谢衡之不信沈舒方作为太子妃,看不出这些微妙的变化。 所以他以为沈舒方今日召见亦泠是想暗示她一二。 现在看来,是他低估了沈舒方藏事的能力,也高估了亦泠的敏锐。 再想到方才二人玩乐的样子,谢衡之无声地叹了口气。 亦泠在这上京分明可以结交许多知心朋友,可为什么偏偏是沈舒方。 正想着。 一直看着窗外的亦泠忽然回过头,说道:“对了,太子妃娘娘的生辰要到了。” 谢衡之抬了抬眉梢,“怎么?” “娘娘说毕竟大皇子才……所以一切从简。” 亦泠嘀咕道,“不过再怎么从简也是太子妃娘娘,我从未给这样身份的人准备过贺礼,不知会不会失礼。” 谢衡之点点头,问道:“你准备了什么?” “娘娘是太子妃,什么好东西都见过,我觉得若是拿不出什么让她眼前一亮的东西,便只能以数量取胜。” 亦泠看了看谢衡之的神色,见他没有异议,便继续说道,“今日早晨我让管家点了点库房,列了这么些东西。” 谢衡之点头:“你说。” “我也记不太清,大致便是绛仙绫送个五十匹,游仙枕两只,奇南香六盒,鲛人泣珠十二颗,砒玉冰盘十二个,水晶燕碗四十八只……” “……” 这叫记不太清。 在亦泠源源不断地罗列中,谢衡之扭开了脸。 “哦对,我还看见了一尊半人高的黄金紫檀白玉塔。” 亦泠说,“他们说这是燕王送你的,你却不太喜欢,不如这回一起送给娘娘吧,你觉得如何?” 谢衡之:“……” 他觉得把整个谢府一起送给太子妃得了。 - 此后二人再无话。 回程路上,暮色也渐渐笼罩了下来。 亦泠看着窗外春景,不由得叹了口气。 如今已经二月中旬,再过几日,也到了她的生辰。 其实亦泠以往也不是很喜欢过生辰。 爹娘总是会以她又年长一岁喋喋不休地教导半天,连丰盛的早膳都会换成一碗清淡的长寿面。 请来做客的人又都是娘亲的朋友,她就像个漂亮的玉器,给人轮流赏看。 也就是到了夜里,客人都走了,弟弟会带着她偷偷出去放焰火。 思及此,亦泠眼中思念更浓。 她已经很久没有亦昀的消息了。 与此同时。 初春的赤丘依然被大雪封着山,再往北去,便是北犹了。 亦昀照常站着岗,凛冽的寒风夹着风雪直往他脸上招呼。茫茫雪色中,他须得聚精会神才能看出是否有异动。 突然,有人在哨楼下叫他,给他打了个换班手势。 亦昀低头往下看,说道:“还没到换班的时间呢。” 那人说:“因为林将军找你有事。” 林将军? 亦昀下了哨楼,一头雾水地朝练兵场走去。 别看他是个尚书的儿子,当初他爹把他塞给林将军的时候,也是私底下求了照顾的。 结果这林将军铁面无私,根本不把亦尚书的话放在心上。 把亦昀带来赤丘后就丢进了新兵蛋子堆里再也没理会过。 就连练兵的时候都没多看过他一眼。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亦昀根本没和林将军说上几句话。 怎么今日突然有事找他? 该不会要提拔他了吧? 想到这个可能,亦昀忍不住小跑了起来。 “将军!” 到了练兵场上,亦昀中气十足地问,“您找我何事?” 林将军侧头看了他一眼。 这小子,当初来的时候还是个细皮嫩肉的贵公子,没想到…… 衣服都脏成啥样了也不洗洗! 林将军隐隐约约还闻到一股馊味儿,扭开了脸,沉声道:“给你批了探亲假,你即刻启程回家吧。” 练兵场上的杂音大,亦昀没听清。 “探清什么?将军您要安排我去探清什么消息?” “……” 林将军再次转过头,大声道,“探亲!让你回京探你的亲人去!” 许久。 “我?” 亦昀指着自己鼻尖,不可置信,“我、我没申请探亲啊。” 而且他才来赤丘北营多久,哪儿有资格回京探亲? “让你回去你就回去。” 林将军冷着脸说,“上京虽远,两个月之内你若未归,便以逃兵处置。” - 是夜,谢府。 亦泠抱着锦葵的小猫坐在后院的长椅上,看锦葵带着两个小厮加班加点地扎秋千。 支架已经搭起来了,横杆的尺寸却对不上,两个小厮挠挠头,只得回去拿锯子来重新打磨。 这事儿锦葵已经交代下去三天了,结果这两个小子一直没办好。 直到今日她陪着亦泠走到此处,正好撞见他们两个躲懒,这才发了火,非要在这里看着他们干活。 “连个秋千都扎不好,还能指望你们做什么!” 锦葵对着两人匆匆跑开的背影骂了几句,回过头,见亦泠一脸平静,“夫人,您不生气啊?” “他们两个才十二三岁,正是贪玩儿的年纪,你跟他们计较什么。” 亦泠顺了顺怀里小猫的毛,说道,“我记得你也有个弟弟,今年应该十四了吧?” “是啊。” 锦葵说,“我弟弟在老爷身边服侍,可比他们几个勤快多了!” 说起这个,锦葵的眼睛也沉了下来。 自打来了上京,她就再也没见过家人了,也不知爹娘过得好不好。 罢了,不提这些伤心事了。 亦泠打算回去,可是刚走动两步,抱着的小猫似是受了什么惊吓,忽然从她怀里挣脱跳进了草丛里。 “哎!”亦泠指着小猫跑出去的方向,“快!快去抓回来,不然明早又找不到了。” 锦葵也气得跺跺脚,拎着裙摆躬身往草丛里去了。 于是只亦泠一人站在原地等候。 只有寥寥几盏灯照明,亦泠站在树下,全神贯注地盯着锦葵找猫,时不时踮脚张望。 忽然间,头顶落下一声轻飘飘的“宁宁”。 亦泠的背脊僵了僵,随即回头张望。 什么声音? 怎么、怎么好像有人在叫她小名? 是听错了吗? 思无涯 第131节 亦泠眨了眨眼,抬起头,只见她头顶大树稠密的枝叶融于夜色,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 可是刚刚那道声音……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不是她那死去的青梅竹马辛少彦的声音吗? 那一瞬,她浑身汗毛倒立,七魂吓飞了六魄—— 有鬼啊!!! 恰巧眼前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亦泠尖叫一声,疯了般朝他跑去。 “砰”一下。 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谢衡之看见亦泠朝他扑来,下意识张开了双臂。 她果然扑进了他怀里,并紧紧抱着他的腰身,把脸埋在了他胸前。 但因力道太大,毫无防备的谢衡之都被扑得后退了一步。 后面跟着的立春见状,连忙背转过身去。 半晌,谢衡之才垂下手臂,环在亦泠双肩。 感受到了来自他的体温,亦泠大口喘着气,终于恢复了些许意识。 但她没敢松手,依然紧紧抱着谢衡之。 “怎么了?” 亦泠满脑子都是方才听到的声音。 但她张了张嘴,又不知如何启齿。 锦葵已经闻声跑了过来,立春也在,四周又没什么动静。 亦泠这才极慢地转头,并未见到什么异常。 难道真是她出现幻听了? “没、没什么。”亦泠结结巴巴地说,“刚刚好像有蛇。” “蛇?” 立春挠了挠头,拔出剑往低头仔细查看地面。 不一会儿,他蹲下捡起了一样东西。 回过身,手里拎着一根麻绳。 “夫人,不是蛇。” 亦泠并未彻底放心,再次环顾四周。 只见长椅旁的树上,飘下几片落叶,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动静。 她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随着四肢的知觉一点点恢复,转过头,看着谢衡之近在咫尺的下颌,亦泠才意识到自己几乎还挂在他身上。 “我、我看错了,我以为……” 亦泠怕他又多想,着急退开,偏脚下又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眼看着又要摔下去,一声惊呼还没冒出嗓子眼儿,便被谢衡之一把搂住。 感觉到他的手臂揽住自己腰身时,亦泠顿时屏住了呼吸。 又、又要开始一厢情愿了…… 下一刻,她却只是被他扶稳,动作极尽克制。 谢衡之什么都没做,只是垂下手,握着她的手腕。 能看出来,她的恐惧已经变成了对他的害怕。 谢衡之喉咙紧了紧,片刻后,只说了两个字。 “别怕。” 随即牵着她转身离开这黑漆漆的地方。 第76章 这一夜,亦泠果然梦见了辛少彦。 他的面容已经模糊,只剩一个朦胧的轮廓。 两人好像还说了不少话,但是醒来后,亦泠却一句也记不起。 晨起后,亦泠怅惘了很久。 再回想起昨晚听见的那一声“宁宁”,浑身又泛起了鸡皮疙瘩。 即便是幻听,也不会平白无故出现。 辛少彦已经去世六年了,怎会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且亦泠根本没有想起他的情况下出现幻听呢? 紧接着他又出现在她的梦里。 这种迹象,若非当真有鬼,便只能是辛少彦给她托梦了。 虽不知他的魂魄有何意图,总归是相识一场,还曾经定了亲,亦泠便想去给他烧烧香,安抚他的亡魂。 但辛少彦身份敏感,她不可能明目张胆地祭拜他。 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若是莫名其妙当众燃起香烛,她也无法解释。 好在锦葵是好忽悠的。 到了夜里,亦泠便支开了曹嬷嬷,让锦葵给她准备了一些香烛,二人便往谢府最偏僻的风雨阁去了。 这下头有一片荒地,锦葵简单清理了杂草之后,把灯笼的烛芯灭了,才说道:“夫人,好了。” 亦泠上前,先点了灵烛,整齐地插在土里。 四下漆黑一片,唯有眼前的几点星火亮光。 亦泠闭上了眼睛,举起高香。 她曾经误以为这些男人都是因她遭的难,经历了一朝生死,她才意识到谢衡之根本就不曾在意过亦府那个小姐。 这接二连三的磨难,与她而言纯粹就是天意弄人。 但那几个男子…… 亦泠叹了口气,这第一炷香,敬给长眠不醒的辛少彦。 两人自小相识,辛少彦虽然总爱惹她生气,但不得不承认,他也对她很好。 特别是两家定亲后,初初几笈的亦泠每次见到辛少彦,心知他是即将与自己共度一生的人,也就看他越发顺眼,连他那些爱捉弄人的臭毛病也不计较了。 阿娘说了,男子总是要在成家之后才会成熟稳重。 可惜她没能等到他成熟稳重的那一天。 在得知定远伯意图造反的时候,亦泠也曾觉得天都塌了。 她为他四处奔走,求着认识的亲戚们伸出援手,可所有人得知是定远伯之事,纷纷避之不及。 后来就连爹娘也将她禁了足,誓要撇清与定远伯府的关系。 那时候的亦泠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实在无能为力。 亦泠不知辛少彦是否心有不甘,但事已至此,只能期盼他来世能投一个好人家,平安一生,无灾无难。 插进土里后,亦泠盯着袅袅轻烟,想起什么,又让锦葵帮她点了香。 这第二炷香敬给她那虽不熟悉,但也定过亲的状元未婚夫崔宗珩。 明明生了一副好皮囊,也是有点真才实学的,偏偏冒险去干那种事情,最后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实在令人惋惜。 愿他投胎转世之后,堂堂正正做人吧。 拜了三拜后。 亦泠想了想,又要了一炷香。 这回敬给她那真正拜了堂的薛盛安。 愿他下辈子……不是,他好像还没死。 不过他也挺惨的。 好不容易顶着母亲的反对娶了妻,还没来得及喝上一杯合卺酒就上了战场。 接着又变成了“鳏夫”,以后娶妻也只能是续弦。 虽然亦泠在那之后看清了薛母的嘴脸,心里一言难尽,但薛盛安却还算是个好人。 就祈祷他在东南沿海平平安安吧。 最后一炷香—— 亦泠转身,拜向了落败的风雨阁。 - 上完了香,亦泠没急着走。 既怕这春日里火星子引燃草木,也担心被人发现。 于是她和锦葵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这些香烛燃尽。 毕竟是祭拜亡魂,这地方又格外荒僻,一丝光亮都没有。 每次草丛里发出丁点儿动静,都能让亦泠毛骨悚然。 待最后一炷香熄灭后,她赶紧让锦葵把灯笼点上,好离开这里。 锦葵也是有些害怕的,连连吹了几次火折子,去点灯笼烛芯时,手都在轻轻发抖。 好不容易点亮了,两人一转身,却看见两个黑衣男人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思无涯 第132节 亦泠的心瞬息间提到了嗓子眼儿,打算拽着锦葵开跑。 可她伸手时,却发现自己身旁空荡荡的。 再抬眼,见锦葵已经上前两步,对那两个鬼鬼祟祟的男子怒斥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那两个黑衣男子果然停下了脚步。 扭头看过来,面容映在了锦葵的灯笼光下。 第一眼,亦泠只觉最前面的男子五官周正,不像坏人。 再一细看,她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这不是……不是她那个驻守东南沿海的夫君薛盛安吗? 再往他身旁的男子看去,亦泠的眼珠子几乎瞪了出来。 这不是那个曾经和她定过亲然后死在流放路上的状元崔宗珩吗?! 四周阴风阵阵,空气里还漂浮着香烛的味道。 ……这回真的是鬼! 亦泠两眼一黑,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 半个时辰后。 匆匆赶回来的谢衡之坐在床边,看着昏迷不醒的亦泠,眉心紧蹙着。 “究竟怎么回事?” 屋子里所有下人都出去了,只留了锦葵一个。 她战战兢兢地说:“奴、奴婢陪夫人去、去风雨阁烧香拜佛,然后出现了两个黑衣男子,夫人就吓晕过去了。” 平白无故地烧什么香拜什么佛? 不过现在也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谢衡之紧抿着唇,半晌才道:“今日的事情不准说出去一个字。” 锦葵说是。 真要她说出去,她也不知说什么。 那两个男子她从未见过,也不知其身份,难不成告诉别人她家夫人见到陌生人就吓晕了? 待锦葵出去后,谢衡之看着亦泠,沉沉叹了口气。 倒是巧,偏偏让她给撞见了那两个人。 谢衡之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床上的人终于悠悠转醒。 他垂下头,低声问:“好点了吗?” 亦泠睁开眼,和谢衡之四目相对,却神情呆滞。 片刻后。 “有鬼!”她猛地坐起来,拽住了谢衡之的手,“这府里有鬼!” 谢衡之深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亦泠说道:“就是那、那年的状元崔宗珩,他早就死了,可是我刚刚看见他了!” 说完她四处张望一番,又慌张地说:“锦葵也看见了!” 谢衡之闭了闭眼,沉声道:“不是鬼。” “……嗯?” 亦泠没听懂,目光依然迷茫,“什、什么不是鬼?” “我的意思是,”谢衡之看着亦泠,一字一句道,“他不是鬼,他没死。” 简单的几句话,亦泠理解起来却很费力。 “他、他没死?”她的双眼清明了一瞬,又浮上更浓的疑惑,“你是说,我看见的不是鬼?” 垂下眼睛,仔细回想那一幕,亦泠还是不可置信。 “当年他不是死在了流放路上吗?什么叫做他没死?” “还有那个、那个薛盛安,我刚刚也看见他了,难道他也死了?” 谢衡之:“……” 看来一时半会儿是说不通了。 他回头,朝门外喊了一声刀雨。 不一会儿,寝居的门被打开,两个男子拘谨地走了进来。 “别过来!” 亦泠整个人都往谢衡之身后躲去,紧紧贴着他的背,连额头都抵在他的肩头上,不敢看那两人一眼。 这样使得薛盛安和崔宗珩也很尴尬。 两人讪讪对视一眼,随即看向谢衡之,不知该说些什么。 没办法,谢衡之只好转过身,把亦泠的脸掰过来。 “你看清楚,他不是鬼。” 亦泠还是不肯动,紧紧抱着谢衡之的手臂。 许久,她才徐徐睁开一只眼。 崔宗珩知道这“鬼”指定是在说他,于是抬起手,原地转了一圈儿。 然后笑道:“夫人您看,我是活生生的人,可不是什么鬼。” 许是有谢衡之挡在她身前,亦泠紧贴着他,能感觉到他的体温,这才渐渐有了实感。 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崔宗珩一圈,见他完全是个正常人的样子,站在灯下也有影子,亦泠终于稍微放心了些,敢睁开两只眼了。 再看向一旁的薛盛安,她眼神变得十分复杂。 但薛盛安自然是不理解眼前这个女人为何这样看自己,他挠了挠后脑勺,随即也学着崔宗珩抬手转了一圈儿。 “夫人,下官也不是鬼。” 一旁的崔宗珩轻嗤了声。 感觉到攥着他手臂的力道松了些,谢衡之朝两人抬抬下巴,他们便利落地退了出去。 再看向亦泠,他问:“你现在相信了吗?” 好像确实不是鬼。 亦泠垂下了手,目光依然茫然。 好一会儿,才说道:“所以……崔宗珩死而复生了?” 谢衡之:“……他就没死过。” 他说,“当初他确实险些死在流放路上,是我派人救了他。” 亦泠眨眨眼,好像明白了一点。 “那、那薛盛安怎么会在京城?他不是……武将无诏不得回京,他这样回来是死罪吧。” 谢衡之没想到吓傻了的亦泠还能问到要害点。 看来……她还挺关心她这个唯一拜过堂的夫君的。 “你不必担心这个。” 谢衡之垂下眼睛,说道,“东南的战事已经平息了,他前些日子在那边得知了一些长生药的消息,得圣上准许,带兵秘密搜寻,现在是回来交差的。” “……哦。” 亦泠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以防她继续刨根问底,谢衡之在这个时候说:“总之,他们二人的事情,你不可以说出去。” 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进去,谢衡之强调道:“否则,我们都会有性命之危。” 亦泠立即点头:“我不会说出去的!” 那边还有要紧事,谢衡之不便在这里长留。 见亦泠的害怕已经消除了,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起身道:“你先休息吧。” 谢衡之出去好一会儿了,亦泠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着不动。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崔宗珩居然没死,薛盛安也突然回了上京。 - 另一边。 崔宗珩和薛盛安自寝居出来后,便在书房等着谢衡之。 他进来后,两人立即迎了上来。 今日确实有要事商议,不过经历了这么一遭,崔宗珩心里有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 “大人,您夫人她……”他问,“按理说应当是没有见过我的,怎么知道我就是那个死了的状元?” 谢衡之负手进来,经过他身旁时,瞥了他一眼。 “许是因为崔状元你貌似潘安,画像流传至大江南北了吧。” 崔宗珩闻言挑了挑眉。 好像也只有这个解释了。 但不知为何,大人的语气听着有些阴阳怪气的。 待谢衡之坐到书案后,展开他们二人带来的信件细看时,薛盛安在一旁望着窗外,无端叹了口气。 谢衡之抬眼。 “你又怎么了?” 思无涯 第133节 薛盛安“哦”了声,连忙道:“没什么,就是下官看见大人方才和您夫人紧紧依偎的模样,想到了我那个亡妻。” 谢衡之:“……” 没等他作声,崔宗珩就冷笑了声:“是我的亡妻。” “哦?” 薛盛安斜眼睨他,“你们拜过堂吗?” “拜过堂又怎样?” 崔宗珩说,“她不曾与我退亲,与旁人的婚事就作不得数。” “你人都没了,还需要与你退亲?” “若不是因为我不在了,她能退而求其次嫁给你?” “退而求其次?” 薛盛安最厌恶崔宗珩这般说辞,此刻胜负欲上来了,想着反正死无对证,索性挺胸上前,胡编道,“她可是亲笔写信告诉我,对我一见倾心!” “笑话,就薛大人这幅尊荣……” 崔宗珩掸了掸衣襟,“写信尚可代笔,她当初可是亲口告诉我,对我!” “你!” 两人争执不下,最后齐齐看向谢衡之。 “大人,您来评评理!” 忍耐很久的谢衡之闭上眼,捏紧了手中信件,评理道:“滚出去。” 第77章 第二日清晨。 亦泠睁开眼,眼眸转动一圈,猛然坐了起来。 她怎么就睡着了。 懊恼地揉了揉额头,四处打量一圈,已经看不见谢衡之的身影。 和前些日子一样,只榻上有他过夜的痕迹。 昨晚她脑子里一团乱麻,还有很多事情想跟谢衡之问个清楚。 可是他似乎格外忙,亦泠迟迟等不到他,竟然还是没坚持住睡了过去。 “大人走了吗?” 锦葵一进来,亦泠便问。 “没呢。”锦葵说,“大人今日好像不进宫,在书房呢。” 亦泠低沉地“哦”了声,出神地盯着那张他睡过的榻。 已经过去了一整夜,想起昨晚所见,亦泠依然感觉十分不真实。 而且崔宗珩的命竟然还是谢衡之救的。 若非谢衡之亲口所说,亦泠很难将他二人以这种关系联系到一起。 且薛盛安看着也和谢衡之私交甚密的样子。 即便是做梦,亦泠都不敢这么梦。 心里始终浮着一层震惊和好奇,亦泠踏出寝居,往书房看去。 门窗都紧闭着,里头鸦雀无声,没什么动静。 但利春和刀雨都守在外面,除他二人,没有其他下人。 看样子崔宗珩和薛盛安可能又来了。 但亦泠明面上和这两个男人没有任何关系,她也不可能再追问谢衡之什么。 于是亦泠朝刀雨招了招手。 刀雨立即走过来,问道:“夫人有吩咐?” 亦泠让她随自己进了屋子,关起门来,才低声说:“昨夜那两个男子……又来了吗?” 刀雨没说话,即是默认。 亦泠又问:“他们两个现在是在为大人做事吗?” “是。” 刀雨回答得简单直接,没有要隐瞒的意思,但也不愿往深了说。 但亦泠知道这些也就足够了。 至于谢衡之为何要救下崔宗珩,以及他和薛盛安又是什么时候结交的,亦泠虽疑惑,也知道答案与她无关,不能且没有必要追问。 亦泠便点点头,让刀雨退了出去。 屋子里空了下来,曹嬷嬷和锦葵才陆陆续续地让人送了早膳进来。 亦泠独坐在窗边,看著书房的方向,无声地叹了口气。 当初遭遇崔宗珩之死和薛盛安离京的时候,亦泠还是难过了好一阵,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无望了。 如今见他们平平安安地出现了。 平复震惊之后,亦泠却发现自己心里只剩下一抹淡淡的缅怀。 或许是因为当初她本也是迫于形势才和他们定的亲,其实互相都没有什么深厚的情谊。 眼下对这二人,竟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情绪。 倒是谢衡之。 本以为他手里沾了不知多少人血。 结果……他也不是自己想像中那么嗜杀。 亦泠抬头看着鱼贯而入的婢女们,眨了眨眼,神色有些恍惚。 已经大半年了,她好像确实从未见过谢衡之随意取人性命,甚至没有打骂过府里的下人。 - 另一边,书房。 “流言已经放出去了。” 崔宗珩吊儿郎当地坐在榻上,很满意自己办的事儿,“宫里的人最是闲得慌,不出三日,皇后娘娘怕是睡不了好觉了。” 书案后的谢衡之只“嗯”了声,“仔细些。” “我做事大人放心,”他说完,转头想挖苦薛盛安几句,却见他眼下挂着青黑,看着像是一夜没睡。 “夜里办事儿的人是我,” 崔宗珩站了起来,揶揄地扫视薛盛安一圈,“怎么薛大人倒像是最忙的那个。” 薛盛安懒得搭理崔宗珩,迳直朝谢衡之抱拳。 “大人若是没别的吩咐,下官就先走了。” 谢衡之打量他一眼,问道:“你今日有事?” 薛盛安叹了口气,说道:“今日是我那亡妻的生辰,我想去祭拜祭拜她,给她烧些香钱。” 谢衡之:“……” 一旁的崔宗珩闻言,嗤笑道:“不过是活人自我感动罢了,死了的人又收不到,烧什么烧。” “你又没死过,你怎知收不到。” 薛盛安抬起眉梢,郑重地说,“这也是我这个做丈夫的责任,总不能让她在下面被欺负。” “噢,这样啊。” 崔宗珩做出一副佩服的表情,“薛大人真是尽责,只可惜……” 薛盛安:“可惜什么?” 崔宗珩:“可惜连日子都记错了。” 薛盛安:“?” 薛盛安神情僵了一瞬,下意识转头去看谢衡之。 “你看大人做什么。”崔宗珩的语气尖酸又刻薄,“连您这个做丈夫的都记不住,难不成大人还能记住?” 他上前两步,一字一句道:“薛大人这回记清楚了,她的生辰可不是今天,是!明!天!” 谢衡之:“……” 蠢货。 是后天。 - 上京的春季总是多雨。 下起来就连绵不断,接连几日都淅淅沥沥的。 这天清晨,窗外又在下雨。 曹嬷嬷带着人端了早膳进来,见亦泠精神不大好,便问道:“夫人昨夜没睡好吗?” “嗯。” 亦泠说,“夜里打雷了,醒了两次。” “春雷乍动,雨水增多,最近就是这样的。” 曹嬷嬷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晚上弄点儿什么安神的药膳,却听亦泠问:“今天什么日子?” 思无涯 第134节 “三月初七呀。” 曹嬷嬷转头看过来,见亦泠诧异,问道,“怎么了?” 亦泠愣了下,才摇头道:“没什么。” 这段时间她过得实在是惊心动魄。 风尘仆仆从松远县赶回来便遇上了商夫人。商夫人走了又撞上大皇子的事情,接着还遇见了“死而复生”的崔宗珩。 成天担惊受怕的,哪有心思记着日子。 自然也忘了……今天是她的生辰。 窗外的雨好像突然淋到了心上,亦泠感觉浑身都湿漉漉的。 她起身,往餐桌走去。 上面摆了丰盛的早餐,都是她喜欢的。 可惜在独属于她的日子里,却无法光明正大地吃一碗长寿面,只能付之一叹。 恰好这时候曹嬷嬷出去了,换锦葵进来伺候。 亦泠回头看着她,突然道:“锦葵,你帮我准备一些孔明灯吧。” 虽不能为自己庆生,但放灯许愿还是不能落下的。 锦葵也没有问为什么,点头说好,转身就跑出去准备了。 亦泠这才拿起了筷子。 正要去夹热腾腾的水晶包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亦泠抬头,便见谢衡之推门而入。 他今日竟然又没进宫。 谢衡之沉默着坐了下来,迳直端起了碗,慢条斯理地喝着豆浆。 没吃几口,有婢女走了进来。 将手里的碗摆在了谢衡之面前。 “大人,您的面。” 面? 亦泠一抬头,就看见了一大碗撒着虾干的阳春面。 谢衡之只“嗯”了声,目不斜视地拿起了筷子。 慢悠悠地搅拌着滚烫的面条,然后又拿过一个小碗,把面条仔细地挑进去。 全程看都没看亦泠一眼。 臭讲究。 亦泠默默腹诽了一句,正要继续吃自己的水晶包,就见他把剩下的大半碗面推到了她面前。 亦泠:“什么意思?” 谢衡之:“胃口不好,吃不下。” 亦泠:“吃不下你还让人做这么多。” 说完,见谢衡之板着脸伸手,似乎要把那碗面拿回去,于是亦泠立即抬手护住。 “别浪费了。” 亦泠没再抬起过头。 也就没发现,谢衡之一直看着她一口一口,仔细又珍惜地吃完了这碗“长寿面”。 - 傍晚。 天色微暗时,雨也停了,亦泠便带着锦葵和护卫出了府。 她往年生日都是在梨沁园放孔明灯,虽今时不同往日了,她还是下意识吩咐了马夫往梨沁园去。 马夫却说:“夫人,听说今日皇后娘娘的姑母在梨沁园设宴,早早就围了起来,恐怕进不去。” 皇后娘娘的姑母啊…… 亦泠虽然有些失落,却也无法勉强。 “那行吧。” 她愣怔着,在想该去哪里,马夫又说:“不如去漓江吧?” 反正只是放个孔明灯,其实去哪里都一样。 于是亦泠说好。 只是漓江白日里人就不多,到了夜里更是寂寥。 还未到江边,此时正在穿过黑漆漆的林子,锦葵光是听着风声就有些发怵。 “夫人,已经过了元宵节,再放孔明灯还有用吗?” “就是要过了元宵节才好呢。”亦泠随口忽悠锦葵,“元宵节那么多人放孔明灯,老天爷哪里记得住?今天就我一个人,老天爷肯定能记住我的愿望。” 锦葵:“……好吧。”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 由于天已经黑透了,四处又没有人,即便有护卫们提着灯在马车前头引路,锦葵心里也有些打鼓,连伸腿下车的动作都磨磨蹭蹭的。 看她这模样,亦泠也有些后悔,方才应该再想想别的去处的。 生辰这种日子,来这么一个冷清的地方,多少有些不合宜。 谁不想热热闹闹地为自己庆生呢。 不过,来都来了…… 亦泠理了理衣衫,却没等到锦葵来搀扶。 “锦葵?” 她探出身去,只见锦葵呆呆愣愣地站在马车旁,脸上映着浮动的光亮。 亦泠也感觉到了什么,抬起眼来。 浓稠如墨的夜幕下,这漓江畔像是镶嵌着璀璨星辰,沿江而生的树木上都错落有致地挂满了亮晶晶的花灯。 彩带飘动,丝绸缠绕,在一片浮光跃金中,静谧的河畔缓缓流出一盏盏莲花河灯。就连夜风穿林而过,听着都像星河流动的声音。 锦葵终于回神,扶着亦泠下了马车。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只见波澜平静的江水与路面交界处齐齐整整地摆着矮胖的灯笼,仿佛怕有人在这夜里一脚踩进水里去。 而沿江看去,这一片奇光异彩看不到尽头,不知从何处起,也不知在何处终。 好似把天上的银河铺到了亦泠眼前。 “夫人,这里好漂亮呀!”锦葵不由兴奋地四处张望,“没想到错过了元宵节灯会,还能看着这么好看的花灯!” 她一边说着,一边小跑向马车,把孔明灯拿了过来。 “快,夫人快放灯!”她笑弯了眼睛,“这里这么亮,许愿一定很灵!” 说完便打开了火折子,点亮孔明灯灯芯,递给了亦泠。 亦泠接过灯,却依然没回过神。 这时,江畔对岸忽然升起簇簇焰火,五光十色炫彩夺目,砰砰炸响声中照亮了整个夜空。 这下锦葵是忍不住了,惊叹不已,脸都笑开了花,指着焰火大声说:“夫人!快看快看快看!今晚还有焰火!” 原本看见如灯会一样的江畔已经让亦泠很是惊奇了。 如今还有绚丽焰火升空,亦泠心头冒出了一个微妙的念头。 她左右看看,护卫们都不惊诧,面色平静地候在一旁,似乎早就知道这一切。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亦泠的心突然怦怦跳了起来。 手里的孔明灯已经涨足了热气,稍稍松手就能放飞。 亦泠却在这时候回过了头。 果然在一棵粗壮的树下,看见了谢衡之的身影。 他抱臂站在那里,似乎没想到亦泠会回头。 愣怔一瞬,目光都凝滞了。 随即,见亦泠一直看着他,才迈步走来。 在他动身的那一刻,亦泠连忙转回了头。 片刻后,只余光里看见谢衡之站在了她身旁,隔着一拳的距离。 焰火还在升空,一簇比一簇绚丽。 亦泠的双眼虽然紧盯着焰火,却无心欣赏。 与旁人而言,今日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 只有亦泠知道今日是她的生辰。 所以谢衡之为什么突然做这些? 难道他知道…… “你做这些干什么?”她看着谢衡之,声音有些轻颤,“平白无故的。” 等了许久,谢衡之才说:“今年的元宵节灯会没赶上,你不是耿耿于怀吗?早上还让锦葵去找孔明灯。” 他侧头看向亦泠,很轻地笑了笑,“所以今日给你补一个灯会。” 在焰火的映照下,他的面容忽明忽暗。 思无涯 第135节 唯有那双眼睛里的光亮随着焰火跳动,让人心神不宁。 原来是这样。 可这个理由并不比她设想的好多少。 对视半晌,亦泠忽然别开了脸,举起孔明灯挡在自己面前,紧闭双眼。 可是风却一直吹动着她的衣裙,让她无法静下心来诉说自己的心愿。 耳边焰火声不断,亦泠举着孔明灯的手在轻轻地颤抖。 前几日不是已经默认了做有名无实的夫妻吗?他为什么又来撩拨! 还有这风怎么不停下,吹得她心乱如麻。 亦泠心里越是恼,这风就越大。 那涨足了热气的孔明灯似乎急着升空,亦泠稍不注意,手里便空了。 她睁开眼,看见孔明灯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飞向了夜空。 仿佛自己也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和这只孔明灯一同飘向了未知的方向。 “你许了什么愿?” 听见谢衡之的声音,亦泠恍然回神,带着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慌乱,冷声道:“你又不是菩萨,我告诉你有什么用。” 谢衡之笑了笑 “你的愿望,向我许比向菩萨许更有用。” 听着像是随口一说,但他的语气又很郑重。 是吗? 亦泠知道谢衡之在看她,所以她只望着那盏快要看不见的孔明灯。 “我的愿望和其他人都一样。”她的声音很平,心里却乱如麻,“就想平平安安又开心地过一辈子。” 话音落下许久,谢衡之都没有接话,只是凝神看着亦泠。 她的目光在绚烂的焰火映衬下依然很明亮。 又一簇焰火升空,在灿烂的光亮中,谢衡之别开脸,低声道:“你会的。” 第78章 回府的路上。 谁都没有说话,车厢内安静得只有两人的气息声。 但亦泠的耳边却很吵,仿佛那江畔的焰火一直在马车顶上绽放。 以至于谢衡之突然说了句什么,她都没听清。 片刻后,才问:“你刚说什么?” 谢衡之盯着她看了会儿,重复道:“你今天开心吗?” 问题很简单,可亦泠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耳边的声音消停了些,她才开口。 “一般吧。”亦泠说,“到底是比不上真正的元宵灯会热闹。” “哦。” 谢衡之轻轻地应了声,没看亦泠,望着轩窗外。 “可是今日是独属于你一人的。” “砰”一下。 耳边又有焰火炸开。 亦泠终于忍不住侧头看了谢衡之一眼,想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却见他神色自若,仿佛就是随口一说。 于是亦泠便假装没听见,也不接话。 只是回了林枫院后,她屏退了下人,关上房门,飘忽忽地躺在了床上。 闭上眼,焰火在脑海里乱窜。 睁眼,头顶的承尘上仿佛又点亮了满目的花灯。 - 也不知是大风大浪见多了,还是近墨者黑,亦泠现在不露声色的本事日渐增长。 第二日一早,吃早膳的时候,曹嬷嬷和锦葵几乎看不出来她心里装着多少波澜。 就连锦葵回味无穷地跟曹嬷嬷说着昨夜的焰火时,亦泠都不曾抬一下眼睛。 直到谢衡之走了进来。 亦泠本来吃得慢条斯理,在感觉到他的靠近后,突然埋下头一口接上一口。 过了会儿,他突然开口道:“管家已经将你给太子妃娘娘准备的贺礼清点好了。” 这是没话找话么? 亦泠“哦”了声,“那过几日就给娘娘送去。” “就今日吧。” “嗯?” 亦泠抬起头,“可是娘娘的生辰还有好几日。” “无妨。” 谢衡之喝了一口粥,才继续说道:“这些日子东宫已经收了不少贺礼,你早些送去,娘娘也早些开心。” 说得也是。 午后,谢府的马车便停到了宫门外。 亦泠整理好仪容,步行至东宫。 她平日里来得勤,宫人都认识她,连忙进去通传。 不一会儿,逢渝姑姑走了出来。 给亦泠行了个礼,她笑着说:“谢夫人,皇后娘娘这会儿正在里头说话,您稍等一会儿。” 这还是亦泠头回来东宫撞上皇后。 不过以她对沈舒方的了解,估计和皇后也说不上几句话,于是安分地在外头等着。 - 东宫正殿内。 距逢渝进来通传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皇后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既不走,也并未传话让亦泠进来。 所以她这会儿还等在外面。 虽然已经开了春,起风时还是有些冷的,也不知她今日穿得够不够暖和。 沈舒方一面想着,一面频频望向窗外。 皇后啜饮着茶水,见她这模样,轻咳了声,将茶盏搁在桌上。 沈舒方回神,以为皇后终于要走了,立刻起身准备行礼恭送。 谁知皇后只是抬头扫视殿内一圈,说道:“听说梁康侯夫人送了你一幅郑青实的真迹,本宫还从未见过,正好眼下得空,拿出来给本宫观赏观赏吧。” 装什么文雅,你看得懂吗? 沈舒方知道皇后分明就是故意晾着亦泠,好给谢衡之一个下马威。 可是她对谢衡之有什么不满那便冲着谢衡之去,为难亦泠算什么? 沈舒方深吸了一口气,才摁下心底的烦躁。 “是。” 卷轴铺展在皇后面前,她端着茶水,一笔一画都看得极为仔细,反覆观赏,似是沉浸在这幅字画的笔触里。 许久,沈舒方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道:“母后,谢夫人还在外面呢。” 皇后偏着脑袋,喝了口茶,目光不曾离开字画。 “急什么,让她等着吧。” “……” 沈舒方一忍再忍。 又过了半个时辰,皇后终于起了身。 “太子今日检阅羽林军,本宫去瞧瞧。” 临走前,又回头对沈舒方说:“东宫到底是东宫,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来的。你身为太子妃,别坏了规矩,让人以为东宫是什么菜市。” 半晌,沈舒方才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 “……是。” - 皇后一走,沈舒方立刻把亦泠迎了进来。 “没冻着你吧?”她说,“今日母后有许多事情嘱咐我,所以耽误久了些。” 亦泠自然不敢说什么。 皇后要她等着,难不成她还敢说不? 思无涯 第136节 而且她方才也没有冻着,逢渝把她照顾得很好。 只是枯等了一个时辰,委实有些无聊罢了。 是以两人坐下来后,亦泠立刻献上了自己准备的贺礼。 因太子得势,沈舒方这些日子收的生辰贺礼格外多,唯独在亦泠这里她真正有了收礼物的欢喜。 东西不算最好的,但足够多。 沈舒方挨个挨个打开看,笑得合不拢嘴。 可以看出来,亦泠几乎是要把谢府搬空了。 她回头笑道:“你送这么多好东西,谢大人不会有意见吗?” “您可是太子妃娘娘,他哪儿敢有意见。” 亦泠说,“今日还是他特意嘱咐我早些给您送过来,说让您早些开心。” 沈舒方的笑容微僵,但不是旁人能察觉的程度。 “谢大人有心了。” 随即端杯喝茶,遮挡了自己的神色。 谢衡之莫名让亦泠提前送来了贺礼,难道是他意识到了形势的转变,在向皇后表态? 这不像他的性子…… 沈舒方隐隐有些不安,看向亦泠,又见她眼神清澈明亮,看不出任何异常。 于是沈舒方便觉得是自己想多了,留着亦泠说了好一会儿话,又带着她看了半天自己新养的乌龟。 直到天色暗了,宫门要下钥,亦泠不得久留。 沈舒方站在正殿檐下,目送着亦泠离开,心里倏然又涌出了不祥的预感。 其实她知道,眼下皇后的行为只是在敲打谢衡之。 若是谢衡之及时伏低做小便罢了,否则皇后定不会与他善罢甘休。 卸磨杀驴,似乎是必然的结局了。 只是不知她这个母后会做到什么地步。 思及此,沈舒方忽然叫住了亦泠。 “娘娘还有吩咐?” 亦泠在余晖中回头。 沈舒方定定地看着她,随即亲自走下了台阶。 “今日收了你这么多东西,总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她将自己腕上的一只手镯摘了下来,“这个你拿着。” 亦泠立刻摇头。 “娘娘生辰,本就该收贺礼的,哪有收回礼的道理。” “这是我自小的习惯。年年生辰,收了别人的贺礼,我都会准备回礼。” 沈舒方说,“只是没想到你今日就送来了贺礼,我来不及准备,还希望你别嫌弃呢。” 亦泠垂眼看了看这只金镯子,样子很朴素,并不十分华丽,但她记得沈舒方几乎日日都戴着。 平日里沈舒方也总送她东西,有的贵重,有的只是新鲜好玩儿,亦泠都一一收下,后面回礼便是。 可是眼下她送的是自己贴身戴着的首饰,这份情谊也太重了。 但亦泠抬头看着沈舒方的眼神,又不忍拒绝。 “那就谢过娘娘了。”亦泠笑着说。 “你我之间这么客气做什么。”沈舒方朝她挥挥手,“快回去吧,天要黑了。” 眼下亦泠是真的要走了,不然赶不上宫门下钥的时刻。 沈舒方依然目送着亦泠,看着她走入了夕阳中,才沉沉叹了口气。 倘若这个传闻中的大才女当真名副其实也就罢了。 可惜沈舒方早就看出亦泠肚子根本没多少墨水,还远远不如她呢。 每回找她谈论诗词,她就推三阻四。方才摆在殿里的郑青实的真迹,她也没多看一眼,丝毫不感兴趣。 学识不够,也谈不上足智多谋的一个弱女子,倘若遭遇不测,当真有能力自保吗? 这只手镯是沈舒方及笈时祖母传给她的,沈家人一看便知。 她想着,若真的有什么万一,还望这只手镯能帮上亦泠一些忙。 当然,她还是更希望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 其实亦泠今日并未把皇后娘娘晾她一个多时辰的事情放在心上,只是出宫后不久,她又遇到了一件小事—— 坐着谢府的马车回去时,在一条巷子里,和皇后娘娘的姑母狭路相逢。 亦泠不像谢衡之那么张狂,她立刻让马夫将马车靠边避让,并打算下去行礼问安。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动身,对面就派了个婢女过来,让他们让路。 而皇后娘娘的姑母连轩窗都未曾打开过,刻着家徽的马车就这么趾高气扬地从亦泠面前驶过。 亦泠并非在意颜面的人。 只是这些官家女眷的行事态度,往往与前朝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 再想到今日在东宫受到的冷遇,亦泠便琢磨出一些不对劲了。 于是回了谢府,她直奔书房。 今夜只刀雨一人守在外面,里头亮着灯,可看见谢衡之的身影。 “夫人要找大人吗?” 亦泠隔着窗张望两眼,点了点头。 “他这会儿得空吗?” 刀雨说自己进去问问。 结果她刚推开门,就传来了谢衡之的声音。 “进来吧。” 踏进书房后,亦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谢衡之。 他正坐在书案前摆弄什么东西。 亦泠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便随口问道:“你在忙什么?” 没想到谢衡之倒真的回答了她的问题。 “通关文牒。” 他一面说,一面往上面盖章,“平时少不得需要手底下的人隐姓埋名出去办事,先备着,到时他们拿着这个填上名字和期效便能顺利去往各地。” 说完将文牒放入一个黑匣子里,上了锁,放入书案的抽屉里,才抬头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哦……” 亦泠背着双手,小声道,“我是想问问,你近日可是不受东宫待见了?” 谢衡之抬眉:“为何这么说?” 亦泠便把今日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谢衡之目光沉了沉,却道:“太子殿下如今正得圣心,皇后娘娘一族得意一些也是人之常情,你不必在意。” 得意便得意,用得着这么不给他谢衡之颜面吗? 分明就是不受待见了,却不好意思承认。 于是亦泠点点头,只说道:“我懂了。” 谢衡之:“你懂什么了?” 亦泠摸了摸自个儿鼻尖。 “……以后我夹着尾巴做人。” 谢衡之噎了下。 再想起她往日作为,不是砍人家牌位,就是打断别人的腿。 “……也行。” - 是夜。 太子检阅羽林军归来,没回东宫,而是去了皇后居住的坤宁宫。 母子二人一同用了晚膳,又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大多数时候是皇后在说,太子在听,和这二十多年来的每一天都一样。 但涉及的话题却一直围绕着羽林军。 待夜深了,她才说道:“不早了,太子早些回去吧,明日还需继续操练羽林军。” 太子皱了皱眉,说道:“这些日子羽林军日日操练,夜里睡不足两三个时辰,儿臣想着明日便让他们歇息吧。” “你倒是心疼上将士们了?” 皇后似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嘴角弯着,眼神却冷了下来。 “权,便是让人痛苦的。你若处处想着让别人舒坦,还如何掌权?” 太子闻言,垂下了眼睛。 “儿臣受教。” “行了,回去吧。” 思无涯 第137节 待太子起身,皇后看着他的背影,很是不满。 她一手将太子养大,该教的都教了,怎么还是如此的心慈手软? 真是丝毫都没随到她。 好在她儿子终究还是坐稳了储君的位置,再无威胁了。 思及此,皇后又悠悠喝了些温酒,才起身去屋子里更衣熟悉。 坐在镜台前,由宫婢拆掉头饰时,皇后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问道:“萧密近日在做什么?” “盯着呢,神不知鬼不觉的。”宫婢说,“萧密的本事,娘娘不必担心。” 皇后拿起一支金簪,轻挠着头皮,唇角勾起了满意的笑。 只是笑意还未达眼底时,一个太监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 皇后瞥了他一眼,“发生何事了?” 那太监躬身走到皇后身旁,低声道:“娘娘,近日宫里似乎有些流言蜚语。” 皇后轻嗤了声,“宫里流言蜚语多了去了,值得你这样紧张?” 那太监却再次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旁人后,才凑近了皇后,说道:“可是这回的流言却涉及太子殿下。” 皇后神色倏然严肃。 她目光一凛,问道:“说什么了?” “说……”那太监声音越发小,“说什么,太子不是真太子……狸猫换太子。” 铜镜清晰地映着皇后的脸。 即便烛火不甚明亮,也能看见她巨震的眸光。 第79章 夜色浓稠如墨。 太一宫内,薛盛安已经在殿内站了许久,但仁乐帝仿佛当他不存在,一直背对着他,看着墙面上挂着的神像,一言不发。 这半年来,薛盛安奉命领军为他寻找“长生药”的线索,如今略有所得,回京覆命的这几日,仁乐帝每回召见他都称心快意的。 唯独今日,仁乐帝让薛盛安漏夜入宫,却又沉默不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薛盛安的腿都快麻了,仁乐帝终于转过了身。 “孤近日听闻……” 薛盛安做出恭听的模样,仁乐帝却又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宫里似乎有些关于太子的流言?” 薛盛安抬起眼,微讶之后,立刻跪了下来。 “此事臣还在查证,证据确凿之前万万不敢上报,谁知竟、竟让下面的人说漏了嘴。是臣束下不严!请圣上恕罪!” 仁乐帝闻言沉下了脸。 又是许久的沉默,最后只道:“说。” “圣上可还记得蒙阳州的云襄村惨案?” 薛盛安抬起了头,却见仁乐帝只皱了皱眉。 看来是不记得了。 “二十年前,蒙阳州的云襄村曾遭山匪洗劫,极其惨烈。”薛盛安徐徐说道,“山匪劫财尤嫌不足,竟还屠杀了整个云襄村的老百姓,而后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连一砖一瓦都不曾留下。” 说到这里,仁乐帝想起来了。 当年似乎是死了两百多个人,大梁王朝几十年都未曾出现过如此恶劣的惨案。 但他记得当时的蒙阳州刺史很快便带兵剿匪,山匪全部伏诛,至此蒙阳州再未受过山匪之患。 “臣前些日子搜寻长生药时,正好路过了云襄村。” “那里早已没有人住了,不过临近的乡县倒是人人都记得此事。臣在调查长生药的线索时,却听有村民说,当初云襄村被屠杀前一晚,曾失踪了几个即将临盆的孕妇。” “后来有猎户夜里经过云襄村经常碰见那几个孕妇的魂魄,说什么孩子被剖出来送进了宫里。” “臣原本只当是无稽之谈,只是听那一带的村民说得有鼻子有眼,所以臣才留心查起来,想着若是谣传,定要严惩那些猎户。但若是……” 他抬头觑了眼仁乐帝。 “云襄村早就没了活口,查证线索并非易事,眼下唯可证实的便是那些个孕妇失踪之时,正好是皇后娘娘临产太子殿下的时候……” 剩下的话,薛盛安不敢再直言。 只见仁乐帝又背过了身。 烛光将他消瘦的身形映出了极长的影子,落在薛盛安面前,仿佛巨石压顶,让人喘不过气。 许久。 他的声音重重落到了薛盛安头顶。 “继续查。” - 流言蜚语向来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看不见摸不着,甚至连源头在哪里都找不到。 放任自流?必然会酿成大祸。 以雷霆手段斩遏流言?恐怕会惊动更多人。 在这个有些闷热的春夜,皇后长发披散着,在窗前独坐到了黎明将至时。 直到一人站到了她的殿前。 宫女来报时,皇后睁开眼,隔窗看着外头的身影,无声地走向镜台。 尽管一夜未眠,她还是让宫女为她装扮得雍容大气,一丝不苟。 太子在外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得以踏进正殿。 看见太子脸色的那一瞬,悬在皇后心中一整夜的念头,重重地砸了下来。 浑身依然紧绷着,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却因野心而沸腾了起来。 她已有了决断。 所以在太子开口之前,她便主动问道:“你可是听说了什么流言,所以来找母后?” 太子抬眼,凝重地看着皇后。 “母后也听说了?” 皇后坐了下来,镇定地点头。 思忖片刻,太子说:“儿臣虽知道这些是无稽之谈,但万事向来不会空穴来风,定要查出究竟是谁在背后作祟。” 皇后心想这是自然。 云襄村二百三十一人分明没了一个活口,那些山匪也全都灭了口,就连当年的知情人也陆陆续续消失在了人间。 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问题?是谁传出的这些消息? “是啊。”她喃喃道,“一定要揪出此人。” “不过当务之急,”太子说,“是要及时遏制流言,以免——” “流言如何遏制?” 皇后突然打断了太子的话,“嘴巴长在人身上,难不成不让人说话了?” 她侧目看向窗外,檐下已经掌起了灯。 “连你都听到了流言,你以为还未传进你父皇耳里吗?” 太子自然知道。 这才是他急着来找皇后的目的。 “父皇听到了流言,却并未召见母后?” “是啊。” 皇后说,“此时必然是有人刻意为之,目的便是让圣上对我们母子二人起疑。” 说到此处,她忽然扭头看向太子,目光变得精亮。 “你说母后该如何是好?没做过的事情,母后要如何自证清白?” 不知为何,太子总觉得皇后此时的眼神很诡异,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无需母后自证,儿臣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查?你怎么查?” 皇后说,“将宫中所有人挨个拷问,问出流言的源头?” 她托腮笑了起来,眼角已经可见明显的皱纹。 “此事既然是有意为之,背后之人定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等你抓出始作俑者,恐怕你父皇已经在准备滴血验亲了。” 太子闻言,心中越发不解。 “母后到底什么意思?” 还听不明白吗? 皇后倏然站了起来。 她原本不想走到这一步的。 皇后文氏,从来不甘心只握着一枚皇后宝玺。 那东西有什么用? 前朝皇后还有中宫笺奏之权,如今却只能钤印在后宫事务或册封礼用,与那些普通的后宅妇人没有任何区别。 思无涯 第138节 但她只能忍。 要忍到儿子得登大宝之时。 眼看着太子终于坐稳了储君之位,手握军权,又没有其他有力竞争的皇子,她终于可以高枕无忧,就等着他坐上那把龙椅了。 谁知竟在这时候出了这档子事。 若换作以前,皇后或许会方寸大乱。 倘若真的被查出什么铁证,她文氏九族都不够诛的。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眼下她儿子大权在握,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她容不了任何差错。 只临门一脚。 若有人阻拦,她踢开便是。 何况她本就急不可待了,眼下这流言倒是逼了她一把。 所以不管仁乐帝是否起疑,她都不想等了。 “疑心是这世上最难根除的事情,一旦你父皇心里存了丝毫芥蒂,你都不可能坐稳这储君之位了。” 她上前一步,站到了太子面前,“既然如此,何不趁着你父皇起疑之前坐上那把龙椅,才能真正地遏制流言。” 宫灯下,太子的眼里交织着震惊和难以置信。 “母后,您说什么?” “太子殿下,你听不明白吗?” 皇后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字一句道,“反正这皇位迟早都是你的,如今你父皇沉迷修道不问国事,你完全可以提前坐上龙椅重振朝纲,难不成真要等到大梁王朝烂透了再由你上去收拾烂摊子吗?” - 殿外的几个心腹死守大门,连一只苍蝇都靠近不了这间屋子。 一个多时辰后,太子终于走了出来。 本该到了天光大亮的时辰,但是今日似乎有雨,头顶上阴沉沉的。 没人知道皇后和太子谈了什么。 只见他踏出冥暗的宫殿时,周身气度仍如浑金璞玉一般,清冷却毅然。 倒是后一步追出来的皇后脸色铁青,眼里有几分愤恨。 龙生龙凤生凤,有些人就算拥有了至高的权力,骨子里还是一个贱民,注定成不了大事。 还好她早有预料,做足了准备。 于是皇后站在门槛之后,看着太子端方的背影,突然道:“太子是要回东宫找舒方吗?” 太子脚步一顿。 片刻后,才回头。 皇后脸上已经扬起了如往常一般的笑容,仿佛当真实在关切。 “听说舒方近日身子不适,本宫担心她,方才已经派人把她接过来了,她这会儿就在后殿休息呢。” 天边一道春雷乍动,回荡在皇城顶空。 一场大雨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 今年的上京似乎总是多雨,一下就是一整日。 加之亦泠决心要夹着尾巴做人,这两日便不曾出过门。 唯独昨日亦泠让人送些东西给沈舒方,却听闻她又病了,闭门不见客。 亦泠心里慢慢浮上了一层不安。 或许是因为春日本就是多愁善感的季节,连绵的阴雨更让人心情低落。 又或许是因为……这几日谢衡之似乎格外忙,总是在书房里待上很久。 利春和刀雨都时时刻刻守在外面。 里头还有哪些人,不言而喻。 这天夜里,亦泠坐在窗边,看著书房又亮起了灯,终于知道自己为何心神不宁了。 薛盛安既然是奉命为圣上寻找长生药的线索,日日在这谢府能找到什么线索? 长生药又不可能埋在这书房里。 何况亦泠早就看出来了,谢衡之根本就不信这些东西。明面上哄哄圣上便罢了,私底下绝不会为了这种事情枉费心力。 他们该不会是在谋划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吧? - 人定之时,书房的灯终于熄了。 谢衡之轻轻地推开了寝居的门。 亦泠就坐在窗边,托着腮,不知在想什么。 见他进来才恍然回神,又定定地看着他。 “还没休息吗?” 谢衡之问。 “这就休息了。” 亦泠起身时,又听谢衡之问道:“你新打的镯子?” 她低头,看见自己右手腕的镯子,“哦”了声。 “不是,是太子妃娘娘送我的。” 谢衡之便没再多看,只坐到了榻上,还拿起了一本闲书。 看他似乎很悠闲的模样,亦泠反问:“你还不休息吗?” “今日难得有空,看会儿书。” 他翻了翻书,懒洋洋地靠到了软枕上。 见状如此,亦泠松了口气。 走进床榻的罗帷中,静静地躺了下来。 看来是她多想了。 不知过了多久。 烛火轻晃,万籁寂静。 谢衡之放下书,走到床边,轻声道:“亦泠?” 床上的人呼吸绵长平稳,没有丁点儿反应。 于是谢衡之便在床沿坐了下来,轻轻取下了她手上的镯子。随即便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直到利春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谢衡之俯下身,在亦泠额间落下轻轻一吻。 随即起身,踏出了这间屋子。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 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摸着自己的额头,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那股温热的触感。 盯着头顶承尘,亦泠的心突然怦怦跳了起来。 第80章 原本亦泠是睡着了的。 直到额头被人轻轻吻住,她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顷刻间惊醒。 可是她不敢睁眼,连呼吸都屏住。 待谢衡之离开,她才真真切切地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这是做什么? 好端端的,为何要趁着她睡着偷偷吻她? 难不成他前些日子都是这样,只是亦泠自己没发现? 亦泠心里忽然生出了许多疑问。 当她坐了起来,掀开帘帐,看着这空荡荡的屋子。 一切分明都很正常。 檐下的宫灯透着昏黄的亮光,将守夜下人的身影映在门窗上。 雨已经停了,春夜的虫鸣此起彼伏,风过树梢,沙沙作响,也让人觉得惬意。 可亦泠却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不安。 已经这个时候了,谢衡之去了哪里? 思及此,她连忙趿拉着鞋子下了床。 行走间忽然感觉自己手上空荡荡的。 镯子呢? 沈舒方送给她的镯子呢? 思无涯 第139节 亦泠的思绪顿时又被此事占据。 她回过头,并未在床上看见镯子,便转身走了回去。 俯身探了探枕下,又掀开被褥,都没找到镯子。 上哪儿去了? 她睡觉的时候分明还戴着。 外头的婢女听见动静,推开门探身进来问道:“夫人,怎么了?” “我镯子不见了。” 亦泠说,“你进来帮我找——” 说话间,她似乎看见门外还站着另一个女子。 刀雨? 她不是普通婢女,给亦泠守夜的活儿也从来不会落在她头上。 所以今夜她怎么会守在此处? 亦泠心里那股不安忽然疯长,铺天盖地笼罩着这间屋子——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 下了好几日的雨,今夜总算停歇了。 整个上京静默得如同沉睡的巨兽。 黑压压的军队碾过路面,发出了沉闷而又厚重的声音,也被夜色吞噬。 偶有睡在道路两旁的乞丐游民被马蹄声震醒,看着人马朝着皇宫方向奔去,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这个普通而又平静的深夜,防守上京的羽林军正如幽灵般涌向皇宫。 他们的行动极其隐秘,只耗时半个时辰,便已经在宫门外秘密集结。 皇宫守卫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厮杀便骤起,喊叫声与兵器碰撞声才轰然撕开了黑夜的寂静。 这座皇城终于惊醒,可惜一切都为时已晚。 势如破竹的羽林军逐个攻破宫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皇宫。 皇宫守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步步仓皇往内撤去。 这座安稳了百余年的宫廷从未有过这种遭遇。 从静谧无声变得沸天震地,中间竟还经历了漫长的无措与慌张。 在这混乱中,待众人终于看清领兵之人是谁时,他们才意识到—— 平日里那个温润如玉的太子,逼宫造反了! 一时间,宫人四处哭喊逃窜,箭矢破空,响彻云际。 喧嚣四起时,羽林军已经将仁乐帝居住的太一宫重重围住。 太子策马停在阶前,面容隐于火光之中,只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这座亮着灯的宫殿。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无法预料他的下一步动作。 守卫们伤痕累累,节节败退。 被拿下的宫人们狼狈万状,东滚西爬。 就是没人明白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太子为何要突然起兵逼宫。 直到皇后娘娘盛装而来。 她头戴凤冠,身着袆衣,脸上不见丝毫慌乱,眼里反倒是跳跃着兴奋的火光。 众人终于明白—— 看来前些日子宫里的流言竟是真的! 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这一场宫变和皇后想像中一样顺利。 合宫的守卫根本无法抵御羽林军的突袭,而老皇帝却自始至终躲在他那炼丹房里不敢露面。 看着殿内彻亮的灯火,皇后沉了沉气,高声道:“圣上,今日之事乃是臣妾与太子为了大梁苍生不得不为之举!” 见大殿门窗紧闭,里头没有任何声响,她踏上台阶,语气里的狂妄已经难以掩饰。 “圣上,你既早已不愿治理国家,应当是让太子继承大统的时候了。” 话音落下。 皇后额穴青筋跳动,抿紧了唇,紧盯着大殿。 可仁乐帝依然没有任何回应,只他那梳着道髻的黑影渐渐放大,直至靠近殿门。 似是慌乱地抬起手,却还是不敢开门。 既如此—— 皇后转头对着阶下羽林军昂扬说道:“众将士,如今大梁佞臣当道,圣上沉迷寻仙问道,不理国事,任由他人结党营私,附下罔上!我等应当起兵勤王,清君侧,正朝纲!” 随即一挥手,羽林军一拥而上。 他们持刀粗暴地撞开太一宫正殿大门,而后不久,看着一个又一个圣上亲封的“真人”被羽林军押出来,皇后气血倒涌至头顶,整个上半身都在轻颤。 待这些“真人”全被押至一旁,大殿内已可一览无余,最后出来的却是一个羽林军。 他跑至皇后面前,瞪大了眼,声音慌张。 “娘娘,圣、圣上他不在里面!” “什么?!” 皇后脸色剧变,心道不好。 似是感觉到了什么,鬼使神差地往后看去—— 黎明将至,本该是夜空最暗的时候,天边却似被火光照亮。 头顶无风无云,帝王始终不曾现身,在这极致的静谧中,皇后双目逐渐瞪大,似要眦裂。 倒是一旁的太子,从头到尾缄口不言。 直至看到这空无一人的太一宫正殿,他突然破颜一笑。 从小到大,无论是作为儿子,还是作为太子,他都是失败的。 如今就连篡位之举也变成了自取灭亡的笑话,就好似他这看似尊贵实则从来都受制于人的一生。 就连娶到了自己心爱之人,都要藏着自己的心意,以为这样就能护她周全。 可是到头来,原来他根本没有骗过他这个母亲。 既然天就要塌了,他注定沦为反贼,做不了圣上的儿子,王朝的储君,那他身上便只剩下一个身份。 忽然间,太子扬鞭,策马奔向关押着他妻子的宫殿。 他这突如其来的离开自然引起了士心大乱,大家都以为他逃了。 羽林军在迟疑着是否跟上太子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另一波大军逼近的滚滚铁蹄声。 - 远在皇宫西南角的守月楼上,年迈的帝王凭栏而望,手指扣紧了栏杆。 他双眼浑浊,身子骨虚弱,早已不如年轻的时候耳聪目明。 但这样大的动静,何须看个一清二楚。 那闯进皇宫的军队,横冲直撞逼向太一宫将其层层围住,不是逼宫造反又是什么? 大梁开国至今百余年,还从未发生过谋朝篡位之事。 反臣贼子自然有,但向来都被每一任帝王诛尽杀绝于权舆,绝不会放任其走到短兵相接这一步。 若非搜寻长生药的薛盛安恰巧带兵秘密回京,仁乐帝恐怕就要沦为这大梁王朝第一个被篡位夺权的帝王了。 “好!好!” 他眼睁睁看着太一宫四周燃起火光,用力地拍打着栏杆,“孤的好皇后!孤的好儿子!” 站在高楼遥望薛盛安带兵包围羽林军,在两方交战的厮杀声中,仁乐帝如同一头被激怒的狮子,身体因愤怒而颤抖着,大声喊着“杀!杀!杀!”。 不仅因为皇后和太子的逼宫。 他们这番行为,更是证明了宫中流言—— 太子根本不是他的儿子! 若非年老体衰,仁乐帝恨不得亲自奔赴战场斩杀这些个背叛他的人。 眼看着仁乐帝快喘不上气了,谢衡之上前扶住他,“圣上,当心身子。” 此时的仁乐帝根本听不见任何劝慰,双脚已经站不稳了,还怒目瞪着交战之处。 “杀!”失去意识前,他怒火中烧,额头上青筋暴起,还在低吼道,“孤要杀了他们!” “圣上!” 老人两眼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谢衡之架着毫无知觉的仁乐帝,等着宫人上前将他抬走,双眼却依然盯着交战处。 羽林军虽人多势众,但显然不敌刚从边关浴血杀敌回来的将士们。 看着胜负已分,大量羽林军纷纷缴械投降时,谢衡之双眼猩红,紧绷的下颌也颤了起来。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为了他惨死于屠刀下的父母,葬身于火海的弟弟妹妹,还有那片原本应该祥和安乐的家乡—— “大人!” 忽然间,一个男子跑上守月楼,扑通一声倒在谢衡之面前,“夫人出事了!” 思无涯 第140节 - 半个时辰前。 已经寅时了,亦泠依然不曾睡过片刻。 她问过刀雨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刀雨知道这时候嘴硬说无事发生亦泠不会相信,但她也不能透露什么,便只能安抚安抚亦泠,让她放心休息,待天亮了就一切如常了。 这还不如不安抚,几乎是明摆着今夜有大事发生了,亦泠哪儿还放得下心睡觉。 她索性也不上床了,穿好了衣裳坐在榻边静待天亮。 虽然没有睡意,但身体却极为疲乏。 她撑着脑袋,闭眼听着滴滴答答的夜漏。 在这风云不测的夜里,她又想起了谢衡之临走前的一幕。 无端消失的手镯,谢衡之那毫无预兆的吻。 今夜到底有什么事? 在亦泠头疼欲裂时,镜台旁的窗边传来护卫的一声厉喝:“谁在那里!” 紧接着,亦泠只是一睁眼的工夫,便有人破窗而入。 她只觉得一道黑影朝着自己冲了过来,还没看清,守在外面的刀雨便带着人冲了进来。 只是顷刻间,原本静谧无声的屋子突然陷入了难解难分的恶斗中。 屋子只有这么大一间,亦泠好几次都感觉刀剑快挥到了自己身上。 而且她明显感觉到闯入的歹人是冲着她来的,好几次都朝她伸手想把她抓出护卫的包围中。 可亦泠浑身如石化般动弹不得,根本无力闪躲。 好在歹人尽管武艺高强,到底寡不敌众,很快便落了下风。 亦泠这才看清……这歹人不就是那日才茶肆遇见了面具男子吗?! 原来当初对视间她的胆寒并不是错觉。 这人竟早早就开始盯她了! 后怕再一次铺天盖地而来,亦泠浑身寒毛倒竖。 刀光剑影中,她发觉这男子已经明显处于劣势,却并没有萌生退意,依然试图将她抓出去。 跑! 亦泠终于彻底回神,刀雨等人也将那个男子逼至墙角,给亦泠留出了离去的路。 “夫人快出去!” 亦泠拔腿就跑。 就在她要迈出房门时,突然听见那男子朝她喊道:“宁宁!” 亦泠的腿悬在了半空中。 半晌,她徐徐回过头。 被堵在墙角的萧密脸上已经染着血。 看见亦泠回头,他突然就不反抗了,甚至垂下了双手,任凭刀剑架在他脖子上。 然后盯着亦泠,诡异地笑了起来。 “宁宁,救我。” 极为熟悉的声音飘荡在这屋子里,亦泠打了个冷战。 这不是已经死了多年的定远伯世子辛少彦吗? 他、他怎么会…… 原来那天晚上她并非见鬼,而是真真切切听到了他的声音! 而他竟然也知道她就是亦泠! 心头突然猛跳了起来,亦泠不知自己此刻是该震惊还是害怕。 直到刀雨再一次催促:“夫人先离开这里!” 亦泠猛然清醒,再一次转头要走时,萧密突然抬起手,亮出了一件东西。 “宁宁,认识这个吗?” 那是什么? 隔得远,亦泠只见他手里那东西小小一节,底端红红的。 亦泠眯了眯眼,依然看不清。 萧密也不急,慢悠悠地说:“亦昀七岁时被你砸伤了小指,留了好长一道疤,你忘记了吗?” 她闻言,依然不解。 目光移向萧密,看着他面具下的那双阴冷的眼睛。 再看向他手里的东西时,亦泠脑子里连迷茫都瞬时消失,只剩下一阵阵如雷般的轰鸣。 这是……亦昀的手指?! 她的双腿仿佛灌了铅,不敢再退一步。 即便脑子里有无数道声音告诉这不可能。 “他、他……” 她极其艰难地张嘴,“他分明在赤丘。” “他在不在赤丘——” 萧密看向刀雨,“你问问这些人不就知道了?” 刀雨其实并没有完全听明白萧密和亦泠在说什么。 她只是看见亦泠的神情,预感情况不妙,便紧握刀柄抵住萧密的咽喉,催促道:“夫人快走!” 亦泠只是怔然。 再看向萧密手中那根断指时,那股血腥味似乎是从亦泠胸里涌出来的。 是他。 弯曲的骨节,陈年的旧疤,的确是亦昀的手指! 亦泠强忍着干呕的感觉,盯着那根断指,迈步上前。 “夫人!” 刀雨立刻抬手挡住,想直接把亦泠架出去。 但亦泠此时已经不可能独善其身了。 她被拦在距离萧密半丈远的地方,满面惊恐。 “你把他怎么了?!” “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这是明目张胆的陷阱,所有人都清楚。 可是本能够在这个时候要了萧密性命的刀雨已经察觉了什么,看着亦泠的眼睛,她不敢下手。 她已经隐隐猜到亦泠的身份,她怕自己这么做了,会…… “夫人不可!” 看见亦泠颤抖着试图迈步,刀雨还是急切地劝阻。 亦泠似是被喊清醒了,双手紧紧攥着衣袖,止步不前。 她不能就这么走进他的圈套里。 她要等。 只要等到谢衡之回来,他就一定有办法化险为夷。 亦泠脚步顿住的那一瞬,萧密似是看出了她在想谁。 “半刻钟后,我若没走出这谢府。”他捏紧了手中断指,“你就等着给他收尸吧。” 霎时间,那根血淋淋的断指仿佛悬到了亦泠脸前。 她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亦昀命悬一线的模样。 最后的侥幸被萧密抹灭,她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尽,身体似乎也没了温度。 亦泠盯着眼前这个男人,知道他把圈套毫不遮掩地放到了她面前。 但摆在她面前的是亦昀的性命,她赌不起。 她现在别无选择,她连恐惧害怕的余地都没有。 她只能一步步走进这个圈套。 “让开。” 亦泠忽然沉声吩咐挡在她面前的护卫。 就像忽然间变了一个人,眼神沉静到近乎空洞。 “夫人!” 刀雨依然死死钳制着萧密,紧盯亦泠,示意她不可冲动。 亦泠顿了许久,朝刀雨点点头,表示这是自己的决定—— 她前去周旋,尚且还有回旋余地,她可以赌这个男人不会杀她。 若是僵持在此处,亦昀的性命就无人作保了。 刀雨握着剑的手轻颤着。 尽管她的职责是护住亦泠的安危,不需要顾全别人。 思无涯 第141节 可是此刻她看明白了亦泠的意思。 若是将亦泠强行拦在此处,那她的安危将毫无意义。 就在刀雨犹豫之时。 萧密突然暴起,以肩头撞开了刀雨的武器,并一把将亦泠抓到了身前。 “都别动!” 当护卫们的刀刺向萧密时,亦泠大声喝道,并焦急地看着刀雨。 和亦泠对视良久,刀雨终是后退一步,挥了挥手。 所有护卫全都得令退开。 萧密见状肆意地笑了起来。 他连武器都不再需要,就这么架着亦泠走出了这间屋子。 后面的护卫们依然紧跟着。 踏出门槛时,萧密回过头,对刀雨说道:“城外槐树林中废庙,让谢衡之一个人来。” - 废庙厢房中。 亦昀半躺在地上,手脚被反捆着,嘴里塞着布条,只鼻腔里能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早知他就留在赤丘不回京了。 长路漫漫,他披星戴月赶回来,却连上京的城门都还没来得及踏入就被人给劫持到了这里。 已经一天一夜了,亦昀甚至还不知道是什么人绑了他,又是为何而绑他。 就连他左手小指被切掉的那一刻,他都没有丝毫头绪。 他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一整天了,除了两个看守的男子,没再出现过别人。 自己的命就要丢在这里了吗? 到底是谁要害他?害了他又有什么好处? 他的爹娘都抛弃了他把他丢去了赤丘北营,他的命还值钱吗?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马蹄声。 亦昀猛地抬起了下巴,瞪眼看向门外—— 是有人来救他了吗?! 可是看守他的两个男子却丝毫不见慌张。 他们起身去开了门,往外看了两眼,随即便走了出去,没有带上门。 亦昀的心又沉了下去。 是啊,在这荒郊野外,或许连他的爹娘都不知道他在这里,又有谁会来救他呢? 亦昀绝望地闭上了眼。 不一会儿,急促而隐秘的脚步声响起。 亦昀再次抬头,却看见了那个戴着面具的男子。 断掉的小指原本已经没了知觉,这一刻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害怕地往角落里缩,浑身都抖了起来。 可是紧接着,他却看见先一步跑进来的是一个女人。 废庙里只点了一盏劣等蜡烛,灯光十分昏暗。 直到那个女人喘着气跑到了他面前,亦昀才看清她的面容。 这、这不是谢衡之的…… 亦昀还没回过神,亦泠已经开始手足无措地摸他的手臂。 发现他的手被反捆着,亦泠伸手一探—— 小指果然被切断了。 即便心里早有预料,真正摸到他断指的时候,亦泠还是整个人如坠冰窖。 她缓缓抬起惨白的脸,双唇颤抖着。 而亦昀并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惊恐又震惊地看着亦泠,只见她眼眶里突然滚落豆大的眼泪。 在摸到他断指的那一瞬,亦泠的所有力气都用来压制自己想杀了萧密的冲动。 “辛少彦你疯了吗!” 她回过头,双眼猩红地看着萧密,“他可是亦昀啊,是你看着长大的弟弟,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萧密闻言径直把亦泠拽了起来,用力攥着她的手腕。 “我们辛家满门被谢衡之栽赃陷害,你却和他做起了夫妻,你便对得起我们儿时的情谊了吗!” 亦泠从未想过自己和这个青梅竹马再次重逢会是这样的场景。 她克制不住流泪,也压不住满腔的恨意。 她只能逼着自己不哭出声。 许久,亦泠嘴里一次次地空口吞咽,才顺了气息。 尽管她此时恨得头晕脑胀,却依然感觉到他身上那股肃杀之气。 她必须冷静下来,不能让断了手指的亦昀再陷险境。 而且她知道辛家的死不是谢衡之陷害,可现在不是和他争论这个的时候。 他现在对她的恨,全都是因为她和谢衡之做起了夫妻。 她必须安抚住他的情绪,拖到谢衡之赶来。 谢衡之一定有办法。 “不是的,不是你想得那样。” 亦泠又一次深吸气,她忍着强烈的痛恨,挤着嗓子叫出了旧称。 “少彦哥哥……不是你想得那样,我是迫不得已的!” 少彦哥哥? 被亦泠挡在身后的亦昀顿时瞪大了眼睛。 可惜他除了震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为何迫不得已?他把你怎么了?” 萧密屏住了呼吸,等着亦泠的答案。 可是此时的亦泠已经无力再思考如何解释这一切。 她却只是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颤声道:“你这些年去哪里了?” 听着她的哭腔,萧密的面具挡住了他半张脸,下颌又覆着疤痕,看不出神情。 唯有那双眼睛里透着愤激的情绪。 他这些年去哪里了? 他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 日日靠着对谢衡之的仇恨和对亦泠的思念苟活。 一年前,他却听到了亦泠的死讯。 犹如暗夜里灭掉了最后一束光,他彻底沦陷在了血海深仇里。 谁知回了这上京,他竟发现…… 这些日子,他偷偷跟踪了亦泠很久。 不似茶肆那天,他只能隔着一堵墙听她说话。 他找到了好几次机会,可以在明光下清晰地看见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他从未见过世间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就连说话间的顿挫都一模一样。 若非这个女子的面容完全不同,若非她是谢衡之的妻子…… 可是那独一无二的口头禅,还有他独独教过她一人的投壶动作与习惯……绝不会有第二个人! 而当他那天躲在树上叫了她的小名时,她的反应也印证了他的猜想—— 她分明就是他那个死在庆阳的未婚妻! 但他不知她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为何会成为谢衡之的妻子。 在他忍不住想亲口问她原因时,他看见了什么? 他看见她会在害怕的时候扑进谢衡之的怀里。 他看见她和谢衡之在江畔共赏烟火,他还看见她会坐在窗边张望谢衡之的身影! 他甚至在谢衡之未归的今夜看见了她脸上无尽的担忧。 那些神情,曾是萧密极度渴望亦泠对他流露的。 如今她却将其倾注于谢衡之身上。 萧密无法接受眼前所见的一切。 他甚至希望亦泠真的死了,而不是每天和他最痛恨的仇人出双入对。 可是这一刻。 听着亦泠说她是迫不得已的,哭着问他这些年去哪里了,他心里陡然涌出了无尽的自责。 思无涯 第142节 难道是因为他没来找她,才导致她经历了这些变故,被困在谢衡之身边? “这一切都是谢衡之干的?是不是谢衡之把你变成这样,强留你在他身边?” 萧密将亦泠的肩膀攥得越发紧,“你并非心甘情愿?” 手脚都在发抖的亦泠耗尽了所有力气,才能勉强地点点头。 “自然!” 说完她回头看了亦昀一眼,眼泪又不住地流了下来。 “少彦哥哥,你可知我这些年每天都活在水深火热中,若、若亦昀再有个三长两短,我真不知该怎么活下去了!” 当她说完这些,萧密箍着她的力道渐渐松了。 他的目光里溢满了错愕,已经沉入了谢衡之是如何迫害亦泠的想像中。 可就在这时。 厢房的木门突然被人踹开,萧密警觉地回头。 黎明将至,天边透着隐隐光亮。 谢衡之浑身凛然如冰,独自一人站在门口。 几乎是同一时间,感觉到谢衡之浑身杀气,萧密一手攥紧了亦泠,一手举刀向谢衡之。 “别动!” 谢衡之果然没再迈步。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额头布着因一路策马而来的细汗。 但在看见亦泠平安无事的那一刻,他闭了闭眼。 气息在他闭眼的这一瞬平复下来,再睁眼时,眸子里只剩彻骨的凉意。 “辛少彦。”他一字一句说道,“你没死。” 看见他的眼神,萧密浑身的血液也沸腾了。 他就是等着这一刻。 等着谢衡之单枪匹马送上门来,血债血偿。 可是就在他想着如何安置亦泠,待杀了谢衡之后带她远走高飞时,却感觉到了身侧的异动。 他转过头,看见被他攥紧手腕的亦泠已经站不稳了。 在看见谢衡之出现的那一刻,她强撑的伪装全都消散,浑身软如无骨,就这么跌坐到了地上。 她的眼泪又一次决堤,一只手被萧密攥着,整个身子却止不住地朝谢衡之倾去。 她太害怕了,终于在谢衡之出现的时候哭出了声。 呜咽之间,仿佛在说—— 你终于来了。 萧密看着此时眼里只有谢衡之的亦泠,瞳孔巨震。 骗他。 她刚刚是在骗他。 原来她一直都在等谢衡之来救她! 在萧密神情崩裂的电光石火之间,谢衡之朝着亦泠冲了过来。 可是他终究不是常年习武之人,只擦肩的工夫,萧密便拽着亦泠躲了开去。 “谢衡之!”萧密厉声喝道,“你再进一步我就杀了她!” 冰冷的刀忽然架到了亦泠脖子上。 谢衡之再次顿住了脚步。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对萧密言听计从。 他甚至张开了双手,表示自己没有任何武器。 “你放了她,”他紧紧盯着萧密,“我任你处置。” 萧密闻言却笑了起来。 真是情深似海啊。 再侧头看向被自己挟持的亦泠。 这个他日思夜想的女人,居然在他“死”后和谢衡之做了夫妻。 她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像是受谢衡之胁迫? 她分明就是心甘情愿,甚至还为了给谢衡之争取时间,装腔作势地哄骗他! 他这些日子看见的一切都不是错觉。 他的未婚妻,他一心一意爱着的女人,爱上了陷害他们辛家满门忠烈的仇人! 此时亦泠根本没有感觉到萧密在看她。 她所有的神思都在谢衡之身上。她知道谢衡之既然来了,就一定有办法,所以她不停地看向身旁角落—— 救亦昀,先救亦昀! “宁宁,想救亦昀,是吗?” 耳边突然响起萧密阴冷的声音。 亦泠目光顿时凝住,不敢再有任何示意。 这时,架在她脖子上的刀突然松开了。 萧密往她腰间推了一把,竟把她推向了谢衡之。 亦泠本就浑身无力,被萧密这么一推,几乎就是朝着地面摔了过去。 谢衡之立刻冲上来抱住了她。 可是萧密的力道极大,两人几乎是一起摔到了地上。 当谢衡之想架着亦泠站起来时,却发现她的双腿根本着不了力。 亦泠浑身都在颤抖,脸色惨白地看着谢衡之,双眼已经哭肿。 她的嗓子也在极度的紧张中失了声,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哀求地看着谢衡之。 救亦昀。 一定要救亦昀。 谢衡之只定定地看了亦泠一眼,什么都没说。 随即便让她就这么坐在地上,独自站了起来。 转过头,却见萧密把刀架在了亦昀脖子上。 亦昀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时嘴巴依然被堵着,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几个人周旋。 “辛少彦,你想杀的是我。”说话的时候,他不着痕迹地往左挪了一步,“我身上什么都没有,我现在可以过来换亦昀。” 萧密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谢衡之笑,像一个走火入魔的疯子。 没人知道他为何会把亦泠推了出来,转而挟持亦昀。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此时谢衡之已经走到了萧密的右前方。 只要他再往前挪动一步,露出他们身后那扇窗户。 一个手势,埋伏在外的数个大梁第一流的弓箭手就有把握一箭封了萧密的喉。 “亦昀和你无冤无仇,你不必要他的命。” 话音落下,谢衡之迈出了脚,垂在身侧的右手正要做手势—— “宁宁,杀了他。” 萧密带着笑意的声音落了下来。 谢衡之的动作也随之一僵。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亦昀粗重的呼吸声。 萧密笑起来时,唇上的疤痕十分骇人。 他看着亦泠震动的目光,心里泛出了一股近乎变态的快感。 这世上最荒谬的事情,是他最爱的女人,和他最恨的男人,相爱了。 他们相爱了。 萧密笑得越发狰狞。 他现在杀了谢衡之,还有什么意义? 亦泠会恨他一辈子,会因为他杀了谢衡之而恨他一辈子! 那他就要亦泠来亲手杀了谢衡之。 大家一起走向覆灭,一起永世沉沦在永世不可消解的痛苦中。 萧密朝亦泠丢去一把匕首,“杀了他,我就放了你弟弟!” 听到“你弟弟”三个字,已经快晕过去的亦昀猛然又睁大了眼睛。 他什么意思…… 他怎么会对这个女人说…… 匕首就落在了亦泠脚边。 这是什么意思? 要她亲手杀了谢衡之,他才会放了亦昀? 思无涯 第143节 她的眼睛像是冻住了,眨也不眨,空洞地看着萧密。 在这让人窒息的破旧厢房中,亦泠仿佛被巨石压着,动弹不得。 见亦泠还是不动,萧密一刀割破了亦昀的脖颈皮肉。 “杀了他!” 亦昀一声痛苦的闷哼撕破了亦泠仅剩的理智。 她抬头,看向谢衡之。 四目相对之时,谢衡之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并无下一步动作。 霎时间,亦泠脑海中闪过了许多零碎纷杂的记忆。 想起了小时候随着父母赴京上任的路上,小小一只的亦昀总是喜欢睡在她的怀中。 想起了辛少彦死后那年,有个纨绔子背后说她克夫,亦昀去找人拚命,却被人家打得头破血流。 …… 在这些回忆里,又总是频频闪过谢衡之的脸。 可萧密容不得亦泠再回忆了。 “杀了他!否则我让你亲眼看着你弟弟死!” 亦泠浑身一颤,再次转头看向亦昀,眼里全是他断掉的手指。 而现在,是弓箭手动手的最佳时刻,谢衡之却没有发号施令。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瘫坐在地上的亦泠,看着她把目光缓缓移向在夜色中泛着光亮的匕首。 就在这时,萧密的声音又在这厢房中响彻。 “杀了他!宁宁,杀了他!” 又是一刀。 这次萧密捅穿了亦昀的肩头。 “杀了他!否则我下一刀就割破亦昀的喉咙!” 亦泠浑身颤抖着,捡起那把锋利的匕首,站了起来。 她花了极大的力气才转过身。 她看着谢衡之的眼睛,不住地流着泪摇头,嗓子里却说不出一个字。 一个是和她血浓于水的弟弟,一个是和她有夺命之仇的仇人,她根本就不该有一丝的犹豫。 看着她一步步逼近,谢衡之不仅没有后退,反而有一瞬的失神。 “杀了他!”萧密在暗处嘶吼,“为我报仇!” “报仇”二字钻进亦泠耳朵时,她脑子里轰然乍现遥远的记忆。 那快要被她遗忘的记忆—— 庆阳城下,漫天黄沙,他射向她胸膛的一箭。 在萧密的嘶吼催促中,亦泠一遍遍地说服着自己。 报仇……她要报仇! 可仍然是直到听到了亦昀痛苦的闷哼声—— 亦泠闭紧眼睛,握住刀柄用力捅向谢衡之前胸时,清晰地听到了刀刃刺破血肉的声音。 他没有闪躲,没有避开。 耳边的所有声音忽然变得很遥远。 黎明的清风穿堂而过,吹起了亦泠的头发。 在她捅向谢衡之的那一刻,数箭齐发破窗而入,穿破了萧密的喉咙。 他兴奋的神情还停留在脸上,连双眼都来不及闭上。 口含布条的亦昀呼吸停滞,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 亦泠眼上仿佛压了千斤巨石,睁不开。 她的鼻腔喉咙也像是被堵住,呼吸和哭声都凝固在身体里。 直到谢衡之胸口淌出的温热的血浸到了她手上。 亦泠终于睁眼。 谢衡之依然看着她,嘴角已经渗出了猩红的血。 可惜他已经说不出一个字,在失力倒地之前,他只是噙起了一抹释然的笑。 第81章 夜风呼号,和破庙外的人手一同冲了进来。 有人破窗而入,有人撞破了那道本就支离破碎的木门,齐齐涌向这间废弃厢房。 漆黑的屋子,霎时间挤满了人。 但亦泠什么都没听见。 明明四周已经围满了人,她却仍像置身于一座孤岛。 当谢衡之垂着头,跌坠到了地上。 亦泠还是空洞地平视前方,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就连双手都还维持着握刀的动作,颤抖不停。 直到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 她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一般垂下眼,看着躺在地上的谢衡之。 身着深色衣衫的他几乎隐于夜色中,唯有插在他胸口的匕首,还泛着冰冷的光。 耳边轰然响起尖锐的嗡鸣声,震得她头晕目眩。 她动弹不得,只是眼睁睁看着刀雨和利春匍匐在谢衡之身边,张嘴呼喊着什么。 可是谢衡之却没有任何反应。 亦泠的双腿终于恢复了知觉,却酸软无比,再也无法支撑她僵站着。 在她跌坐到谢衡之身侧的那一瞬,利春却带人抬起了谢衡之,带离了她的视线。 眼前再一次变得空荡荡。 意识终于在这一刻回笼,亦泠浑身颤了颤,脑子里嗡嗡作响的同时,她回过头,看见了角落里的辛少彦。 尚未瞑目的他喉间赫然插着一支箭,双眼瞪圆,嘴角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血液。 而他身侧。 捆绑着亦昀手脚的绳索已经被进来的弓箭手解开,嘴里的布团也取了出来。 被人扶着站了起来,他却没有上前,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亦泠。 双层开开合合,似是喊出了两个字。 胸腔里涌出了一股灼烫的气息,烧得她喘不上气。 亦昀得救了。 他没事了。 目光凝在亦昀身上,亦泠勉强地站了起来,却拔腿追出了这间厢房。 破庙外的槐树林。 脚步声很繁杂,却没有一丝人声,连呼吸都压抑着。 不过是片刻的耽误,亦泠追出来时,谢衡之已经被安置进了马车。 而利春亲自坐到了车前,扬起鞭时,他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回过了头。 看见追上来的亦泠,利春目光顿了顿。 亦泠张嘴,想说什么,可是嗓子却像是被封住了,一丁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下一刻,鞭子落下,利春架着马车奔出树林,不再多看亦泠一眼。 而亦泠站在原地,木然地看着马车远去。 随行的护卫们纷纷上了马,追着马车的方向,陆陆续续从亦泠身边离开,没有任何人说话。 直到一阵风吹起,亦泠侧过头,见刀雨坐在马上,停在她身侧。 刀雨的脸上也挂着焦急的汗水,胸口剧烈起伏着。 可就在亦泠以为她会和利春一样一走了之时,刀雨俯身,朝她伸出了手。 - 半个时辰后。 平日里宽敞的寝居在此刻显得十分拥挤,大夫和下人们已经站了满满一屋子,宫里来的太医还在不断地进入,从昨夜就点着的熏香早已经被焦灼的气息掩盖。 亦泠就站在门边,手指紧紧扣着门栏,骨节泛着白,指甲似要陷进木头里。 再往前几步,她便能走到床前。 但她的双腿始终没有跨进去。 屋子里人来人往,大夫们进进出出,刀雨和利春不断地经过她眼前。 就连曹嬷嬷的身影也夹杂其中,不停地指挥婢女搬弄大夫需要的东西。 可亦泠依然觉得不真实。 思无涯 第144节 四周的声音忽近忽远,十分缥缈。 仿佛置身梦中,眼前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直到一声“夫人”突然钻进了她的耳朵。 亦泠回过头,见一个婢女端着热水,正要进去。 她挡住了婢女的路。 亦泠立刻退开一步。 紧扣着门槛的手指松开了,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指尖的痛感。 大夫的进出越发频繁,亦泠也一步步地后退着,直至她站到了窗边。 只开着一缝,落入眼中的是谢老夫人的背影。 亦泠的视线缓缓越过她,往床上看去。 她依然什么都没有看见,黑压压的人头围簇在床边,将床上的人挡得严严实实。 可是她距离那张床只有不足一丈远的距离了。 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亦泠昂着头,踮起脚,试图再靠近一些。 这时。 一道声音在月洞门前就响了起来。 “岑大夫来了!岑大夫来了!” 紧接着一个白胡子男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所经之处,人人都在避让。 里头的大夫们常年伺候的是养尊处优的贵人,几乎没有治疗刀伤的经验。 况且他们都知眼下必须拔刀,只是无人敢贸动。 倘若力道有一分不均,位置有丝毫的偏差,造成大出血,便是神仙也救不回谢衡之。 所以他们必须等到军医岑大夫出面。 眼下人已经来了,围簇在床边的大夫们纷纷散开,给岑大夫留出位置。 这一刻,亦泠终于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谢衡之。 目光触及的那一瞬,一直僵站着的亦泠忽然双腿一软,险些站不住。 谢衡之就那么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张脸苍白如纸,了无生气。 唯独插着匕首的胸口还在轻微起伏着,却也一次比一次微弱,仿佛风一吹,他仅剩的气息就会被吹走。 此时天光早已大亮,屋子里也点满了烛火。 眼前的一切都在告诉他,这不是梦,这不是她的幻觉。 破庙的一幕幕又骤然在她脑海中回溯,她看着谢衡之胸口那把刀,眼前浮现的却是她亲手捅下去时的场景。 就连辛少彦催促她报仇的声音,似乎都还在她耳边回荡。 这是谢衡之应得的。 他冷血无情,他草菅人命,他一箭将她射死在庆阳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犹豫。 以命偿命,天经地义。 她和他的恩怨注定要了结,绝不会不了了之…… 忽然,隔着窗户,岑大夫的声音传了出来。 “谢老夫人,大人的脉搏快摸不到了,此刻必须拔刀,尚有一成活命的希望!否则大人必死无疑!” 声音落下的那一刻,亦泠脑子里所有的思绪全都不翼而飞,只剩一片空白。 还没回过神,屋子里又传来了谢老夫人的声音,仅一个字—— “拔!” 脑子里又一次响起了尖锐的嗡鸣声,震彻耳际。 在天旋地转之际,亦泠清晰地看见了岑大夫拔刀的瞬间,血液喷溅而出。 亦泠不知是脚下的地面在晃动,还是她的双腿在颤抖。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屋子里响起了焦急的喊叫。 这些声音忽近忽远,萦绕在亦泠耳边。 即便是隔着窗,她也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 谢衡之要死了。 亦泠似乎感觉自己在无止境地下坠着。 谢衡之要死了,她大仇得报了。 “砰”一声。 身子砸到地上的痛感延缓了许久才传来。 亦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知自己此时颤抖的下颌是不是在笑。 有人上前扶住了她,似乎是锦葵。 “夫人!夫人!” “大人一定会没事的,您要撑住啊!” 我有什么需要撑住的? 我亲手杀了他,我大仇得报了…… 锦葵还在焦急地说着话,亦泠却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她只想推开她。 可是当她抬起手,却发现自己抖如筛糠。 一整片衣襟湿得像刚泡了水,全是她滚滚而下的眼泪。 第82章 仁乐二十五年,春。 皇后文氏携太子周烨盛起兵谋反,以勤王之名,行篡位之实,妄图祸乱朝纲,颠覆社稷。幸得薛盛安带兵平乱,清剿叛军,护天子之安,保江山之全。 皇后文氏于当夜秘密收押于碧霄殿,等候发落。 圣上怒火攻心,卧床不起。 同日黎明,反贼辛氏余孽现身上京。 谢衡之于捉拿余孽辛少彦途中身受重伤,性命垂危。 辛少彦当场暴毙。 大梁王朝经历了最为动荡的一夜,日头依然照常升起。 只是坤宁宫莫名起了一场大火,足足烧了几个时辰,滚滚浓烟弥漫在皇宫的上空。 离皇宫近的百姓们打开门窗,便隐隐可见从宫里飘出来的黑灰。 又听闻文武百官皆在今晨齐齐入宫,一路神色凝重缄默不言。 如此看来,是出大事了。 于是本就笼罩在黑雾般浓烟下的上京陷入了莫可名状的畏怖中。 胆子小的百姓根本不敢踏出家门,而谨慎一些的商户,也纷纷闭了市。 待上京空中的黑灰逐渐散尽了,百姓们依然不知宫里的大火因何而起。 直至天光大亮之后,恢宏华丽的东宫挂出了白幡。 礼忏鼓磬,恸哭声回荡不绝。 - 三天后,谢府。 皇宫里的黑灰消散了,谢府顶上的阴霾却越发浓密。 林枫院里更是一片死寂。 锦葵匆匆小跑的脚步声尤为明显,但无人在意。 她一路跑到东厢房外,正要推门而入,就见曹嬷嬷从里面走了出来。 曹嬷嬷拧着眉头,压低声音呵斥道:“跑什么跑!都什么时候还这么不知轻重,惊扰到了夫人要你好看!” 说完了,才注意到锦葵的眼睛里全是惊惧。 曹嬷嬷立即敛了神色,问道:“出什么事了?” 锦葵用力喘着气,嘴巴张了又张,好一会儿,才颤着声音说出了四个字。 “娘娘薨了……” “什么?” 曹嬷嬷没听明白,“什么娘娘薨了?” “太子妃娘娘薨了!” 在这春光明媚的清晨,曹嬷嬷耳边如响起一阵惊雷,久久不能回神。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方才出府去,外头都在议论……” 锦葵双唇都在抖,“就是三日前,大人受伤那一天,坤宁宫大火,娘娘和太子殿下都没逃出来!” 许久,曹嬷嬷脸色发白,僵硬地转过身,看了一眼屋子里的人影,脚步沉沉地走了进去。 思无涯 第145节 转身关门时,身后传来了亦泠的声音。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曹嬷嬷的动作凝滞了片刻。 回过头时,神色已经自然。 “没什么,锦葵那丫头毛手毛脚的,我说了她几句。” 紧接便走向桌面。 “夫人渴不渴?喝一口水吧。” 亦泠又不说话了。 曹嬷嬷倒了一杯热茶,端到了亦泠面前。 她却仿佛没看见,只是定定地看着窗外。 曹嬷嬷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茶水放在亦泠身旁的案几上,退至一旁。 已经整整四天了。 插在谢衡之胸口的刀拔出来了,血也止住了。 但岑大夫说他失血过多,能不能活下来,还是要看他能否清醒过来。 否则如今那几近于无的气息也不过是苟延残息。 于是大夫们日日候在谢府,谢老夫人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而亦泠,就这样把自己关在东厢房里,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说。 时时坐在窗边,静静地听着外面的每一分动静。 每回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她便会下意识引首而望。 可永远都只是下人们忙忙叨叨地端着煎好的汤药进去,又原封不动地端出来。 月升日落,乌飞兔走。 亦泠就这样麻木地过活着。 前两日,她还会默然地流泪。 现在像是眼泪也流干了一般,只剩下空洞的一双眼睛。 久而久之,曹嬷嬷对谢衡之的担心,转移到了亦泠身上。 再这样下去,她怕谢衡之醒不过来,亦泠也挺不过去…… 忽然,又响起了敲门声。 亦泠整个人都颤了颤,眼里全是惊慌,想起身又站不起来,害怕听到什么坏消息。 好在曹嬷嬷先一步开了门,见是谢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松了口气。 她没进来,就站在门口,告诉曹嬷嬷谢老夫人现在要去寺庙,请亦泠一同前往。 “去寺庙?” 好一会儿,亦泠才回过神,看着谢老夫人身边的嬷嬷,“现在吗?” “是。” 嬷嬷面容消瘦,站在门边,声音也有几分沉哑,“府外已经备好了马车,此刻便可出发了。” 这已经是谢衡之昏迷不醒的第四天。 谢老夫人无法再枯等于府中,可是连大夫都无计可施,她又哪有灵丹圣药,只能故技重施。 - 原本亦泠是不愿意离开谢府一步的。 但是她想到自己“死而复生”之时,也是谢老夫人在寺庙里日日诵经祈福。 亦泠不知神佛是否真的能让人起死回生。 可是药石无医时,求神拜佛是唯一的希望。 待上了路,二人共处一个车厢,都不曾开口说话。 谢老夫人只是捻着佛珠,呼吸声格外沉。 亦泠盯着窗外,渐渐地又失了神。 亦泠此时的状态,谢老夫人自然是能感知到的。 自谢衡之重伤后,整个谢府上下都心急如焚,唯独亦泠这个做妻子的几乎不露面,日日待在厢房里,仿佛漠不关心。 可是她当真铁石心肠吗? 若如此,拔刀那日她又怎会哭得晕了过去。 谢老夫人眼睛是看不见,心却不瞎。 她能感觉到,亦泠并非不担心谢衡之。 只是不知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龃龉,让她逃避着眼下的境况。 可惜现在谢衡之还昏迷不醒生死未卜,谢老夫人心力交瘁,实在没有力气再去开解亦泠。 将亦泠带出那间门窗紧闭的东厢房,能让她透透气,已经是谢老夫人仅剩的余力了。 但谢老夫人不知道的是,即便离开了谢府,看着窗外的飞速倒退的山川树木,她脑子里浮现的还是谢衡之,挥之不去。 山间花草飘香,她鼻尖却似乎还萦绕着血腥味。 她脑子里是气若游丝的谢衡之,是插在他胸口的那把刀,是破庙那一夜,她举刀走向谢衡之…… 马车已经行驶到了旌安寺外,正在找地方停靠。 外头人来人往,香客不断。 车窗外,一个男子突然喊道:“阿若!” 前方戴着帷帽的少女没有听见,知道她身旁通行的男子提醒道:“你哥哥叫你呢。” 女主回头看了哥哥一眼,随即惊诧地问身旁的男子:“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男子笑着没回答。 一阵山风吹来,把少女的疑惑一同吹到了亦泠耳边。 她的目光忽然凝住,脑海中的回忆也定在了那一夜。 浑浑噩噩这些日子,她竟从未仔细想过破庙那一夜,谢衡之的不对劲。 当辛少彦称她为“宁宁”时,他为何没有丝毫的疑惑? 他理应不知“宁宁”是谁的。 无数个曾经被她忽略的细节,都在此刻随着山风横冲直撞地灌入了亦泠的脑海中。 当辛少彦对她说“否则我就杀了你弟弟”时,当她为了亦昀举刀走向他时……谢衡之的脸上也不见任何震惊。 难道,他知道她是谁?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亦泠的手指猛然扣紧了马车的轩窗。 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为什么又只字不提? 还有那一晚,她举刀捅向他的那一刻…… “到了。” 谢老夫人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亦泠的思绪,“我们下去吧。” - 静谧的寺庙里,连虫鸣鸟叫都隐秘,唯闻阵阵钟磬声。 谢老夫人跪在殿前,静心敛神,虔诚地匍匐于地,向佛顶礼。 亦泠站在她身后,没有下跪,也没有拜神,只是望着庄严的神像,感觉到了一股空前的迷茫。 忽然间,殿外响起人声。 “慧明大师!” 亦泠骤然回神,转过身去,看向殿外的庭院,一位苍老的僧人进入了她的眼帘。 日头正盛,熹光洒在慧明大师身上,为他朴素的僧衣镀上了一层浅淡的金光。 亦泠眼神怔怔,一旁的谢老夫人已经起了身,急忙地朝殿外走去。 不过慧明大师正在与香客说话,见有人要来,他身旁的小沙弥比画了一个稍等的动作。 待香客行礼告辞,见慧明大师似要离开,亦泠才开口道:“慧明大师!” 不成想,慧明大师转过身,还未等她们开口询问,他便说道:“施主,人命乃天数所定,神佛不与为,谢大人也不例外。您请回吧,不必在此费时。” 在谢老夫人愕然的时候,慧明大师已经带着小沙弥转身离去。 一旁的嬷嬷惊叹不已,心想这慧明大师竟一眼便看出了她们的来意。 可是……嬷嬷侧头,看向谢老夫人—— 其实慧明大师话里的意思很明确,人命在天,求神拜佛也没用。 谢老夫人怎会听不懂。 但愣怔半晌后,她还是转过身,再次长跪于佛前。 独留亦泠还站在原地,望着慧明大师离开的方向。 身处寺庙之中,他是如何知道谢衡之此时性命垂危的? 难道他知道什么内情? 思及此,亦泠突然拎着裙摆追了上去。 可惜亦泠并不熟悉这庙里的环境,步入佛殿后的小径,便再也看不见慧明大师的身影。 思无涯 第146节 她四处张望着。 没找到慧明大师,却看到了那个小沙弥。 她再次追了上去。 “小师傅!” 小沙弥闻声停下了脚步,回头见是亦泠,问道:“施主还有事吗?” 想来方才慧明大师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他不愿透露更多,再去追问,也必然无果。 亦泠只能把希望寄在这个小沙弥身上。 “小师傅,我想问一下,慧明大师怎么知道我夫君……怎么知道谢大人出事了?” 小沙弥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亦泠眼神暗了下来。 这时,小沙弥又说:“谢大人前几日来找过大师,可能大师猜到他有危险了吧。” 亦泠目光一凛,“他来找过慧明大师?” “是啊,等了许久,结果在门口问了一件事就走了。” “他问什么了?” 小沙弥挠了挠头,极力回忆着。 “好像是说,他的妻子……哦,就是你离开他会晕倒。倘若他死了,那你能不能活下去。” “他没有告诉你吗?” 若非小沙弥这么一说,亦泠完全忘了这件事。 是啊…… 谢衡之昏迷不醒这么多天,她怎么什么事都没有? 像是预料到了什么。 亦泠的心怦怦跳了起来:“那……大师说什么了?” “嘶……这个……” 大师的话文绉绉的,小沙弥记不清楚了,只能记起个大意,“大师说,一切都是心病。心结没有了,心病就没有了。” - 小沙弥已经走了很久,亦泠还一步未动。 她站在这香烟缭绕的庭院中,心里的答案却十分清晰。 谢衡之知道她是谁。 谢衡之也知道她恨他。 所以他早就做好了偿命的准备。 所以她举刀捅向他的那一刻……他没有躲开。 第83章 马车赶在天黑之前下了山。 一路上,本就少言寡语的谢老夫人因慧明大师的一番话越发沉默。 人命在天,求佛无用,可她还是在神像前跪了一整天。 坐在另一端的亦泠,依然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但谢老夫人能感觉到她静默背后的波涛汹涌,似是受到了什么冲击,连气息声都重了些。 不像来时那般浑浑噩噩,魂不守舍。 至于她究竟在想什么,谢老夫人不知道,也不打算过问。 回程漫漫,因太子夫妇的殒殁,整个上京都陷在一股肃穆中,以沉默致哀。 可亦泠丝毫没有察觉外界的异常,待马车停靠至谢府门前时,她更是没有心思想其他。 下了车,谢老夫人第一时间便是询问迎出来的奴仆,谢衡之可曾苏醒。 奴仆们摇了摇头,低垂着眉眼将她扶了进去。 亦泠跟在谢老夫人身后,走至门槛前时,听到了一声极轻的“谢夫人”。 原本只是轻轻飘过她耳边,并未在意。 直至跨过了门槛,她才后知后觉地听出这道声音。 回过头,果然见亦昀独自一人站在门外墙角处。 夜幕低垂,谢老夫人已经径直进了府,下人们纷纷跟上,几乎无人注意到亦昀的出现。 唯独跟在亦泠身边的锦葵发现她愣了神,轻轻扯了下亦泠的衣袖。 亦泠思绪回头,只飞速看了亦昀一眼,随即掉头往一旁的巷子走去。 亦昀无声跟了上来。 待走进巷子深处,亦泠给锦葵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巷子口守着。 锦葵虽诧异,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这条幽深的巷子没有点灯,好在天色还未完全黑透。 模糊的夜色下,亦泠和亦昀隔着半丈远,谁都没有说话。 亦昀一直定定地看着亦泠,甚至都不敢再靠近一步。 到头来,还是亦泠先说了话。 她看着他垂在腿边的手,喉咙发紧。 “还疼吗?” 亦昀茫然了瞬间,才反应过来亦泠再说什么。 他立刻将包着裹帘的左手藏到了背后。 “不、不疼了。” 又沉默了一瞬。 亦昀终于往前迈了一步,能看清眼前的亦泠。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看着她,亦昀还是满眼的不可置信。 “姐、姐姐?” 听到这个称呼,亦泠的鼻尖倏地酸了。 嗓子也哽咽着,不知如何回答。 可是她现在的反应便已经是回答了。 亦昀眼里的情绪变化万千,最后全都化作了巨大的庆幸。 难怪当初他莽撞招惹,她总是放他一马;前往赤丘时,她告诉他姐姐会和他相见的。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声音越来越兴奋,亦泠立刻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亦昀骤然回神,不仅闭了嘴,还谨慎过度地退了一步。 然后才想起来问正事。 “所、所以你当初根本没有死……” 他上下打量亦泠一眼。 “你……你怎么变成这样的?” “不是的,我当初确实……死了。” 说到“死”字,亦昀的目光明显震了震。 亦泠便只说自己是死在了反贼刀下,不敢再告诉他实情。 至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亦泠自己都不清楚,又如何解释得清? 她只说自己睁眼就已经在上京了,不知原因。 亦昀听完愣住了许久,还是不理解。 “啊……所以你死了,但是你又没死——” 话未说完,巷子口的锦葵突然回头道:“夫人!刀雨姑娘好像出来了!” 亦泠立刻说道:“以后再与你解释,你先离开这里,无事不要贸然出现。” 说罢便转身要离开这条巷子。 走了几步,却听身后的少年突然说道:“姐姐,你跟我走吧。” 亦泠的目光和她的脚步一同顿住。 许久,才回过头。 “……你说什么?” “我带你走,连夜就走!” 见亦泠似乎没明白,亦昀着急地上前几步,“你不能留在上京了!” 自破庙那一夜,时至今日,亦泠从未有过离开上京的念头。 经由亦昀提出来,亦泠想也不想就摇了头。 “不行,我不能走。”她说,“谢衡之还没醒,我不能走。” 思无涯 第147节 其实那一夜的情况,亦昀至今不明。 辛少彦没死,他的姐姐也没死,辛少彦还以他的性命要挟姐姐杀了谢衡之…… 可是不管当时究竟是什么情况,他眼下只关心亦泠的安危。 “等他醒了你就危险了!” 亦昀说,“是你捅了他一刀,他若是醒了过来,会放过你吗?!” 和亦昀同时响起的还有锦葵的催促声。 “夫人?刀雨姑娘好像在找您!” 亦泠抬起眼,看向焦急的亦昀。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解释,只是告诉他:“我不能走。” - 一走出这条巷子,亦泠便遇上了刀雨。 “你找我有事?” 刀雨打量了她一眼,确定没什么事,才说道:“最近太动荡了,奴婢见您没跟着老夫人回来,所以担心您的安危。” “我没事。”亦泠说,“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说罢便往谢府走去。 刀雨侧头往巷子看了一眼,没再多说,跟到了亦泠身后。 待进了谢府,往林枫院走去,刀雨有事离开,亦泠才松了口气。 春日里的夜幕来得晚些,酉时将过,天边还有隐秘的余晖光亮。 亦泠的脚步越发慢,跨过了那道月洞门,寝居里亮着的灯光映入她眼帘时,耳边又回荡起了亦昀的话。 其实他说得对。 无论谢衡之能否醒来,亦泠的处境都不能再留在上京了。 即便如此,亦泠混沌一片的心里还是有一道清晰的声音—— 谢衡之还没醒,她绝不能走。 寝居外依然候着大夫,守着门的奴仆也比往常多。 亦泠望着那间屋子,许久未动。 奴仆们见状,面面相觑,也不知这夫人是进还是不进。 过了会儿,亦泠还是转开头,朝东厢房走去。 这时,静谧的寝居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婢女跑了出来,着急地喊道:“大夫!大夫!” 这些日子,所有人都习惯了谢府的沉寂。 突然响起这样焦急的声音,亦泠的心忽然重重地往下坠着。 却听婢女下一句是—— “大人的手指方才动了!” - 明月高悬,夜深人静之时,寝居的门被轻轻推开。 大夫说谢衡之虽然还没彻底醒过来,但心脉气息乃至体温都已有了复苏的迹象。 若无意外,待他心脉再如今日这般恢复个三成,便能睁眼了。 眼下,他们只需静待。 日日侯在谢府的大夫走了几个,强撑了多日的谢老夫人也终于回慈心堂休整了。 是以此刻的寝居格外安静,床边只留了两个十分稳重的婢女,并未掌灯。 见到亦泠踏着月色进来,她们也不意外,反倒是默不作声地退到了屏风后头。 位置留了出来,亦泠却并未靠近。 她站在离床榻一丈远的地方,只能藉着朦胧的月色,看向床上的人。 月光清冷,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但胸口却有了明显的起伏。 在落针可辨的屋子里,亦泠也能听见他微弱的呼吸声。 此时此刻,亦泠终于确定,他的命真的救回来了,他不会死了。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却沉沉地压着她的胸腔。 亦昀说,她捅了谢衡之一刀,谢衡之若是醒了过来,会放过她吗? 会的。 这一点,亦泠如今已经确信无疑。 可她不知道的是,到时自己又要如何面对谢衡之? 大夫将插在谢衡之胸口的刀拔了出来。 可是插在他们二人心间的刀,却无人能拔。 此刻亦泠心里涌上了一股强烈的预感,促使着她一步步走向谢衡之。 可她每靠近一步,却感觉自己在远离他。 所以坐到床沿边时,她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 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直到指尖轻轻抚上他脸颊,回忆倒涌,她想起了事发那一晚,谢衡之也是这样静静地坐在床边,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才过了几日,却已经恍如隔世。 亦泠快不记得谢衡之当时拂在她额头上灼热的气息了。 只想留住此刻指尖上,温热的触感。 - 半个时辰后,亦泠走出寝居,才发现利春和大夫一同坐在门外的梨树下。 她不知利春什么时候来的,方才进来时,分明只有大夫一人坐在外面。 听到动静,两人同时回过头。 见是亦泠出来,也并未意外,只是起身行了个礼。 亦泠在推开门的那一瞬已经整理好了神色,所以她只是点点头,没说话。 走到了东厢房外,正要推门时,曹嬷嬷的声音飘然传了出来—— “后日便是娘娘的头七了吧……” 曹嬷嬷知道亦泠终于去看谢衡之了,并没有跟上。 见她这么久没出来,她心里也是欣慰。 但是这边放了心,就不由得哀叹一声那头。 “哎,还不知这事能瞒夫人多久,也不知她挺不挺得——” “瞒什么?” 亦泠推开门,却没进去,就站在门口问道,“你们要瞒我什么?” 曹嬷嬷和锦葵一回头,都吓白了脸。 “夫、夫人……不是,奴婢只是……” “什么叫做娘娘的头七?” 亦泠神色凛然,“哪个娘娘?” 见曹嬷嬷和锦葵仓皇失措说不出话,亦泠僵硬的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 “太子妃娘娘?” 眼下是瞒不住了,曹嬷嬷眼一闭心一横,说道:“夫人,您……您别太难过……娘娘她、她……” “坤宁宫走水,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没能逃出来……” 她瞥见亦泠的脸色,没敢再告诉她,二人被找到时,已经是两具焦尸了。 但即便这样,亦泠还是在明白曹嬷嬷的意思后,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好在守夜的大夫就在几步外的寝居守着。 听见这边的动静,他立刻赶了过来。 惊惧引起的晕厥并不棘手,大夫几针下去,亦泠便醒了过来。 但眼睛虽睁开了,眼前却依然灰濛濛一片。 沈舒方死了……被火烧死了…… 这些日子,上京究竟发生了多少大事? 身为太子妃,她怎么会好端端地被烧死了! 亦泠不肯相信。 分明不久前,她还去东宫给沈舒服送生辰贺礼,她怎么会死了? 待恢复了些力气,亦泠立刻就要起身。 即便是深夜,她也要去东宫亲眼看看。 就在她刚站起了身,曹嬷嬷和锦葵急忙劝阻时,门外突然响起了利春的声音。 曹嬷嬷和锦葵本就手足无措,听到利春突然来了,越发迷茫。 待开了门,利春抬起头,却让她们二人出去,他有话要和夫人说。 思无涯 第148节 曹嬷嬷和锦葵越发不解。 但看利春郑重其事的样子,二人不再多话,踏出了厢房。 看着利春面色肃穆地一步步朝自己走来,亦泠的呼吸越发紊乱。 还没等他站定,便开口道:“太子妃娘娘她……” “您放心。” 利春打断了亦泠的话,“娘娘还活着。” “什么?” 亦泠的神色都还来不及变化,便被利春的话震得晕头转向,“什、什么意思?” “坤宁宫走水,那两具焦尸不是太子殿下和娘娘。” 利春平静地说,“他们没死,只是世人都当他们死了。” 好一会儿,亦泠才明白利春的意思。 太子和太子妃的死,是假死。 “所以……”亦泠问,“他们现在在哪里?” “属下不知。” 原本此事不该让任何人知道的。 但在事发当夜,谢衡之曾交代他,如果亦泠得知太子妃的死讯后承受不住,就告诉她真相,以免她伤心。 至于为什么要让利春转告,自然是怕自己在那场宫变中出了意外,无法开口安抚她。 在非生即死的情况下,大人竟然还为她考虑至此。 再想到那晚他在破庙前所见,利春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握拳,别开了脸。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去向,对他们才是最安全的。” - 利春走后,曹嬷嬷和锦葵立刻涌了进来。 问亦泠可还撑得住,又问利春说了什么。 亦泠都听见了,却没有张口说过一个词。 大悲大喜之后,她感觉自己似被掏空了般,情绪也来得格外迟缓。 还没接受沈舒方的死讯,又得知她还活着。 只是她离开了。 无人知晓她的去向。 一切来得毫无预兆,亦泠还没来得及和她辞别,便已经后会无期。 这个人,从此就要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在这偌大的上京,她有亲人,却不能相认;她有自己的名字,却不能说出口。 如今,连沈舒方都离开了。 亦泠抬起头,忽然觉得夜里的烛火也十分刺目,让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无。 唯一将她牵绊在这上京的,只剩尚未苏醒的谢衡之。 - 三日后。 婢女欣喜的声音唤醒了这座沉寂在阴云下许久的府邸。 “大人醒了!大人醒了!” 一时间,谢府上下和大夫们全都涌入了林枫院。 谢老夫人带着谢萱从慈心堂赶到时,岑大夫已经看过了伤势,转由章太医号脉。 屋子里人虽多,却个个屏气凝神,不敢说话,怕惊扰了刚刚苏醒的谢衡之。 毕竟他虽然醒了,却说不了话,起不了身,仅仅是能睁开眼而已。 所有人都盯着谢衡之的眼睛,生怕他再一次闭了上眼。 章太医也凝神诊脉,时不时观测着谢衡之的脸色。 许久之后。 人群中的刀雨终于在欣喜之后,发觉谢衡之的眼睛斜斜看了过来,似乎在寻找什么。 她恍然回神,扫视屋子一圈,没有看见亦泠。 于是她立刻踏出了寝居,走向东厢房。 可是在看见东厢房外没有人时,她的心就莫名沉了沉。 推开门,晨光洒满了屋子,通透明亮。 被褥一如既往地叠放着,镜台上的首饰妆奁也好好摆着,就连支摘窗也推开了,像往常亦泠坐在这里张望寝居那样。 刀雨走进去,环视一圈,最后看向了桌上的茶壶。 她伸手,摸了摸茶壶。 茶水还温热。 一旁的香薰炉里,白烟也还袅袅升起。 但刀雨知道,亦泠走了。 她了无牵挂地走了。 第84章 四月初,天气陡然热了一大截儿。 清明刚过,已经有百姓过起了夏季,连东市里都出现了叫卖冷饮的小贩。 距太子夫妇之死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萦绕在上京城中的那股肃寂已然消散。 普通百姓们并不操心储君的离世会引起怎样的朝局变化,也决定不了未来的皇位由谁继承。 他们只在意春耕之际的异常天气可会影响来年的收成。 直到一个消息的传出,再一次将上京炸开了锅—— 皇后文氏贪污受贿,干政扰政,赐自尽,以维朝纲。 而其家族,或死或流放或入奴籍,几乎无一幸免。 显赫多年的文家,就此从大梁王朝的史册方志中消失。 皇后获罪并非史无前例,百姓们惊讶的是,贪污受贿干政扰政,何至于连坐整个家族? 她定然是犯下了更严重的罪过,但不能公之于众。 一时间,上京的街头巷尾、茶肆酒楼,物议沸腾。 人言籍籍,什么猜测都有。 在众说纷纭中,有人指出坤宁宫走水,死的却是太子夫妇,难不成此事与皇后有关,才落得个全族陨落的下场? 这个说法很快便得到了广泛的认可,不肖论证,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便变成了皇后为何要残害自己的亲儿子。 - 合宫上下,恐怕只有关押在碧霄殿内的皇后还不知外界的传言。 她端坐在幽静的大殿内,身前案几上分别摆放着毒酒、白绫和短剑。 眼看着暮色四合,要过了时辰,候在一旁的内侍提醒道:“娘娘,该上路了。” 作为伺候圣上多年的内侍,他亲自送上路的人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所以皇后此时眼里的不甘与愤恨,他也见得多了,还平心静气地说:“毒酒下了肚啊,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绞碎了,要遭许久的罪。这白绫倒是利落,就是模样不太体面。还是自刎最干脆,一刀下去疼是疼了点儿,但很快就过去了。” “本宫要见圣上。” 皇后仿佛没看见眼前的东西,一如既往地重复道,“本宫是冤枉的,太子才是主谋,本宫受他胁迫,本宫是冤枉的!” 自宫变当日,皇后一直是这个说辞,咬死了太子才是主谋。 一旁的内侍闻言摇了摇头,再一次劝道:“娘娘,时辰到了,上路吧。” “本宫是冤枉的!”皇后拍案而起,朝着内侍说道,“本宫要见圣上,亲口告诉他真相!” 这时,紧闭的殿门突然被推开。 皇后扭过头,只见到一道逆光而来的身影,她立刻跌跌撞撞地走了上去。 一声“圣上”正要喊出口,却见来人是谢衡之。 她脚步顿住,目光凛冽如霜。 “你来做什么?” “娘娘有什么话尽管交代吧。”谢衡之说,“臣会转达圣上。” 自他进来的那一刻,内侍便默不作声地带着其他人退出了大殿。 眼下殿门合上,隔绝了外头的余晖。谢衡之站在她面前,连微弱的烛光都全挡住了。 “先是大皇子,再是本宫和太子,接下来就该把龙椅上的人拉下来,自己坐上去了吧?” “娘娘抬举臣了,臣不敢。” 谢衡之的身子这两日才算勉强恢复了五成,声音自然也还有些虚弱。 但这辞色在皇后看来,是胜者对败者的蔑视。 他不敢,他有何不敢? 思无涯 第149节 散播假太子流言,引诱她出兵造反。 逼宫当夜,分明应该远在东南的薛盛安带兵突降,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而在这之前,她身在上京,竟丝毫未察觉有这么多兵力藏匿在城外。 皇后可不相信那日日把仙丹当饭吃的圣上还有精力筹谋这些,分明是谢衡之在背后谋划了一切。 而这一切,最终的获利者只有谢衡之一人。 他不是图皇位,还能图什么? 只是皇后想不通,谢衡之是如何得知太子真实身世的。 被关押在碧霄殿的这些日子,她几乎将所有可能都在脑内排查了一遍。 当年她确认了云襄村二百三十一口人尽数死在了山匪刀下。 放火之前,还逐一清点了尸体,连本就濒死的老人和尚在襁褓的婴儿都没有放过。 而那些替她办事的人,也在之后半年内被她陆陆续续灭了口。 此事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她连从小伺候她的婢女都悄然间杀了。剩下的知情人,便只有她的娘亲。 死人是说不了话的,而她的娘亲,绝不可能出卖她。 她一步步走到谢衡之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太子身世的?” “娘娘不愧贵为皇后,谋逆造反了,都还有机会死个明白。” “可惜云襄村那二百三十口人,以及那个外村来的男孩,却至死都不明白自己本本分分一辈子,到底为何遭此祸患。” 准确来说,应当是二百三十八口人。 应该算上除却太子外,被催产生下的三个胎儿,及四个孕妇。 二百三十口人,和外村的? 皇后的目光在短暂的震颤之后,沉了下来。 当初山匪屠村放火后,分明确认了尸体的数量形态…… 暖黄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却一片死白。 她的目光慢慢凝住,上下打量谢衡之一圈。 事发当年,他应当只是一个孩童。 她竟然败在了一个孩童身上! 皇后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嘴角也挂上了阴冷的笑。 “不愧是谢大人,那个年纪竟然就有本事逃出来。” “娘娘谬赞,不过是命大而已。” 倘若当真和屠杀的山匪硬碰硬,还是幼子的谢衡之当然难逃一劫。 但那一日,正是秋收之际,爹娘都下了地,谢衡之照常和村子里的孩子们玩着捉迷藏,躲进了家中酒窖。 他的玩伴真是不够聪明,偏偏又极好胜,在屋子里找了一遍又一遍都不肯放弃。 谢衡之便听着那些脚步声,无趣又得意地窝在酒窖里。 他爹平日里好酒,自己建了这么个酒窖,从不让孩子进来。 但这会儿四下无人…… 年幼的谢衡之好奇心一上来,想着只尝一口。 这一尝,就尝了个醉醺醺,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再睁眼,竟然是被热醒的。 眼下虽然是夏季,但酒窖向来阴凉,怎会热成这样? 他立刻踩上梯子,打算钻出去。 但窖口盖就像炭火一样灼烫,根本碰不了一下。 他只能站在梯子上,大喊着爹娘,却无人回应。 他又去拿起爹爹扔在地窖的锄头,试图顶开窖口盖。但上面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根本顶不动。 谢衡之再年幼,也感觉到出了大事。 他已经隐隐有了喘不上气的趋势,再凝神细听,辨别出地面上火烧的声音,当即意识到——家里失火了! 那时的谢衡之还天真地以为爹娘已经逃了出去,只是不知他躲在地窖里。 若是在此坐等旁人相救,他必然挺不过去。 而劈开了窖口盖,迎接他的也不过是火海。 好在这是自家酒窖,为了酿酒藏酒,特意挖在了靠近水源的地方。 谢衡之当即拿起锄头,劈向了最薄的那一面墙。 虽不知墙后是什么,总好过坐以待毙。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当真在窒息之前,劈开了墙。 当源源不断的水涌了进来,他几乎已经打不着南北,只能靠着求生意志,朝着空气充足的方向不停地游。 等他得以靠岸,已经精疲力竭,双脚一沾地,便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他躺在地上,看着飘满黑灰的上空,眨了眨眼,立刻起身往家跑去。 然而在隔着半里路的地方,他就止步不前。 原来不是他的家里着了火。 整个云襄村,三十多户人家,两百多口人,他的爹娘,他的哥哥姐姐,他的亲戚,他的玩伴,以及那个外村来投奔亲戚的与他同龄的男孩,全在这一夜之间,化为灰烬。 - 这些印刻在谢衡之脑海里的回忆,被他三言两语说出来,仿佛只是平常不过的往事。 而此后二十年,他是如何被谢老夫人收养的,又是如何从江州书院开始抽丝剥茧,拔树寻根,一步步走进上京寻找最初的真相……只字未提,皇后都心知肚明。 当初贵妃贺氏先她一步诞下大皇子,大梁向来又有立嫡立长之争。 作为皇后,眼看着自己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好不容易等到大皇子三岁时,她终于怀上了第一胎,大夫却断言是个女儿。 而这时,贵妃又怀上了第二胎。 本就不易受孕的皇后怎能容忍自己的地位被旁人威胁到这个地步,帝位也只能属于她的孩子。 所以她不过是让人去偏远的地方给她找些和她同月生产的孕妇,以备不时之需,偏巧那云襄村竟有四个这样的孕妇。 等她开始临盆阵痛时,她的心腹立刻安排催产那四个孕妇。 不想这云襄村的四个女人倒是争气,竟有三个怀的都是儿子。 而皇后的确如大夫所言,生了一个女儿。 既如此,她只能从那三个男婴中挑选一个哭声最洪亮的,顺利把他推上了太子之位。 至于云襄村。 为了以绝后患,还是鸡犬不留最干净。 而且……一个山野村落的贱民享受了这么多年荣华富贵,难道不该是他们的荣幸吗? 皇后双眼猩红,却笑着对谢衡之说:“你走到今天,若是为了那把龙椅,本宫还能赞你一句狼子野心。然而这一切,竟是为了给那些个贱民报仇,谢大人,你以为本宫会信吗?” “相信也罢,不信也罢。” 在皇后震动的目光中,谢衡之转身走到烛台旁,多点了一盏灯。 大殿内亮了些,他回过头,面容清晰可见。 “九泉之下若是相遇,还请娘娘给他们赔个不是,说些好话,免得黄泉路上被为难。” 皇后轻笑了一声。 盯着谢衡之,默了默,又笑了一声。 紧接着,发了疯似的大笑起来。 “那些贱民也配让本宫赔不是?” “本宫就算死了也是入皇陵,受天下供奉,享无上尊崇!” “而你们这等贱民死了也是最低贱的!生生世世都是贱民!” 在她的嘶喊声中,谢衡之端起酒杯,递到她面前。 “娘娘,请吧。” 走出碧霄殿后,他就站在殿外,看着天边残照,久久不动。 待身后大殿传来内侍宣告皇后薨的声音,才迈下了台阶。 血债血还,天经地义。 皇后如是,他也是。 - 不似皇宫的肃穆,今日的谢府,九里香遍开,花香四溢。 阴霾散去,下人们的步子都轻快了些。 谢衡之刚跨过了月洞门,刀雨便迎了上来,先问他身子如何,见他没有说什么,便汇报起了其他事情。 他一边听着,一边走向那间寝居。 九里香开了,檐下的梨花却开到了凋零。 风一吹,便簌簌落落缤纷而下,飘过谢衡之的肩头。 他跨进门,闻到一股熟悉的熏香,目光突然一亮。 抬起头,却见是一个婢女在点香。 思无涯 第150节 谢衡之没有熏香的习惯。 自亦泠走后,这间屋子再也没有燃起过香炉。 所以见他回来了,她连忙道:“大人,是老夫人吩咐奴婢来点香,说屋子里药气太重了。” 谢衡之点点头,让她退下。 待门再次合上,谢衡之抬头环视这间空荡荡屋子。 已经过了二十多天了。 这一刻,他闻着熟悉的香味,终于确定,她真的走了。 这座府邸,再也不会出现她的笑容。 - 此时的芜门关城外,天色早已黑如墨。 亦泠穿着一身质朴衣衫,坐在驿馆厢房里,不时地环顾四周。 已经离开上京这么久了,她日日都宿在不同的驿馆,却还是很恍惚。 她真的走了,真的离开谢衡之了。 这些日子好像极为漫长,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抵达目的地的日子依然遥遥无期。 又好似白驹过隙,眨眼间,她已经离上京有千里之距。 直至今日,她晨间睁眼时,还感觉自己睡在林枫院里。 响起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终于将亦泠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起身开门,将亦昀迎了进来,关上门,才问:“你怎么出去这么久?” 谢衡之苏醒那日,已经过了亦昀原定启程回赤丘的日子,再拖延下去,他也许会赶不上林将军所定的归期,将以逃兵论处。 可是他走不了。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会让亦泠一人留在水深火热的上京。 谁知就是那一天,亦泠竟然主动找上了他,说要跟他一起离开上京。 于是亦昀当即收拾了行囊,带着亦泠连夜上路,赶往赤丘。 他既担心路上节外生枝,又害怕赶不上归期。 所以姐弟二人策马而行,日夜兼程了二十多日,终于在今日傍晚抵达了芜门关。 几里外,便是芜门关城门。 但他们却停住了脚步。 芜门关乃大梁交通要道,是人员和物资流通的关键节点,过往行人和货物盘查得格外严,不似他们之前所经的城池,靠着银钱打发或者绕小路便可通过。 他们不敢贸然前往,便先在城外驿馆落了脚,想着探清楚情况再决议。 谁知亦昀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 “我藏着看了许久,他们盘查得十分仔细。” 亦昀愁眉苦脸地说,“身份信息、路引,还有携带物品,此行目的,及货物的来源去向全都要核对,半个时辰都过不去几个人。” 又在外头的茶棚里跟人打听了,这芜门关的关都尉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给他天大的好处都别想蒙混过关。 而这芜门关又是通往他们目的地的唯一通道,别无他路。 亦昀坐了下来,揉着太阳穴。 “这芜门关恐怕是不好过,不如先停留几日想想办法。” “停留几日?” 亦泠说,“你的时间可经不起耽误的。” “是啊……可是姐姐你没有路引也没有文牒,不可能过得去的!” 在亦昀穷思极想之际,亦泠忽然道:“我有。” “我又不可能把你丢在这……什么?” 亦昀抬起头,“你有什么?” 亦泠没说话,只是起身走向斗柜。 从自己的行囊里,取出了一个上了锁的黑匣子。 亦昀:“这是什么?” 亦泠:“你先去给我取笔墨来。” 亦昀闻言,立刻去了。 拿着笔墨回来时,亦泠还端坐在桌前,看着那个小匣子,目光凝滞不动。 “姐姐?” 亦昀把笔墨放到她面前,“这到底是什么?” 亦泠突然回了神,但还是沉默片刻,才回答:“通关文牒。” “你怎么会有通关文牒?” 亦昀问,“谁给你的?” “不是我的。” 离开上京的那一日,她什么都没带走。 唯独在权衡之后,去谢衡之的书房取了这个匣子。 那时她还不确定自己去哪里,也不知道路上会遇到什么阻碍。 这个通关文牒,是她当时唯一的思量。 但毕竟是谢衡之的东西。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她并没有随意拿出来。 “不是你的?” 亦昀说,“那上头不是你的名字,没有用的!” 又看了眼笔墨,惊诧道:“难道你想篡改信息?不可能,会被看出来的!” 亦泠摇了摇头。 她在书房第一次看到这个东西时,谢衡之只盖上了章。 “这是空白的,我现在填上信息,应当能用。” 只是这匣子上了锁,她当时走得急,来不及打开,只能将匣子一起带走。 “你先想办法把这个锁打开吧。” 这荒郊野岭的上哪儿去想办法? 亦昀盯着那锁看了看,随机拿起刀柄就砸了上去。 没想到这么重要的东西,上的锁却如此劣质,被他一砸就开。 打开盖子的那一瞬,亦泠却发现匣子里放着的不只是她看到过的那册通关文牒。 在其下面,还压着一叠…… 她愣了一瞬,伸手将其取出。 潦潦一翻,竟然是几十张大额银票。 多到足够一户人家衣食无忧地过完一生。 而那册通关文牒—— 亦泠手指轻颤,翻开它时,看见上面已经写上了“亦泠”二字。 第85章 过了芜门关,就算是踏入了大梁边境。 荒草萋萋,孤烟袅袅,四周怪石嶙峋,枯枝横斜,几里路都难见行人。 若是亦昀一人,他还可找个山洞凑合着过夜。 但是有亦泠同行,夜里必须宿在安全的驿馆里。又因离亦昀归营的期限越来越近,二人只能白日里一刻不歇地赶路。 终于,在半月后的一个傍晚,他们终于在余晖中看见了古朴的赤丘戍堡。 风卷彩旗在风沙中猎猎作响,亦昀望着即将关闭的城门,松了口气。还好在最后一天赶上了。 回过头,看着一旁的亦泠,目光微顿。 虽然她裹着面纱挡风沙,却依然能看出她的消瘦。 在出发当日,他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前路有多艰苦,只想着赶紧离开。 如今终于抵达了赤丘,亦昀回想这一路走来,经历过暴雨冲垮山路,碰到过烈日晒到中暑,遭遇过地痞流氓的纠缠,还曾在某个驿馆过夜时发现被褥里有蛇虫。 他这个娇生惯养的姐姐,竟然全都挺了过来,甚至从未抱怨过一句。 而此刻,只剩最后一步了,亦泠望着赤丘的城墙,眼里却透出了些许彷徨。 “姐姐?” 亦昀问,“你怎么了?” “没事,赶了一天的路,有些累。” “那我们早些进去吧。” 亦昀看着前方城门,笑了笑,“赤丘虽贫寒,百姓却淳朴善良又热情,今晚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姐弟俩扬鞭,在苍茫暮色中策马进入了赤丘城。 思无涯 第151节 遐方绝域,群山延绵千里,天地灿然一新。 - 上京的天色比赤丘要黑得晚一些。 此刻乌金西坠,余晖似金纱笼罩着谢府,檐牙渐显朦胧。 眼下谢衡之的身体已无大碍,待在谢府候命的大夫留下了调养的药方,细细交代了几句,也在天黑之前告辞了。 刀雨亲自把他送到了大门外,看着他上了马车,才转身回去。 踏进林枫院的月洞门,撞上了刚从书房出来的薛盛安。 “薛大人,您要回去了?” “不是,大人交代了些事情,我这会儿去办。” 走了几步,他想起一事,又回头叫住了刀雨。 “我看大人精神似乎还是不太好,” 他说,“可是还没恢复好?” “噢,大夫刚刚说了,大人已经没什么事了。” 刀雨说,“只是天气热了,大人难免有些食欲不振,这才看着精神不太好。” “那就好。” 薛盛安点点头。 待他转身离去,刀雨走到书房门口,却转头看向了东厢房。 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不告而别,连她都觉得错愕,何况日日同床共枕的人。 在这偌大的府邸里,空的何止一间屋子。 正好一个婢女端来了汤药,刀雨顺手接过来,推门而入。 “大人,您的药。” 药碗还冒着热气,谢衡之坐在书案后,没有急着喝。 刀雨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片刻后。 “你有话要说?” “大人,如今朝纲已经恢复如常,事情也都平定了。” 她观察着谢衡之的眼神,“不如……把夫人找回来吧?” 沉默许久后。 “不必。”谢衡之轻声道,“让她走吧。” 他的声音平静从容,仿佛只是放走了一只风筝。 可刀雨却感觉四周的空气都好像沉甸甸地压在这间屋子里,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于是她连忙岔开了话题,说道:“大人,已经派出线人在丰富舆图,工部也已经提交军需预算,户部就预算正在制定后面三年开支计划,他们或想加税……” 在刀雨有条不紊的汇报中,谢衡之站起身,铺开了一张大梁舆图。 他提起笔,在最北面的山脉处,画上了一个圈。 越过此山脉,便是逐水草而居的北犹领地。 而与北犹南面接壤的,就是大梁的赤丘城。 - 正因接壤,赤丘和北犹的气候实在相似。 冬季漫长又严寒,下起雪来,接连几日都出不了门。 夏日里酷暑难耐,到了夜里,却需裹着厚厚的棉褥睡觉。 且天气反覆无常,总是毫无预兆地下雨,常常让空手出门的人淋成落汤鸡。 乌飞兔走,斗转星移,门前的树叶黄了又绿,年年都长得枝繁叶茂。 从一开始去哪儿都晕头转向,到现在对整个赤丘城熟门熟路,已经两年多了。 但亦泠还没习惯这里的气候,这才入秋没多长日子,身上的夹袄便不够暖了。 特别是走到风口,更是冻得人直打哆嗦。 她回头看了看,身后小道蜿蜒而上,到她家要走上一刻钟。 可是往前呢,到岐黄堂也还有一段路。 赤丘不似上京,路面平整干净,上哪儿都能坐马车。 在这里,她几乎日日都是步行。 想了想今日只穿了一身步裙,还要在岐黄堂的柜台里吹上一整天的风,亦泠便还是选择了折返回去加了衣裳。 这一耽误,她到岐黄堂的时辰就比往日晚了些。 岐黄堂原本是赤丘的一家药材铺,上下两楼,后面还有一处后院,十分宽敞。 前几年老板秦四娘又做起了皮革生意,便把一楼腾了出来,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皮革制品。 而亦泠,现在是岐黄堂的掌柜。 平日里要负责货品采买和账目核对,秦四娘也特别信任她,什么事情都与她商量。 比如今日,亦泠晚到了半个时辰,秦四娘就在柜台等着她了。 “今日怎么来迟了?” “出来的时候穿少了,回去加了衣裳。” 亦泠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噢,没什么大事。” 秦四娘说,“等下我要去营里给老周送些吃的,晚些回来,你好好照看着这里。” 老周是秦四娘的夫婿,在赤丘北营里当差。 秦四娘说完就拎着食盒走出了柜台。 经过亦泠面前时,又想到了什么,回过头,笑得一脸揶揄。 “对了,刚刚那个穆小郎又来了,这回可好,拎了好多东西,我说你这是来卖东西还是上门提亲呀?” 亦泠“啧”了声,“您别逗他了,没跟他说我的情况吗?” “早就说了呀,可是他哪像是在乎这些的人,而且我们赤丘也没那么多规矩。” 秦四娘说到这里,严肃了起来,“你当真不考虑考虑他呀?” 这穆小郎虽说只是一个猎户之子,但人家本事了得,整个赤丘大半的珍贵猎物都是出自他手。 这可不仅是银钱进益的保障,一个顶尖的猎人,除了精湛的射箭投掷技巧和敏锐的观察力,还得熟悉动物习性,有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又要体魄强健,耐心足,等候猎物的时候沉着冷静不急躁。再往大了说,好的猎户也必然意志坚忍,低调谨慎,真是处处是优点。 “长得也是咱们赤丘一等一的俊,除了年纪小了点,我真想不出他有什么不好的。”秦四娘说,“遇到危险的时候,这种男人才能让人安心啊,你说是不是?” 亦泠翻动账本的手指顿了顿,才无奈地说:“四娘,你别取笑我了。” “我可没有取笑你,我当真为你打算……” 秦四娘嘀嘀咕咕地走了,留亦泠一人在柜台里。 清晨的赤丘很冷,但也很宁静。 亦泠算了一会儿账,手指便有些僵,于是停下来去灌了个汤婆子。 在后院里缝制皮靴的大娘看见了,说道:“阿泠还这么怕冷啊?得多吃点肉!” 亦泠笑着说好。 她依然很怕冷,依然吃不惯赤丘的食物,偶尔也听不懂赤丘人说话。 但她很喜欢这里。 如亦昀所说,赤丘的百姓贫寒,却质朴热情。 没人在意亦泠是从哪里来的,又经历过什么,即便她举手投足都透露了她并非出自普通人家。 也没有人追问她作为亦昀的“义姐”,为何会来这种地方定居。 他们都亲切地叫她“阿泠”。 初初相识,见她水土不服总是食欲不振,隔壁的大娘还常常把珍贵的鸭肉炖烂了给她送去。 唯独有一点,就是街坊邻居见总想给她说亲。 在赤丘这种人人都需要自力更生的地方,没有丈夫没有儿女,以后老了可就惨了。 秦四娘嘴里那个“穆小郎”就是其中一个。 原本他只是把自己的猎物拿到岐黄堂来卖,看见亦泠后,一双眼睛亮得跟星星似的。 又听秦四娘说她如今是独身,于是三天两头往这跑,整个岐黄堂都知道他的心思了。 可是他每回又是拎着猎物来售卖的,亦泠总不能给人家吃闭门羹。 就像今日上午,他背着东西来没看见亦泠,就背着东西回去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又不厌其烦地来了。 全是些上等的二杠鹿茸,他都锯好了。 亦泠一手翻看这些鹿茸的品质,一手拨弄着算盘计价,手指动得飞快。 翻到下面一张银狐皮时,她顿了顿。 “许久没有看到毛色这么好的银狐皮了,”她想了想,“这个给你算三十文。” 靠在柜台上的穆峥说:“这个不卖。” “不卖你混在一起。” 思无涯 第152节 亦泠给他拎了出来,“那你——” “这个狐皮是送给你的。” 亦泠的话戛然而止,抬起头,见穆峥直勾勾地盯着他。 如秦四娘所说,他确实是亦泠在赤丘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身材高瘦挺拔,面容又俊美,冬日里穿着动物皮毛做的衣裳也丝毫不显得臃肿,跑起来活像一只矫健的雄鹿。 但他今年才十八岁,比亦昀还小上几岁,亦泠根本就没把他当作男人看过。 “不用了,我家里还有很多没用完的料子。” 亦泠说,“这银狐不常见,你还是自己留着或者卖了比较划算。” “你喜欢就划算,你不喜欢,卖上千金也不划算。” 亦泠:“……” 赤丘人还有这点不好,说话太直接,人生中就不存在“尴尬”两个字。 于是亦泠不再说话,只是多拨了拨算盘。 穆峥以为她收下了,正开心着。 收到钱,打眼一看,还是多了三十文。 他什么情绪都不憋在心里,立刻就问:“你是不喜欢这狐皮,还是不喜欢我啊?” 亦泠:“……” 说他思想单纯吧,一出口就是让人无法回答的问题。 亦泠心里霎时间想了许多回答。 太直接,平白无故伤人,他又不是个坏人。 太委婉呢,又怕他听不懂。 最后,她放下手里的活,郑重地看着穆峥。 “秦四娘告诉过你,我嫁过人了吧?” “她说过。” 穆峥说,“可是不重要,而且你夫君都死那么多年了。” 亦泠:“……” 不是,谁说她是死了夫君的寡妇的? 看着亦泠此时的凝噎,穆峥想了想,突然问:“你是不是很喜欢你夫君,还忘不了他?” 原以为亦泠会立刻否认,可是穆峥却迟迟没有等到她的回答。 他识字不多,却懂什么叫做“此时无声胜有声”。 当亦泠沉默下来,他看着她黑亮的眸子仿佛突然蒙上了一层雾,心里立刻就有了一个他不想听见的答案。 于是穆峥慌忙地别开脸,四处张望一番,不知还能做什么。 “那你忙吧,我不打搅你了。” 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 亦泠回过神时,发现他连钱都没拿。 “哎!你的钱!” 亦泠抓起钱追出去,前脚跨出门槛,秦四娘就拎着食盒走了进来。 她看着亦泠的背影,疑惑地嘀咕:“怎么了这是?” 说完也没在意,走进柜台打开食盒吃了起来。 后院大娘走出来,见秦四娘回来了,问道:“你今日去给老周送些吃的吗?怎么又原样拿回来了。” “没进得去呢。”秦四娘说,“只到门口就把我拦下来了,东西也不给捎进去。” 大娘心想不对劲啊。 秦四娘能做起军营供给的生意,也因为她夫君在北营里当个小官。 所以常常进出北营,早就混了个脸熟,大家也对她客客气气的。 怎么今日给夫婿送点儿吃的,却连门都不让进了?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大娘问。 “谁知道呢,一个个神秘兮兮的。平日里那守门的,哪次见到我不是嬉皮笑脸的,今日还端上了,装模作样地让我交代名字、信息,还问我去干什么的。我瞧着也奇怪,问他什么情况,他还不乐意说太多呢。” “就说什么,有大人物要从上京过来了,让我少打听。” 第86章 傍晚,亦昀今日轮休,离开北营来岐黄堂接亦泠。 她手里还有活没做完,亦昀就靠在门槛上,和秦四娘闲聊。 赤丘的傍晚很美,晚霞似火,仿佛在西天燃烧,将破旧的房屋照得红彤彤的。 秦四娘没从丈夫嘴里打听到什么消息,又实在好奇,就问起了亦昀。 “最近营里是不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啊?” 吊儿郎当的亦昀听见这话,神色僵了僵。 “没听说啊,我不清楚。” 随即便岔开了话题。 等秦四娘不再提了,他才回过头,去打量亦泠。 余晖洒在她淡青色的布裙上,勾勒出一圈淡淡的金光。 她从容地垂着头,一笔一笔记账,偶尔发现不对的地方,皱皱眉,很快就明了,又兀自点点头,多批注上两笔。 换作小时候,亦昀绝不会相信自己姐姐会心甘情愿地穿上粗布衣裳,放弃了满头珠翠,只一根木钗挽住青丝。 更无法相信姐姐会站在当街的柜台里,外头人来人往,她专心致志地记账。 “眼里看不见一点活儿啊?” 亦泠放下笔,朝亦昀看过来,“赶紧过来把这些货搬去后院。” “……噢。” 好吧,姐姐还是原来那个姐姐。 等亦昀跑完了腿,亦泠也将柜台收拾规整了,和秦四娘道了别,便跟着亦昀一同步行回家。 如今亦泠住在岐黄堂东面的一个村庄,就靠着赤丘北营,人家户大多是营里士兵的家眷。 房屋不大,只有三间屋子,去年才修整好。但院子里那棵榆树却有百年之久,枝干苍劲古朴,三四月的时候,细细小小的紫褐色榆树花结在枝头,可以摘下来做榆钱饭。 亦泠简单做了几个菜,坐下来时,天已经黑了。 她擦了擦手,端起碗便低头吃起了饭。 屋子里只有姐弟两人,四下又安静,唯独偶尔的犬吠打破宁静。 亦泠今天忙了一天,回来又下厨做饭,这会儿饿得饥肠辘辘,没心思跟亦昀闲话,端起碗就开始吃饭,连头都没抬过。 所以亦昀频频看向她,几次想张口,都不知道如何启齿。 直到亦泠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怎么了?”她问。 “啊,没怎么啊。” 亦昀立刻扒拉了两口饭。 亦泠却不动了,上下打量他一眼。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噢……”亦昀看了眼桌上的菜,说道,“就是有些感慨,刚来的时候吃你一顿饭我得上吐下泻三天,后来勉强能入口,现在吃起来,居然还有点儿大厨那意思了。” 说完又吃了一口羊肉,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亦泠却还是对他存疑。 怎么感觉他今日总是欲言又止的。 - 第二日一早,亦泠刚到岐黄堂,秦四娘就急匆匆地从后院里打帘出来。 “阿泠,今日有一批马鞭要送去营里,等会儿小鲁来了你跟着他去吧,我姑母又病倒了,我得去看看她。” “行。” 亦泠一口答应,“你路上小心点儿,秦阿娘肯定没事的。” 往营里送军需这种事情,秦四娘向来是亲力亲为,若非实在忙不过来,一般不会让亦泠一个独身女子往军营里去。 而且她想到现在的北营多半也不放人进去,送货到门口便算是交了差,她就还是先去看看自己的姑母吧。 又叮嘱了她不要耽误时辰,秦四娘便离开了岐黄堂。 亦泠则一个人站在柜台里,拿起了手边的货单。 时候差不多了,小鲁也准时到了岐黄堂。 皮革制品重量大,军需供给的数量又多,平日里都是由小鲁负责搬运。 两人装了满满大几箩筐的马鞭,固定到了推车上,便一同往北营去了。 北营距离岐黄堂将近十里路,单程一趟得半个多时辰。 思无涯 第153节 而且军需生意也不是闹着玩儿的,误了约定的时间,得罪了军需官,以后恐怕就没得生意做了。 所以路上亦泠也不敢耽误,一刻不停地跟着小鲁送货。 到了北营门口。 门口的卫兵得知他们来意,说要进去通传一声,于是亦泠和小鲁就只能在门口等着。 闲来无事,小鲁低声嘀咕道:“我都来送了几年的货了,怎么今日还需要通传,以往都是问两句就让我进去的。” 亦泠环视四周,说道:“兴许是因为我比较脸生。” “你?” 小鲁笑了起来,“难不成你这样一个女子还能进去干什么坏事啊?” “别说话了,安静等着吧。” 亦泠拧起眉,正经地说道。 她看了一眼,发觉这北营的卫兵今日确实格外严肃,连士兵巡逻都更多,处处都充斥着紧张严肃的氛围。 不一会儿,通传的卫兵出来了,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进去。 于是亦泠也不敢东张西望,本本分分地跟着小鲁往里走去。 一路上遇到的士兵个个正颜厉色,还有一两个和小鲁混熟了的,迎面走来,却像没看见他似的,更遑论像平日那样打招呼。 所以小鲁也意识到了境况,小声跟亦泠说:“这北营今日怪吓人的,咱们快些送完了回去吧。” 亦泠点点头,脚步也加快了。 待送到了指定的地方,军需官也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对完了账目,只“嗯”了声,“把东西都放下吧。” 小鲁和亦泠立刻就去卸货。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小鲁的动作都战战兢兢的。 亦泠刚搬下一箩筐马鞭,正弯腰要往地上放,就被小鲁抱在胸前的箩筐撞鲁一下。 手里的东西本来就重,被小鲁这么一撞,亦泠都来不及惊呼,眼看着就要跟着箩筐一同栽下去时,突然被人拦腰扶住。 箩筐里的马鞭散落一地,亦泠却避免了栽倒在地。 但是她明显感觉到扶在自己腰间的是来自男人的一双手,于是她还没完全站稳,就已经急着道谢。 “谢——” 抬起头,却撞进一双深如幽潭的眼睛。 像深陷漩涡一般天旋地转,许久,亦泠的目光才一点点抽离他的眸光,看向他的鼻梁,他的嘴唇。 直到她再次抬眼,清晰地看着他的整张脸,亦泠脑子里轰然一白。 谢……谢衡之? 正是一天中日头最盛的时候,即便是秋日,赤丘的阳光也很刺眼 亦泠盯着眼前的人,她只觉得,自己又做梦了。 可即便是做梦,她也从未梦见过谢衡之会来赤丘。 亦泠仿佛和呼吸一同凝住,眼睛眨也不眨,也忘了她还紧紧靠着谢衡之,两张脸只有咫尺之距。 他的眼眸在日光下显得颜色很浅,静静地注视着她,连呼吸都很轻,唯独喉结在轻轻地滚动。 一旁的军需官疑惑又犹豫地开口:“……大人?” 冷不丁响起的声音,让亦泠如梦初醒,意识到此时身处何境,立刻往后退开了半丈远。 可是她的目光还系在谢衡之脸上,似乎在确认眼前一切是不是幻觉。 直到谢衡之转过头,对军需官说了什么。 亦泠听不清,耳边嗡嗡作响。 只是随着心中激流而上的浪潮退却,听见了他清晰的声音,亦泠终于接受了眼前的事实。 真的是他。 可是这样猝不及防的相见,亦泠心里更多的慌乱无措。 待谢衡之再次看向她,还未张口,亦泠立刻朝着军需官说道:“如、如果没什么其他吩咐,我就先走了。” 可军需官又不是瞎子,他分明看出了这两人的不对劲,即便他并不清楚什么情况。 于是他没敢说话,而是看向了谢衡之。 此时的亦泠低垂着头,态度恭敬,可是胸口却剧烈地起伏着。 她不知此时的谢衡之和军需官是什么反应,也不知为何,自己似乎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所以在听到军需官说她和小鲁可以走了的时候,潦草地行了个礼,连头都没抬一下便转过了身。 她走得极快,逃似的,小鲁推上车好一会儿才赶上来。 待两人已经走出了老远,亦泠的双脚才真正踩到了实地。 不似方才,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 就连呼吸也是在这个时候才平稳下来,伴随着耳边小鲁好奇的目光,亦泠不知不觉地停下了脚步,想再确认一眼。 她回过头,逆着光,只能看见谢衡之模糊的身影。 还站在原地,未曾走动。 但是亦泠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和她遥遥相望。 - “这是北营的军需供给商。”军需官在谢衡之身旁说道,“岐黄堂的,平日里送些皮革和药材过来。” 至于更多的信息,比如刚刚那个女子是什么来头,军需官也不知道。 他只是看见谢衡之一直盯着她离去的方向,所以才试着解释了一下那女子的身份。 但是他说了,谢衡之又不像是感兴趣的样子,只是“嗯”了声。 待那女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谢衡之才收回目光,转身朝营帐里走去。 军需官不再跟上,随着谢衡之离开的,只有利春和刀雨两人。 从一开始,他们就站在谢衡之身后不远的地方,只是亦泠丝毫没有注意到。 他们到赤丘已经有几日了,迳直入了北营,与林将军谈话检阅,直到今日清晨才有时间出去看看赤丘的城镇。 而谢衡之从未刻意去打探过什么,即便他一直知道亦泠生活在赤丘。 眼下四周也没有其他人,进了营帐后,谢衡之就坐到书案前翻开了舆图。 这是根据线人收集的信息最新绘制的北犹地形,山脉河流,城池关隘,一览无余。 但他走出营帐之前,便已经看完了舆图,还细细询问了林将军几处高地、险地。 这会儿又重新翻开了舆图,利春和刀雨见他的目光也不像在移动,于是对视了一眼。 眼神来往好几个回合,最终是利春败下阵来,开口道:“大人,要不要属下追出去看看?” 谢衡之头都没抬一下,提笔在舆图上勾画,没说话。 利春只好又给刀雨递了个眼神。 刀雨看了谢衡之一眼,对利春说道:“也不必吧,夫人现在做着军需供给的生意,想必是衣食无忧,光是方才那批马鞭就能赚二三两银子吧。” 利春:“也可能只是个送货的。” 刀雨:“……” 刀雨瞪了利春一眼,又道:“不过属下听着这岐黄堂分明就是个药材铺子,怎么还做起了皮革生意,也不知道里头有没有什么隐患,不如属下去查一查这岐黄堂。” “这就更不必了。” 利春说,“能过了林将军那一关,必然没有纰漏,你这是不相信林将军啊?” 刀雨:“……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不想再跟利春说话,抬头看着谢衡之,等着他的命令。 可他只是看着舆图,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 - 回程不似来时那般谨慎,亦泠和小鲁放慢了脚步,一个时辰后,才回到岐黄堂。 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但是后厨的大娘特意给他们留了饭菜,估摸着快回来了,就放进锅里热了热。 小鲁把推车安置好,立刻就去了后院狼吞虎咽。 亦泠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些面饼就出去了。 “她怎么了?” 后厨的大娘问,“这些都是她平时喜欢吃的菜啊。” “不知道。” 小鲁说,“从营里出来就这样了,可能被吓到了。” 随即便跟大娘聊起了今日营里的异状。 柜台里,亦泠已经坐了下来。 岐黄堂里像小鲁这样的长工有好几个,按旬结工钱。后厨每日采买食材也都要从亦泠这里走账,所以她每日要经手的大事不多,纷杂的小事却总是一堆。 明日又该给大家结工钱了,比起进货出货的账目,这算是最简单的数目。 但亦泠频频算错,一直到了傍晚,才把工钱结算完,收进抽屉里上了锁。 忙完这些,手头还有一些杂事,她本想继续,但是看见外头有一个人走来,她索性放下了笔,直直地盯着他。 亦昀还没踏进岐黄堂,便被亦泠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 他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别人。 于是他自信从容的脚步变得犹犹豫豫,甚至都没有跨过门槛,站在了离亦泠三丈远的安全地带。 “怎么了?” 思无涯 第154节 亦泠以眼神示意他进来。 亦昀没法,只能靠到柜台前,随即张望着店里。 “四娘怎么又没在?她是打算把岐黄堂送给你了吗?”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亦泠问。 亦昀插科打诨的表情收住,缓缓回过头,但还在嘴硬。 “什么?” 上一回他轮休的时候,亦泠就发觉他有些不对劲。但那是她忙碌了一天,也没心思多问。 如今一回想,亦昀应该是早就知道谢衡之要来赤丘,才会那般闪烁其词。 “你早就知道……”她抿了抿嘴,“知道他来赤丘了,是吗?” 这下亦昀装不了傻了,也无需问亦泠口中那个“他”是谁。 他只是绷着脸,“哦”了声。 “我也不是早就知道,我只是听人家说的而已。”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如果提前知道他会来,亦泠想,她今日就不会如此惊惶失措,以致到此刻都还难以平复心情。 可亦昀的答案却十分简单直接。 “哦,因为我觉得不重要。” 亦泠的目光突然定住,又听见亦昀说:“反正他只是奉命来办事的,又不是来找你的。” 沉默片刻,亦泠垂下了眼睛。 是的,他来赤丘只能是公办,亦昀本就没必要告诉她。 他们之间已经没有瓜葛了。 那些翻滚在亦泠心里的慌乱和无措,却都被亦昀这一句话浇灭,只剩浓烟无声地弥漫。 关于他的话题就此打住,亦泠没再问,亦昀也没再说。 回去的路上,两人也罕见地都没有说话。 入秋后,赤丘的天黑得很早。 躺上床的那一刻,亦泠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快散了架。 早晨跟着小鲁步行送货,来回走了一个多时辰。 回了岐黄堂忙着自己的事,回了家里也没休息过,做饭洗碗,打扫屋子,最后亦泠还把夏日的薄衫全都从橱柜里翻出来洗了一遍。 一直忙到了深夜。 躺上床的那一刻,亦泠以为自己会累得沾枕头就睡。可是一闭上眼,眼前还是浮现出了谢衡之的脸。 分明今日只猝不及防地见了一面,可是那一瞬的所见,就像是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已经到了半夜,他的眉眼轮廓却在她脑海中的幕布中越发清晰。 他好像一点都没变。 只是瘦了许多。 第二日清晨。 亦泠清楚地听见亦昀起床的响动。 直到他出门了,亦泠才起来洗漱装扮,赶往岐黄堂。 许是因为知道谢衡之现在身处赤丘,亦泠走在路上都不住地张望四周,以免又像昨日那样不期然相遇。 一路相安无事。 到了岐黄堂,亦泠站在柜台里,也时不时注意着外头的行人。 直到傍晚,整个赤丘依然平静无波,一切如常。 亦泠忽然就松懈了下来,看着行人稀少的街道,觉得自己真是多此一举。 亦昀说了,他来赤丘只是为了公事,必然日日待在北营里,怎么会出现在百姓聚集的城镇里。 倒是亦泠自己,好像还在紧张什么似的。 - 岐黄堂外。 谢衡之带着刀雨和利春从北营骑马到了城镇,而后便下马步行。 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看看城镇里的地形。 所以他们走得很慢,刀雨和利春也侧头打量着四周。 走着走着,领头的人突然停了下来。 “大人,怎么了?”利春问,“可是有什么奇怪的——” 话未说完,刀雨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 利春不明所以地朝前看去,这才发现在距离他们不到两丈的地方,就挂着“歧黄堂”的匾额。 岐黄堂临街而建,他们站在道路上,只能瞥见柜台一角。 不过既然谢衡之停下了脚步…… 刀雨问:“大人,不如我们进去看看?北营的药材几乎都是他们提供的。” 她站在谢衡之后面,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说:“不必,只是路过。” 话音刚刚落下,三人就看见前方一个背着背篓的少年飞速跑向了岐黄堂。 他身高腿长,虽然穿着粗布衣裳,可跑起来矫健如风,可见其年轻力壮。 而且他还没进岐黄堂呢,就张扬地大声喊着:“阿泠!我今日给你带了个好东西!” 紧接着就钻进了门面里,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声音。 利春看着岐黄堂,眯了眯眼,心想这人是谁啊,怎么那么亲密地称呼亦泠。 哎,不过大人既然说了不进去。 利春便说道:“大人,那我们去下一个——” 说着说着,就见他家大人迈腿跨进了岐黄堂。 - 亦泠刚刚卖了几个皮囊,正在挂新的上去。 背对着门口,也没注意到有人进来。 穆峥捂着双手,神神秘秘地说:“给你看个东西!” 没等亦泠说话,他就张开了手,掌心是一只花花绿绿的毛茸茸的…… “孔雀!” 亦泠:“……这不是鸡仔吗?” 穆峥:“你见过五颜六色的鸡?这是孔雀幼崽!” 亦泠瞥了眼他的掌心,先是一言难尽,又觉得好笑。 “你手都脱色了。” 看见亦冷笑了,穆峥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哪儿能不知道这是鸡。 “可爱吗?送给你。” 亦泠正要拒绝时—— 余光往身后一瞥,却当即愣在了原地。 今日天气阴沉,没有刺眼的阳光。 谢衡之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长身鹤立,不动声色,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亦泠。 目光相撞的那一刻,亦泠这几日的努力全都前功尽弃。 不知说什么,也不知该不该躲开。 就在这样无声的对视中,亦泠看见谢衡之还是迈开了腿,朝她走来。 而亦泠的双腿却像灌了铅,动弹不得,只有手指紧紧扣着竹竿。 然而就在谢衡之和穆峥擦肩而过时。 朝气勃勃的少年郎忽然开口,替亦泠热情地招呼起了谢衡之。 “老大哥,您买点儿啥?” “……” 谢衡之脚步顿住,转过头,凉飕飕地看向穆峥。 第87章 亦泠都没回过神,岐黄堂的空气就凝滞了。 谢衡之一个眼神看过来,穆峥明显感觉到他不高兴。 但穆峥不知哪里出了问题,而一旁的亦泠又愣着不说话。 他左看看右看看,再一次问道:“您买皮革还是药材?药材在二楼,都是上好的品质。” 谢衡之:“……” 思无涯 第155节 哪里看出来他需要买药材。 没搭理他,谢衡之只是瞥了亦泠一眼。 只见她扭过头,将手里的竹竿放到了角落里,便匆匆走到了柜台里,连竹竿倒了都没有管。 于是谢衡之说:“我随便看看。” 说完便在店里走动着,不再直接地盯着亦泠,只拿余光看着她。 而她进了柜台后,不知在低头整理什么东西,看起来十分忙碌。 平日里亦泠待客都很热情,穆峥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于是走到柜台边上,小声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亦泠说,“手头事情有点多。” 穆峥点点头,又去看谢衡之的背影。 自打他一进来,穆峥便觉得此人来头不一般。 他生长在赤丘,还从未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气度也如此不凡。 而且看他穿着,应当是非富即贵,出手指不定就是大生意。 只是他看谢衡之在商品前走来走去,亦泠又忙得抽不开身,便将手里的鸟笼放到柜台上,随即主动走到了谢衡之身旁。 “您想看点什么,我可以给您介绍介绍。” 谢衡之抿着嘴,侧头看了他一眼。 “你是这里的掌柜?” “我不是啊,”穆峥指指亦泠,“她才是。” 谢衡之:“那让她来。” 不等穆峥接话,亦泠飞速翻动账本的手突然顿住。 片刻后,她才抬起头,看向谢衡之。 不遮不掩地四目相对,亦泠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能暗自深吸一口气,走出了柜台。 她站在谢衡之斜后方,保持着守礼的距离,平视挂在墙上的皮革制品。 “皮靴皮帽,马鞍马镫马鞭都有,客官想要什么?” 听到“客官”二字,谢衡之侧头看向了她。 除了轻颤的睫毛,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谢衡之只好收回了目光,指了指摆在一旁的皮靴,问道:“这个鞋底硬不硬?冬天穿着暖和吗?” “不硬。” 亦泠说,“很暖和。” 谢衡之又问:“有皮帽吗?” 就在他面前的墙上挂了好几顶。 亦泠捡起竹竿勾了一顶下来,也没说话,直接递给了谢衡之。 谢衡之接过后,拿在手里看了眼,随后就问:“赤丘风大,这个防风吗?” “防风。” 亦泠依然一板一眼地回答。 谢衡之顺势看了眼她握着竹竿的手。 再看向墙面的货品时,问道:“你们这里没有手套吗?” “昨日卖完了,明早补货。” 答完之后,亦泠久久没再听见谢衡之说话。 她悄悄侧过头,瞥了他一眼,见他盯着墙面,不知在看什么。 于是亦泠的目光一点点挪到了他的胸口—— 能千里迢迢来赤丘,他的伤势应该已经没有大碍了。 只是他身上穿的这件衣裳有些旧了,亦泠记得以前在上京的时候就看他穿过。 怎么如今却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亦泠看着看着,突然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头上。 她抬眼,果然对上了谢衡之的眼睛。 双双沉默不动片刻,谢衡之垂下眼,看向了亦泠刚才看的地方…… 亦泠猛然别开脸。 镇定了片刻,才说:“您想要买手套的话,我们可以派人送过去。” 谢衡之点点头,却说:“我今天没带钱。” 亦泠没想到他这么坦然,正要说话—— “这里不能赊账的。” 站在后头许久的穆峥突然开了口。 他声音不算很大,却足够突兀。 但谢衡之只当什么都没听见,看都没看他一眼。 目光始终落在亦泠身上,低声说:“我下次再来。” 明明是他自说自话,可是眼神却像是在等一个答案。 于是亦泠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扭头回了柜台里。 看着她低头又摆弄起了账目,一副连送客都欠奉的样子。 谢衡之叹了口气,转过了身。 这才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濛濛细雨。 他看了看雨水,正要迈腿出去时,袖子突然被人拽住。 紧接着,手里被塞了一把油纸伞。 檐下有雨丝飘了进来,带着赤丘初秋的凉意。 谢衡之回过头时,亦泠已经低着头再次朝柜台走去,什么都没说。 整个岐黄堂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亦泠甚至不知道谢衡之什么时候走的,抬起头时,他的身影已经模糊在雨幕里。 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亦泠还看着门外。 “你认识他?” 穆峥冷不丁问。 亦泠骤然回神,目光还有些恍惚。 “嗯?你说什么?” 穆峥重复道:“你和他认识吗?” “不认识。” 亦泠立刻说。 “可是——” “你把你的东西带回去吧。”怕他追问,亦泠岔开了话题,“我不会养这些,也没有闲工夫。” 说完,便真的忙起了手头的事情。 穆峥怔怔看了亦泠许久,见她确实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这才失落地拎起了背篓。 走到门外,发现这雨竟然越下越大了。 他回头看向亦泠,说道:“那我走了。” 亦泠“嗯”了声。 穆峥又看了眼外面的雨。 “我真的走了。” 亦泠:“嗯嗯。” 穆峥:“……雨好大。” 亦泠:“那你跑快点。” - 穆峥走后,岐黄堂里突然空了下来。 亦泠走出柜台,坐在了藤椅上,浑身像脱了力一般。 她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谢衡之分明只在岐黄堂停留了一刻钟,可是他走后,亦冷却发现自己背后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即便下雨天越发寒冷。 那些强装的镇定直到这会儿才算慢慢消散,可亦泠的呼吸还是难以平复。 明明他们都没有说上几句话。 方才为什么要给他一把伞? 外头肯定候着他的手下,真是多此一举。 雨声淅淅沥沥,亦泠随手掏出一张丝帕,盖在了自己脸上。 但耳边却是萦绕着谢衡之临走前的那句低语。 “我下次再来。” - 思无涯 第156节 第二日,亦泠一早就到了岐黄堂。 清晨向来没什么生意,街道上也几乎看不到行人。 恰好今日北营又送来了一批货单,亦泠和秦四娘在柜台里忙了半晌。 闲下来,亦泠才抬头张望着店外。 过了会儿,秦四娘拿着两服药从二楼下来,看见亦泠还在张望。 “你看什么呢?” “嗯?没什么。” 亦泠连忙收回了目光。 秦四娘也没多想,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了亦泠面前。 “今日没什么事了,你帮我跑个腿吧。” “给秦大娘送药吗?” 亦泠问。 “是啊,她的药今日就该吃完了,但我这会儿走不开,等下还要去采买一批陈皮呢。” 秦四娘的姑母一直体弱多病,前段时间病倒后,秦四娘又开始隔两三日就给她送药去。 反正秦大娘住得不远,来往一趟也就半个多时辰。 在此之前,亦泠也帮忙跑过几次腿。 但今日…… 亦泠看了眼店外稀稀拉拉的行人,没再犹豫,接过秦四娘包好的药,离开了岐黄堂。 不过许是因为今日风大,天也冷,亦泠步子迈得格外快。 一刻钟不到,她已经看见了秦大娘家门口的那棵白杨树。 亦泠停下来歇了口气,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发丝。 走过转角,就要踏进秦大娘的家门时,却见白杨树下站了两个熟人。 刀雨和利春看见亦泠,也是一愣。 三道目光就这么来回逡巡,谁都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亦泠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进还是该退。 刀雨和利春站在此处,就代表谢衡之在里面。 他在秦大娘家里做什么?他们认识吗? 僵持了许久。 还是刀雨先轻咳一声,张了张口,又不知该如何称呼。 于是她只是退开几步,露出小院的木门。 而利春见状,也往旁边退了几步。 这就是请她进去的意思了。 亦泠看了看自己手里拎的药,低头快步走了进去。 屋子门没关,隐隐能听见秦大娘说话的声音。 亦泠站在门口,往里瞥了一眼,只看见了秦大娘半张脸。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把药放在门口就走的时候,秦大娘看见了她,招呼道:“阿泠来了?” 同时,屋子里似乎响起了什么响动。 亦泠在门外呆站了片刻,才整理好了神情,笑着走进去。 “四娘让我给您送药来。” 谢衡之和秦大娘相对而坐,亦泠一进去便看见了他的身影。 但她还是假装着没看见,把药放到了桌上,“店里还有事,我就先走了,您好好注意着身子。” 正要转身离开时,却听秦大娘说:“我蒸着糕点呢,都是她喜欢吃的,你坐上一会儿,给她带回去。” 亦泠:“……” 眼下秦大娘要她带东西回去,也不能推拒。 目光一点点偏移,她还是看向了坐在桌前的谢衡之。 “你坐呀。” 秦大娘发现亦泠神色不自然地瞄着谢衡之,突然想起什么,介绍道,“哦,这位是谢公子,途经赤丘的商人。” 又说:“方才你邹叔打算替我去岐黄堂取药,不想让你们跑一趟。结果他这个不争气的,路上摔了一跤。还好遇到了谢公子和他的随从,把他送了回来,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呢。” 话说到了这份儿上,亦泠再呆站在这里就显得奇怪了。 而且村庄里的屋子就这么大,她没别的地方坐,只能迎着谢衡之的目光坐了下来。 刚一落座,秦大娘又给谢衡之介绍。 “这是我侄女店里的掌柜。” 看着亦泠浑身不自在的模样,谢衡之也没想当着旁人的面说什么。 “原来是掌柜。” 只是看见她额头的细汗,知道她又是走路来的,于是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 “喝口水吧。” 亦泠头都没抬,极轻地说了声“多谢”,然后抿了一小口。 屋子里就这么安静了下来。 亦泠盯着茶杯,而谢衡之看着亦泠。 唯独秦大娘,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 其实自打亦泠一进来,秦大娘就发现谢衡之一直在看她。 活了几十年,秦大娘怎么看不出谢衡之的眼神不太正常。 但是方才和谢衡之聊天时,她得知了他早过了成家的年纪。 那这可不行。 于是秦大娘清了清嗓子,刻意问道:“谢公子,你常年在外行走,家中妻子可有人照料啊?” 话音落下,亦泠倒是先僵了僵,随即把头埋得更低了。 然后偷偷去瞥谢衡之的反应。 他好像没注意到亦泠的目光,一本正经地对秦大娘说:“前两年跑了。” 亦泠:“……” 秦大娘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时哑然。 再看向亦泠,感慨道:“那你二人倒是苦命到一处去了。” 谢衡之抬了抬眉梢。 “大娘此话怎讲?” 不等亦泠反应过来阻止,秦大娘已经冲口而出。 “她夫君前两年死了。” 第88章 秦大娘这句话一说出来,桌上另外两人都沉默了。 片刻后,谢衡之侧头看着亦泠,意味深长地低喃道:“去世了啊……” 秦大娘点点头:“是啊,阿泠真是命苦,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亦泠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头埋得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许久没人接话,秦大娘终于察觉了不对劲。 她左看看,右看看,目光再次在两人之间打转。 眼睁睁瞧见亦泠连耳根子都红了,谢衡之还直勾勾地盯着她,秦大娘终于确定—— 这两人就是看对眼了。 谢衡之一个男子倒也罢了,秦大娘还是第一回 见亦泠这般……扭扭捏捏,羞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想想也是。 她活了几十年都从未见过谢衡之这么好看的男子,像亦泠这样年轻的,怎么把持得住? 容貌也就罢了,就冲着谢衡之专程把她老头子送回来,就定然是个心善的人。 一个老婆跑了,一个死了夫君。 两个苦命人若是能凑成一桩好姻缘,也是积德了。 秦大娘这么想着,话锋一转,打听起了谢衡之的情况。 “对了,谢公子你家中有几口人?” 谢衡之说话前,先看了亦泠一眼。 “还有一个寡母和一个未出阁的妹妹。” 这么简单?是好事啊! 秦大娘又问:“那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上京。” 思无涯 第157节 秦大娘顿时瞪大了眼睛,递给亦泠一个眼神—— 好家伙,上京来的! 听到这里,亦泠才明白秦大娘在做什么。 她简直芒刺在背,实在憋不住了,问道:“大娘,糕点蒸好了吗?岐黄堂那边……” “还要等一会儿。”秦大娘拍拍她的手背,“你别着急。” “我……” 亦泠慌乱之中又瞥了眼谢衡之,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他怎么脸不红心不跳,好像不明白秦大娘什么意思似的。 看见两人对视,秦大娘更来劲了,对着谢衡之盘问了足足半刻钟。 他真话假话掺着说,有些甚至是胡说八道,亦泠听得出来,但秦大娘全都相信。 总之,问了这么多,秦大娘对他十分满意,感慨道:“像你这样好的男子,你那妻子怎么舍得跟人跑的?罢了罢了,反正都休了,你也看开点,说不定下一个更好呢。” 话音刚落,谢衡之就说道:“没休。” 亦泠头皮紧了紧,秦大娘也怔住了。 “没休?她都跟人跑了,你居然没休了她?”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 在亦泠的后背快被芒刺扎成筛子时,突然听谢衡之说:“舍不得,万一她哪天又回来了呢?” 因为他这句话,本就安静的屋子直接陷入死寂。 亦泠的目光轻颤着,抬起眼,看向了谢衡之。 他的神色很平静,看不出是在胡编乱造,还是…… 忽然,亦泠身旁的秦大娘板着脸站了起来—— 家务事还没理清呢就在这里跟人眉来眼去的,难怪老婆要跑,真是活该! “糕点蒸好了,我看看去。” 说完便转身往灶台走去,变脸比变天还快。 村庄里的屋子没有什么待客的正厅,桌后便是灶台。 秦大娘生怕谢衡之勾引亦泠,揭开蒸笼盖子的时候还不忘盯着谢衡之,见两人都坐着不说话,一个喝茶,一个盯着桌面,她这才放心些。 紧接着拿筷子戳了戳蒸笼里的糕点,早就熟透了。可是往四周一看,才想起食盒今早洗了,还晾晒在院子里呢。 于是秦大娘放下筷子,沉着脸经过谢衡之身边,也没说话,迳直跨了出去。 她踏出门的一瞬,谢衡之搁下了茶杯,侧头看向亦泠。 亦泠一抬头,就对上了他质问的眼神—— 你就在外面到处说我死了? 亦泠:“……” 明明她觉得自己也没做错什么,但就是被谢衡之的眼神盯得很心虚。 好在秦大娘害怕亦泠经受不住诱惑,很快就拿着食盒走了回来。 谢衡之慢悠悠地收回了目光,亦泠也别开了脸。 不一会儿。 “好了。”谢大娘把装着糕点的食盒放到了亦泠面前,“阿泠你快些回去吧。” 看了谢衡之一眼,亦泠拎起食盒就走。 - 屋子里,只剩谢衡之和秦大娘两个人。 今日谢衡之偶遇秦大娘的老伴摔倒是偶然,至于亲自将他送回来,则是想顺势听听生活在赤丘的百姓细况。 在亦泠进来之前,谢衡之原本已经打听得差不多了。 耽误了这么一会儿,他也该走了。 只是他正要起身告辞,秦大娘就端来一碟糕点,摆在了他面前。 “谢公子,这是我自己做的糕点,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尝尝吧,很干净的。” 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谢衡之拒绝就是嫌弃这位大娘的东西了。 他无奈地轻笑了下,重新坐了下来。 大概是估摸着亦泠走远了,秦大娘才送客。 就吃几口糕点的工夫,等谢衡之走出秦大娘家的小院,亦泠果然只剩下一道模糊的背影。 谢衡之就站在白杨树下,遥遥看着她离开的方向。 隐约可见她步子匆匆忙忙的,好像在逃似的。 刀雨的意思是可以直接追上去,来得及,但她不敢说。 “大人,你要追上去吗?还没跑远呢。” 利春问。 谢衡之骤然收回了视线,看了利春一眼,随即朝马车走去。 “不用,回北营。” - 岐黄堂。 秦四娘发现这几日的亦泠真的很不对劲。 忙起来的时候还好,只要手头闲下来了,她就总是呆呆地站在柜台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可若说她是出神,门口有什么动静,她比谁都灵敏,就像脑袋上长满了眼睛似的。 比如今日,从她姑母家回来后,每每都有人经过岐黄堂,亦泠就总是抬头去看。 以秦四娘的经验判断,亦泠应该是在等着谁。 不过都这个时辰了,谁还会来。 “阿泠。” 秦四娘敲了敲柜台,“天黑得越来越早了,这会儿也没什么客人了,你先回去休息,不然等下就该摸黑走路了。” 又看了看她手里的东西,说道:“有事留到明日来做,也不着急的。” 亦泠抬头看了看天色。 赤丘一旦入了秋,夜幕就来得特别急。百姓们也早早回了家,街道上连行人都没有了。 “好。”亦泠说,“那我整理整理就回去。” 话音刚落,门口就有脚步声传来。 秦四娘只见亦泠立刻扭头看过去,于是抿着嘴笑了笑,转身去了后院。 却没看见亦泠在见到来人的时候,眼里的神色黯了黯。 “你怎么来了?” 这个时候不是穆峥来售卖猎物的店儿,而且他也空着手没带东西。 “亦昀没跟你说吗?”穆峥说,“我今日遇见他了,他说最近冷,天又黑得早,路上不安全,就托我有空的时候送你回家。” 亦泠:“……” 其实穆峥说的是实话。 赤丘不像上京,天黑之后不仅没有兵马司巡逻,更没有照明的灯火。 别说女子,就连男人都不一定敢在深夜里独自出行。 前两年亦泠刚来的时候,几乎没在夜里出过门。 后来到了岐黄堂,冬日里天黑得早,亦昀若是无法离开北营,也一定会托人护送亦泠。 “不用麻烦了。”亦泠想了想,亦昀最近都不得空,总不能日日都麻烦别人。 于是她指了指岐黄堂后院,说道:“马上打烊了,我打算最近就睡在后院。” 岐黄堂后院是能住人,但是又小又挤,很不方便。 穆峥不知道亦泠是不是在搪塞他,宁愿住在这里也不让他护送。 静静地看了亦泠一会儿,见她低头收拾着柜台,确实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穆峥叹了口气,说道:“那我回去了。” “嗯。”亦泠说,“你路上注意安全。” 穆峥垂头丧气地转身,刚跨出门槛,就看见一个熟悉的男人走了过来。 耳边警铃大作,穆峥抬起头,看着谢衡之走进岐黄堂,立刻说道:“这里打烊了。” 谢衡之刚要开口,就被穆峥的话打断了思绪。 他微侧头,余光略略扫了他一眼,才看向亦泠,说道:“我是来还伞的。” 亦泠在他的声音中回过神,“哦”了一声,“放在这里就行。” 随即垂眼看向被她整理得干干净净的柜台。 还以为他今天不会出现了。 瞥见油纸伞被放在了柜台上,亦泠没抬头,只是在想,他是不是又要走了。 紧接着便听见他问:“打烊了?” 亦泠点点头。 他又说:“那我送你回去吧。” 亦泠抬头看向谢衡之,凝望片刻,还是垂下了眼睛。 思无涯 第158节 “不用了,我最近就住店里。” 听见她这么说,一旁的穆峥倒是松了口气。 但是他看谢衡之又不走,就站在那里盯着亦泠。 “最近军中有信,这边治安不好,住店里不安全。” 亦泠乱翻账单的手颤了颤。 转眼间又要入冬了,亦泠本来没多想,但是连谢衡之都这么说,她想起赤丘天黑之后的样子,还真有点毛骨悚然。 她迟疑地看了谢衡之一眼,他眼神不躲不避,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除了在光影里浮动的尘埃,四周仿佛都静止了。 许久,亦泠合上了账单,匆匆走出来。 经过谢衡之身旁时,低声急促地说:“快走吧。” 于是穆峥就眼睁睁看着刚刚才说要睡在后院的亦泠低垂着脑袋和谢衡之一同走出了岐黄堂。 - 其实一踏出门槛,亦泠就后悔了。 她为什么要答应谢衡之送她回家啊? 要不还是回岐黄堂吧,秦四娘她们都在呢。 亦泠想了八百句说辞,转头看向谢衡之时,对上他幽幽的目光,突然噤了声。 他好像也有话要说。 那就等他先说吧。 这时,一个拎着一吊牛肉的大爷走到了亦泠面前。 “阿泠,今日这么早就回去了?”转头看了眼谢衡之,“这位是……?” 亦泠:“……” ……我那死而复生的夫君? 余光瞥着谢衡之,却见不动声色地站着,任由大爷打量,一言不发,没有要主动解释的意思。 亦泠:“……店里的客人,不太熟。” 大爷“噢”了声,转头走了。 “那你快些回去,天要黑了。” 天边确实只剩一丝光亮了,已经不足以照亮前路。 这下亦泠彻底僵住不动,本想想好的说辞也都说不出口了。 不用侧头去看,她都能感觉到四周低沉的气息。 谢衡之好像不太高兴。 于是亦泠转头就朝着岔路口走去。 刚跨出两步,手就被那个不太熟的人拉住。 “你往哪里走?”谢衡之说,“你家在东面。” 亦泠:“……” 不是,等会儿。 谢衡之怎么知道她住在哪里? 亦泠一路上都没有再开口说话,走得很急。 可是她的耳边从未安静过,连赤丘的夜风都盖不住她心里纷乱的声音。 两个人从暮色四合走到了天色黑透。 刀雨一直远远跟在后面,其间只拎了一盏提灯过来。 明明是回亦泠的家,她却错开半步,跟在谢衡之身后。 谢衡之手里提着的灯也只够照亮两人眼前的路,前方漆黑一片。 黑夜里,眼睛看不清,其他感觉却格外灵敏。 亦泠清晰地听见两人衣衫偶尔交错摩挲的声音,鼻尖萦绕着他熟悉的熏香味道。 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过了会儿。 当谢衡之停下脚步的时候,亦泠藉着微弱的灯光看向熟悉的小院一隅。 耳边是谢衡之今晚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到了。” 他还真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准确找到了亦泠住的地方,仿佛比她还熟路。 夜风呼呼作响,吹得亦泠的棉布裙角飞扬。 两人无声地站着,谢衡之毫不遮掩地看着亦泠,似乎在等她开口说话。 最后,亦泠只是说:“今晚麻烦你了,谢谢。” 随即便扭头进了小院。 小院不大,几步便走到了檐下。 但亦泠走得很急,匆匆站到门口,在漆黑的夜色里开锁。 可是她越着急,动作就越乱,花了许久才打开门。 她立刻跨了进去,转身就要关门。 就在木门要合上的瞬间,突然被人抵住。 突如其来的力道似乎不只是要推开这扇门,亦泠浑身都绷紧了,还是用双手堵住门。 可是她的抵抗无济于事,下一刻,门就被推开。谢衡之站在她面前,轮廓隐在了夜色里,只有眸子里缀着光,直直地看着她。 “你还要跟我装不熟到什么时候?” 第89章 其实亦泠只是没想过这辈子还能见到谢衡之。 赤丘的北风还没能将亦泠的回忆清除殆尽,几百个相隔千里的日夜也不足以让亦泠坦然地将谢衡之只当作一个旧雨重逢的故人。 所以当谢衡之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亦泠面前时,她无法视而不见,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只能无措地逃避。 可是现在谢衡之连她半遮半掩的面纱都揭开了,一句“装不熟”,让亦泠躲无可躲。 她站在门后,心里百转千回,最后什么都没说,转身去掌灯。 赤丘寻常人家用的都是白蜡,亦泠动作很慢,手指也没那么灵活。 第二盏灯亮起的时候,亦泠才意识到谢衡之还站在门口。 于是她侧了半张脸,说道:“进来坐吧。” 脚步声一点点靠近,亦泠又扭回头,点着眼前的烛芯。 谢衡之在桌前坐了下来,环顾着她的住处。 在微弱的烛光里,他看见几乎谈不上装潢的屋子只有几样简单的家什,但收拾得很干净,鼻尖还能闻到淡淡的熏香。 也不知道她把香炉摆在了哪里,谢衡之的目光一寸寸打量着,忽然看见桌上的木筐里有一双还未做完的男靴。 谢衡之的眉心紧了紧。 片刻后,他想到了亦昀,才无声地松了口气。 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亦泠的背影上。 她足足点了三盏灯,垂下手时,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顿了片刻,才走向厨房,端来了一壶清水。 她给谢衡之倒了一杯,才坐下。 “这会儿没有热茶,你喝点清水吧。” 谢衡之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两人沉默地相对而坐,耳边只有赤丘呼号的夜风。 亦泠不知道谢衡之的来意,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 于是她就这么等着,等到寂静完全地笼罩了下来,快要喘不上气时,谢衡之终于开了口。 “我初入朝那一年,圣上便已经在怀疑辛家有不臣之心。” 不等亦泠回过神,谢衡之又说道:“你与辛少彦定亲之前,圣上就掌握了辛家逆反的证据,只是在等一个一举歼灭的时机。” 桌上的烛芯在亦泠眼前晃动着,她徐徐抬起眼,看向谢衡之。 他现在不是在和“商亦泠”说话,是在和真正的她说话。 不甚明亮的灯烛照不清谢衡之的神色,唯独声音平静而清晰。 “崔宗珩当年科考大案是真的,不过他也只是他座师手里的一枚棋子,在事发前一刻都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还以为座师对他恩重如山。” “而薛盛安,”谢衡之看着亦泠,一字一句说道,“当时东南倭寇成患,屡屡来犯,新任的节度使御敌不力,战况吃紧急需朝廷援兵。他极善水性,又熟读兵书,是辅助东南节度使的不二人选。当时军情紧急,发兵刻不容缓,东南的战事等不到他喝完新婚之夜的合卺酒。” “……” 其实这些亦泠心里早已有了感觉。 那时候谢衡之根本就不认识她,又怎会是上京谣传那般刻意毁了她的桩桩婚事。 只是由谢衡之亲口说出来,她还是鼻尖一酸。 思无涯 第159节 是她时乖运舛罢了,怪不了任何人。 可是说完这些,谢衡之又忽然沉默了。 亦泠也没有接话。 冥冥烛光里,亦泠看不清谢衡之的眼神,只能感觉到他压抑又沉重的气息。 他们都知道,现在只剩下一件事还未解释。 可是又无从解释。 没有混淆视听的谣言,也没有阴差阳错的巧合。 他就是亲手拉开了弓,一箭射穿了她的胸膛,让她死在了庆阳的风沙中。 这一次,谢衡之的沉默格外久。 久到桌上的灯烛几乎快燃尽,他才再次开了口,嗓音却带着一丝喑哑。 “还有庆阳之事。” 其实亦泠很不想回忆那一天。 被亲人抛弃的痛楚,被反贼囚禁的恐惧;听见援军兵临城下时的希望,和得知自己成了威胁援军的筹码时,不得不做出的赴死决心。 以及真正烙印在她心底的,被援军视如草芥杀死在敌方手里的绝望。 可是谢衡之已经开了口,她尽管眉心不住地颤抖着,还是准备听下去。 他的嗓子里仿佛含着庆阳的风沙,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艰难。 “庆阳之下的潼岭就是大梁的要害之地,倘若不在庆阳剿灭叛军,让他们攻破潼岭,后果不堪设想。” “彭三趟的叛军虽是乌合之众,但他一路收编,抵达庆阳时兵力已经数以万计。” “而朝廷调兵不及,我当时身在芜门关,连夜借了三千将士前往庆阳。” 三千将士? 听见这四个字,亦泠倏然睁大了眼睛。 不……不是三万精兵吗? “虽然以寡敌众胜算很小,我们也只能背水一战,放出了三万精兵的风声,使敌方气慑。” “之所以在那一天攻城,是因为军师算准了那一日会起罕见的大风沙,足以模糊叛军的视线。” “可是那天的风沙……”谢衡之喉咙哽了下,“一刻钟后就会停歇。” 所以他不能有丝毫的犹豫,也绝不能试图与彭三趟斡旋。 他甚至都不能等战车上的那个女子说完话。 “一旦风沙停下,还未攻破城门,我身后的三千将士必然有去无回,而潼岭也必然失守。” 他不能让这些“必然”发生,那么被挟持在战车上的女子就必然死在乱箭之下。 所以他选择了…… 谢衡之抬起眼睛,静静地看着亦泠。 屋子里只点了三根白蜡,其中一根还被亦泠挡在身后。 许久,谢衡之只看见亦泠似乎扭头抹了抹眼睛,伴随着一声极低的抽泣。 她一直以为当年目睹的就是所有真相。 她亲眼看着谢衡之带着三万精兵前来平叛,却毫不犹豫地一箭射死了她。 她以为自己的命不值得他人片刻的迟疑和斡旋。 她还曾替反贼感到可笑,以为挟持了珍贵的人质,结果这个人质只是贱命一条,对面的上位者根本不屑于耗费丝毫的力气来拯救。 她甚至宁愿死在反贼刀下,至少不会显得她那般的命如草芥。 这么多年过去了,就在她几乎快要逼着自己完全释然的时候,才知道真相不是那样的。 原来当时的情况那么紧急,容不得半点犹豫。 原来在那一刻钟的时间里,赌上的是一座城池和三千将士的性命。 夜风呼号不停,吹得破旧的木门吱呀作响。 亦泠久久地不说话,只有平息不下的呼吸声。 已经过去了三年多的记忆,再一次涌现于脑海。 她的眼睛好像又被庆阳的风沙迷住了,模糊之间,看见了谢衡之拉弓的动作。 就像那一日在树林破庙,她捅向谢衡之胸口的那一刻。 四周似乎也有风沙飞扬,推着举刀走向谢衡之。 那时她也不能有丝毫的犹豫。 若是迟疑片刻,亦昀就会丧命在辛少彦的手里。 命运似乎在她和谢衡之二人之间绕了一个圈。 让谢衡之袒露胸膛迎下她那一刀,来弥补他当初的选择。 而离开上京后的她,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来吞咽自己的迫不得已。 桌上的白蜡燃尽了,身后的灯盏也将熄未熄。 屋子里几乎快失去了所有光亮。 就在谢衡之伸出手,想擦掉亦泠眼角浸出的泪时,突然听她说道:“当初那一刀……” 亦泠一开口,便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道:“亦昀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亲人。” “每次被爹娘……还有祖父抛弃的时候,只有他……他……” 其实亦泠能说得很多,可是开了口,她感觉像是在为自己开解。 她也不知道要怎么谢衡之明白,她有很多血浓于水的亲人,可只有亦昀才是真的与她血脉相连。 “总之……” 亦泠抬起眼,水雾朦胧的眸子里映着清亮的光,“对不起。” 她说,“但我们真的互不相欠了。” - 深夜无云,天边星辰静悄悄地闪烁。 刀雨在外面等着,见谢衡之这么久没出来,反倒是隐隐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亦泠会避而不见呢。 能谈这么久,是好事。 刚这么想着,下一刻,就见谢衡之走了出来。 他的步子迈得很慢,也很沉重。 于是刀雨侧头往屋子里看了一眼。 灯还亮着,那道身影依然坐在桌前一动不动。 “大人……” 谢衡之没有说话,只是停下脚步,伫立于夜幕之下。 许久,他回过头,正好看见屋子里的灯熄灭了。 “回去吧。” 刀雨沉默着跟在他身后。 这座村庄离北营不远,谢衡之走得也不快。 一路寒风相伴,吹得草木枝叶窸窣作响。 其实谢衡之今晚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出口。 他想知道她吃不吃得惯赤丘的食物,想知道她有没有受过委屈,想知道她怕不怕夜里狰狞的风声。 想知道她,有没有想起过他,哪怕只是某刻一闪而过的回忆。 可是他所有的话,都在听见她那句“互不相欠”后,埋进了心底。 互不相欠,也就是互不相干。 当她对他没有了恨,他就失去了唯一扎根于她心间的理由。 第90章 赤丘的秋天向来短暂,树梢的枝叶还没来得及慢慢枯黄,百姓就不得不穿上了厚实的棉袄。 该囤的衣物粮食已经备好,再过些日子,大家非必要也就不会出门。 就连岐黄堂也会在午后就打烊,防着年年冬日都蠢蠢欲动的北犹人。 所以秦四娘进货的量也越来越少,除了军需供给,今年的生意算是进入了尾声。 由此,亦泠也就清闲了下来。 每日清晨就能忙完手头的事情,其余时候就和秦四娘一起在后院做些简单的活,缝缝手套皮靴,腌制一些过冬的咸菜。 “穆峥怎么好些天都没来了?” 秦四娘一边穿针,一边问道,“上回让他带一支他妹妹做的木簪给我,是不是给忘了。” 嘀咕了半晌,没听见亦泠应声,秦四娘抬头打量她一圈,说道:“你在听我说话吗?” “噢,听着呢。” 亦泠说,“我不清楚他的情况,是不是最近山里开始下雪了,他不方便下山来?” 思无涯 第160节 “也是。” 秦四娘说,“今年的天冷得太快了,他们估计也没什么收成。” 说完后,身旁的人又没接话了。 秦四娘憋了好几日,终于忍不住问道:“阿泠,你最近怎么了?总觉得你不对劲,像是有什么心事。” 也不算有心事,只是积压了多年的旧事了结了,没什么东西压着她,但心里也空荡荡的。 不过这些事情亦泠也没法跟任何人倾诉,她想,等过了冬,万物复苏,所有人都忙了起来,她应该也会恢复以往的充盈。 于是亦泠细致地挽着丝线,淡声说道:“没什么的,天冷了就是会这样。” 话音落下,两人听见店面里有人进来,连忙走了出去。 来人是合作多年的药材行商赵老大,送了一小批货,迳直搬去了二楼。 药材的检验还是得秦四娘亲自来,她比亦泠更懂品质。 于是秦四娘跟着上了二楼,亦泠独自在一楼看着店面。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行商走了,秦四娘也从二楼下来了。 “那批货有问题吗?”亦泠问,“怎么弄了这么久。” 秦四娘没急着回答,而是神神秘秘地走进了柜台,才低声道:“这赵老大真是不仗义啊,今日狠狠宰了我一笔。” 说着这样的话,秦四娘脸上却带着笑。 以亦泠对她的了解,猜道:“今日送了好东西来?” “可不是,”秦四娘说,“天山雪莲呢。” 难怪秦四娘露出这副神色。 天山雪莲这种极其珍贵的药材,连上京都少见,何况赤丘这种地方。 而秦四娘做着药材生意,也没有门道获取,只能碰着运气,看行商们手里能不能漏点货出来。 她上一次拿到天上雪莲还是六年前,而今日,要不是赵老大家里出了事急需用钱,原本也是不肯拿出来的。 “那这回拿到了多少?” 亦泠来岐黄堂后,还从未见过天山雪莲,“又要如何定价?” “这还不是由我坐地起价。” 秦四娘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不过就是太少了,我可不会轻易拿出来卖。” 她提醒亦泠,“你也别告诉别人咱们这儿有货。” 亦泠点点头,表示明白。 天山雪莲虽然昂贵,但只用来卖钱就太浪费了。 像秦四娘这种做生意的人,拿着好东西在关键时刻卖人情,才是这天山雪莲最大的用处。 -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天刚濛濛亮,亦泠就听见了隔壁屋子有动静。 她皱了皱眉,穿好衣裳走出去,见亦昀正端着一盆清水蹲在外面洗漱。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 亦昀说,“回来的时候你都睡了。” 天气越冷,亦昀在北营里上值的时间就越长。 亦泠已经习惯了他的行程,看他洗漱着又要赶回营里,于是说:“我去给你准备些吃的。” “别,赶不及了。” 亦昀把水泼了出去,回头道,“我今日要出任务,刚刚已经自己找东西吃了。” “那也要喝口热的水。” 亦泠说着便转身去了厨房。 等她烧好了水,亦昀也收拾了自个儿,拿起亦泠灌好的水囊,挥了下手就走了。 亦泠低着头继续给自己做吃的。 片刻后,亦昀又掉头走了回来,但站在门边没进来。 “怎么了?” 亦泠问。 “刚刚忘了问,” 亦昀说,“你最近怎么样,岐黄堂里有没有什么棘手的事?” 亦泠知道他想问的其实不是岐黄堂。 亦昀是想知道,谢衡之来了赤丘之后,她有没有见过他。 当然是有的,还不止一次。 但是那一夜的谈话后,谢衡之再也没出现在亦泠面前,也没有任何消息传进她的耳朵。 或许他哪一日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赤丘,亦泠都不会知道。 而他们之间,就真的再无相见的可能。 “没有什么呀,都挺好的。” 亦泠在小炉上煮着粥,撒了点切碎的青菜进去,“你不必时时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另一边拌了小菜,亦泠用筷子搅拌着。 亦昀不说话,又不走,就站在那里。 亦泠感觉到不对劲了,问道:“你是不是又要说什么?” 亦昀挠着眉毛,不知如何开口。 但有上一回的经验,他知道瞒不住亦泠。 纠结半晌后,他还是支支吾吾地说:“就是前两日……林将军他们深入回赫山,结果遭遇了雪暴,困在里面,然、然后那个……” 亦泠搅拌小菜的手顿住,慢慢抬起眼睛。 “然后呢?” 亦昀咽了咽口水,说道:“谢、谢大人,好像旧伤复发了……” 说完便紧紧盯着亦泠。 亦泠脸上没有明显的神色起伏,只是沉默了许久,才问:“严重吗?” 其实亦昀也不太清楚,他在北营的官衔还不足以接触到谢衡之。 他只是听说了一些情况,感觉不太妙,这才思忖着要不要告诉亦泠。 毕竟谢衡之的伤是因为当初…… “我不知道具体情况,只是昨晚上他们回来时,他的下属负伤了,他、他好像也昏睡着,我看营里似乎都挺紧张。” 片刻后,亦泠的眸光才动了动。 她点点头,说知道了。 “你快走吧,别耽误了时间。” 亦昀离开后,亦泠还是平静无声地站在厨房里。 直到锅里的清粥飘出了煳味,她的思绪回笼,立刻就把小炉上的锅端起来。 手忙脚乱之间又打翻了不少东西,辟里啪啦一阵响,亦泠看着眼前狼藉,定了定神,忽然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斗柜里的荷包装着她所有的钱,不多,只有几十两。 亦泠拿着掂了掂,估摸着应该是不够的。 可是她也没有……瞥见压在衣服下的一个黑匣子,亦泠的目光突然顿住。 她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这个匣子了。 里面是那张写着她名字的通关文牒,和几十张大额银票。 在今日之前,她一张都没有动过。 到了这个时候,亦泠没有心思多想,将整个匣子拿了出来,连带着自己攒的钱,一路小跑着去了岐黄堂。 她到的时候,秦四娘刚起没多久。 从后院里懒洋洋地出来,看见亦泠急匆匆的样子,笑道:“最近天越来越冷了,大家都起不来,你也别这么急啊,多睡会儿就多睡会儿,跑什么跑。” 亦泠站在柜台前,喘顺了气,开口却道:“四娘,你的天山雪莲能不能卖一些给我?” 秦四娘打趣的神色收住,有些惊讶地看着亦泠。 “你拿来做什么?” “我有一个……”亦泠说,“一个认识的人受伤了,好像很严重。” 听她这措辞,说的显然不是亦昀。 但秦四娘想不到她在赤丘还认识谁,会让她着急忙慌地来买天山雪莲。 “很重要的人吗?” 亦泠沉默着,许久,才“嗯”了一声。 秦四娘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随即转身上了楼,没有多问一句。 片刻后,她拿着一方丝绒盒子走了下来。 “就这么多,你拿去吧。” 亦泠接过盒子的时候,胸口微微起伏着。 她知道秦四娘把所有的天山雪莲都给她了,可是她无法推拒。 思无涯 第161节 “四娘,多少钱?” 没等亦泠掏出钱,秦四娘就说:“你先送药去吧,钱的事情以后再说。” - 其实亦泠不知道天山雪莲对谢衡之有没有用。 她也不知道北营里面有没有这东西。 万一有用呢? 万一他们恰好需要呢? 毕竟听秦四娘说,天山雪莲镇痛有奇效。 平日里需要走上半个时辰的北营,这一回亦泠只用了不到三刻钟。 今晨的风沙大,亦泠还裹上了面纱。 她身上又穿着最普通的布裙,头发只用一根木簪挽在脑后,裙衫在荒漠里迎着风沙飞扬,独自一人一步步朝着北营东门走来。 守卫看不出来者身份,眯起眼睛警惕打量着。 直到亦泠站到了守卫面前,他们也并未卸下戒备。 “你是什么人?来做什么的?” 亦泠并不常来北营,轮值的守卫多有不认识她的。 她摘下了面纱,抬头看着守卫,神情恭敬。 “我是岐黄堂的掌柜。”她说,“我来送些东西给谢大人,请问他现在得空吗?” 守卫们倒是知道岐黄堂,但是掌柜一来就要找谢衡之,他们立刻按照上级的吩咐说道:“大人今日有要务在身,不见任何人。” 亦泠闻言,心重重一沉。 看来他的情况真的不太妙。 于是她又问:“那大人身边的刀雨姑娘呢?或者利春,他们得空吗?” 听见亦泠张口就说出了谢衡之近身下属的名字,守卫察觉她身份似乎不简单,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人匆匆去了不远处的营帐请示上级。 过了会儿,他走回来,看了眼亦泠手里的盒子,问道:“姑娘你究竟要送什么东西?” 竟然连刀雨和利春的情况也避而不谈。 亦泠递出药盒,眼睛已经被风沙吹得泛了红。 “这里面是天山雪莲,也许谢大人现在很需要,麻烦您跑一趟送进去,行吗?” 天山雪莲? 守卫接过盒子,打开看了一眼,随即转身往里走去。 亦泠踮着脚,目光追着他的背影,望向他走进的那顶营帐。 - 回赫山作为北犹和赤丘之间的天然屏障,常年积雪不化,鲜有人迹。 谢衡之和林将军此番带兵深入,是为细探路况,不料遭遇了多年难遇的雪暴。 大雪封山,寸步难行,他们被困了整整两日,负伤者诸多,连利春也被断木砸破了脑袋。 直到昨日傍晚,林将军和谢衡之一行人才走出回赫山。 另一路的刀雨等人还没有消息,林将军清点伤亡时,见谢衡之似乎有些体力不支,便不敢再等,连忙带队离开。 结果回到了北营,谢衡之当夜果然高热不退,昏睡不醒。 林将军这才知道他两年多前曾受过一次重伤,此番被雪暴所困时就已经旧伤复发,硬是挺到了走出回赫山。 而眼下,已经过去了一整夜。 利春在别的营帐里疗伤,新派去接应刀雨的人马还没回来,而谢衡之,也依然处于昏睡中。 留在他营帐里的军医和士兵相对而坐,端来的汤药热了一回又一回,去接应刀雨的人马也在回程中,却还不见谢衡之苏醒。 直至晌午,床上的人终于有了动静。 军医立刻走过去,躬身查看谢衡之的情况。 “大人,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许久,军医才等到谢衡之的回答。 “我睡了多久?” 他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军医一边替他擦着额头的冷汗,一边回答:“这会儿是晌午,你昨晚睡下的。” 谢衡之闻言,试图坐起来。 军医连忙道:“大人,您先别急着起来。” 谢衡之现在的力气确实也不足以支撑他坐起来。 重新躺回去后,他闭眼缓了许久,感觉到后背的衣衫湿了一大片,问道:“林将军呢?还有利春和刀雨,他们如何?” 军医一一答了他们的情况,又说道:“汤药已经放凉了,刚刚让人去重新煎煮了,大人您要先吃点东西吗?” 谢衡之重新闭上眼,很轻地“嗯”了声,军医立刻亲自去准备,顺便看看汤药的情况。 走出两步,他突然想到什么,回头道:“大人,今日岐黄堂的人来过,给您送了些药材过来。” “岐黄堂?” 谢衡之忽然睁开了眼,“男的女的?” “似乎是个女子。” 军医刚说完,就见谢衡之掀开被褥下了床。 他双脚站地的时候明显有些站不稳,但缓了片刻,他便捞起一件外衫大步往外走去。 “大人!大人!是一个多时辰前来的,这会儿肯定已经——” 话音落下,谢衡之已经掀开营帐门帘,望向北营东门。 正午时分虽然是日头最大的时候,但赤丘一旦入了秋,白天的风也凛凛刺骨。 营前荒地杳无人烟,风沙漫漫,唯独一抹淡青色的身影格外显眼。 亦泠就在守卫的眼皮子底下站着,被风吹得身形佝偻,环着双臂浑身微颤,只能靠着跺脚来取暖。 回过头的瞬间,看见营帐门口站着的身影,她的目光顿住,连同动作都僵在了原地。 十几丈的距离,她并不能看清谢衡之的面容。 只见他迎着风沙朝她走来,步子越来越快,亦泠心口猛跳了起来,却不知自己该进还是该退。 直到谢衡之站在了她面前。 营帐外的风呼呼吹着,薄衫贴着他消瘦的身体。 亦泠的目光从他的脸上一点点挪到他的胸口,看见了因昏睡而渗出的冷汗痕迹。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亦泠再抬起眼时,看见他苍白的脸色,呼吸也紊乱了起来。 而谢衡之垂眼看着她,胸膛的起伏很明显,气息声也格外重。 这时,追出来的军医急匆匆喊道:“大人,您不可就这么待在外面,您得回去休息!” 随着他的声音传来,亦泠看见谢衡之的脸色越发苍白了。 可是他的双眼却紧紧盯着她,眸光颤动,仿佛在极力地强撑。 亦泠想张口说话,可是她的嗓子好像被风沙封住,十分干涩,不知该说什么,也说不出口。 药已经送来了,人也看见了。 虽然他看着还是很虚弱,可是有这么多人守卫,还有寸步不离的军医,似乎都比她有用。 于是亦泠一点点地收回了目光。 “我给你送了些天山雪莲,他们已经拿进去了。”她顿了顿,声音越来越低,“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谢衡之依然没有说话,但是亦泠每说一个字,他眼里的凝光就消散一分。 亦泠终究还是转过了身。 但她依然能感觉到谢衡之落在她背影上的目光。 可是她刚走出几步,就听见了身后军医的惊呼。 - 营帐内生起了炭火,虽然有些闷,但足够暖和。 军医给谢衡之扎了针,虽然没能让他转醒,但脉搏好歹是稳住了。 于是又转头去看案桌上的汤药和清粥。 原本以为谢衡之终于清醒过来,能吃饭和喝药,这身子才能恢复。 谁知来了这么一遭,人又倒下了,他们又得枯等。 把凉透的汤药和清粥端出去之前,军医回头看了眼守在床边的亦泠。 自从进来后,她就坐在那里没有挪动过。 军医从未见过她,只听旁人说她似乎是岐黄堂的人。 一个是赤丘药材皮革铺子的人,一个是上京来的高官,分明该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可是回想方才东门一幕,她和谢衡之什么都没说,军医却能看出他们二人关系匪浅。 于是他没有多问,只是默不作声地端着托盘走了出去。 营帐外时时有脚步声响起,偶尔有人掀开门帘一缝看里头的情况。 亦泠浑然不知,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守在谢衡之床边。 他的脸色依然没有血色。 思无涯 第162节 因这两年的消瘦,面容轮廓越发凌厉。 亦泠看一眼,心里就会颤动许久。 终于,床上的人似乎动了动。 亦泠立刻站了起来,俯身过去。 “你醒了?” 谢衡之没有任何反应,连呼吸都平静得好像要消失。 亦泠凝神看了许久,确定他并没有苏醒后,悬起来的心又一点点坠了下去。 她的气息也沉了下来。 垂眼,却看见他的手露了出来。 在营帐的灯光下,他的手看起来格外苍白。 本就细长的手指因为这两年的消瘦,骨节也突出了许多。 亦泠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压着,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 她缓缓伸手,打算将他的手放回被褥里去。 可是亦泠的指尖刚刚触到他的手掌,便被他紧紧反握住。 亦泠浑身一僵,抬起眼,却见谢衡之依然紧闭着双眼,毫无苏醒的征兆。 唯独他的手,紧握着她不放。 第91章 天色黑尽时,营帐外的巡逻的士兵刻意压低了脚步声,交班时的声音也极轻。 为了让谢衡之安睡,营帐里只点了两盏灯。 士兵的身影映照在帐子上,拉得很长。 外面火光晃动着,影子也摇摆,他们偶尔停留,注意着营帐里的动静,以防有意外出现。 军医已经来了几趟,确定谢衡之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自身的恢复需要长久的睡眠,便没再进来打扰。 夜越来越深,赤丘百姓的生活也十分简单。 往常这个时候,亦泠早已睡了。长久的习惯让她的身体做出了反应,疲惫到了极点,但没有半分睡意。 床边地面铺了厚实的绒毯,亦泠一动不动地坐在上面。 谢衡之手上的力道早就松了,但亦泠没有收回自己的手,反倒是紧握住了他。脑袋徐徐垂了下去,枕着自己的手臂,眼睛始终盯着谢衡之的胸口。 忽然,门帘被轻轻掀开,灌入了一股寒风。 亦泠听见了动静,但没有回头看一眼。 今日已经来过很多人了,包括利春。 都是这样掀开门帘引颈张望,见谢衡之没有苏醒,便没进来打扰,又静悄悄地放下了门帘。 但亦泠不知道,这一次,站在门口的是刀雨。 她才从回赫山走出来,到了北营才听说谢衡之旧伤复发,已经昏睡了一整天,所以她没有歇息片刻,立刻赶来了谢衡之的营帐。 但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亦泠竟然会在这里。 微弱灯光下,刀雨看着亦泠蜷坐在床边的身影,小小一团,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便没出声打扰。 只是低声问一旁的军医:“她什么时候来的?” “今日一早就来了。” 军医本就猜到了亦泠和谢衡之有些渊源,如今看刀雨这态度,他更是落实了心里的猜想,也就不必解释她的身份了,“给大人送了些天山雪莲。” 刀雨闻言,眸光微动。 随即,她轻轻放下了门帘。 长夜寂寂,这一晚的赤丘格外平静,连风都消停了不少,天边星辰闪烁。 刀雨抱着双臂,安静地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的火光,没有打扰里面两个人。 直到第二日清晨。 天光大亮时,士兵操练的声响已经回荡在北营上空。 谢衡之睁开眼时,灯烛已经燃尽,日光又被隔绝在外,营帐内一片昏暗。 他缓缓坐了起来,一寸寸地扫视这偌大却空旷的营帐。 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床边。 在这漫长的一夜,他有时昏睡不醒,有时又有模糊的意识。 总觉得有人坐在床榻边,时不时轻抚他的额头,为他擦汗,拂开黏在脸颊的发丝。而他的右手掌心,也一直被人握着。 那股听不见看不见的感觉陪伴了他整整一夜,可是睁眼的那一瞬,他清楚地看见空荡荡的营帐,就知道昏睡中的所感所觉都是梦。 或许连在北营东门相见的那一幕,都从未真的发生过。 她根本不可能来找他。 更不会彻夜留在他身边。 这种情况也并非第一次发生。 亦泠刚刚离开上京那段时间,他尚未完全康复,夜里昏睡时,也常常感觉到她还陪在他身边。 可是睁了眼,却是一场空。 所以谢衡之也像那时候一样,静坐在床上,沉默不语,试图在惺忪中抓住残留的余温和气息。 不一会儿,营帐外响起了一道女声。 “大人应该还没醒。” 是刀雨的声音。 她说完,门帘便被掀起,和冷风一起灌进来的还有一抹日光。 谢衡之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收敛了脸上情绪。 正想问刀雨什么时候回的北营,一转头,目光却顿住。 门帘刚落下,还在轻轻地飘荡。 亦泠就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托盘,一动不动地看着谢衡之。 明明已经四目相对,谢衡之的意识还未回笼,仿佛又坠入了梦境。 直到亦泠先回过了神。 “你、你醒了?” 谢衡之只是紧盯着她不说话。 看着她眼下的青黑,看着她没来得及换洗的衣服,看着她松散吹落的发丝,还有手里端着的清粥和汤药。 此时的北营不算十分安静,练兵场上的动静很大,声浪滚滚。 如同他的眼睛,漆黑深邃,却像有浪潮在翻涌。 “你先喝点药,或者吃点东西。” 亦泠以为他的意识还没完全清醒,将托盘里的清粥和汤药都放到了他床边的案几上。 再抬起头,对上他沉沉的眼神,亦泠手指攥着袖边,低声道:“那我先走了,等下大夫就过来了。” 见他依然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亦泠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做什么,便转过了身。 快走出营帐了,却没听见身后的人有动静。 她又回过头,见谢衡之的目光还落在她身上。 “……你不喝药吗?” 谢衡之慢慢收回了目光,垂着眼睛,低声道:“没力气。” 换作以前,亦泠很难想像这种话会从谢衡之嘴里说出来。 他好像总是无所不能,坚不可摧。 可是此刻,他苍白的脸色和喑哑的声音也都是真的。 亦泠低着头走了回去。 端起药碗坐到床边后,一抬眼,就对上谢衡之的目光。 随即,她连眼睛也垂了下来。 汤药是刚刚煎好的,还冒着热气,很烫。 亦泠用汤勺盛了一口,刚要放到唇边,又觉得这样的动作不合适。 哎,算了。 亦泠轻轻地叹了口气,吹了吹汤勺里的汤药。 喂到谢衡之嘴边时,她的手还是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两人都不说话,亦泠连气息都在克制。 谢衡之却一直看着亦泠,目光毫不遮掩。 亦泠当然能感觉到他的视线。 在这秋日的清晨,她浑身越来越热,不知是因为营帐里的炭火还是谢衡之的目光。 终于,当碗里的汤药终于要见底了,动作也快了起来。 一下接一下没停过,直到谢衡之突然开了口。 “你急着回家吗?” 思无涯 第163节 亦泠:“啊?” 谢衡之看了一眼她的手。 “如果不急的话,可以喂慢一点的。” “……哦。” 随着亦泠动作的放轻放慢,营帐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在汤勺碰撞碗壁的清脆声响中,谢衡之说:“这两年,锦葵去了前院,跟着管家学了不少东西,现在府里的采买都是她一手操办。” 亦泠动作停顿了片刻,反应过来谢衡之在说什么,才又接着喂了一口药。 印象中那个呆呆愣愣的锦葵,如今竟然能独当一面了。 “曹嬷嬷去了谢萱的院子当差,时常教她些小玩意儿,做女红,做糕食,每天变着法子找新鲜。” “就因为这样,谢萱越发不喜欢看书了。以前还能默出长篇的骈文,现在脑子里只记得各式各样的食谱。” 快要在记忆里褪色的人,被谢衡之这么一提及,她们的容貌又在脑海里鲜活了起来。 听起来,她们都过得很好。 就在亦泠沉入回忆时,谢衡之的声音又轻轻落在了她耳边。 “她们都很想你。” 回忆忽断,亦泠抬眼,看向谢衡之。 “这两年……你有想过她们吗?” 或许是因为他的凝注的目光太直接,又或许是因为他的声音有几分嘶哑。 亦泠总觉得,他问的不只是曹嬷嬷和锦葵。 她没回答,急忙想用汤药堵住他的嘴。 可是一垂眼,却发现碗里已经见了底。 于是亦泠将碗放下,连忙站了起来。 “药喝完了,我先回去了。” 谢衡之没有出声阻拦,只是静静地看着亦泠的背影。 直到她走到了门边,要伸手掀开门帘。 “亦泠。” 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自己真正的名字,亦泠停下了脚步,却没回头。 他的声音还带着几分病中的喑哑,却十分清晰。 “我也和她们一样。” 营帐里明明门窗紧闭,亦泠耳边却像狂风大作,一如她越来越快的心跳。 - 许是真的要入冬了,赤丘连着好几日彤云密布,让人以为这么早就要下雪了。 雪终归没落下来,但天气还是一天比一天冷,人们说话时已经张口成烟。 正因如此,来岐黄堂抓药的人反而多了起来。 就连小鲁也染了风寒,告了好几天的假。 大冷天的,病人恢复得总是格外慢。 亦昀许久没有轮休,亦泠也无从得知谢衡之的情况。 或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反正这北营,她是不敢再去了。 这一天清晨。 亦泠醒得特别早,坐到镜台前梳妆时,有人推开了小院的门。 她透过窗户望出去,还穿着一身粗布短打的亦昀满脸疲色地走了进来。 昨夜值了个宵,亦昀原本想直接回自己屋子睡觉。 经过了亦泠的窗前,才感觉到她的目光。 “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啊?” 亦昀没进去,就靠在窗户边跟亦泠说话。 “睡醒了就起了。” 亦泠打量着他的衣服,问,“你在北营就穿这么点儿,不冷吗?” “冷什么冷,成天舞刀弄枪的,汗都要流干了。” “噢……那你也要多穿点儿,前几日北营又定了很多药材,肯定不少人病倒了。” “啊?没有吧,大家都好好地。” 亦昀说,“可能就是天冷了,营里要多备些药材。” “那就好。这么冷的天,病了也不容易好。” 亦泠低声说完,眼睛还是盯着亦昀。 但亦昀只在意自己的肚子,伸脖子往厨房张望。 “有没有吃的啊?我吃点儿再睡觉。” “厨房热着东西,你再等会儿吧。” 亦昀是一刻也不想等了,拔腿就要往厨房走去。 亦泠没办法,只好叫住了他,迳直问道:“那……那他,好些了没?” 亦昀愣了片刻才明白亦泠在说谁。 “哦,早就好了啊,都练了两天兵了。” 原来早就好了。 亦泠的心终于不再悬着,可落下来,却也压得她有点不高兴。 沉默了一会儿,她才问亦昀:“既然在练兵,那你怎么偷偷跑回来了?” “今天给放假了啊。” 亦昀说,“不过也就今儿一天,明早我又得回去。” 听见“放假”两个字,亦泠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长长地“哦”了一声。 抬起头,目光越过亦昀,才发现今日难得好天气,晴空万里,连风也不那么刺骨。 “你快去吃东西吧,别杵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亦昀:“……” 不是你把我叫住的吗? “行行行,我不碍你的眼了。” 不过亦昀刚想走,回头看了亦泠一眼,又说:“你这几天是不是没睡好?脸色怎么这么差。” 亦泠对着铜镜仔细看了看,好像是没什么气色。 那怎么办? 现在去睡个一时半会儿的好像也于事无补。 亦泠慢慢将目光移到了妆奁上。 她已经很久没有打开它了,唇脂都已经凝固,需要指尖慢慢揉搓,化开了些,才点到了双唇上。 随后她又翻了翻妆奁,戴上了一对珍珠耳坠。 亦昀沉默不语地看着她做这一切,终于忍不住说:“……姐,我是让你多休息,没让你上妆。” “管那么多。” 亦泠瞥了他一眼,“我在家休息谁去岐黄堂啊?” 亦昀想说岐黄堂也不差你那么一天。 不过看着亦泠难得有心情打扮自己,他也就懒得扰她兴致。 - 今天来买药材的客人比前几天要少一些,没一会儿就忙完了。 往常这个时候闲了下来,亦泠就和秦四娘一起在后院晒晒药材,做点轻松的针线活,一天也就过去了。 可是今日她总觉得时间特别漫长。 大部分时候她都只是捧腮坐在柜台里,百无聊赖地拨弄算盘,总共也没进来几个客人。 转眼到了下午,秦四娘看有的人已经打起了盹儿,索性决定提前打烊,让大家伙都早些回去休息。 不到半刻钟,店员们就陆陆续续离开了岐黄堂。 赤丘的天气变幻无常,早上还晴空万里,这会儿就阴云密布,像天黑了一般。 秦四娘最后一个从后院出来,臂弯里挎着一个食盒,准备去找她姑母。 看见亦泠还坐在门边藤椅上,她故意放轻了脚步走到她背后,冷不丁问:“都打烊了,怎么还不回去?” 亦泠吓得腾地坐了起来,见是秦四娘,才拍了拍胸口。 “吓死我了……还早呢,回去也是无事可做。” “早什么早,天都要黑了。” 是啊,天都要黑了。 亦泠闻言,站起了身。 “嗯,收拾收拾就回去了。” 思无涯 第164节 说完便钻进了柜台里。 只是她整理东西的动作,依然很慢。 一张张订单规整好,又将今日的账本仔细叠放到柜子里。 最后,她将算盘和笔墨也收进了抽屉里。 柜台被她收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时,秦四娘的声音忽然响起。 “客官,您买点什么?” 紧接着,亦泠便感觉一道身影落到了她头上。 “我找她。” 亦泠手上的动作凝滞了片刻,目光微动,却没抬头。 “我们打烊了。” 他问:“这么早?” 亦泠还是埋着头,低声道:“不早,都一天了。” 话音落下,亦泠自己都愣了一下。 ……她在说些什么? 没听到谢衡之说话,亦泠缓缓抬起了头。 天上的阴云不知什么时候飘走了,云过天空,通明日光下,谢衡之眼底带了笑意。 “那我下次早些来。” 第92章 原本亦泠只是不小心说漏了嘴,还可以解释找补一下。 可是谢衡之这么一接话,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嘴硬,愣怔地看着他,随即又回神似的别开脸,眼睛眨啊眨,不知该往哪儿看。 慌忙了半晌,平静下来后,亦泠再看向谢衡之,只见他朝她抬了抬下巴。 “走吗?” 不等亦泠说话,秦四娘终于反应了过来—— 原来这就是亦泠一直在等的人啊。 看这模样……难怪。 再看亦泠,竟然还窝在柜台里。 “我还要收拾收拾东西。” “刚刚都收拾半天了还收拾什么呀。” 秦四娘将她一把推了出去,“快去吧,我也要去看我姑母了。” 都被秦四娘推出来了,亦泠也不能再装模作样,只能说:“四娘,那我先走了。” “嗯,路上慢些。” 看着两人一同走出去的背影,秦四娘靠在柜台上,满脸堆笑。 般配啊,真是般配。 她的姑母最关心亦泠,她得赶紧告诉她,亦泠这回真的有着落了。 - 亦泠能感觉到秦四娘一直在好奇地打量着她和谢衡之。 所以走出了好几丈远,她才小声问:“你来找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 谢衡之说,“就是想见你了。” 就像他刚才出现在岐黄堂那一刻,亦泠又怔住了。 这回连眼睛都不眨,只有双颊飞快地爬上了一抹绯红。 傍晚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商户也都打了烊。 亦泠的脚步不快,谢衡之也不着急,跟着她走了会儿,才问:“你打算去哪儿?” “回家。” 亦泠没看路,只是一步步走着,明知故问,“见也见了,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今天营里没有饭,”并肩而行的时候,他习惯侧头垂眼看着她,“你赏我一顿?” 其实亦泠对自己的厨艺还是略有信心,毕竟刚刚来赤丘那段时间,她几乎没怎么休息过,每天都要给自己安排满满的事情才能填补心里的空缺。 不是跟着别人学做女工,就是自己摸索着做菜。 两年多下来,虽算不上精通厨艺,但也掌握了几个上得了台面的拿手菜。 就连亦昀都时不时夸奖一番她的厨艺。 但谢衡之不是亦昀,没那么好打发。 怕他抱太高期待,亦泠盯着路的尽头,小声说:“我做的饭菜一般人难以下咽的。” 谢衡之果然沉默了一会儿。 “我又不是一般人。” - 家里只有腌牛肉和风干鸭肉,新鲜的蔬菜也吃完了,早上出门前只泡了些晒干的菌菇。 这会儿集市也都关门了,买不到别的东西,还能做点什么呢? 院子里好像还有些笋子,焖一焖风干鸭肉会好吃吗? 还有菌菇,也不知道能不能用来炒腌牛肉。 唉。 早知道昨天闲着没事的时候就去集市里多买些东西了。 原本亦泠小有信心,可是回家的路上,她仔细盘算了一下家里还有什么食材,一下子就蔫儿了。 她还算不上巧妇呢,就要干无米之炊的活儿了。 眼看着快到家了,亦泠实在想不到什么办法,只是说道:“家里没什么吃的,只能凑合凑合。” “凑合?”谢衡之拒绝得很果断,“我是病人,我不能凑合。” 没见过蹭饭还这么硬气的。 不过既然也说了是病人,亦泠暂且忍了。 “那你想吃什么?” 大不了她就拉下脸去邻居家里借食材。 谢衡之想了想,说:“炙羊肉?” 亦泠:“……” 她板着脸扭头就走,“那谢大人回上京吃去吧,我们这种小地方吃不上。” 还炙羊肉,怎么不把上京八十八珍馐一道铺派上呢。 谢衡之默不作声地跟着,直到亦泠站到了自家小院前。 她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一幕—— 刀雨和利春带着好几个人站在她的家门口,各自手里都拎着两个食盒。 “这是……” “你先把门打开。” 谢衡之说,“别让他们等太久,东西该坏了。” 亦泠立刻开了锁。 刀雨和利春带着人鱼贯而入,把食盒一个接一个地放到了八仙桌上。 紧接着他俩就要打开食盒,谢衡之却说不必。 “不早了,你们先回去吧,东西放着就行。” 等所有人都退出去了,亦泠还尽力维持着矜持坐着没有动。 直到谢衡之便当着她的面将第一个食盒打开—— 亦泠定睛一看,居然是新鲜的羊肉薄片! 她眼睛亮了几分,盯着谢衡之的手,看着他打开了第二个盒子。 是鹌鹑和鱼鲊! 坐着的亦泠慢吞吞站了起来,身子忍不住前倾。 待谢衡之接连打开好几个食盒,亦泠看见连茄子和蘑菇也都切好了放在冰块儿上,忍不住惊叹出声。 “谢大人果然不是一般人。” 她很努力地压制着自己上扬的嘴角,笑意还是从眼睛里流露了出来,“来赤丘竟能找到这些东西。” 说完便伸手帮着谢衡之一起开食盒。 每打开一个,她的眼睛就更亮一分。 到最后,八仙桌上都摆不下了,而最后一个盒子里,放着专门用来炙烤食物的炉子和枣炭。 食物也就罢了,这种有特殊香气的枣炭在赤丘可不容易找到。 还有这炉子,亦泠说:“我从未见过赤丘有商户卖这个,你是在哪里——” 思无涯 第165节 说到一半,亦泠突然看见炉子上熟悉的标识。 随着谢衡之将它放到了桌上,亦泠还看见炉脚上的磕碰痕迹。 这好像是…… 亦泠抬眼看向谢衡之。 谢衡之也抬头看着她。 “怎么?” “没什么。” 亦泠又垂下头,没问出口。 这哪里是从赤丘找到的。 分明是他从上京家里带来的。 - 枣炭易燃,不一会儿就上了桌。 亦泠换了衣裳回来时,谢衡之已经在翻烤羊肉。 听着炉子上“滋啦滋啦”的声音,亦泠牵裙坐下,扫视着桌面,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不能就这么尴尬地坐着。 于是她拿起筷子想帮着翻烤,刚伸出去,就被谢衡之拍了一下。 “还没熟。” 亦泠“哦”了声,讪讪收回手,也没有解释自己其实是想帮忙。 “我喜欢吃嫩一点的,你别又烤老了。” 听到“又”字,谢衡之的动作一顿。 也是一个深秋,他和亦泠坐在林枫院的长廊里,吹着夜风,炙羊肉的香味飘了满院。 “当时烤老了,你怎么不说?” 亦泠心想你也知道是当时。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当时是在你的屋檐,现在是我的屋檐了。” 谢衡之闻言笑了笑,手上动作更仔细。 在这狭小的屋子里,两人相对而坐,谢衡之的动作有条不紊,丝毫不像身处在贫寒的边境村庄。 亦泠的目光在谢衡之和炉子之间逡巡,想说话,却又不知说什么。 最后她就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炉子,看着羊肉一点点地沁出油,在炉子上翻滚冒泡。 当整个屋子都溢出肉香时,亦泠眼睛都快掉进炉子里了。 谢衡之看了她一眼,不疾不徐地说:“赤丘的天黑得太早了,不然想带你出去吃的。” “我就喜欢在家里吃。”亦泠抿着笑,“而且赤丘没有什么酒楼食肆,大家每天都早早回家了。” “是不多,但是城南有一家炮肉店,去过吗?” 他问。 亦泠惊讶抬头。 “你才来多久,连这都知道了?” 不仅知道,谢衡之还去过。 那时他刚刚到赤丘,有空的时候便会四处闲逛,看看亦泠生活的地方。 短短几天,他几乎把赤丘的大街小巷走了个遍,唯独没有踏足岐黄堂坐落的那条巷子。 “听营里的人说的。” 谢衡之问,“所以好吃吗?” 亦泠摇头。 “不知道,今年才开的店,还没人陪我去。” 说完后,亦泠忽然觉得自己这措辞仿佛在暗示什么。 紧接着,她果然听见谢衡之说—— “那你看我像人吗?” 沉默了片刻。 亦泠:“不像。” “……” 谢衡之点点头,随即将炉子里烤熟的羊肉一片片夹到亦泠碗里,“那我再努力努力。” 炙羊肉什么都好,就是等待的时间太长。 眼看着羊肉都堆到了自己碗里,亦泠才想起要客气客气。 “你也吃呀。”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谢衡之从头到尾都没着急,天色还早,时间还长,“我等等再吃。” 可他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道大剌剌的男声—— “姐!你今天怎么没等我来接你就走啦?” - 亦昀老远就闻到了一股香味。 他知道亦泠给他做好吃的了,但推开门的那一瞬,还是愣在了原地。 满满一桌子吃的,有菜有肉,还都是新鲜的。 天知道他已经快三年没吃这么好了! 今日是他生辰吗? 亦昀掰掰指头,不是啊,这还没到呢。 亦昀看向屋子里的亦泠。 他姐生辰?也不是啊。 愣怔许久,亦昀终于回明白了,还有些感动。 一定是他姐姐看他最近太忙太累,所以给他准备了这么多吃的。 而端坐在桌后的亦泠紧张地看着亦昀,余光却不停地往屋子角落的柜子瞥去。 “我说你今天回家这么早呢,原来是去准备这些东西了。” 亦昀一屁股坐到谢衡之的位置上,看了眼亦泠碗里满满当当的羊肉,又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碗,“怎么不等我回来就自己先开动了?” 不等亦泠说话,他又自言自语:“你这几天也辛苦了,多吃点啊。” 说罢就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竹片夹子,将牛肋鹌鹑和鱼鲊一并烤上,把炉子铺了个满满当当,丝毫没注意到亦泠脸上的紧张。 肉都烤上了,亦昀这才打量着他姐。 “你怎么不吃?” 亦泠垂在桌下的手握了又握,嘴巴张了又张,最后还是说道:“我还不饿。” 亦昀立刻从她碗里夹走了几片羊肉,“我饿,我尝尝啊。” “你——” 亦泠根本来不及阻拦,就见亦昀囫囵一口吞下,然后竖起了大拇指,“真香啊!” 亦泠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了表情,说道:“……我有东西忘在岐黄堂了,你帮我去拿一下?” “我刚刚去过了,人都走光了。” 亦昀胡乱地翻烤着炉子上的肉,“回都回来了,别管店里的事情了。” 亦泠:“……” 往角落里瞥了眼,她又说,“这么多菜我们也吃不完,你去请刘嫂和她儿子过来一起吃吧?” “今儿一早人家就回娘家了。” 亦昀看了眼桌上的菜,轻哼一声,“谁说我吃不完?姐你别看不起人。” 亦泠:“……” 他不是吹牛,他是真能吃下一头牛。 不到一刻钟,亦泠就眼睁睁看着亦昀一顿风卷残云,吃了个满嘴流油。而她,满背流汗。 “你怎么还不吃啊?” 亦昀往她碗里夹了许多东西,都没见她吃一口,“你不是最喜欢炙羊肉吗?” 亦泠意识到不吃饱肚子亦昀是不可能离开半步了。 她放弃挣扎,点头道:“这就吃。” 埋下头,亦昀又给她夹了一块儿鱼鲊来。 “你上哪儿找到这些东西的?很贵吧。” “别人捎来的。” 亦泠说,“你快吃吧,别说话,一会儿该凉了。” “炉子烧着火呢,怎么会凉。” 说罢,亦昀突然想起什么,低头仔细打量着炉子,“这怕不是上京才有的炙烤炉吧?” 又深吸气嗅了嗅味道,“还有这枣炭……谁能捎来这玩意儿啊?” 思无涯 第166节 亦泠本就坐立难安,此刻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亦昀也明白了什么。 “他、他啊?” 亦泠目光微闪,没好意思抬头去看亦昀。 没等她想好怎么否认,亦昀就放下了筷子。 “他一个打猎的,怎么连枣炭都买得到?” “啊?” 亦泠愣了下,才明白他在说穆峥,“不是他,是今日来岐黄堂的客人捎的。” “哦,那就好。” 亦昀放下心来,肚子也填饱了大半,觉得此刻应该来点小酒。 于是他起身,往角落的柜子走去。 “姐,你想找哪个男人都行,唯独他不可以。” 意识到亦昀要做什么,亦泠头皮一阵发紧。 刚要起身阻拦,就见亦昀打开了柜门。 “我绝不会叫一个比我还年轻的臭小子——”转头看见站在柜子里的男人,亦昀从头僵到脚,吐出了最后两个字,“姐、夫。” 第93章 一张桌子三个人,脸色各不相同。 亦泠坐在中间,眼观鼻鼻观心,脸红到了耳根子。 亦昀端正地坐着,姐弟俩姿势如出一辙,只是他额头上一直冒着细密的汗。 而谢衡之黑着脸,也一言不发。 他也不知道亦泠为何非要他躲起来。 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只是坐在一起吃顿饭,又没有白日宣淫,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偏偏亦泠好像很害怕别人看见他,非把他推进柜子里。 沉默许久,谢衡之扫视桌面一圈,闭了闭眼。 亦泠后知后觉地看过去,看见被亦昀吃得一片狼藉的桌面,也和谢衡之一样闭了闭眼。 ……好丢人。 紧接着,谢衡之看向亦昀。 “好吃吗?” 亦昀:“……” 他敢说不好吃吗? “好吃。” 谢衡之:“再吃点?” 亦昀连连摇摇头:“不吃了。” 谢衡之:“那还坐在这儿干什么?” “哦。” 亦昀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直挺挺地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出去,比刘嫂家养了十年的大黄还听话。 走到了小院里,才意识到这好像是他的家。 屋子里又只剩谢衡之和亦泠两个人,但已经气氛大变。 “我很见不得人吗?” 他开口问。 他的语气里好像有一丝憋屈。 也是,堂堂谢大人,被她强行塞进了柜子里。 还被人发现了。 这谁能不憋屈。 亦泠理屈词穷,心虚地转移话题。 “……你再吃点菜吧。” “不吃了,反正我又见不得人。” 亦泠:“……” 她当作没听见,起身道,“都凉了是吧?我去给你煮点粥。” “你歇着吧。” 谢衡之说,“没必要为了一个见不得人的人忙活。” 这人怎么。 亦泠慢吞吞地坐了下来,埋着头像只鹌鹑。 沉默半晌,看她无可置辩,谢衡之便站起来了。 “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终于要走了。 亦泠松了口气,立刻讪讪笑着起身。 “那、那我送送你。” 谢衡之没说什么,只是走到了门口,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亦泠。 “见不得人的人,不能走正门吧?” 亦泠:“……见见见!想见谁都见!” 她一把推开门,拉着谢衡之走了出去。 不就是委屈他在柜子里藏了会儿吗?!至于这么斤斤计较吗?! 反正她和他只是吃吃饭,又没有真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走到院子门口,亦泠往邻居家喊道:“刘嫂,给您介绍个人!” 半晌没动静,她又喊:“刘嫂!” 回应她的只有刘嫂家大黄的一声“汪”,尴尬地回荡在宁静的村庄里。 “别喊了。” 谢衡之看着人家黑漆漆的屋子,“人家回娘家了。” “是哦……” 亦泠徐徐转头看向谢衡之,假装很遗憾的样子。 “今日不凑巧,下次吧。” “下次是什么时候?” ……怎么还穷追不舍呢。 亦泠板着脸说:“随便。” 听见这两个字,谢衡之侧过头,紧盯着亦泠。 “这能随便吗?” 他的声音很低,在这昏暗的暮色里,不着调的话题被他说得像是什么大事。 “那就、就……”亦泠脸色未变,语气却有些支吾,“等你……” 谢衡之追问:“等我什么?” 赤丘呼号的寒风温柔下来,连带着亦泠的声音都低了几分。 “等你……和曹嬷嬷锦葵她们……一样的时候。” 谢衡之沉默了品了两秒,随即“哦”了一声。 “想你的时候。” 说完,他忽然回头往亦泠家里走。 亦泠一愣:“你去哪儿?” “按你刚刚说的,我今晚得住在这儿。” “……” 手臂被抓住,亦泠恶狠狠地说:“做梦,你想都别想。” 谢衡之瞧着她的耳尖,刚想说什么,不远处传来马车轱辘的声音,亦泠像是看见了救星,立刻推了谢衡之一把。 “他们来接你了,赶紧走吧。” 谢衡之侧头看了眼,马车已经停在小院门口。 “那我先回去了。” 转身之前,谢衡之敛了神色,迈步走了出去。 刚要登上去,他突然又回头。 又怎么了? 亦泠皱起了眉,正要问他,却见他的视线越过她,看向了站在小院角落的亦昀。 思无涯 第167节 “过来。” 还有我的事儿? 亦昀不知所措慌里慌张地走了过来,忐忑地看着谢衡之。 谢衡之:“再叫一声来听听。” 亦昀:“?” 亦泠:“……” 沉默许久后,亦昀反应过来了。 谢衡之指的是刚才那声“姐夫”。 可是那明明是他顺口说的话,根本不是在叫他,怎么可能再叫第二次! 于是他装作听不懂,倔强地吐出两个字:“大人?” 说完偷偷瞥着谢衡之,见他抬了抬眉,明显很不满意。 亦昀又觑向亦泠,还没看清,就遭了一记眼刀。 亦昀一咬牙,怂且不松口:“大、大哥。” 谢衡之却轻哼了声,凉凉看亦昀一眼,转身上了马车。 - 第二日清晨,北营练兵场。 亦昀刚练完了骑术,喝了一大壶水,牵着马准备去休息。 转过头,却见谢衡之站在不远处,好像正在看他。 想到昨晚的事情,亦昀忽觉不妙,愣在原地没动。 谢衡之也没动。 四周又没其他人。 最后亦昀还是牵着马慢吞吞地走过去,站在谢衡之面前。 他撩了撩眼,亦昀就一哆嗦,问道:“大、大人,您有吩咐?” 谢衡之却只是点点头,随即招来了刀雨。 刀雨递上一个食盒。 亦昀看了眼,没明白。 “给我的?” 谢衡之:“……给你姐姐送去。” 亦昀指着自己鼻子:“我吗?” 我堂堂百夫长,我…… “给你大哥跑跑腿,不行吗?” “……行。” 半个时辰后,岐黄堂。 亦泠刚核了今日的货,有几处不对的,正在登记入册。 门外突然响起马蹄声,亦泠抬头,见是亦昀策马而来。 他今日不是去营里了吗?怎么会这个时候过来。 在亦泠的疑惑中,亦昀沉着脸下马,几步走进来,将食盒怼到了柜台上。 亦泠:“?” 亦昀张了张嘴,连那个名字都不想说出来。 “他给你的。” 他? 亦泠眨了眨眼,突然明白了。 她“哦”了声,打开食盒看了眼,目光微顿。 随即说道:“又不是多精致的糕点,隔壁商铺都有卖的。” 谁说不是呢! 亦昀刚想张嘴,就见她姐姐拿起来咬了一口。 咽下去了,才注意到他还在。 “你要吃点吗?” 亦昀:“……不吃,没胃口。” 垂下眼后,亦泠看见食盒里竟然还有……一封信? 其实亦昀在路上就看见了,只是他没敢打开。 现在亦泠发现了,亦昀便没忍住凑了上去。 随着亦泠展开信纸,两人看见上面只写了一个字:早。 “……” 姐弟俩都沉默了一下。 亦昀:“他很无聊吗?” 亦泠皱了皱眉:“就是。” 话音落下,她提笔。 于是亦昀又眼睁睁看着他姐姐在手边一张白纸上写下一个…… 早。 随后慌乱地折了折,塞进亦昀手里。 “你回去覆命吧。” 亦昀:“……” 半个时辰后。 再一次听见马蹄声,亦泠抬起头,亦昀居然又来了。 这回他没拎着食盒,只是将一封信直接拍到了柜台上。 亦泠打开看,上面写了四个字:在做什么? 亦泠:“……” 他很闲吗? 我当时是在做活儿啊还能干什么呢! 提笔,她板着脸写:在对账。 随即卷巴卷巴塞给了亦昀。 第三回 来岐黄堂的路上,亦昀实在没忍住,心想反正都是一些废话,就偷偷打开了谢衡之写的信—— 我在练兵。给你写信。 亦昀:“……” 这个练的兵不会是指我吧? 而亦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先瞧了瞧亦昀的脸色。 毕竟是亲弟弟。 于是她提笔,写下一行字:你很闲吗?为何一直写信! 看见这封信,亦昀舒服了。 没想到一个时辰后。 亦泠看见亦昀再次出现在岐黄堂时,她也有点烦了。 “还有事?” 亦昀冷笑了声,没说话,把信纸拍在了柜台上。 亦泠展开信纸,见纸落云烟的字迹写着: 不是你说的吗?因为一直在想你,又见不到你,所以写信。 今日岐黄堂有行商送货,人来人往。 亦昀站在门口,看见他姐姐抬手捂了捂脸,红晕已然蔓延到了耳根。 随即,她提笔写下一个字:哦。 亦昀:“……” 拿起信纸,亦昀转身就走。 转眼到了午时,后厨做了饭,招呼着大家去后院。 亦泠收了柜台里的东西,正要走,见亦昀又来了。 还来? 不过这回亦昀连信纸都懒得拿出来了,沉着脸说:“他问你今天哪里见。” 亦泠:“……城隍庙东侧的蝴蝶面。” 亦昀多一个字都不想说,转身骑上了马。 思无涯 第168节 这个时节的赤丘很冷,路上行人已经穿上了厚厚的棉袄,大概只有亦昀穿着单薄的短打还满身大汗。 待他回了北营,迳直朝谢衡之的营帐走去。 谢衡之站在书案后头,正在跟利春说话。 见亦昀进来,谢衡之朝利春抬了抬下巴,随即看向了亦昀。 等利春出去了,亦昀才眼神呆滞地说:“她说城隍庙东侧的蝴蝶面。” 谢衡之“嗯”了一声,随即提起了手边的笔。 “姐夫!!” 谢衡之笔尖一顿,抬起眼看他。 “姐夫!”亦昀闭上了眼,“有什么事情见了我姐姐当面跟她说吧姐夫!” 谢衡之眉间舒展,云淡风轻地放下笔:“行吧。” - 那家面馆开在赤丘城北,亦泠过去的时候,天色还早。 不过天冷了,路上也没什么人,唯独城隍庙外人头攒动。 亦泠只是驻足看了两眼,就被门外小摊上的一个老大爷叫住了。 “姑娘,求个平安符吧。” 看见亦泠迈步过来,老大爷继续说:“要入冬了,又该不安生了,给心上人求个平安符,平平安安度过这个冬日。” 亦泠脚步顿住,问:“不能给亲人求吗?” 老大爷指了指旁边的摊位:“给亲人的平安符在那边。” 亦泠侧头看去,那边的摊位挤了不少人。 不过她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看着门可罗雀的摊位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老大爷,问道:“这个平安符怎么求?” “只要五文钱。” 老大爷指着桌上的笔和画了符的小纸条,“符都开光了,写上心上人的名字就行。” 看亦泠定定地看着桌上的东西,老大爷问:“姑娘,求一个吗?” 亦泠回神,看着老大爷和蔼的眼神,点点头。 “也不贵,那我求一个吧。” 提起笔,看着画了符的纸条,她迟迟没有落笔。 她是看这大爷的摊子无人问津,才买了这平安符照顾他生意。 可现在问题是——她写谁的名? 她……还能写谁的名…… “姑娘,不识字吗?”老大爷说,“你可以告诉我名字,我帮你写。” “多谢,我会写字。” 说罢便埋头写下了三个字。 对着那个名字,低声嘀咕道:“那就便宜了你吧。” 把符细致地折好,正要塞进小布袋时,亦泠忽然感觉自己身后涌上了一股熟悉的温热。 有人站在她身后,衣衫相接,属于他的气息也拂在了她脸侧。 没等她回头,谢衡之的声音就落到了她头顶。 “写了哪个心上人的名字?” “别胡说。” 亦泠捏紧了纸符退开一步,“我没写!” “是么?” 谢衡之又逼近她,“不会写了‘谢衡之’三个字吧?” “你想什么呢!” 亦泠没察觉自己涨红了脸,将捏着纸符的手背到身后,“我连那三个字儿怎么写都不知道!” 谢衡之俨然一幅不信的态度。 俯身凑近她,“那我看看写了谁的名字。” 说罢,他一手揽住亦泠的腰,一手试图从另一侧抽走她的纸符。 “都说了不是你!”亦泠一个转身躲开了,“我要是写了‘谢衡之’三个字我就一头撞死!” 谢衡之:“……” 倒也不必。 但亦泠都这么说了,谢衡之还是不信。 于是亦泠转身把纸符摊开给老大爷看。 “大爷,您看看这上面可写了‘谢衡之’三个字?” 老大爷眯眼凑近看,随即摇摇头。 “不是。” 亦泠冷哼了声,斜眼昵着谢衡之。 “说了不是你,自作多情什么?” 正要把纸符收起来,老大爷又凑近了些,说:“写着‘谢瑾玄’三个字。” 亦泠:“……” 让你念出来了吗? 就你识字儿! 第94章 看着亦泠的脸色,老大爷一度以为自己认错字儿了。 于是眯起眼睛,打算再细看一番。 下一刻,亦泠将纸符揉成一团捏在掌心扭头就走。 老大爷望着她的背影,很是迷茫。 亦泠走出老远,没听见谢衡之跟上来。 她回过头,说道:“你干什么呢?” “跟你一样。” 简陋的小摊前,他不紧不慢地挑着纸符,“我也给我心上人求个平安符。” 这么多人呢! 亦泠急得就差跺脚:“天都快黑了,快走!” “别急。” 谢衡之挑出一张,一边提笔,一边看向亦泠,“她的名字就两个字,很简单。” 亦泠:“……” 嘴里说着是很简单的两个字,可是他落笔却十分慢。 一笔一画,亦泠隔着这么远都能看出他写了哪两个字。 烦死了。 亦泠嘀咕了一句,背过身去不看他。 过了会儿,谢衡之终于走到了她身侧。 “走吧。” 亦泠一边迈步,一边伸出了手。 半晌,没东西放过来。 亦泠扭头看向谢衡之。 “怎么了?” 他也看向她,满脸坦然。 亦泠深吸了一口气,摊开的手紧握成拳,垂到了腿边。 “没什么。” 走了几步后,谢衡之又问:“你不好奇我写了谁的名字吗?” 亦泠板着脸,脚步越来越快。 “不好奇。” “我还是告诉你吧,怕你晚上睡不着。” 谢衡之凑向了她耳边,“是——” 亦泠捂着耳朵往前跑去。 “我都说了我不好奇!” 离开了城隍庙,路上没什么人了,谢衡之也终于消停了下来。 亦泠虽然放慢了脚步,却看都不想看谢衡之一眼。 直到她要踩到一个泥坑,身旁的谢衡之忽然伸手拽开了她。 思无涯 第169节 握住她手掌的那一刻,小小的平安符布袋被塞进了她掌心。 “那你回家自己看吧。” 亦泠梗着脖子,把握着平安符的手背到了身后。 “我回家就把它烧了。” “也行。” 紧接着,谢衡之又说:“不过我倒是很好奇。” “啊?” 亦泠问,“你好奇什么?” “谢瑾玄是谁啊?” “你的心上人吗?” “我认识他吗?” “长得好看吗?” “……” 亦泠越走越快,几乎是小跑了起来。 她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谢衡之这么烦人呢?! - 又是一日轮休,天已经亮了,值完夜班的亦昀拖着疲惫的步子回了家。 听到亦泠屋子里有动静,他站在窗边问道:“姐,你起了?” 屋子里的亦泠立刻把手里的平安符塞到了衣襟里。 那日回家后,即便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亦泠还是一个人坐在床边看了很久。 看谢衡之亲笔写下的“亦泠”二字。 今日已经是第五天了。 起床梳洗后,她又鬼使神差打开看了一眼。 没想到亦昀刚好就这个时候回来了。 “嗯,起了。” 亦泠穿上外衣走出去的时候,亦昀已经进了厨房。 他本是想找些吃的,翻找一会儿后,端着半碗粥探了个脑袋出来。 “姐,你这几天都没在家里吃饭吗?怎么都没什么东西。” 亦昀不提起来,亦泠自己都没意识到。 她竟然连着跟谢衡之一起吃了四天晚饭了! “嗯……”她小声说,“我最近都在岐黄堂吃的。” 看她这样子,亦昀明白了,眉眼也耷拉下来了。 “你最好是。” “我当然是。” 亦泠拢紧了衣服就走。 “哦,对了。” 快出小院了,她又回过头。 只是还没开口,亦昀就说:“我懂,今天又在岐黄堂吃饭是吧?” 亦泠:“……” 亦昀端着半碗粥,朝亦泠笑了笑。 “你问我怎么办?我没关系啊。” “我就随便喝喝西北风啊,不用担心我啊。” 因为亦昀的话,亦泠一整日都陷在愧疚中。 都怪她对他太好了,才让他失去了自力更生的本领。 所以到了下午,亦泠带着浓浓的愧疚感,送了他一本《厨艺速成大法》。 然后放心地去了赤丘城西的炮肉店。 亦泠来得早,店里还没什么客人,只有老板一个人在忙活。 见有人进来,老板招呼道:“客官里边请,就您一位吗?” “两位。” 亦泠环顾四周,挑选着座位。 所谓炮肉,乃是把食物用湿泥或者草帘包裹起来,置于火中烧烤。 这家店也不大,厅里放了六七张桌子,后面就是炮炙食物的火炉。 亦泠随便挑了张桌子坐下,点了几个菜。 不一会儿,老板端来了一碟糕点放在亦泠面前。 “我没有要这个。” 亦泠看向老板,“您弄错了。” “没弄错。” 许是因为在炉子前待久了,老板的脸被熏得发黑发红,还有些炭灰。 笑起来的时候,一口白牙格外明显,“你是岐黄堂的掌柜吧?我去抓药的时候见过你,这个送给你吃。” “这怎么好意思。” 亦泠说,“等下一起给您算钱。” “不用,送给你吃。” 老板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后递上一双筷子,“你可是我们这儿的大才女,能写字能算账,我还指望我女儿以后也像你一样,来给我当个掌柜,省得我只会在墙上画竖条记账。” 看着面前的糕点,亦泠说:“那以后您若是有空,把女儿带到我店里,我教她。” “好勒!” 老板想着今日这顿得请亦泠了,连忙转头继续去炉灶边忙活。 店里很安静,只有火炉里的辟啪声。 亦泠一个人坐着,也没急着吃老板送的糕点,想着等谢衡之来了再动筷子。 百无聊赖时,她掏出了藏在袖口里的平安符。 已经好几日了,还没给谢衡之。 不如今天就塞给他吧,好歹花了五文钱呢,总不能浪费了…… 哎,不过等下要怎么给他? 万一他又追问个没完呢? 亦泠正愁着,外面突然响起了马蹄声。 她以为是谢衡之来了,立刻抬起了头,双眼亮晶晶的。 可是紧接着,在马蹄声越来越近时,亦泠脸色倏然一变。 这急促而又杂乱的马蹄声…… 没等她回过神,外头已经此起彼伏响起了惊呼嚷叫。 “快!快关门!” 随着老板的一声大喊,亦泠腾得一下站了起来,下意识和老板冲向门边,将铺板一块块框进门框凹槽。 这些事情亦泠在岐黄堂也常做,动起手来驾轻就熟。 可是听着外面的呼喊和短兵相接的声音,亦泠和老板的手都有些抖,在这热烘烘的店里,他们后背冷汗涔涔。 这才十月,北犹人怎么就敢来了?! 没事的没事的……谢衡之就快要来了,只要他们把门锁好—— 刚上了门闩,铺板就被外面的北犹人用力捶打了起来。 在野蛮的北犹人面前,这些木门根本不堪一击。 眼看着门就快被锤破了,老板突然扭头对亦泠说:“他们不过要些物件,我来应付,你快躲起来,炉灶后面有一间屋子!” 否则被北犹人看见还有一个女子,就不只是抢东西了。 亦泠明白老板的意思,转头跑向那间屋子的时候,顺手从炉灶上薅了一把泥灰,胡乱地抹在自己脸上。 - 这群北犹人的出现如同疾风暴雨,沿路烧杀抢掠,却突然在某一处没了动静。 远在一里路外,谢衡之和刀雨利春就感知到了混乱。 谢衡之一个眼神,刀雨立刻打马掉头疾驰回北营。 他则带着利春策马循着浓烟继续往前。 待马蹄踏进这条街道,只见到零星的人家户和商家紧闭着门,其他店铺门扉残破,货物七零八落,满地都是被丢弃的杂物。 平日里这片百姓聚居的地方,此时一片狼藉,空气里还漂浮着股股呛人的浓烟。 在这满目疮痍中,利春看见谢衡之煞白的脸色,说道:“大人,夫人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两年多了,肯定知道如何应对的。” 话未说完,就见谢衡之循着浓烟的方向扬鞭而去。 北犹人所过之处虽满地狼藉,却唯独此店起了熊熊大火。 思无涯 第170节 黑色浓烟弥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内里的燃烧声不绝于耳,而火舌还在疯狂地从门内窜出。 在店外不远处,三三两两百姓正端着水盆试图浇灭蔓延出来的火势,而更多的人则围着店外不远处的一具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趴在尸体旁边嚎啕大哭。 “怎么回事?” 利春勒马问道。 围观的百姓看了眼谢衡之的利春,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但看其穿着和马匹,立刻如实回答。 “刚刚北犹人来了!” “也不知道他们在这家店里做了什么,突然就炸起来了。” “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老板都被炸成这副模样了……” 百姓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谢衡之则张望着四周,寻找亦泠的身影。 街道一片狼藉,人们几乎都聚集到了此处,唯独不见亦泠。 “你们可有看见一个二十二三岁,约莫五尺个头的女子?” 围观的百姓面面相觑,只有一人明白了谢衡之在问谁。 “你是说岐黄堂的掌柜吗?半个时辰前看见她经过了,后面就没瞧见了。” 刚说完,这家店的匾额就落了下来,被火舌裹着,砸出一地火星。 利春立刻看向火势越来越大的这家炮肉店,心里忽然一沉。 坏了。 再抬起头,见谢衡之不知何时下的马,脱下了自己的披风,将其丢进救火百姓的水盆中。 “大人不可!” 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利春惊呼出声的那一刻,谢衡之已经披着打湿的披风没入了火光之中,“大人!” - 谢衡之刚跨过门槛,一阵火舌又喷涌而来。 他俯身躲开时,身旁不知什么东西又砸落了下来。 在这片浓烟火海中,他衣衫下的每一寸皮肉都被火舌舔舐着。 而且在这茫茫火光中,他一边用打湿的披风扑开阻挡他脚步的火舌,一边大喊。 “亦泠!” 连叫了好几声,回应他的只有呼呼啦啦的火焰呼啸声。 这家店不大,已经几乎完全被火光吞噬。 而他低下头,看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三具尸体。 谢衡之瞳仁都震了震,立即蹲下身来。 翻开最上面的一具尸体,其面容虽然被炸得血肉模糊,却隐约可见是一个男子。 一阵阵猛烈的热浪中,谢衡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再扫视这三具尸体,其男子身形其实都十分明显。 迎着屋顶落下的簇簇火球,谢衡之重新站了起来。 犹如赤身蹚过岩浆,他暴露在外的肌肤已经焯烫到了几乎失去了感知。 再喊着亦泠的名字,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谢衡之几乎已经睁不开眼睛,在茫茫火光中,看向了熊熊燃烧的坍塌炉灶。 而在那片火海之后,似乎有一道狭窄的门。 身后,利春的大声呼喊。 他已经跟着冲了进来,可是一道带着火的横梁的砸落,将他隔在了距离谢衡之三丈远之外。 “大人!不能过去!不能过去!” - 亦泠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北犹人冲进来后,一顿□□掠,伴随着老板的哭喊求饶,整个店内突然爆出一阵巨响,震得亦泠当即没了意识。 等她睁开眼的时候,这间狭窄的屋子已经被火海吞噬。 那道狭窄的木门是唯一的出口,她试图踏出时,又是一阵热浪将她击倒在地。 亦泠被烟雾呛得头晕目眩,口鼻也几乎不能呼吸。 凭着最后的力气,她看见了被震碎在地的茶壶,还有些许的茶水在流淌。 她掏出自己的丝帕,吸干了地上的水,捂着口鼻再次站了起来。 可这时,木门已经熊熊燃烧了起来,门边的床榻也开始着火。 倘若不穿过那片火海,她就只能被活活烧死在这间屋子里。 可若是穿过…… 亦泠本已经做好了迎着火势冲出去的准备,可是当她靠近那扇门时,剧烈的灼烫再一次把她击倒在地。 亦泠就这么跌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眼睁睁看着屋子里的火势越来越大。 仿佛坠入了岩浆,浑身灼烫到没有知觉的时候,她的意识也开始模糊。 徐徐地垂下头,摸了摸自己藏在衣服里那枚打算送给谢衡之的平安符。 熯天炽地中,亦泠想,虽然还没送出去,好像也保佑了谢衡之。 不然两个人都要死在这里。 她才不想看见谢衡之变成焦尸,肯定会丑得她喝八碗孟婆汤都忘不了。 模糊中,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不知道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亦泠朝着那扇门看去。 谢衡之的身影越过那道烧着熊熊大火的门,面容在火光中隐约可见。 他的身形几乎与那道门一样高,融在火光中,那身常穿的衣袍也在火中飘扬。 幻觉吧,这么大的火,他怎么可能进得来? 都出现幻觉了,她是不是要死了? 可是她以为她临死前脑子里最后浮现的人应该是她的阿娘,是亦昀,是…… 反正怎么都不该是谢衡之这个阴魂不散的烦人精。 亦泠抬头望着他,呼呼啦啦的火声中,开口道:“怎么是你啊?” 忽然,亦泠的手臂被人拽住。 随着又一簇火球砸在脚边,被谢衡之紧握的手腕灼烫无比。 亦泠睁大了眼睛,清晰地看见谢衡之朝她俯身。 “你疯了吗!” “你进来做什么?!” “你快出去!你会死在这里的!” 她看见一簇簇火球砸在了谢衡之的背上,忽然,又湿又烫的披风罩了下来。 亦泠眩晕之际,被打横抱起。 谢衡之什么都没说,抱着她转身往外走去。 刚跨过门槛,外面不知什么东西又炸开了,屋顶横梁带着火砰砰砸下来。 谢衡之猛然退了一步,躲开了这些横梁。 在他停驻的这一刻,亦泠看见了挡在他们前面漫天的火。 不知是不是眼前的火太大,亦泠的眼睛很烫,连嗓子都干哑。 “谢衡之,你别管我了。” “这次你不管我,我也不生气了。” “我自己去见阎王吧。” 整个身子被他往怀里一摁。 越过灼烫的火海时,她听见谢衡之说。 “今天就是阎王来了,我也问他要一个人。” 第95章 “救火!救火!” 利春从店里退出来后,疯狂地朝着四周呼喊。 炮肉店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能帮忙的已经上前帮忙了,可是大家都是平头百姓,他们端出的一盆盆井水,在这熊熊燃烧的大火面前,无非是杯水车薪。 眼看着火势已经开始向四周瓦舍蔓延,利春慌乱地退了几步,随即抢过一盆水,从自己脑袋上兜头泼下。 当他试图再次冲入火中时,几个男子团团将他围住。 “不能进去了!进去就是送死!” “别去送死了!这是炮肉店,里头全是柴火,不能再进去了!” “放开我!” 利春拚命挣开了拦住他的几个人,正要往里冲的时候,四周百姓惊呼出声。 利春顿下脚步,抬头看着这熊熊大火。 思无涯 第171节 大火膨胀喷涌而出的前一刻,一道身影从火光中冲了出来。 不过一丈之距,谢衡之双脚站定时,背后房屋的横梁全都砸了下来。 寒风骤然吹来,裹挟着热浪和黑灰持续地蔓延在空中。 火光映得天际红彤,谢衡之大口大口喘着气,带着火的衣袂在风中飞扬。 在鸦雀无声的众人注视下,他体力终于不支,单膝跪下了地,却依然紧紧抱着怀中昏迷不醒的女子。 - 天昏地暗时,亦泠家的小院里人来人往。 邻居家亮着灯,时时有人探出身来张望,琢磨了许久都不敢过来打探。 刀雨端了一盆清水过来,拧干了帕子,抬头看向谢衡之。 “我来吧。” 谢衡之接过帕子,坐到床边。 方才到家的时候,只给亦泠粗略地擦了擦脸,便让大夫进来了。 如今号完脉开了药方,大夫留下药膏退了出去,只需等着亦泠醒来。 她脸上还有许多黑灰泥土,谢衡之一点一点地擦拭着,从额头到下颌,再轻轻地擦着她的脖子。 目光一点点往下,他看向亦泠的手臂。 在他抱着她冲出炮肉店时,除了四周的大火,还有时不时从屋顶掉下来的砖瓦。 怀里的人明明已经快要不省人事,却在一块烧红了的砖瓦砸向他时,伸出手臂挡在了他脸前。 若不是他抱着她及时躲开,她这只手臂恐怕得烙下一掌大的疤痕。 谢衡之正准备去桌上拿药膏时,亦泠猛然睁开了眼睛。 看见谢衡之的那一瞬,她的眸子里还是闪过了濒死的惊恐。 直到目光一寸寸地扫过他的眼睛,他的鼻梁和他的嘴巴,亦泠的眼神终于安定了下来。 她撑着床榻,试图坐起来。 刚刚大夫说了,亦泠没什么事情,只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所以见她想坐起来,谢衡之也没拦住,伸手扶了一把。 “醒了?” 谢衡之问,“可有哪里不舒服?” 亦泠没说话,只是迷离恍惚地看着谢衡之。 熟悉的屋子里,烛火亮堂,他的神色也很平静,丝毫不像一个时辰前,在火海里和阎王抢人的样子。 若不是他的衣服上还有明显的灼烧痕迹,若不是他脸上还有尚未彻底擦洗干净的灰。 “看着我做什么?” 谢衡之看她似乎还在惊恐中,随口问了一句,便抬手拂开了亦泠脸侧的发丝,“没事了,已经回家了。” 他的声音轻轻地落在耳边,和他手上的动作一样,抚起她心里一层层褶皱。 其实亦泠这段日子一直紧绷着又逃避着。 却又在许多个不为人知的时刻滋生出期待。 自从谢衡之来了赤丘,她每次看向岐黄堂外,期盼的人都是他。 今日被大火困在炮肉店里时,她又庆幸着他没来。 可是当她自以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时,她最想见的人竟然也是他。 如今死里逃生了,看着眼前真真切切的谢衡之,杂乱纷扰的情绪消散开,她的逃避与固执也都一同被击溃。 就想这么明目张胆地,而非偷偷摸摸地看着他。 “嗯?” 谢衡之见她不说话,用帕子又擦了擦她的嘴角,顺势往下抬了抬她的下巴,“问你呢,看着我做什么?” 亦泠恍然回神,别开了脸。 “……看你现在好丑。” 谢衡之脸上也还有灰,他自己也知道。 听见亦泠这么说,他才就着手里亦泠用过的毛巾擦了擦自己的脸。 “可能确实不如你那个叫‘谢瑾玄’的心上人好看。” 亦泠:“……” 他怎么还是这么烦人。 “你有没有受伤?” “这么关心我?” 谢衡之起身去桌上拿了药膏,回头瞥了亦泠一眼,“你是不是移情别恋于我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胡话!” 刚说完,谢衡之就坐回了床边,拉过她的手腕,撩开了她的袖子。 白皙的手臂上,因为挡了那一块砖瓦,留下了赫然的伤痕。 谢衡之垂下眼睛,眉心颤了颤。 上药的时候,亦泠疼得一阵阵倒吸凉气,眼睛却依然看着谢衡之。 发现他脖子上缠着裹布,连忙问道:“你脖子受伤了吗?” 谢衡之抬眼瞥了她一下。 “你看,你就是移情别恋我了。” “……嘶!疼疼疼!你胡说八道!疼!” 烛光轻轻晃动着,谢衡之垂着头,动作很轻。 药膏冰冰凉凉,缓解了伤处的灼烫感。 “今日炮肉店怎会起火?” 冷不丁一问,亦泠不再想着伤口的疼痛,回忆起了今日发生的事情。 其实她根本没有目睹北犹人抢劫的过程。 她躲在炮肉店的里屋,只听见一阵辟里啪啦抢劫的动静,和那群北犹人嘴里叽里咕噜听不懂的语言。 老板似乎拿出了自己的钱,还不停地告饶。 可那群北犹人似乎还要抢什么东西,亦泠就听见老板哭喊着:“那个不行!那个是我亡妻留下的,不值钱的!求求你们了!” 紧接着,老板好像是去抢自己的东西,就和那群北犹人厮打了起来。 估计是这个行为激怒了他们,便开始了疯狂地打砸。 亦泠在屋子里吓得腿都软了,按那群北犹人的野蛮程度,说不定会闯进去。 就在亦泠四处寻找防身工具时,整个炮肉店突然剧震。 亦泠当即就被震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就已经置身火海之中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完了这些,谢衡之没有出声,只是眼神凉了几分。 看来是那几个北犹人在打砸的过程中不小心引爆了炮肉店的炉灶,才导致除了躲在里屋的亦泠,所有人都被炸死在当场。 而亦泠说完后,也沉默了片刻,才从那一段骇惧的回忆中抽离出来。 她想到什么,突然问道:“那个老板呢?他被救出来了吗?” 谢衡之没回答,只是抬头看了亦泠一眼。 亦泠读懂他的意思后,浑身都打了个冷颤。 垂着头沉默许久,她才哑着声音问:“那些北犹人呢?” “进炮肉店的都烧死在里面了。” 谢衡之说,“其余的还在追捕。” 几个时辰前,亦泠还轻快地步行去炮肉店,一路都有认识的百姓热络地跟她打着招呼。 风云骤变,那个笑着送她糕点的老板居然就死了…… 在亦泠沉默的时候,谢衡之替她上好了药。 “这个药你要经常擦,否则可能会留疤。” 说罢便准备起身朝桌子走去,“我给你放桌上。” 亦泠根本没听见谢衡之刚才说了什么,反应迟缓了片刻,目光才追着他的背影。 这一瞥,却看见他后肩处的衣服被什么划了一道很长的口子,似乎还渗着暗红色的血迹。 “你肩膀怎么了?” 谢衡之回头,但看不见自己后肩。 “什么?” 在整身衣服都很狼藉的情况下,那道口子并不显眼,几乎与黑灰融为一色的血迹也不太看得出来。 许是在冲出炮肉店的时候被什么东西划了,和当时烈火的灼烧比起来,这点疼痛也很难感知到。 亦泠不说,谢衡之都不知道自己后肩受了伤。 “你过来。” 亦泠看他这样子也知道他没注意到那里的伤口,“给我看看。” 放下药膏后,谢衡之重新坐回了床边,背对着亦泠。 隔着一层衣服,又被火烧过,黑乎乎地贴在皮肉上,根本看不清。 思无涯 第172节 “你把衣服都脱了呀,这样我能看见什么?” 谢衡之回头看了亦泠一眼。 她满脸的担忧中又透着一股正气,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什么不对。 于是谢衡之便解开了束腰革带,然后随即慢条斯理地将衣服一件件脱了下来。 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这安静的屋子里很清晰,亦泠只一动不动地看着谢衡之,直到他脱得只剩一件里衣。 倒不是他要脸,而是过了这么长时间,身上多处还没来得及处理的伤口已经和里衣粘在了一起,无法轻易脱下来。 亦泠也知道,所以她不敢轻易触碰,只能隔着这一层衣衫,看着他后背一处又一处的伤口。 看清后肩那道被划得血肉都翻出来的口子,亦泠仿佛坠入了冰水,可眼睛却涌上了热意。 怎么受了这么多伤…… “前面呢?”张口的一瞬,亦泠的脸上一阵热流滑落。 她立刻低下头,捂住了眼睛,将哽咽声音也吞进了肚子里。 许久,她才开口:“你转过来,我再看看前面。” 谢衡之难得这么顺从。 亦泠埋着头,不让他看见她的神情。 目光从他的小腹一寸寸往上移,直至定格在他的胸口。 因为用后背挡住了所有掉落的木头砖瓦,怀里又抱着亦泠,他的前胸腹部没有被殃及。 所以亦泠只看见了他胸口那处陈旧的刀疤。 他的肤色本就比常人要白,那道微微凸起的疤痕,虽然已不再鲜红,却还是很明显。 亦泠睫毛轻颤,心口像被揪住。 她不知不觉靠近了谢衡之,伸出手轻轻地抚过那道疤痕 微颤的指尖划过肌肤时,谢衡之“嘶”了一声。 亦泠立刻抬头,泛红的眼睛望着他。 “弄疼你了?” “不疼。” 谢衡之摁住了她的手,“但你别乱摸。” ……乱摸? 亦泠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立刻拧起了眉。 “真不疼。” 谢衡之轻笑道,“你那点力气,根本没有捅多深。”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嘴硬。 亦泠又气又揪心,“哦”了一声。 “那我下次用力点。” 盯着伤口看了一会儿,亦泠突然想起了什么。 她记得被困在炮肉店的时候,那枚打算送给谢衡之的平安符被她塞进了怀里。 现在亦泠急着将这枚平安符给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腹,没找到,怀疑滑落到了衣服里。 于是她低下头,刚打算解开外衫的腰带—— “姐!!!你没事吧?!!” 屋子的木门被人一把推开。 伴随着寒风的灌入,亦昀嘴巴还没闭上,屋子里就六目相对。 三个人都沉默得很诡异。 亦昀看了看坐在床上衣衫不整的谢衡之,又看了看正在宽衣解带的亦泠。 “……” 亦昀沉默着带上了门。 打扰了。 第96章 谢衡之站起来束上腰间革带的时候,亦泠看着他的动作,不明白为何刚刚死里逃生的自己还要迎接这生命无法承受的尴尬,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看见谢衡之穿衣服的动作很慢之后居然亲自上手帮他穿衣服。 ……就真的好像一对奸夫淫妇。 所以当谢衡之站起来系上腰间革带时,亦泠扭开了头。 不一会儿,他说:“我先走了。” 亦泠:“嗯嗯。” “你早点休息。” “嗯嗯。” “我明天再来看你。” “嗯嗯。” “我后天搬过来住。” “嗯……嗯?” 亦泠扭回了头,涨红着脸,憋出了两个字。 “你走。” 话音落下,谢衡之反倒俯身过来。 亦泠立刻揪住了被褥往后一仰—— 伸过来的只是一只手。 谢衡之细细地擦拭着她脸上尚未干涸的泪痕,动作很轻,但指腹上的茧挠得亦泠有些痒。 她忍不住动了动脑袋,却更像是用脸颊在蹭谢衡之的掌心。 “你做什么?” “擦干净。” 这种小事,谢衡之的眼神也很认真,“省得你弟弟一会儿以为我把你弄——” 亦泠:“……出去。” 看着谢衡之的身影踏出房门后,亦泠叹了口气。 同时,她垂头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掏出来的平安符。 唉。 这枚很灵的平安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送出去啊。 - 亦昀在小院里站得像根木桩。 其实他也不想的。 他不干净了。 门口还守着这么多人呢,也不管管? 在小院子里干站的这一会儿,亦昀的拳头握了又握,在考虑冲进去和谢衡之大战三百回合接着继续给他当人形信鸽还是站在这里做他们的爱情侍卫。 没等他做出个抉择,身后的门开了。 亦昀立刻回头,见谢衡之已经穿好衣服走了出来。 身上还披了件大氅,遮住了狼狈的衣衫,正经得好像刚从文华殿里走出来。 经过亦昀面前时,他侧头瞥过来。 对上他眼神的那一瞬,亦昀已经想遍了自己的后半生。 “……姐夫。” “嗯。” 谢衡之眼神松了,拢了拢大氅领子,朝他一抬下巴,“进去看看你姐姐吧。” 亦昀:“好的。” 等谢衡之的人都陆陆续续跟着走了,他才转身,僵硬地走到了亦泠的房间。 “姐。”推开门,他红着脸,连眼睛都没敢往里面瞟,“你……没事吧?” 此刻的“没事”和方才的“没事”显然已经不是同一个意思。 没等亦泠说话,亦昀又说:“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提醒你一下,如果不需要我出现在家里的时候,你其实可以锁门的。” “我可以没有家,但不能没有命。” 亦泠:“……你也出去。” - 炮肉店遭北犹人抢劫后走水之事很快就传开了。 因着又死了人,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冬日,整个赤丘风声鹤唳。 赤丘刺史当即下令全城戒严,任何人无故不得随意在城里走动。 一时间,赤丘家家关门闭户,商铺也都歇业了。 思无涯 第173节 亦泠自然也不需要再去岐黄堂,就在家里安心休养。 这几日谢衡之到时候每个傍晚都带着晚饭来看看亦泠,不过也从未长时间停留,吃完饭喝上一杯茶,便又匆匆离去。 到了第四日,听说北营的将士在回赫山里抓住了那几个逃跑的北犹人,边线的布防漏洞也堵上了,赤丘城里的风声才松动了些。 但为了以防万一,百姓们只能在白日里出门,天黑之后,便不能在外走动。 所以除了谢衡之和亦昀,还有在村庄巡查的几个士兵,亦泠几乎没有见过其他人。 这日傍晚,亦泠刚喝了药,突然听见外头有什么动静。 她还没站起来,便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阿泠!阿泠!” 亦泠推开门,果然看见穆峥背着他的背篓站在小院外头。 “你怎么来了?” 亦泠一边去开门,一边问。 “前几日我在山里,”穆峥说,“今日才得知你受伤了,你没事吧?” 本想提醒他最近不太安生,还是待在家里为好。 可是人家都来了,再说这话,未免太不给情面。 这会儿风也大,亦泠便侧过身,说道:“你先进来坐吧。” 刚跨过门槛,穆峥就已经着急地问了起来。 “你怎么样了?听说那日炮肉店起火你就在里面,伤到哪里了?” “只是一些皮外伤,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亦泠转身看了他一眼,“你先坐,我给你倒杯茶。” 穆峥虽然坐了下来,脸上依然着急不已。 他甚至等不到亦泠倒好茶,环顾四周一圈,就追问道:“你那日是一个人出门吗?那这几天呢?亦昀在北营里,你就一直一个人在家吗?” “最近村子外面都有士兵在巡查,很安全。” 亦泠拎起茶壶的时候发现有些凉了,便打算放在小炉上再热一热,回头道,“倒是你,最近还是不要一个人进山了,不太安生。” “我不怕的!” 穆峥腾得站了起来,“我十岁的时候就打得过北犹人了,去年在山里遇见三个,想抢我的猎物,全都被我卸了胳膊!” 他想了想,又说:“我家里有弓有刀,还设了埋伏,他们进都进不来!就算进来了我也可以跑,我再背一个人都跑得过他们!还有我弟弟,他虽然才十五岁,也能单挑两个北犹人!” 慷慨激昂地说了这么多,见亦泠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穆峥急得红了脸。 等下天黑了他就必须回去,没有时间让他委婉了。 于是他红着脸坐下,不看亦泠,自顾自开了口。 “阿泠,知道你受伤后我真的很着急。” “我在想,如果那日我陪着你,你是不是就不会被困在炮肉店了,也就不会遭那些罪。” 亦泠刚想说什么,看见穆峥的神情,她突然闭了嘴。 自打认识以来,穆峥常常在她面前晃。 亦泠知道他的心意,也明里暗里透露过自己的态度,但穆峥有些小孩子心性,又执拗,时常装作听不懂亦泠的意思,消沉即日又来找她。 如今他似乎打算说明白了,那她也可以和他说清楚了。 于是她在穆峥对面坐了下来,打算安静地听着。 可是她一抬眼,却见门口出现了一道身影。 “你等一下……” 背对着门的穆峥毫无察觉,急切地说:“阿泠,我不能再等了,我怕下次北犹人来的时候你又遇到危险。” “不是,你先——” 话没说完,谢衡之已经拎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他面色平静,步子从容,倒是亦泠露出了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穆峥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回过头,就见谢衡之站在他身后。 “有客人?” 谢衡之问。 亦泠:“……啊。” 谢衡之点点头,将食盒放在一旁。 “你们聊。” 他的反应太出乎亦泠的意料,仿佛真的丝毫不在意坐在屋子里的穆峥。 穆峥也没弄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可紧迫的时间也来不及让他细想。 何况他早就看出来谢衡之对亦泠不一般,更不能在这个时候退缩。 于是他张口继续说:“我知道我比你小几岁,但我不比那些年长的男子弱。阿泠,我身强力壮,可以保护好你的。” 话音刚落,一位年长的男子将热茶放到了他面前。 “天冷了,喝口热的吧。”说完,谢衡之看向亦泠,“怎么都不给客人上茶?” 亦泠:“……刚热上。” 穆峥:“……” 这人怎么俨然一副男主人的样子。 不过阿泠未嫁,他未娶。 管这个男子是什么人,穆峥觉得自己都有争取的机会。 “阿泠,我、我喜欢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明天就告诉我爹娘,带着聘礼来提——” “我昨晚落在这里的腰带呢?” 谢衡之的声音冷不丁插了进来。 穆峥:“……” 他缓缓转头看向谢衡之。 什么意思? 亦泠也呆若木鸡地看着谢衡之。 他昨天有落下腰带吗??? 在两个人疑惑的目光中,谢衡之回过头,大大方方地说:“我自己找一下,不用管我,你们继续聊。” 这还怎么继续。 穆峥看着亦泠红透的脸,听见了自己碎掉的声音。 “你、你们这是……”他转头看了眼还在找腰带的谢衡之,“他是你什么人?” 亦泠:“……” 好难的问题,接下来由本朝状元回答。 亦泠愣怔地扭头,看向谢衡之。 可是他侧头看过来的目光,仿佛也在问她—— 我是你什么人? 在即将入冬的赤丘,亦泠竟然感觉到了一股油煎火燎。 好在外面巡查的士兵及时解救了她。 当锣声响起,示意在外行走的百姓赶紧回家时,亦泠猛然站了起来。 “要宵禁了,你赶紧回去吧,不然一会儿走不了了。”说罢瞥了眼身后的男人,“我明天再跟你说。” 她这边说完,谢衡之就把穆峥的背篓拎起来递给他。 这个动作的逐客意味比外头的警戒锣声还要强烈。 穆峥接过了自己的背篓,一头雾水地看着亦泠,一步步地退到门边时,还想再挣扎一番。 “那我明天再——”说到一半,他看见谢衡之捞起一卷话本,坐到了桌边。 穆峥眼里的震惊和疑惑很明显—— “为什么他不需要赶着禁令离开?” 亦泠:“……” 因为这禁令是他下的。 两人在门口长久地僵持着。 终于,看谢衡之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亦泠也解释不出来,穆峥闭了闭眼,迈着破碎的步伐转身走了出去。 刚跨出门槛,谢衡之便站了起来。 没等穆峥走出小院,门已经被他关上。 关门便罢了,毕竟天冷。 可是当亦泠看见他插上门闩时,生出了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屋子里已经没有了别人,当谢衡之转过身时,脸上的伪装卸得干干净净。 亦泠就知道,他方才的云淡风轻都是装的! 所以当他一步步走过来时,亦泠感觉四周凉飕飕的,下意识往回退。 后臀低到了桌子,无路可退时,谢衡之也站在了亦泠面前,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 “你还没回答。” 啊? 思无涯 第174节 亦泠迷茫,“回答什么?” “我。” 他一字一句道,“是你什么人?” 这种时刻,这种氛围,亦泠当然知道谢衡之想要一个什么答案。 可是她说不出口。 于是在他的目光逼视下,亦泠埋下了头。 “恩人……可以吗?” 谢衡之气笑了。 别的男人都当着他的面提亲了,她还在这里“恩人”,真当他死了? “可以,当然可以。”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话,“那你的恩人现在想要挟恩图报,可以吗?” “怎、怎么报?” 谢衡之没有回答,倾身以行动给了亦泠答案。 当他低头亲上来时,亦泠整个人都被压得后仰,须得双臂低着桌子才能稳住身体。 但谢衡之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宽缓,亦泠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侵入的濡湿便占满了她的口中。 谢衡之甚至都不需要她的回应,将她嗓子里的呜咽尽数吞下。 亦泠的呼吸在他蛮横地掠夺中凝滞,胸腔却涨得快要炸开。 当她完全喘不上气的时候,身子也顺着桌子往下滑。 这时,谢衡之尚未睁眼,唇齿的动作也没停下,双手忽然握住亦泠的腰身,将她抱到了桌上,双手随即撑在她腿侧的桌面上。 待亦泠坐稳了,他粗重的动作才停下,睁开眼睛,眸子里像映着火光。 他再一次逼问:“我是你什么人?” 他的声音有几分喑哑,气息也粗重,可是亦泠被他的手臂桎梏在桌上,不敢抬头看他。 半张着嘴,急促地吸了几口气,亦泠的理智还是尚未恢复。 在谢衡之近在咫尺的气息包裹中,她垂着眼睛,低声说:“……心上人。” 谢衡之的眼里有了笑意。 下一刻,再次倾身吻了下来。 第97章 谢衡之比方才温柔了许多,他轻轻亲着亦泠的唇角,双手却一寸寸地抚上了她的腰,时轻时重地揉捏着。 亦泠有些受不了,双臂无所适从,凭藉着本能环住了他的脖子。 浑身的力气有了支撑,亦泠胆子也大了起来,像是受了蛊惑,学着他的动作,轻轻含了一下他的唇瓣。 她感觉到谢衡之的呼吸一紧。 随即,迎来了更重更浓的吻。 即便坐在桌上,亦泠浑身也轻颤着,好像又没了着力点,承接不住谢衡之的攻势。 她的分心似乎被谢衡之感觉到了。 忽然间,他右臂一收,将亦泠悬在桌边的右腿抬起,使其曲起蹬住桌边。 随即彻底肆无忌惮地压着她亲吻,不留一丝余力。 暮色冥冥,亦泠还没来得及掌灯。 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只剩他们唇齿交缠的声响。 谢衡之停下来时,夜幕已经低垂。 他抵着亦泠的额头,还喘着气,没有睁眼。 窗外透进来的丁点光亮不足以照亮两人的脸,一片黑暗中,亦泠的气息徐徐平复,环在谢衡之脖子上的手臂也垂了下来。 谢衡之的手也从她后脑勺松开,转而捧着她的侧脸,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颊。 “你刚刚咬得我好疼。” 他的声音很低,呼吸也还拂在亦泠的脸旁。 亦泠的手指又扣紧了桌沿,憋了半晌,才说:“……谁让你那么用力。” 谢衡之似乎是笑了下,终于松开了手。 他不再说什么,转身朝着某处走去。 亦泠还一动不动地坐在桌上。 谢衡之走开了,她却依然感觉自己好像还被他用力摁着,口齿间的吸吮尚未停歇。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算不算在回味,就连他粗重喘气的声音似乎都还萦绕在耳边。 直到一盏盏烛火亮起。 屋子里不再昏暗,什么都能看清。 谢衡之端着一盏灯走过来时,亦泠浑身上下像是烧起了一团火,急匆匆地从桌上跳了下来,直奔房门而去。 她已经不能再多看谢衡之一眼,不然脑子里全是这样那样的画面。 “你要走了?” 手刚刚碰到门闩,谢衡之的声音就在她身后响起,“路上慢些。” 虽然她的确想走,但—— 亦泠转过身:“这好像是我家吧?怎么说得像你才是主人家。” 谢衡之已经将灯盏放在桌上,又把他带来的食盒拿了出来,才回头看向亦泠,“你家不是我家?” 怎么能这么直接问出口呢? 亦泠眼眸转了好几圈,羞于承认。 “……好像也不是吧?” 她的脸还红着,谢衡之对这个答案也不意外。 “既然这不是我家,那我们刚才是在……”他偏着头,理直气壮地问,“偷情吗?” 亦泠:“……” - 其实亦泠和谢衡之坐在一起吃过很多顿饭。 从一开始的愤恨,到后来的认命无奈,再到前几日的自然温存,都从未影响过亦泠的胃口。 然而此刻,谢衡之还是像往常一样坐在她对面,她却有些食不知味。 碗里的米饭几乎没怎么动过,她握着筷子,时不时偷瞥谢衡之。 不敢相信,一刻钟前还压着她亲得花样百出的男人,这会儿怎么正经得像在处理政事。 “张嘴。” 在亦泠想入非非的时候,他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亦泠后背瞬间僵住,回想起灯未亮起时,他也对她说过这两个字。 然后他就…… 亦泠抬起眼,却见谢衡之夹了一块儿油泼兔子肉,喂到了她嘴边。 “不吃吗?” “……吃。” 亦泠微微张嘴,咬住了谢衡之喂来的兔子肉。 刚咽下去,谢衡之又问:“明天还要来找你那个……他叫什么来着?” 亦泠:“谁?” 谢衡之抬了抬眉梢,语气十分漫不经心。 “刚刚来跟你提亲那个。” “哦……他叫穆峥。” 瞥了他一眼,亦泠接着又说,“什么提亲不提亲的,他还是小孩子性情,什么都不懂,我都没当真。” 谢衡之“嗯”了声,“那个姓穆的明天若是来了,你准备怎么跟他说?” 见亦泠捏着筷子不说话,谢衡之追问:“说我是你的恩人?心上人?还是——” “你别管,我自有说辞。” 这顿饭吃了很久,月亮都爬上了树梢,谢衡之终于放下了筷子。 往桌面看去,其实他也没有吃多少东西。 “你要走了吗?” 亦泠问。 “嗯。” 谢衡之一边穿披风,一边说,“接我的人已经到了。” 心里有些不想他走,但是亦泠又不可能说出口。 她“噢”声,看着谢衡之穿好披风准备要走,才起了身,双手放在背后,一步步朝他挪去。 “等一下。” 思无涯 第175节 谢衡之回过头,见亦泠红着脸朝他走来。 “还想报恩?” 亦泠:“……” 脚步顿住,她咬着牙说,“想报仇。” 刚说完,她的下巴就被抬起。 谢衡之很轻地含了含她的唇瓣,吻得温柔缱绻。 “那等明晚。” - 亦泠又一次被亲得五迷三道,乃至于她手里的平安符还是没能送出去。 等谢衡之走后,她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看着头顶的承尘,一阵晕头转向,想着那句“那等明晚”。 等明晚什么? 明晚要干什么? 很忐忑,又莫名有点期待。 辗转一夜后。 到了第二天,亦泠迟迟没等到谢衡之,倒是等来了刀雨。 她像以前那样唤了一声“夫人”,亦泠扭扭捏捏地还有些不自在。 紧接着,刀雨又递来一个包裹。 “这是什么?” 亦泠问。 “大人的换洗衣物。”刀雨说,“大人让属下交给夫人的,他说他晚些时候过来。” 亦泠:“……” 还真把她家当他家了啊。 交了差,刀雨便要回去覆命。 转身的时候,亦泠又问:“今日外面怎么样了?” “暂时没什么。” 刀雨说,“处处都有士兵巡查,有些商户也陆陆续续开了门。” 看出亦泠的意图,刀雨连忙又说:“不过夫人您还是再休养休养,等彻底安定了再出去也不迟。” 刀雨这么说了,亦泠自然不会执意出门。 只是一个人枯等的时日太难熬了,她把谢衡之的换洗衣物塞进了柜子里,又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接着半躺在床上翻了许久的话本,抬头一看,也才申时。 晚些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啊? 亦泠蔫蔫儿地想着,突然,有人在外面喊她。 不是谢衡之,也不是来要说法的穆峥。 是许久未见的秦大娘。 “您怎么来了?” 亦泠很惊讶,“最近外面乱,您千万要注意安全。” “不碍事,现在外头到处都是士兵,安全得很。” 秦大娘不是空着手来的,带了许多吃的,“这么多天了,再待在家里我可要憋坏了。” 进门后,她立刻把自己炖的肉汤端了出来。 “听说那日你受了伤,如今怎么样了,好些了吗?这是我给你炖的汤,你快喝点补补身子。” “我已经好多了。” 亦泠给秦大娘上了茶水后,说道,“四娘怎么样了?一切都还好吗?” “都好都好。” 秦大娘说,“今日岐黄堂重新打开了,不过只开半日,午后就打烊回家。” 亦泠点点头,心里盘算着明日是否该去岐黄堂的时候,秦大娘又说:“对了,我刚刚来的时候遇上你邻居了,和她聊了几句,她说……” 秦大娘凑近了亦泠,压低声音说道:“她说你最近有个男子与你相交甚好?” 话题转得太快,亦泠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秦大娘以为她害羞,继续说道:“听她说那日你被困在炮肉店,好像就是他把你救回来的,身上衣服都烧坏了呢,这些日子又日日带着吃的来探望你?” 亦泠僵硬地点点头,很轻地“嗯”了声。 “挺好挺好。” 秦大娘欣慰地拍了拍亦泠的手,“虽然还未见过那个男子,想来是个靠得住的人。” “不像上回我家那个上京来的商人,咱们差点就让他给骗了。” 说起此事,秦大娘还牙痒痒,“这些商人歪心思就是多,看着长了副好皮囊,实则绝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他老婆能跑?还舍不得呢,舍不得就上这边跟别的女人眉来眼去,真当我们赤丘人没见识好骗啊?” 说罢她又问:“那个男子今日还来探望你吗?可要我帮你相看相看?” 亦泠刚想说不必,房门便被人推开了—— 盼了一整天的人,此刻亦泠却十分不想看见他的出现。 她闭了闭眼,耳边已经响起了秦大娘的声音。 “呀,谢公子怎么来了?”她堆起假意的笑,“赤丘这几日正乱着呢,你还没……” 话未说完,她看向谢衡之手里拎着的食盒。 随后,目光缓缓移向身后的亦泠,假笑彻底僵住。 “难道他就是那个日日带着吃的来探望你的人?” 亦泠深吸一口气,没急着回答秦大娘,而是看向谢衡之。 “外头晒了衣服,你帮我收一下吧?” 谢衡之的目光在亦泠身上扫了一圈儿,给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随即放下食盒,走了出去。 再看向秦大娘时,亦泠还没来得及解释,秦大娘就一副“了然”的目光看着她。 “阿泠,我懂你。” 亦泠:“……?” “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肤浅,只看脸。” “不是……其实我……” “年纪大了才知道,男人的脸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大娘,我不是……” “你要冷静啊阿泠!” 嘴里劝着亦泠冷静,但秦大娘十分不冷静,“你也知道的,他老婆还没休呢!难道你要给他做妾做外室?不值当啊!退一步来说,他都长这么好了,他老婆为何要跑?指不定私底下就是个寻花问柳骄奢淫逸的男人,说不定还动手打人,你看他那个子,你吃得了他几拳头啊?你可——” 亦泠实在听不下去了,咬牙打断了秦大娘。 “我就是他那个跑了的老婆!”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秦大娘嘴巴长得比鸡蛋大,半晌,才“啊”了一声。 “可是……你夫君不是死了吗?” “我从来就没有说过!” 亦泠说,“也不知道是谁传的。” “……哦,这样。” 秦大娘转头看出去,门没关,谢衡之当真在小院里帮亦泠收衣服,“那你为何要跑来赤丘?” 总不能真的说谢衡之寻花问柳还打人。 还是话本看少了,亦泠竟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解释。 “我们之间的情况有些复杂,他很好,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只是……” 还没“只是”出来,秦大娘又“啊”了一声。 “我懂了。” 又懂了? 亦泠迷茫地眨了眨眼,就听秦大娘支支吾吾地说:“他、他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亦泠:“……” 否认也不是,承认也不是。 在亦泠尴尬到脸红的时候,秦大娘也老脸一红。 这种事情,也不能怪人家男人是不? “那、那既然你们夫妻相聚了,我也就不打扰了。” 于是秦大娘倏然站了起来,指指桌上的东西,“我给你带的补品,你好好补补身子。” 说完扭头就走,经过谢衡之身边时,她低着头说:“你也补补。” “……” 谢衡之抬起眼,看向坐在桌边的亦泠。 思无涯 第176节 亦泠被他看得很心虚,等秦大娘的身影彻底消失,才低声道:“我什么都没说,她自己胡乱猜的。” 谢衡之“嗯”了声,“随她去吧,我不在乎,能有个名分我就知足了。” “……” 怎么又委屈上了。 亦泠瞥他一眼,说:“那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 谢衡之没动,直勾勾地看着她。 “你说呢?” 他这两年瘦了些,眉眼越发深邃,传递的意味也更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亦泠感觉自己懂了,便埋着头“哦”了一声。 “那你锁门。” 第98章 入冬后,赤丘的夜越来越长。 第二日清晨,天刚濛濛亮,实则已经快到辰时。 自从离了上京,亦泠已经很少睡得这么沉。 起身坐到镜台前梳妆时,还有些恍惚。 她盯着铜镜里的自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昨天她一度以为自己唇瓣要保不住了,后来吃饭的时候,嘴里都酥酥麻麻的。 思及此,她又转头看了眼屋子里那张八仙桌。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状元好像不知道桌子只是用来吃饭的! 小半个时辰后,亦泠穿上了过冬的袄裙,脚步匆匆离开了家。 如秦大娘所说,一路上都有巡查的士兵,不少店铺也都开了门。 行至某个分岔路口,亦泠没有去岐黄堂,而是转向去往炮肉店的小路。 比起其他地方的风平浪静,这条街道尤为死寂。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空气里似乎还漂浮着烧焦的味道。 隔着老远,亦泠便看见了炮肉店的废墟。 那日的火势那么大,即便官府派了人来救火,也无济于事。 亦泠过去时,好几个住在周围的百姓正在清理着余烬,顺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能用的东西。 在人群中,亦泠还看见了一个小孩子。 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帽子,身上衣衫也脏兮兮的,跪在废墟里扒拉着东西,双手黑得看不出原来的肤色。 亦泠以为是个男孩子,也没多想,找到废墟里一个男子问道:“大哥,您知道这家店的老板的女儿现在住在哪里吗?” 没等男子回答,身后的小孩就说:“姐姐,你找我?” 亦泠惊诧回头,仔细打量着这个小孩的面容。 “你就是他的女儿?” 那一日她躲在炮肉店里屋,只听出了老板是个鳏夫。 后来的事情都是谢衡之告诉她的。 老板独自带着女儿生活,赤丘的孩子也没条件念书,七八岁的女孩平日里就在店里帮忙。 那日出事,她正好躲懒跑去找别的孩子玩,才逃过一劫。 好在老板在赤丘还有个亲哥哥,事情平息后,他的女儿就住到了大伯家里。 亦泠原本想去看看,没想到就在此处遇上了。 此刻小女孩定定地看着亦泠不说话,圆溜溜的眼睛里还有些几分呆滞。 亦泠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一时间不知说什么,便问道:“你在这里挖什么?” 小女孩盯了亦泠半晌,感觉到眼前的女子没有恶意后,才说:“我在找爹爹给我做的瓦狗。” 声音虽然稚气,语气却有着不符这个年龄的沉哀。 赤丘的孩子都懂事得早,她应当是明白“死”是什么意思了,也知道自己爹爹再也回不来了,却还是执拗得想要找到一丝念想。 可是这一场火,将炮肉店烧成了一片焦土,片瓦无存,哪儿还找得到什么瓦狗呢。 刺骨的寒风中,亦泠眼睛有些红。 她拿出帕子替小女孩擦了擦脸上的黑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卓小娥。” “你在大伯家里还好吗?吃得饱穿得暖吗?” 这几日,亦泠不是第一个来关心她的人,所以卓小娥乖巧地点了点头。 看着小姑娘黑亮的眼睛,亦泠想起了她爹爹无意间说过的话。 于是亦泠问:“那你想跟着姐姐学习写字算账吗?” - 赤丘的孩子早早就在帮着家里分担生计,像卓小娥这样的年纪,即便不来岐黄堂学着做事,也要在大伯家里干活。 所以亦泠回了岐黄堂,与秦四娘商量时,她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还说明日一早亲自去一趟卓小娥的伯父家里,好让人家放心把孩子交到她手上。 亦泠今日本就来得晚,两人商议了没一会儿,便到了岐黄堂打烊的时候,秦四娘也催着亦泠回家了。 “你不是说今日下午北营要来取一批货吗?”亦泠说,“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帮着你盘点盘点。” 秦四娘说:“不过我担心你回去晚了路上不安全。” “没事。” 亦泠已经打开了货单,低着头说,“一会儿有人来接我。” 虽然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云淡风轻,但秦四娘还是察觉到了一丝忸怩。 没说是亦昀,那就是上回那个男子了吧? 姑母的消息还没传到秦四娘耳里,她揶揄地笑着:“好好好,免得你回家一个人也是日思夜想。” 亦泠:“……” 被秦四娘调侃的羞赧只是转瞬即逝,当亦泠想起卓小娥在废墟里挖瓦狗的模样,心情还是沉了下来。 转眼到了黄昏。 岐黄堂关了这么些日子,北营短缺了不少药材和皮革。不过为了安全着想,他们没让秦四娘再安排人送过去,而是亲自派人上门来取。 谢衡之和北营的人一起到岐黄堂时,秦四娘只当是巧合,也没工夫搭理他和亦泠二人,草草聊了两句便催着他们回家。 岐黄堂外的街道很窄,也不够平坦。 谢衡之的马车停在外头,两人须步行出去。 踏出门槛的那一刻,谢衡之便感觉到了亦泠浑身气息都沉压压的,像是有什么心事。 “怎么了?” “我今日去了一趟炮肉店,见到卓小娥了。” 她补充,“就是那个炮肉店老板的女儿。” “嗯。” 谢衡之点头,“我知道她的名字。” “她五岁就没了娘,现在又没了爹。” 亦泠仰头望着天,声音很沉,“她的爹爹今年才攒够钱开了一家店,现在也被烧成了焦土,什么都不剩了。” 像小娥这样的孩子,赤丘何止一个。 光是三年前被屠杀的那三十多个百姓,就留下了七八个孤儿。 年年都有北犹人来掳掠,年年冬日都不得安生。 亦泠出生在富庶的地方,记事后又随着父母去了上京生活,所见之处皆是花天锦地,日日操心的也都是蜀锦吴绫和八珍玉食。 即便当初被送去了庆阳,在祖父的宅子里,她也不曾缺衣短食。 在亦泠的认知里,赤丘仅仅是一个不常被人提起的地名。 直到跟着亦昀来了这里。 朝晖夕阴,严霜烈日,还有一个个贫苦但淳朴的百姓,让赤丘这个地方在亦泠心里铺展成了一幅鲜活的画卷。 而这幅画卷的疮痍也直白地裸露在亦泠眼前。 边境线那么长,赤丘的百姓年年冬日都胆战心惊,这里的财力人力也撑不起长时间的巡防。 城隍庙里馨香祷祝,求的不是姻缘富贵,只是安稳宁靖。 但这好像也是奢望。 四周紧闭的门,悄无人声。 亦泠看向谢衡之,眼眶有些红。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有休止?” “以战止战的时候。” 原本亦泠只是感慨系之,她没想过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当谢衡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猛然心惊,停下了脚步。 思无涯 第177节 怔然望着他,四周风都停歇了,她的心跳始终未能平静。 - 今天又是亦昀轮休的日子。 他以为亦泠还在家里养伤,离开北营后,便径直回了家。 结果亦泠不在,想必是去岐黄堂了。 于是亦昀喝了口水,便打算去接她。 刚走出家门没几步,邻居刘嫂就叫住了他。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问问他最近的风声,然后就聊起了他的姐姐。 “原来那个日日来看望你姐姐的男子就是她夫君啊?” “那么好个夫君,你姐姐怎么跑来赤丘了呢?” “他们成亲多少年了?当初为何要分离啊?” 亦昀这才知道,他不在家的这几日,谢衡之又给自己做实了一个名分。 正巧外头传来了马车轮辋压过路面的声音,亦昀从刘嫂家窗户看出去,便见谢衡之和她姐姐先后走了下来,拎着食盒往家走去。 行吧。 人家当事人都承认了的事情,亦昀也没什么好挣扎的。 总归以后就要做一家人了,他也不能每次见到谢衡之就像耗子见了猫。 思及此,亦昀辞别了刘嫂,往自己家走去。 亦泠和谢衡之前脚进门,亦昀后脚就站到了檐下。 原本想敲敲门,却又觉得这样很没气势,显得他才是个客人。 今天他就应该不卑不亢地走进去,坐在谢衡之面前,拿出小舅子的范儿。 于是他伸手一推。 亦昀:“……?” 不是,那天他就随口一说,他姐还真锁门不让他回家啊? - “这就锁门?” 谢衡之转眸看向亦泠,“要不还是先喝杯水吧。” 亦泠无视他的浑话,后背抵着门,紧紧盯着他。 自从听见谢衡之说出“以战止战”那句话,她的心里就没安定过。 一路忐忑不安,都不敢提及这两个字眼。 直到回了家,锁上了门,她才敢追问。 “真的要打仗吗?” 谢衡之知道亦泠一路上都在悬心此事,本想哄她先吃饭填饱肚子再说。 但她既然已经问出了口,谢衡之便敛了神色,说道:“若不打,永无安宁之日。” 安静的屋子里,只有亦泠紊乱的呼吸。 “打仗”这件事对她而言也很陌生,但她知道打仗意味着什么。 “……除了打仗,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阿泠。” 谢衡之声音沉了下来,“如果有别的办法,谁会愿意打仗呢?” 亦泠的气息渐渐平了下来。 她垂眼盯着地面,久久不语。 其实打或不打,都不是她能说了算的。 甚至她内心深处也知道,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只是一时间无法直面。 虽然她才来赤丘不到三年,但是从秦四娘这些本地人嘴里早已得知了赤丘百姓过着怎样的生活。 过去多年,北犹年年劫掠,但大梁积弱,国库空虚,兵力不足,无一战之力。国之兵弱则受辱,出兵不得,和谈被拒,北犹狼子野心日益增长,过去数年劫掠一次,如今年年劫掠,若再不反抗,难道要等到他们侵占大梁之时吗? 没了上京的花天锦地蒙蔽在眼前,她看见的全是黄沙枯木。 沉默许久后,亦泠抬起了头。 但她没有再多问什么,拉着谢衡之坐到了桌前。 “吃饭。” - 这一顿饭吃了足足三刻钟,亦泠几乎没有怎么说话,只不停地往谢衡之碗里夹菜。 关爱来得太猛烈,谢衡之有点承受不住。 “真吃不下了。” “吃不下也得吃。” 亦泠板着脸,又往谢衡之碗里夹了一块儿肉,“否则你今天别想走。” 谢衡之:“我本来就不想走。” 沉抑的气氛被他这句话打破,但亦泠也没他那么多歪心思,拧眉道:“你这么瘦,若是不多吃点,我怕你扛不住北犹人的拳头。” 谢衡之:“……不至于。” 他还是放下了筷子,端起茶水漱了漱口,“不早了,我回北营了。” 亦泠“哦”了声,没有挽留,起身送他。 只是走到门口时,她还是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这个你拿着。” 谢衡之低下头,看见亦泠掌心放着一枚平安符。 他没有说话,接过之后,另一只手揽住亦泠的腰,低头吻了上去。 不同于前两日,或强硬或挑逗,他今天甚至都没有将她抱到桌上去。 只是站在门边轻柔地吻着她,手指抚摸着她的头发。 天色渐暗,亦泠闭着眼睛。 谢衡之亲吻着她的唇舌,却一点点抚平了她心里的不安。 许久之后,感觉到她浑身不再紧绷,谢衡之才停了下来。 他靠在她颈边,低声说:“我今晚真不想不走了。” “?” 亦泠从沉沦中骤然清醒。 “不行。” 拒绝得果断又干脆。 谢衡之:“……” 他抬起头,眼里还有几分迷离,“为何?” “因、因为……” 亦泠双眼慌乱地看了看四周,意识越发清醒,“因为今天亦昀轮休,他要回来的。” ……又是他。 谢衡之没松开亦泠的腰,在她耳边说:“他回来又怎样?姐夫还不能在他姐姐家里留宿?” “不行,他、他鼾声很响,会吵得你睡不着。” 说完后,亦泠也不给谢衡之纠缠的机会,拔开门闩就把他往外推,“你快回去吧。” 谢衡之被她推出了门,看了眼天色,说道:“你确定他今天轮休?” “当然!我是他姐姐,我还能不清楚——” 话未说完,亦泠忽然发现门外地面上好像放了一封信。 她眨了眨眼,蹲身捡了起来。 展开一看,上面熟悉的字迹写道: 我离家出走了,再会。 一个拥有薄情寡义的姐姐的弟弟留 亦泠:“……” 谢衡之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掉头就回了屋子里。 第99章 从小到大,亦昀叫嚣着要离家出走然后躲在家里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每一次都被亦泠揪了出来。 今晚她也不信这个邪,她说她一定要找到弟弟谁都拦不住,于是黑灯瞎火就开始满屋子找,拔开了厨房的柴火堆,打开了亦昀房间的柜子,影子都没见着。 忙活了半天,最后她执拗地揭开了院子里的腌缸盖子,果然看见里面—— 还有一封信: 别找了!我真回北营了! 我祝你们百年好合! 思无涯 第178节 亦泠:“……” 好吧。 转过身,看着屋子里的身影,亦泠迟迟没有进去。 在她手忙脚乱找弟弟的时候,谢衡之已经收拾了桌面,打发了来接他的人,甚至还去洗了个澡。 这会儿人已经做好了睡觉的准备,正站在床边放帘帐。 听见亦泠进门的声音,他连头都没回。 “怎么样,找到你那弟弟了吗?” “没有。” 亦泠面无表情地说,“我很担心他,我决定连夜出去找他。” “嗯。” 谢衡之看着放下来的帘帐,想了想,又挂起了一面,依然没看亦泠一眼,“你去吧,我先睡了。” 亦泠:“……” 这人怎么这样! 感觉到她依然僵站在门边,谢衡之这才回过头。 “真不让我留宿?” 床边就点着一盏灯,比不上上京的烛火明亮。 可就是这样朦朦胧胧的一层光,映在谢衡之脸上,随着他抬起眉梢,眼里的神色像是在勾着亦泠回答。 但亦泠是绝不会回答的。 她直接锁上门,坐到了镜台前,努力当谢衡之不存在。 又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 她很有经验的。 月光如水,万籁俱寂。 亦泠看着铜镜,一点点拆掉发髻。 谢衡之半躺在床上,背靠着床头,帘帐半遮半掩,挡住了他的脸。 但亦泠知道他在看她。 在这昏暗的屋子里,他的每一道目光都像是燎在她身上的火,烫得她喘不过气。 亦泠的动作越来越慢。 “你能不能快点?” 他有些低沉的声音冷不丁响起,亦泠拂在发边的手指都颤了颤。 快什么? 急着干什么? “……这才什么时候,你急什么急?” “我倒是不急。” 谢衡之悠悠说,“我是担心给你准备的热水等会儿凉了。” 亦泠:“……” 沐浴的水没凉,但亦泠洗到了它变凉。 最后她裹着厚厚的衬袄走了进来,浑身依然微微发热。 谢衡之安静地躺在床上,双眼微闭,但显然没睡着,还在等她。 并且给她留了里侧的位置,和以前一样。 亦泠站在床边一丈远的地方没动。 “我能睡外侧吗?” 方便跑。 “可以。” 谢衡之挪到了里侧。 亦泠走了两步,又问:“天好冷,我可以不脱衣服吧?” “可以。” 这回谢衡之连眼睛都没睁开,“一会儿热起来了我帮你脱。” 亦泠:“……?” 什么又热起来了?! 亦泠彻底僵住,像看禽兽一样看着床上的人。 禽兽不用睁眼都知道她在想什么。 “大小姐,睡吧,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你最好真的是困了。 亦泠最后还是脱了衬袄,穿着贴身小袄坐到了床边。 感觉到身旁的男人呼吸绵长,她放心了些,抬手放下了帘帐。 轻轻地躺下去,却感觉自己的后背枕到了什么。 还没反应过来那是谢衡之的手臂,她就已经被他搂进了怀里。 猛然贴到他身上,亦泠立刻抵住了他胸口。 “你要干什么?!” “别动。” 说话间,他另一只手也环了过来,侧身抱着亦泠,呼吸拂着她头顶,“不然我真的要干点什么了。” 亦泠立刻老实了下来。 安静躺了许久,亦泠确定他没别的心思,心里的紧张才稍有缓解。 两人也没说话,只有呼吸声交缠在一起。 杂念消散,亦泠闭着眼睛,又一次回想起了谢衡之今日说的话。 打仗,不可避免。 这意味着大梁千万将士,和她的弟弟,还有身旁这个男人,都会走入刀光剑影中。 尽管亦泠知道这是他们的职责,也知道这场战争或许还很遥远。 她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直到谢衡之又把她抱紧了些。 “别担心。”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些年朝廷也做足了准备,我来赤丘已经是最后一步。” 亦泠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战争就是战争,准备再充足,也是相看白刃血纷纷。 但她也知道担心是最没有用的事情。 于是她吸了吸鼻子,说道:“我不担心,谢大人无所不能。” 谢衡之沉默了一下。 谢大人也不是无所不能。 至少现在不能的事情就摆在眼前。 亦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平复了一会儿心情,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对了,有一事我一直挂念着。”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不该问出口,这些日子很纠结。” “我怕你明明不能透露,却又不得不——” 谢衡之打断她的念叨:“太子妃娘娘?” 亦泠:“……” 白纠结了。 不等亦泠再张口,谢衡之径直说道:“他们没有死,那场宫变中,我帮他们趁乱逃出去了。转徙了两年多,如今在凌港庄安定了下来,暂时不会去别的地方。” 这个男人守口如瓶的时候一个字不提,提起来完全不考虑亦泠一下子能不能接收这么多信息。 好一会儿,她才“啊”了一声。 那场宫变她是知道的,可太子与皇后娘娘不是共犯吗? 谢衡之怎么敢的…… 亦泠睁开了眼睛,震惊得说不出话。 “对,”谢衡之又说出了她的心里话,“你夫君就是这么胆大包天。” 亦泠:“……” 无语了一会儿,她刚想张嘴追问,谢衡之又说:“你问皇后和太子为何要逼宫?我明晚再告诉你。” “今天为何不能说?” 亦泠问。 “这样我明晚才有留宿的理由。” 亦泠:“……留留留!你想留就留!现在就说!” 思无涯 第179节 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亦泠听到了这辈子听过的最惊心动魄的事情。 太子竟然不是圣上的孩子,他甚至都不是皇后所出。 皇后野心竟然如此之大,掌中宫宝印还不够,一心想做个垂帘听政的太后。 亦泠更没想到,深居后宫的皇后竟然能为了伪造子嗣屠杀一整个云襄村的百姓。 听到这里,亦泠的呼吸已经震荡。 感觉到她的惊颤,谢衡之便没再说下去—— 关于他和云襄村的关系。 “睡吧。” 许久之后。 就在谢衡之快睡着时,怀里的人冷不丁说道:“好可怕。” 声音虽然小,谢衡之的睡意顿时消散了一大半。 他拍拍亦泠的背:“都过去了。” 又酝酿了许久,谢衡之再一次即将入睡时—— “那么多条人命,她怎么下得了手?” 谢衡之:“……” 他深吸一口气,“嗯”了声,“她该死,睡吧。” 更深夜静,谢衡之第三次昏昏欲睡时。 “这些年来,她夜里能睡一个安稳——” 谢衡之径直翻身,堵住了她的嘴。 衣料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亦泠还未回过神,已经被他压着动弹不得。 推又推不开,话也说不出,亦泠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亲得披襟散发,双眼泪盈盈,他才停了下来。 双臂仍然撑在亦泠脑侧,他重重地喘气。 “还睡不睡?不睡就继续。” - 第二天清晨。 亦泠到岐黄堂的时候,秦四娘已经把卓小娥接过来了。 小鲁和几个大娘正围着她说话,东一句西一句,卓小娥就是不怎么说话。 看到亦泠来了,她才回过头,主动开口叫了一声“姐姐”。 昨天在废墟里还灰头土脸的卓小娥终于擦干净了脸,尽管肤色还是和她爹爹一样黑黢黢的。 穿的衣裳不合身,一看就是大伯家里的旧衣服,不过至少是干净暖和的。 亦泠走过去,蹲到她面前。 “来了?吃过东西了吗?” 卓小娥点点头,立刻又问:“姐姐,我要学什么?” “这么好学啊。” 亦泠牵着她去看一楼挂着的皮革制品,“那我们先记住这些东西的价格吧。” 原本亦泠想带她去二楼认药材,不过今天有北营的人来取货,秦四娘正在上面盘点,忙得不可开交。 而一楼这些皮革,卓小娥都认识。 价格说了一遍,她也都记住了。 于是亦泠就带着她坐到了一楼厅堂的桌前,拿出笔墨,教她写字。 提起笔,亦泠写下了“卓小娥”三字。 “这是你的名字。” 卓小娥看着纸面上的字,努力地把它们和自己的“名字”对应起来。 可是她全家都不识字,脑子里没有任何文字的概念,只觉得是一团陌生又复杂的画儿。 “姐姐,这是符吗?” 亦泠:“……” 有点挫败。 “算了,”她顿了顿,“我们从最简单的字开始学吧。” 毕竟又不考状元,卓小娥能记账写信就已经是一门技艺了。 半个时辰后,卓小娥趴在了桌上,眼里已经没了神采。 ……真是跟她小时候一模一样。 体会到了幼时家里教书先生的无奈,亦泠提起笔,正要继续写字,就听卓小娥说:“姐姐,你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认识这么多字啊?” 谢衡之已经以她“夫君”自称,又频频出现在岐黄堂,他们的身份早晚瞒不住的。 于是亦泠沉默了一下,说:“姐姐是从上京来的。” “上京?!” 卓小娥立刻抬起了头,眨巴着大眼睛,“姐姐真的是从上京来的吗?” 亦泠点头。 “我听店里的客人说上京的元宵节有蟾蜍灯、螃蟹灯还有兔儿灯,是真的吗?” 上京鲜有人提起赤丘,赤丘却人人向往着上京的安稳繁华。 亦泠叹了口气,说:“岂止呢,不管是什么东西,上京的灯会都能做成栩栩如生的花灯,连小孩儿都可以呢。 卓小娥惊呆了。 “小、小孩也要被做成花灯吗?” 亦泠笑了下,正想说不是那个意思。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兵器碰撞的响动。 紧接着,前一刻还满脸好奇的卓小娥突然钻到了桌子底下。 亦泠俯身去看时,她紧紧抱着桌脚,浑身都在发抖。 再抬头,北营的几个士兵已经下了马,提着刀大步走进来。 在卓小娥的视角里,她只能看见几双沾满了泥的皮靴。 经过桌旁时,她连眼睛都不敢睁开,蜷缩着身子,喘不上一口气。 直到士兵们径直上了二楼。 亦泠垂眼看着躲在桌子下的卓小娥,终于明白她在害怕什么。 她的心被这缩成一团的身影揪住,徐徐蹲下来,朝她伸出手。 “小娥,别怕,他们不是北犹人。” 许久,一只伤痕累累的小手才伸了出来。 卓小娥探出头,四处张望着,确定没有北犹人,才从桌子下面钻了出来。 可她浑身还在颤抖。 亦泠把她抱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背。 “小娥,他们是北营的将士,他们是来保护我们的。” 卓小娥这才敢抬起头,往二楼看去。 “那他们会赶走北犹人吗?” “会的。”亦泠说,“他们一定会赶走北犹人的。” 卓小娥想起了什么,嘴巴一撇,眼眶立刻红了。 “我娘也说他们会赶走北犹人,可是他们一直都没有赶走。” “我爹爹说,赶走北犹人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死人,我的堂哥还有我的叔叔,都会死。” 她已经没了娘,又亲眼见到了自己爹爹的离世,再想到其他亲人,眼泪顿时掉了下来。 “姐姐,北犹人有自己的家,为什么总是要来抢我家里的东西呢?” 为什么呢? 因为北犹与大梁的矛盾永远不可调和。所有的条款与商贸都只能是一时的,他们会永远垂涎大梁的资源,永远虎视眈眈。只要寻得机会,他们一定会打过来。而天性凶残的北犹人一旦侵占中原,轻则□□烧,重则屠城,连老人小孩都不会放过。 唯有让北犹彻底臣服,才能换来大梁百姓长久的安宁。 可是亦泠无法将这些话说给一个不足八岁的小孩听。 她紧抿着唇,气息沉重。 如谢衡之所说,若有其他办法,谁愿意打仗呢? 每一个士兵的家里都有等着他的父母和妻儿,每一笔军饷都是大梁百姓日夜劳作的汗水。 “小娥,你爹爹是个好人,可是北犹人是无法和他们讲道理的。” 说话间,搬着药材的北营士兵下来了。 卓小娥还是害怕这些身材高大又带着刀剑的男人,立刻把脸埋进了亦泠怀里。 士兵经过,腰间刀剑铮然作响。 亦泠捂着卓小娥的耳朵,低声说道:“道理只在这些将士的刀锋之上。” 思无涯 第180节 第100章 亦泠从未问过谢衡之这一场仗什么时候开始。 这种事情她不该问,也无须问。 已然入冬的赤丘荒寂一片,唯有这几年新建的驰道上车马不断,运粮的队伍浩浩荡荡,源源不竭。 如岐黄堂这样的店铺贮备全都被购买一空,就连来往的商贾也不再上门做生意,与北营达成了协议,以商队运粮。 沿线定点官仓的日渐充盈,反倒让赤丘陷入一股沉抑中。 天又越来越冷,岐黄堂门可罗雀,连小鲁这样的工人也不再露面,被招去了运粮。 这一个多月,亦泠还是日日都去岐黄堂,即便没什么客人上门,她和秦四娘也把店面打扫得一毫不染。 闲下来后,秦四娘就在后院生着炭火盘算一年的收成,亦泠则带着卓小娥在前厅里学认字。 一开始,秦四娘还总是和亦泠闲聊,后来也越发沉默。 她和夫君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作为一个将士的妻子,她用不着特意去打听,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于是她手里的账单变成了针线活,开始为她的夫君缝制衣衫。 这点离愁,卓小娥还感觉不到。 她蹲在炭火旁,仰着脸问秦四娘:“四娘,你在给谁做衣服呀?” “当然是我的夫君。”秦四娘淡淡地说,“他要出远门了,给他做些暖和的,免得在外面挨冻。” “那我也要做。” 卓小娥伸手去针线框里翻了翻,掏出一块布料,“我会做帽子里衬。” 秦四娘瞥了她一眼,也没管她。 倒是亦泠坐到了她身旁,频频打量着她手上的动作,又不说话。 秦四娘知道亦泠只会缝制一些皮革制品,粗针粗线,缝结实了就行,而这种贴身穿的衣服,她就应付不来了。 “你也想做啊?”她问,“给亦昀做?” 亦昀不缺这些的。 赤丘再远,他也能常常收到上京送来的衣物,都是亦夫人一针一线缝制的。 亦泠伸手拿了针线,低声道:“不是给他做。” “那给你夫君做?” 看着她不得章法的动作,秦四娘说,“他是个商人,恐怕也穿不了这些粗布。” 谢衡之和亦泠的夫妻关系还是秦四娘的姑母先一步告诉她的。 去问亦泠,她也承认了,只是说当初闹了矛盾才分开的。 当时秦四娘还挺佩服亦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脾气上来了,竟然说抛夫就抛夫,还从上京搬来了赤丘这种地方。 “夫妻不计隔夜怨,何况他都追到赤丘来了,我看你对他也不是无情无义,与其在这里做衣服,不如趁着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启程回上京去吧。” 没想到秦四娘会突然提出让她离开赤丘,亦泠愣了会儿,才说:“他不能走。” 秦四娘以为谢衡之这个商人也和北营达成了合作,便没多问,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两大一小安静地做着针线活,不一会儿,秦四娘看着自己做好的一件衣裳,满意地起身,往屋子里走去。 而亦泠鼓捣了半天,看着布料上歪歪扭扭的走线,陷入了沉思。 突然,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亦泠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立刻把手里的半成品扔进了竹筐里,假装那团东西和自己没有半点儿东西。 卓小娥抬头就看见了谢衡之,起身道:“叔……” 想起谢衡之不让她叫他叔叔,又立刻改口,“哥哥。” 谢衡之“嗯”了声,看向亦泠:“在做什么?” 亦泠嫌恶地看了他一眼。 早点成亲都可以当人家爹的年纪了,怎么好意思让人家叫“哥哥”的呀? “随便做点针线活儿。” 卓小娥举起手里针线:“是给夫君做衣裳!” “你又没有夫君,做什么衣裳。” 谢衡之瞥了她一眼,随即看向亦泠空荡荡的手,“你不做吗?” “不做。没空。” “那到时候别人都有,就我没有?” 听起来真的有点可怜。 亦泠:“做人不可处处攀比。” 谢衡之:“……” - 这段日子谢衡之来找亦泠的时间并不固定。 有时候傍晚来接她回家,吃完饭后,也不一定能留宿。 偶尔也在午后提着糕点来岐黄堂,和亦泠一起在后院的火盆旁喝喝茶,而后又匆匆离去,两三日后才出现。 亦泠知道他越来越忙,是在尽量抽时间来陪她。 所以今晚吃完饭后,谢衡之又要离去,亦泠也司空见惯。 只是今日连秦四娘都伤感地给她夫君做起了衣裳,亦泠心里有些闷,在谢衡之起身的那一刻拉住了他的衣袖。 “你是不是要走了?” 谢衡之明白她在问什么。 “没那么快,”他说,“兴许还能一起给亦昀过个生辰。” 亦泠心想亦昀可能不是很想和你一起过生辰。 不过有他这句话,亦泠心里松快了些,松开了手。 “嗯,知道了。” 接他回北营的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也没法再逗留安抚她。 转身前,他想起什么,掏出一封信,放到了桌上。 亦泠不解:“这是什么?” “等会儿慢慢看吧。” 说完这句话,谢衡之是真的要走了。 亦泠也没管那封信,起身想送送谢衡之。 走到了小院外,刺骨的风吹得亦泠打了个寒战。 待马车启程,亦泠才拢了拢衣襟毛圈儿,转身回屋。 刚走两步,她发觉脸上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飘了下来。 天已经黑透了,她看不清,只伸手摸了摸脸颊。 下雪了? 亦泠回头,看着已经远去的马车,四下寂静无声,唯有雪粒纷纷扬扬。 又一阵风夹雪吹来,亦泠蓦然回神,小跑着回了屋里。 烛火下,那封神神秘秘的信还摆在桌上。 亦泠往掌心呵了两口热气,好奇地打开了信封。 徐徐展开其中信纸,上面却是亦泠完全没有料想到的字迹。 亦泠妹妹,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 这是沈舒方写来的信。 足足有四页,但对她这两三年颠沛流离的日子着墨不多,几句便带过。行文也随意,像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提起她和亦泠在上京的日子时,倒是写了很多,让回忆跃然纸上。 其实那时候亦泠和沈舒方碍着身份,无非也就是拈花弄月,闲话家常。 但或许是因为今晚赤丘突然下起了雪,离情别绪格外重,亦泠看着看着就鼻尖泛酸。 最后一页信纸上,沈舒方抱怨凌港庄潮热,太子还没忘掉以前那些臭讲究,夏日里每天须换两三次衣裳,还非要她亲手做的。 写到此处似觉有秀恩爱嫌疑,笔锋突兀一转,问亦泠如今过得可好,和谢衡之是不是孩子都该有了。 亦泠猝不及防笑出了声,抬手揉了揉眼睛。 她本想当即就提笔给沈舒方回信。 可是转念一想,沈舒方和太子如今须隐姓埋名,行踪更是不能轻易暴露,她还是等谢衡之来了,再确认能否回信。 于是她合上了信纸,将其妥帖收进了橱柜里。 转眸一瞥,看见了柜子里装着针线和布料的竹筐。 其实亦泠早就开始偷偷摸摸学做衣裳了,料子也剪好了,只是她实在不太会用针。 缝不出像秦四娘那样整齐漂亮的走线,更别提在衣襟上绣上名字,遂作罢许久。 不过…… 亦泠拿出竹筐,坐到了床边。 现在连太子都能穿上沈舒方做的衣裳了。 做人不可处处攀比,但别人有的,谢衡之也得有。 思无涯 第181节 左一针,又一针,糊糊弄弄又一针。 待桌上烛火几乎燃尽,亦泠都浑然不觉光亮越发不足。 直到她的指尖忽然被扎了一下,痛得亦泠直甩手。 也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已经亥时了,谁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亦泠心头猛然狂跳起来,慢吞吞走到门边。 “谁?” “是我。” 谢衡之? 他怎么又回来了? 亦泠立刻打开了门。 寒风灌入,谢衡之还喘着气,头发衣服上却铺着一层细细的雪,显然是策马而来的。 “怎么了?”亦泠问,“出什——” 没等她说完,谢衡之忽然跨了进来。 裹挟着风和雪,将亦泠紧紧抱在怀里,什么都没说。 亦泠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抬手关上的门,她根本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呼吸不畅。 屋子里燃着炭火,谢衡之沉重的呼吸声就拂在亦泠耳边。 “这次是不是真的要走了?” 她问。 谢衡之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第一场雪比预料中提前了一个月。”他低声说,“为防大雪封山,后日清晨大军就要出发。” 意料之中的答案,亦泠听到后,在这暖烘烘的屋子里,还是心底一沉。 “那你怎么来了?你快回北营去!” “本就已经万事俱备,只待林将军下令开拔。” 谢衡之捧着她的脸,低头蹭了蹭她脸颊,眉心轻颤,“今晚很冷,想抱着你睡。” - 两人躺上床时,已是深夜。 谢衡之说抱着亦泠睡,就当真只是抱着她睡,什么都没做,只是抱得很紧。 雪落无声,两人都没有说话,怕一开口,心里的不安就无所遁形。 可是亦泠更不习惯这样的沉默,她总忍不住胡思乱想。 于是她故作轻松地说:“其实我一直藏着掖着没告诉你。” 谢衡之:“嗯?” “我的厨艺其实还不错。” 亦泠说,“出发之前,还有机会给你践行吗?怕等你回来后,我手艺都生疏了。” 谢衡之沉默了一下,似乎当真在思考此事的可行性。 然后他叹了口气。 “恐怕不行,要践行只有今晚。” 亦泠愣住,也思考了一下此事的可行性。 “你不会要我现在起床去做饭吧?” 谢衡之轻笑。 “践行就只能是吃饭吗?” 一盏温酒也足矣。 但亦泠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 怔然许久,突然翻身,覆到了谢衡之身上。 她闭着眼睛,轻吻他的唇角。 轻轻啄着,一寸寸辗转至唇中。 没有等到他的迎接,亦泠微拧着眉,说道:“你张嘴呀。” 迟滞了片刻,亦泠才得以探入他口中。 学着他以往的动作亲了一会儿,依然没有等到回应,亦泠突然停了下来。 她睁开眼,只能看见谢衡之漆黑的眼眸。 今夜的谢衡之似乎格外克制,可是他的呼吸却并不平静。 “你怎么不动?”亦泠说,“你平时不是这样的。” 谢衡之依然只是看着她,声音喑哑,眸光涌动。 “我平时什么样?” 亦泠回答不出来。 就这么对视了许久,谢衡之突然翻过身,将她压在了身下,比以往每一次都亲得用力。 亦泠渐渐喘不上气了,但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推他,反倒是死不松手地抱着他。 光是抱着还不够。 一想到今晚之后,她或许就很久无法见到谢衡之。 甚至…… 她抱得越来越紧,还想更贴近一点。 双手在浑然不知的时候探入了他的衣襟,抚摸着他逐渐发烫的肌肤,在他胸口的伤疤处细细摩挲。 而后就像是想记住他身体的每一处肌理起伏,她的指尖一路游走至他的腰腹,攀上他的肩背,最后在再次抚至他胸口时,被他一把摁住手。 他抬起头,气息还未平复,终于说出了今夜一直压在心里的话。 “阿泠,我若是回不来呢?” 亦泠眼眶一红。 也仅仅是眼眶红,依然倔强地说:“怎么可能?你自己说的,你命硬。” “但是我忘性大。”她看着他,眼里泛出了泪光,却依然死死憋着,“你若是太久不回,我怕我会忘了你。” 说完便仰起头,亲了他一下,随即闭上眼睛,等着他的回应。 “别让我忘了你。” - 这一场雪不知什么时候停的。 亦泠偶尔睁眼,眸子不知被什么模糊了,只能看见谢衡之额头挂着的汗珠。 但谢衡之什么都没说,在她忽然浑身发颤时,抬起了头,紧紧盯着她。 “我会回来。”他的声音也像是在发烫,每个字都炙热,“也不会让你忘记我。” 话音落下,亦泠闷哼了一声。 万籁寂静,帘帐内汗水交织,气息灼热。 她能听见谢衡之粗重的喘息声,也能听见陈旧的木床吱呀作响的声音。 就连自己嗓子里溢出的低吟也清晰可闻。 一整夜的极力掩饰逐渐土崩瓦解。 不知是因为酸胀难耐,还是忐忑担忧,她眼角还是滑落了热泪。 第101章 这一夜过去,便意味着距离北营大军出发便只剩不到一日。 他们总想抓着这最后的时光,说太多也徒增担忧,便闭口不言,闷头缠绵至深夜。 亦泠再睁眼时,天已濛濛亮。 没有习惯的怀抱,她伸出手,探了探身旁的被褥,只剩丝丝余热。 亦泠立刻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张望四周。 将醒未醒时,她感觉到有人轻吻她额头,低声在耳边说了什么,还替她掖了掖被褥。 原来那不是做梦。 连她的披袄都已经叠放至床边。 亦泠叹了口气,披着衣服坐了起来。 下床的那一刻,她微微拧着眉,才慢吞吞地走到门边。 推开门,寒风侵肌,冷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静谧苍茫的前路,已经看不见谢衡之的踪影。 亦泠没再去岐黄堂。 外面风夹着雪,日光流转,夜里屋子里的烛火亮到了寅时,亦泠终于赶制出了一件贴身里衣。 连名字都来不及绣上,她又去亦昀的屋子里找了些衣服,抱着两个包裹提着灯连夜出了门。 思无涯 第182节 - 黎明将至,雪雾弥漫,天幕黑得如同冰冻的浓墨。 一路上却可见星星点点的火光,送行的人在赤丘荒瘠的土地上缀成一条蜿蜒的光路。 亦泠抵达北营西门时,旭日未出,四周火把与提灯已经照亮了天边。 赤丘已经多年未出现过如此宏伟的场面。 旌旗猎猎作响,送行的人们挤满了道路两旁,士兵们还未出营,上空已经飘荡出了声震云霄的齐声高呼。 亦泠站在道边,身旁站了不少人,偶尔有三两人互相寒暄,交头接耳。 大多人都如亦泠一般,沉默不语,张望着士兵集结的方向。 在等待中,上空又飘起了雪,让本就凝重的氛围更为沉抑。 亦泠抱着怀中包裹,冷得不停地跺脚,手指都快没了知觉。 天欲亮时,马蹄声由远及近,大军终于出营。 站在两侧送行的百姓立刻涌了上去,等着与自己的亲人告别。 最先出来的是先锋兵与斥候,亦昀便在此列。 虽然士兵们都穿着一样的铠衣铁甲,亦泠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亦昀,抱着包裹走了过去。 “姐,你怎么来了?” 时间紧迫,亦泠没工夫回答这种废话,把包裹往他怀里一塞,没等他打开看看,嘴里就一句接一句地冒出了嘱咐。 在来的路上,亦泠还在懊恼自己平日里为何不多看点书,根本不知该和亦昀说些什么。 真到了这时候,她才发现心里话不需要预演,四周皆是殷切叮嘱的话语,她也不知不觉说了许多。 姐弟俩平日里很少正经说话,亦昀也吊儿郎当习惯了,不想露出戚戚忧惧的模样,于是挠着脖子,扭开了头。 “知道了,我都二十了,又不是小孩子,我现在可是北营鼎鼎有名的九指勇士!” “别胡说,你还有两个多月才二十呢。”亦泠垂头看着他的手,眉心轻蹙,“上了战场不当懦夫,但也切勿把莽撞当勇敢,记住了?” “那是自然!” 说完他就不给亦泠再开口的机会,推了她一把,“好了,你去看看你那……那谁吧。” 亦泠被他推得转过了身,这才发现谢衡之不知何时已经出了营,正在不远处无声凝望着她。 四周纷杂的声音突然飘得很远,亦泠几乎感觉不到彻骨的寒风,逆着人群,迎着落雪,一步步朝他走去。 在她停驻的一旁,秦四娘也正在为自己夫君理着衣甲。她的夫君在低声说着什么,害得秦四娘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只是瞥了这么一眼,亦泠就像受了感染一般,也想伸手,替谢衡之理一理衣襟。 可是他坐在高头大马上,亦泠够不着,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好在这时谢衡之翻身下了马。 站在亦泠面前时,他的大氅也抖落了一身风雪。 “这是什么?”他看向亦泠手里的东西,“给我的?” 亦泠顺势把装着她做的衣裳的包裹递了过去。 谢衡之掂了下就知道是什么,再看着亦泠眼下的青黑,问道:“昨晚一夜没睡?” “怎么可能。” 亦泠说,“区区一件衣裳罢了,费不了什么功夫,我昨晚早早就睡了。” 说完,看着谢衡之凝望的目光,亦泠后悔得心里直冒酸水。 她和他分明已经有了绸缪缱绻的肌肤之亲,连身体最隐秘的地方都曾唇舌相触。 怎么到了要分离的时候,她还是言不由衷。 于是她揉了揉眼睛,倒打一耙。 “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是有一句话想说。” 就一句? 亦泠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你可是状元,你怎么就——” 忽然,谢衡之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进了怀里。 四周人多,皆在依依惜别,无人诧异他们的亲昵。 大氅裹着亦泠的肩,他低头,将她的手摁在了自己胸前。 “等我回来,我们就拜堂成亲。” 天边已经透出了一丝隐秘的日光。 大军迎着光亮而去,渐行渐远。 直到谢衡之的声音彻底在风雪里模糊,亦泠才反应过来,他那句话什么意思。 日月逾迈,物换星移。 他们已经做了真正的夫妻,却从未真的为对方着喜服,拜天地,对饮合卺酒。 - 孟冬初,大梁赤丘北营大军出师以伐北犹。 彼时正值隆冬,回赫山内处处凝冰,举步维艰。北营大军一路挖雪凿冰,开辟道路,历时三十七日,大军终于翻越回赫山脉。 北犹得知赤丘主力大军压境,反应不及,赤丘大军接连挺进百余里。 在此之后,赤丘大军的攻势却停滞不前。 只因北犹人向来狡猾,又善于迁徙。 此时已是残冬腊月,北犹境内荒寒萧瑟,草枯水干,北犹人逐水草而居,神出鬼没,时常找不到其踪迹。 待找到其驻扎地打过去时,他们的斥候实在厉害,能凭地动而预测大军方向。 往往大军抵达时,北犹人已经不见踪影。 倘若回拔,又时不时遇其埋伏。 如此进进退退大半月,林将军当即下令,大军就地驻兵,再商战策。 既要就地驻兵,赤丘大军的粮草供应绝不能断。 此时的赤丘,凡成年男丁皆被留守的北营后勤招募,夜以继日地翻越回赫山,运送粮草。 即便如此,大军驻扎在苦寒的北犹境内,气温骤降始料不及,衣食困乏依然是常态。 于是赤丘妇女纷纷举起了针线,缝制行军所需的皮革衣物。 一人只有一双手,倾整个赤丘妇孺之力,赶制的衣物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但即便只是多上一双皮靴,也可让一个士兵免于双腿冻裂伤残之苦。 亦泠索性搬到了岐黄堂,和秦四娘等人同吃同住,不眠不休地赶制衣物。 皮料不够,就拆了自家的衣服。 针头断了钝了,就一根根地磨。 缝制皮革需粗针粗线,要经得住行军的艰苦,拉线需极其紧密。 不过十余天,亦泠双手已经伤痕累累。 然而北伐的大军,还归期遥遥。 - 腊月二十五,离新春只剩几日。 大军驻兵营地森寒凄然,唯闻思家的寂寥笛声。 谢衡之坐在篝火旁,将洗净的衣衫挂在火旁烘烤。 藉着火光,他似乎看见了衣服上的绣纹。 这身衣服已经洗过多次,也摸到过衣襟处的凸起。 他只以为是亦泠时间紧急,没能精细地隐藏线头,如今细看,上面竟然真的有字。 白衣白线,似乎不想明晃晃地展露于他眼前。 但此刻只需要透一透光,就能清晰地看见不算精美的绣字——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凄冷的驻兵营地里,谢衡之捧着半干的衣衫,心底倏然塌陷一片。 这些日子的刀光剑影似都被这一行粗朴的绣字洗净,唯剩相思。 彼时,亦昀正在营帐内,从很臭的衣服中挑选不那么臭的衣服来穿。 听见谢衡之进来,他蓦然回头,随即把衣服胡乱揉成一团塞到枕头下。 “大……姐夫,您怎么来了?” 谢衡之端了一碗肉汤,放在他身旁。 “许久没吃到新鲜肉汤了吧?” 亦昀受宠若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劳姐夫关爱了。” “不必。” 谢衡之垂眼看着他,“爱屋及乌罢了。” 亦昀:“……” 谢衡之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思无涯 第183节 “明日是你的生辰,二十了?” “是啊。” 亦昀干笑,“终于二十了。” 谢衡之“嗯”了声,“回去后就可以娶妻了,可有心仪的女子?” 心仪的女子倒是没有,但亦昀脑海里浮现了很多想像。 半晌,他说:“都行吧,只要别像我姐那样就好。” 谢衡之撩眼。 “你姐怎么你了?” 说到这个亦昀就来劲了。 “我小时候比她矮一个头的时候她说骂我就骂我,现在比她高一个头了,她还是说骂我就骂我,这样的女人不可怕吗?”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看向谢衡之:“她平日里喜欢骂你吗?” “她怎么会骂我。” 谢衡之拎出里衫衣襟,指了指,“她很想我。” 亦昀无话可说,埋头喝肉汤。 肉汤虽鲜美,喝进嘴里却不是滋味。 听说几日前又找到北犹大军踪迹了,但林将军没有任何要发兵的意思。 这会儿谢衡之还给他送肉汤来喝,难不成打算就这么僵持着,不打了? 亦昀心情沉重地喝了几口,抬起头,发现谢衡之还没走。 亦昀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爱屋及乌也不至于及到要亲眼看着他喝汤吧? “好喝吗?” 谢衡之问。 亦昀:“……好喝啊。” 谢衡之:“那赶紧喝,喝完姐夫带你干一票大的。” 是夜。 一队精锐士兵口衔枚,马蹄裹布,悄然出动。 - 第二日天不亮,赤丘大军秘密开拔,朝着北犹营地悄然进发。 北犹斥候当然勘查到了动静,但昨夜里北犹主帅暴毙营帐内,此时的北犹军心大乱,无人指挥,亦顾不上迁躲。 既来不及躲,只能迎战。 一时间,烽火连天,喊杀之声震撼云霄。 北犹大军似无头苍蝇,前锋很快被击溃。 然而此刻剩下的北犹精锐骑兵,才是真正的铜山铁壁。 他们甚至无需将领,人人都可以一挡百。 且因昨夜里赤丘精兵的偷袭,刺杀其主帅,这些北犹精锐骑兵忿火中烧,如罗刹降世,方圆三里都弥漫着自他们身上发出的杀气。 眼下不可硬来,是以站在战车上俯瞰战场全貌的谢衡之和军师频频挥动旗号,指挥弓弩手先破其阵型,而后轻骑兵绕行突击,乱其视线。 终于,赤丘士兵将其逼拢围困于狭小场地时,也就到了骑兵最后对冲的时刻。 即便对方主帅已死。 但面对眼前的高头大马和茹毛饮血的北犹精锐骑兵,赤丘军队需拚死一战,才有些许胜算—— 忽然,军师营的谢衡之见骑兵前的前锋兵有异动。 他顷刻间明白了他们想做什么。 千钧一发之际,不等他旗号发出,前线的先锋兵已经得到了林将军的首肯。 首领已负伤,此刻站在最前面的亦昀手持盾牌,高举长枪,双眼猩红。 “弟兄们,跟我上!” - 暮色冥冥之时,岐黄堂虽然门窗紧闭,厅堂里依然亮着烛火。 在灯下穿线的亦泠指尖忽然被扎了一下,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你不能再缝了!” 从后院出来的秦四娘看见亦泠的手指,立刻握住了她的手腕,“你的手指都被线勒成什么样了,你快放下!” “没事。” 亦泠说,“等长上茧就好了。” 眼下由不得亦泠休息。 她也顾不得手指被扎的那一下,擦了擦指腹冒出的血珠,又重新拿起了针。 直到七日后。 正月初一,新春初始。 赤丘依然一片沉寂,毫无新春的气氛。 岐黄堂内也只有针线穿破皮革的声响。 忽然,有人急促地敲门。 埋头缝制的妇孺全都抬起了头,面面相觑。 “是我!”外面的人喊道,“四娘,是我!” 穆峥? 大家都放下心来,却也疑惑。 “你怎么来了?” 秦四娘打开门后,迳直问道,“你不是去送粮吗?” “我刚从北营出来,听说大军已经挺进两百余里,直逼北犹老巢了!” 闻此消息,岐黄堂内众人忍不住低声欢呼。 前线的军情传回赤丘需要时日,而她们又接触不了军营里的人,只能眼巴巴地等着别人打听消息。 高兴完,秦四娘再回头看穆峥,皱眉道:“这是好事,你怎么这幅神情?” “因、因为我听说,七日前一战,北犹骑兵极其剽悍,我们的骑兵难以抵抗,所、所以先锋兵陷阵刺他们的战马马腿,这是以命搏命的打法。”他的目光越过秦四娘,看向亦泠,“包括亦昀在内的先锋兵伤、伤亡惨重。” 第102章 此时的赤丘驻兵营地,伤病营帐内已经熄了灯。 谢衡之打帘进来,在门口站了许久,也无人注意到他的出现。 当天战后,谢衡之带着人在重重叠叠的战马与士兵尸堆里捞人。 彻寒的冬日,连血腥味都闻不到,何况活人的气息。 他们从暮色冥冥找到了黑天半夜,浑身沾满了死人的血,连腰都直不起来,而寂寥苍茫的草地上,只有几道微弱的声音回应他们的呼喊。 那个夜晚,谢衡之带回了二十四个尚存一息的战士。 如今已经是第七日了,几乎每天都有回天无力的战士被抬出来。 眼下这顶营帐里,只剩十三人。 营帐内弥漫着浓重的外敷药味,谢衡之轻步走进去,那些手持盾牌与长矛冲向对面彪悍骑兵的先锋兵们只剩下此起彼伏的痛苦的呻吟声。 能呻吟还是好的,那些沉寂无声的床位,无人知晓天亮之后,他们是否已经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其中便包括亦昀。 谢衡之还记得那一夜在尸山血海里找到他时,他被压在马匹下,尚且挣扎着抬起手指,试图抓住一线生机。 而如今,他满身满脸的血已经被清洗干净,谢衡之却快要感觉不到他身上的活气。 营帐外不知谁在吹笛,悠扬哀婉,似在安抚那些死在马蹄和刀枪下的战士亡魂。 谢衡之垂着头,久久地坐在这顶营帐里。 - 亦泠还是每日天不亮就和岐黄堂的人一起点上灯,围坐在后院的火炉旁一起缝制衣物皮靴。 但到了午后,她就一个人去冰冷的前厅,一边做事,一边张望着外头。 除了不怎么开口说话了,看着似乎与前几日无异。 卓小娥帮着搬东西,在亦泠身旁来来回回跑了好几道都没见她侧头看一眼。 于是忙完后,卓小娥捧了一杯热茶过来。 “阿泠姐姐,你喝点水。” 亦泠点点头。 “嗯,我把这顶帽子缝好了就喝。” 卓小娥也没走,坐在一旁盯着亦泠看。 “姐姐,你是不是在担心你弟弟?” 亦泠“嗯”了声,没多说。 思无涯 第184节 “他一定会回来的。” 卓小娥说,“姐姐你不是说过,他是北营鼎鼎大名的勇士吗?” 稚嫩声音里的“勇士”二字,犹如千万根针扎进了亦泠心里。 她不知道亦昀是否莽撞。 但他的确做到了足够勇敢。 亦泠感觉眼底有泪划过,抬手抹了抹眼睛,手指在脸上留下了淡红色的血痕。 “哎呀!怎么又流血了!” 秦四娘从二楼下来便看见亦泠满脸血迹的模样,三两步跑过来,抓住她的手,看见那些被针线勒得流血的伤痕,她一阵鼻酸。 想触碰又怕弄疼了亦泠,最后只得拿出帕子擦擦她脸上的血痕。 “再这样下去,你不要你这双手了?!” 亦泠没说话,只是在秦四娘俯身过来替她擦脸时,忽然抱住了她。 “四娘,我好害怕。”憋了这么久,她终于在这一刻放声哭了出来,“我夜夜都梦见亦昀,他浑身是血,他说他好疼……” “没事的,还能喊疼就没事!” 秦四娘拍着亦泠的背,眼眶也跟着红了,“前年我大哥被困在回赫山里出不来,我也做梦听见他喊冷,这不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吗?没事的!亦昀没事的!” 可惜秦四娘的安慰无济于事。 后院其他人听见亦泠的哭声,也放下针线,揉起了眼睛。 已入了正月,当是万物复苏的新春。 但赤丘苦寒,依然呵气成霜,树木枝干光秃,在风刀中挺立。 在一个凄冷的清晨,一位面生的军中使者带着数封家书踏进了岐黄堂。 见着卓小娥,他问:“妹子,谢夫人可在?” 卓小娥不知道他嘴里的“谢夫人”是谁,正迷茫时,亦泠从后院跑了出来。 “是我。可是有我的家书?” 使者躬身行礼,随即从包裹中掏出了一封信。 亦泠接过后立刻打开,跋山涉水而来的信纸已经不平整,上面也只有寥寥几行字—— 天冷加衣。 甚思。 吾与亦昀俱安。 - 正月十八,赤丘大军挺进三百里,直捣北犹王庭。 北犹可汗领兵相战,鏖战月余,北犹兵败,可汗携其家人遁走。 三月初一,被林大将军领精兵于努山擒获,并俘虏北犹王室十余人。 北犹可汗见势穷力竭,当即请降。 然大梁圣上今年身体每况愈下,已卧病在床数月,这议和的圣旨比预计中晚了许久,四月中旬才抵达北犹。 四月二十,赤丘大军在北犹完成了纳降仪式。 北犹举族北迁七百里,向大梁称臣纳贡,并派遣使者至上京请罪。 四月二十三,赤丘大军撤出北犹。 五月初十,大军越过回赫山脉,再次回到了大梁领地。 彼时赤丘才迎来了真正的新春。 天亮得越来越早,天气也炎热了起来。 没人知道大军什么时候进城,这一日清晨,所有百姓齐聚赤丘北城门,箪食壶浆以营将士。 与七个月前送行的离愁不同,今日的赤丘城门人声鼎沸,敲锣打鼓,不少附近的文人墨客闻讯而来,准备吟诗作画记录这凯旋时刻。 当大军马蹄声临近,旌旗猎猎,迎风招展,欢呼喝彩声沸反盈天,鼓乐齐鸣,与大军马蹄声、兵器碰撞声交相辉映,声震长空。 冲锋陷阵时先锋兵奋勇当先,凯旋时也由他们走在最前头,受着百姓们的敬意和感激。 可惜去时浩浩荡荡的先锋兵阵,回时只有寥寥可数十余人。 亦泠站在人群中,很容易就看见了亦昀。 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他遭北犹的壮马踩踏,内外俱伤。 如今虽然已经恢复了八成,走起路来,依然能看出略微的迟缓不便。 亦泠看着他兴高采烈地挥着双臂归来,眼泪像失禁一般止不住。 还好她挤不进前排,步行的亦昀也看不见她。 否则到时候她泪眼汪汪地站在亦昀面前,不知道要被他背地里笑个几年。 不过亦昀看不见她,骑着马的谢衡之却可以。 他随行于威风凛凛的林大将军之后,已穿上了夏日薄袍。 不似其他人眉飞色舞,他一路宁静翕然地驾着马,目不斜视。 唯独在经过亦泠所在之处时,侧头望了过来。 四周攘往熙来,人喊马嘶,隔着茫茫人群,两人目光交汇时,耳边仿佛突然安静了下来。 他双唇微启,似是说了“我回来了”四字。 亦泠回以一笑,眼里水光涟涟。 待他的身影随行军走远,亦泠才收回目光,嘴角还带着浅浅笑意。 转过头,却见身旁的秦四娘还盯着谢衡之的背影。 “刚刚、那个、和大将军一起的男人……”她转过头,看向亦泠,目光迷茫,“长得好像你夫君啊。” - 大军行过,往北营去了,百姓却还不肯散去,一路追赶。 亦泠倒是没打算挤这个热闹,而且卓小娥也饿了。 于是她牵着卓小娥,和秦四娘步行回岐黄堂。 一路上,秦四娘脚步都是飘的。 到了岐黄堂门口,她才如梦初醒般,把跨进去的左腿收回来,扭头说道:“阿……您、您先进。” 亦泠:“……” 她就知道秦四娘会被吓成这样子,才一直没告诉她谢衡之的身份。 “四娘,别这样。” “哦哦,我也不太懂规矩的。” 秦四娘点点头,“那是不是一般要先磕头?” 说完就撩起了裙摆当真打算下跪,还拉着卓小娥一起。 把亦泠吓得差点和她当场在岐黄堂门口互相行大礼。 于是亦泠这一天什么活儿都没干,光顾着平复秦四娘的惊愕了。 到了申时,亦泠看了看天色,说道:“四娘,我今日先回去了。” 秦四娘都没听见她说话,还站在柜台边上回忆自己这三年多使唤亦泠跑腿的次数。 回过神时,亦泠已经离开了岐黄堂。 屋外黄花满树,到家后,亦泠又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泡上一杯栾华茶,静待归人。 待天色渐暗,她在檐下挂的风铃终于叮当作响。 谢衡之推门进来的那一刻,风铃声还未停歇,亦泠却僵住不动,目光盈盈地看着他。 时隔七个月,从隆冬到盛夏,朝思暮想,夜不成寐,好像等了七年。 待期盼成真,在见到人的这一刻,就化作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嗔怪。 “这位郎君是谁啊?来我家做什么?” 谢衡之没想到迎接他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许是走错了。” 他配合亦泠做戏,作势掉头要走,“我再找找看。” “你还想走?” 亦泠起身扑到了他怀里,“再晚两天回来我真不认识你了!” 谢衡之垂下双臂,将她抱住。 “不走了,以后都不走了。” 就这么相拥半晌,体温一点点交融,亦泠终于有了实感。 他好像一点都没变,抱着还是很有安全感。 片刻后,亦泠抬起头,往谢衡之身后看了看。 “亦昀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谢衡之说,“回营后林大将军要奉旨论功行赏,他战功赫赫,这会儿正高高兴兴领赏呢。” 亦泠:“那你怎么来了?” 谢衡之垂下头,看着她的眼睛。 “我这不是也来讨赏了?” 思无涯 第185节 没等亦泠问出要怎么赏,忽然双脚悬空,被打横抱了起来。 他变了,他还是变了。 以往他亲得再沉迷,也会恪守一点做人的底线。 不会像现在这样,亲两口就开始动手动脚。 不一会儿,亦泠的衣衫已经散落一床。 她闭着眼睛,双手被谢衡之扣在枕上。 亲吻至她耳边时,谢衡之低声道:“我每天都很想你,你呢?” 亦泠紧咬着牙,睫毛轻颤,没说话。 忽然身体某处被重重地揉捏了一下,亦泠嗓子里溢出一道轻吟。 “……我也很想你。” 谢衡之松开了她的手腕,手指转而插入她的指缝。 想与她十指相扣,却摸到了什么。 他睁开眼睛,看见亦泠指尖的陈旧疤痕,目光倏然凝住。 “你手怎么回事?” “哦……” 亦泠云淡风轻地说,“光盼着又不能把你们盼回来,我们做了好多衣裳皮靴给北营送去,不然怎么打发时间?” 她说得轻飘飘,可是手指上的累累伤痕,却触目惊心。 那些被她称作“打发时间”的时刻,分明是无数个不眠不休的夜晚,和无数道被粗针丝线勒得血淋淋的伤痕。 谢衡之再次闭上眼,亲吻她手指。 亦泠的指尖被他亲得有些痒,微微蜷缩着往前,拨了拨他的衣襟。 “我给你做的衣裳……穿着舒服吗?” “很舒服。” 他声音低哑,“我日日都穿着。” 说完,他俯身吻向她脖颈。 却被猛然推了一下。 亦泠惊恐地睁着眼:“那、那得多臭啊?” 谢衡之:“……” 第103章 赤丘已经入了夏,烈日当头的时候热得人喘不过气,暮色降临后,气温又陡降,夜里需盖着棉衾才不至于受冻。 而此刻,夜幕低垂,凉风阵阵,屋子里却热气融融,喘息与汗水交织起伏,帘帐晃动不断。 动静平息许久后,帘帐才被掀开,谢衡之抱着亦泠走了出来。 趴在热气袅袅的浴桶边缘,亦泠耷拉着眉眼,看着谢衡之在屋子里忙活。 他先将凌乱的床榻整理一番,又捡起她不小心落到地面上的衣服,慢悠悠地走过来,放进盛着清水的盆里。 随即他徐徐半蹲到亦泠面前,一言不发,只用眼睛一寸寸地打量着亦泠。 片刻后,他抬手,拇指指腹摁了摁她微微红肿的唇。 亦泠不明所以,也没问,唇瓣张开,舔了舔他的指尖,随即轻咬了一口。 “嘶——” 谢衡之闷哼,也没收回手,拧眉道,“怎么这么喜欢咬人?” “嘴不能只用来吃饭说话。” 她抬眸看着谢衡之,脸颊浮着热气熏出来的红晕,“刚才你自己说的。” 谢衡之展眉轻笑,抽出手指,刮了刮她嘴角的水渍,这才起身。 看见他站在水盆前揉洗她的衣裳,亦泠动了动嘴巴:“让谢大人服侍我,这怎么好意思呢?” 谢衡之头也没回:“我看你刚刚好意思得很。” 亦泠:“……” 她抬手往他后背浇了些水,谢衡之也没躲,自言自语般说道:“在北犹那几个月,见不到你,只能日日穿着你做的衣服。怕弄脏了,每天夜里还是会脱下来洗干净。” 没告诉亦泠的是,有一次不知染了谁的血,无法用热水清洗,他在北犹结了冰的湖泊边洗了半个时辰才洗干净。 说完半晌,没听见亦泠的声音。 他回过头,见她枕着手臂,歪头看着他。 她眼里的缱绻与氤氲的水汽融为一体,无声地流淌在这狭小的屋子里。 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纵然刻骨铭心,可是他此刻语气平淡说着的小事,却清晰地让亦泠心底软塌。 纵然曾有人弃她如草芥,如今也有人惜她如珍宝。 安静地对视了片刻。 谢衡之垂下眼,往水里看去。 自抱她进了浴桶,她就没动过。 “你在等我帮你洗?” 亦泠:“……没有。” - 第二日清晨,房门半掩着,阵阵清风吹进来。 亦泠摘了一枝丈菊,坐在桌前修剪枝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门被推开,带着一股熟悉的感觉,亦泠抬起头时,亦昀已经大剌剌地走了进来。 不过他也不说话,就昂着下巴,得意洋洋地看着亦泠笑。 亦泠本来很激动,看见他这副略有些欠揍的模样,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 上上下下打量着他,除了看起来黑瘦了些,似乎已经没有大碍。 “你——” “我,”亦昀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北营新任先锋都统,以后换你叫我哥。” 亦泠:“……?” 骂声还没出口,门外又有人进来。 “谁叫你哥?” “小弟说笑的。” 亦昀立刻挪了两步给谢衡之让路,垂首敛目,“姐夫早上好。” 谢衡之将茶壶放到桌上,坐在亦泠身旁,朝亦昀抬抬下巴。 “坐下,喝口水。” 亦昀:“谢谢姐夫。” 看见亦昀在谢衡之面前老老实实的样子,亦泠不自觉贴近了谢衡之,挽着他的臂膀,也耀武扬威地抬了抬眉。 亦昀:“……” 时隔半年多,亦昀归来时身上已经有了勋绩,说起战场上的所见所闻,口若悬河,栩栩如生。 特别是提到那晚夜袭北犹主帅时,他说得是跌宕起伏,亦泠听得是一会儿揪心一会儿惊叹。 日光在亦昀抑扬顿挫的声音中慢慢流转,不一会儿,有人送了饭菜来。 亦昀一顿狼吞虎咽,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道:“听说明日赤丘有得胜鼓游行,你们去看吗?” - 赤丘多年未响起得胜鼓,这门技艺在赤丘几近失传,这回前来表演的都是从附近州县自发前来的艺徒。 赤丘也许久没有这种万人空巷的时候,天刚亮,街道上已经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得胜鼓艺徒们排练的空地上更是挤满了人。 不过亦泠没急着去挤热闹,她先去了一趟城隍庙。 大军出征的那七个多月,亦泠曾来拜了无数次神佛。 如今谢衡之和亦昀平安回来了,她当然要来还愿。 和亦泠持着相同想法的人并不少,此时的城隍庙比以往更加拥挤,摩肩接踵,香火不绝。 亦泠在神殿内等了许久,才得以跪到了蒲团前。 她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在征战的刀光剑影里,她夜夜不得安眠,期盼着他们能平安归来就好,别无他求。 可是人总是贪心。 分明是来还愿的,面对菩萨,亦泠又忍不住许下了一个新的愿望—— 想和谢衡之永远永远在一起。 害怕今日人太多,菩萨记不住她的愿望,所以亦泠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还特意报上了准确的信息。 直到一刻钟后。 亦泠睁开眼,站起身后感觉庄严肃穆的神像莫名透出了些许疲惫,于是她又对着菩萨拜了拜。 一转头却见谢衡之就站在门口,正看着她。 思无涯 第186节 目光对上的一瞬,亦泠的双眼诧异里又流出几分惊喜。 ……没想到城隍庙的菩萨还是个急性子呢。 “笑什么?” 谢衡之走过来,牵着她挤出人群。 “我没笑啊。” 亦泠摁了摁自己的嘴角,“你什么时候来的?不是让你在路口等我吗?” “来很久了。” 谢衡之说,“许什么愿许这么久?” “我是来还愿的。” “那你的愿望全都实现了吗?” 亦泠昂着头,迎着晨光笑了笑。 “嗯!”她说,“不过我刚刚又许了一个愿。” 说完,谢衡之也只是牵着她往城隍庙外走。 亦泠侧头觑着他,小声问:“你不问问我许了什么愿望?” 谢衡之目不斜视:“你不是告诉我了吗?” “啊?” 亦泠不解,“我什么时候告诉你了?” “刚才你看着我笑的时候,”他看向亦泠的眼睛,“你眼睛告诉我了。” “谢大人不愧是状元。” 亦泠抿着唇笑,“这都能看出来。” “当然。” 天气正好,谢衡之捏了捏她的掌心,“因为我方才也许了一样的愿望。” 他垂头看向亦泠,“而且菩萨很给谢大人面子,他说他保证咱们的愿望成真。” - 亦泠和谢衡之离开城隍庙没多远,便遇见了游行的得胜鼓队。 几十个身着紧身短打,脖子上挎着皮鼓的艺徒组成的方队几乎占满了街道,一路锣鼓声和唢呐声大气热烈,周边树木张灯结彩披红挂绿,比赤丘的任何节庆还热闹。 借此机会,不少摊贩也出来售卖商品,甚至还有富商见人就送糕点瓜果,亦泠和谢衡之也领了不少。 今日来观看得胜鼓的不止百姓,北营里得空的将士们也出来了不少,连林大将军都穿着常服出现在人群里。 亦昀这种爱凑热闹的就不说了,从亦泠和谢衡之身边跑来跑去好几趟,最后莫名其妙被一群不认识的壮年男子抬起来抛向空中。 在这场空前的盛会中,亦泠和谢衡之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却歪打正着遇见了很多熟人。 秦四娘和她夫君拘谨地来问好,秦大娘挎着一个竹篮,在两人身上瞟来瞟去,最后送了二人一把花生和桂圆。 在冷饮摊贩前遇到了刘嫂一家和小鲁结伴而行,本想请客,结果亦泠和谢衡之都身无分文,最后还是蹭了人家的。 其他街坊邻居,也在前前后后碰了面。 就连许久没见的穆峥,也猝不及防在拐角处相遇。 亦泠是去那处躲阴凉的,谢衡之和利春去了安静处说话。 “阿泠!”他还是背着他的背篓,迈着大步走来,“你一个人吗?亦昀呢?他还好吗?” “他没事。” 亦泠指了指穆峥后头,“他在那边玩儿呢。” 穆峥“哦”了声,看着亦泠不再说话。 想到他许久没去岐黄堂售卖猎物了,亦泠问:“最近天热,你没进山里打猎了?” 穆峥点头。 “嗯,在疗伤。” “疗伤?” 亦泠上下打量他一眼,“你哪儿受伤了?” 穆峥盯着亦泠,黑漆漆的大眼睛眨了眨。 随即指着自己胸口。 “这里。” 亦泠:“……” “我帮你治治?” 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道男声,穆峥回头,见是谢衡之,脸顿时涨红,拔腿就跑。 看着他的背影,亦泠笑道:“你吓他做什么,他还是个小孩子。” “我看他年纪是小,胆子可不小。” 这场盛会天黑之后才落幕。 回去的路上,天上星光点点,马车里静谧无声。 不知是不是因为白日里太热闹,耳边鼓声不断,人声沸腾,这会儿突然安静得只能听见虫鸣声,亦泠心里莫名有些沉甸甸的。 她支开马车轩窗,看着漆黑的夜色,眼前却浮现了今日在盛会上遇见的一张张脸。 她在赤丘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在今日如走马观花一般打了个照面。 分明是喜庆热闹的场面,可是亦泠这会儿回忆起来,心里却莫名其妙涌上一股愁绪。 说不清道不明,却一直萦绕在亦泠心头好几日。 直到七天后。 谢衡之如往常一般来岐黄堂接亦泠。 他进门时,身上还映着淡淡的余晖。 “阿泠,我们回家吧。” “等我一下。” 亦泠说,“我把货单写好了就走,只差一点了。” “我是说——” 谢衡之走到了她面前,“我们回上京吧。” 亦泠笔尖一顿,抬起了头。 第104章 北伐之后,谢衡之一定会回到上京。 无论他愿不愿意,他都无法在赤丘久留。 北营大军征战结束的日子,就是他启程回京的起点。 只是北伐的胜利让人心潮过于澎湃,亦泠一直无暇思量这一点。 直到归期近在咫尺,亦泠终于明白了这几日缠在心头的那股愁绪从何而来。 既在城隍庙许下了心愿,她当然要和谢衡之一起回上京,不能害菩萨失信。 所以得胜鼓游行那一日,亦泠在赤丘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喜上眉梢地与她相继打了个照面。 于赤丘百姓而言,那天是他们安乐太平日子的开始。 于亦泠而言,却是一场后知后觉才意识到的盛大告别。 和亦泠相熟的人都不意外她的离开,知道这只是早晚的事情,包括亦昀。 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希望亦泠一辈子扎根在赤丘。 这里风沙太大了,他还是更乐意姐姐去一个风和日美的地方生活。 三天后。 谢衡之随林大将军一同启程回京述职。 不比大军出征时全城送行的场面,这个清晨,浩浩荡荡的队伍井然有序地驶出赤丘南城门,唯闻马蹄踢踏声。 马车已经在城门边停靠了许久。 亦泠半蹲在卓小娥面前,理着她的衣襟,柔声问道:“昨晚教你的字还没记熟,一会儿回去了还要练。” 亦泠在赤丘没什么家当,收束整装也不过花了半日。 交接了岐黄堂的事情,剩下的时间,除了亦昀轮休回来那晚和他一同吃饭饮酒,亦泠便押着卓小娥写字。 她算数很有天赋,一把算盘拨得飞起,对账的速度快赶上秦四娘了。 就是另一面和亦泠太像,不喜欢念书写字。 “我都记住了。” 卓小娥瘪着嘴巴点头,“阿泠姐姐,你还会回赤丘吗?你以后会来看我吗?” 本可以随口给卓小娥一句安慰,但是亦泠不想骗她。 山遥路远,她再踏足赤丘的机会何其渺茫。 “与其等姐姐回赤丘来看你,不如你以后寻机会来找姐姐。”亦泠摸着她的脸,低声说,“路上你可以翻过云雾缭绕的山峦幽谷,来上京看元宵灯会,再坐上日行百里的航船,去江南水乡采莲。” 从亦泠嘴里听见这些从未领略过的风光,卓小娥眼里的不舍化为憧憬,重重地点头。 “嗯!我以后一定来找阿泠姐姐!” 思无涯 第187节 “好了,你阿泠姐姐也该启程了。” 秦四娘见时间不早了,止住了卓小娥的话头。 “已经耽误你许久了,”她看着亦泠,眼里带笑,“我们就送到这里了。” “你们快回去吧。”亦泠点头,“等下天也该热了。” 待秦四娘牵着卓小娥转身,亦泠才看向站在一旁的亦昀。 该说的前两日都说过了,眼下到了真正的别离时刻,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无言半晌,亦昀干咳一声,朝亦泠勾了勾手。 亦泠好奇地凑过去,却听他说:“我,北营新任先锋统领,记住了吗?” 亦泠:“……” 这几日听他说了八百次了。 “记住了,亦大统领。” 亦昀满意地点点头,又小声说:“所以他若是敢对不住你,我可以直接带人杀到上京取他狗命,懂吗?” 话音刚落,他感觉脖子凉飕飕的。 抬起头,见站在马车旁的谢衡之正看向他们二人。 亦昀立刻拉着亦泠换了个方位,背对着谢衡之继续窃窃私语。 “偷袭也成,总之他现在也要忌惮我亦统领几分的。” “知道了知道了。” 恰逢一阵风吹来,亦泠嗓子里仿佛吹进了沙,有些哽咽,“以后就靠亦统领给我撑腰了。” “好说好说。” 这股风也吹到了亦昀眼里,他突然转过身,背对着亦泠利落一挥手,“行了,那你走吧,又起风了,我也要回去练兵了。” 说罢,他揉了揉眼睛,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 可是他的步子还是越来越慢。 直到听见了马夫扬鞭的声音,亦昀还是回过了头。 看着马车穿过城门逐渐模糊在尘埃里,他堂堂亦大统领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两滴泪。 擦干泪后,他迈腿继续走,却冷不丁和一个背着背篓的少年四目相对。 亦昀:“……” 他假装没看见穆峥,继续往前走。 最后还是没忍住把他揪了回来。 “别看了!小心我姐夫掉头回来揍你!” 马车里,亦泠也正抹着眼睛。 谢衡之哄了许久都止不住她的泪,于是说:“若是想他们了,以后再来便是。” “说得容易。” 亦泠抽泣着说,“赤丘这么远,哪有那么多机会。” “怎么没有机会。” 他说,“除了赤丘,你还想去哪里?” 亦泠当真思索了起来,随即摇摇头。 “其实我没去过什么地方。” “那我陪你去。” 谢衡之用指腹擦着她的泪痕,声音越来越轻柔,“云雾缭绕的山峦幽谷?坐日行百里的航船去江南水乡采莲?” 原来他听见了她方才和卓小娥说的话。 也知道这些地方她都没有去过。 亦泠抽抽搭搭的,谢衡之继续道:“游西湖登泰山,或者去看遍潇湘八景?” “再不然……” 谢衡之眯了眯眼,“你想去北犹看看也行。” 亦泠一惊,眼泪戛然而止。 “刚打完仗呢,北犹人恨死我们了,我们去北犹做什么?!” “做……细作?” “……” - 赤丘与上京相隔甚远,即便快马加鞭也要走上月余。 何况天气炎热,为防随行人员和马匹中暑,还得刻意放慢速度。 半月后的某个午后,一行人正在驿站歇凉,亦泠懒得下去,就在马车里靠着软枕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睛时,谢衡之依然坐在她身旁翻看闲书,利春和刀雨也策马伴随一旁,偶尔有说话声传进来。 亦泠懒洋洋地直起身,感觉车厢里有些闷热。 推开轩窗的那一瞬,亦泠却睁大了眼睛—— 驶上山路便罢了,怎么还掉队了呢? 林大将军他们呢? 亦泠转头看向谢衡之,推了他一把。 谢衡之“嗯”了声,放下书卷。 “怎么了?” “你是一点不管事啊。” 亦泠指着外头,“掉队多远了?都看不见林大将军他们人了!” 谢衡之沉默片刻:“那怎么办?” 亦泠的手收了回来,指着自己。 “你问我?” 看着她震惊到呆滞的样子,谢衡之忽地笑了出来。 “没掉队,我让人绕行了。” “绕行?” 亦泠不明所以,“绕行去哪里?” 炎炎夏日,山间蝉鸣聒噪。 谢衡之半眯着眼睛看向窗外,许久,才轻呼一口气,随即揽住了亦泠的肩膀。 “带你见见我爹娘。” - 这天傍晚,马车进入了亦泠眼熟的地界——蒙阳州。 再次途经松远县,那座死城仿佛只是一场梦,如今已经生机勃勃,八街九陌,行人如织。酒肆里宾客满座,街头杂耍艺人引得百姓围观,阵阵喝彩。 而那座亦泠和谢衡之曾经借住过的章府也换了匾额,住着某户“王”姓人家。 虽然距离云襄村只有半日的路程,谢衡之也没急着赶路,见天色晚了,索性在松远县的客栈住了下来。 还是原来那间上房,夜深人静时,亦泠躺在谢衡之身旁,却无心回忆他们在松远县的过往。 她一直以为谢衡之就是薄祚寒门养出的贵子,一朝得登龙门后扶摇直上,无往不利,让多少人嫉妒得牙痒痒。 却不想他竟是皇后当年屠杀云襄村的幸存者,踏入上京的那一日,为的不是功名利禄,而是云襄村两百多条人命的血海深仇。 “所以皇后当年逼宫,是你做的手脚?” 谢衡之:“……什么手脚不手脚的。” 天大的事情被她说得像偷鸡摸狗。 “她自己要出洞,怪得了谁。” 漆黑的夜里,亦泠睁大了眼睛,胸口起伏久久不能平复。 “你是真的命硬、骨头硬、浑身都硬啊。” 谢衡之:“……是的吧。” 亦泠翻了个身,想抱抱他时,却被他抬手挡住。 “别。” 亦泠愣住。 “怎么了?” “没什么。”谢衡之喉咙滚了滚,“浑身都硬,别硌着你。” 亦泠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当真不动了,只是盯着头顶的承尘叹了口气。 她的承受能力已经被谢衡之锻炼出来了。 就算哪天他真的给她挣个皇后来做,她恐怕都不会有半分意外了。 “难怪我初见谢家人时,便觉得和你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特别是他妹妹谢萱,圆眼睛圆脸圆鼻头,和谢衡之的五官简直毫不相干。 亦泠甚至想过谢萱是抱养的,都没怀疑过谢衡之不是亲生的。 “那丫丫是小时候生病才不会说话的吗?” 思无涯 第188节 “自打生下来就这样。” “那老夫人呢?” 亦泠又问,“她是什么时候看不见的?” 谢衡之不答反问:“老夫人是谁?” “当然是现在的谢老——” 亦泠反应过来后,“哦”了声,“……娘。” “嗯。” 谢衡之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娘原本很健康,没了儿子那年哭得眼睛不好了。后来收留了我,为了供我去江州书院读书,没日没夜地做针线活,才伤了眼睛。” 难怪…… 亦泠侧过头,藉着微弱的月光看着他。 被她盯久了。 谢衡之笑着说:“怎么了?” “心疼你们,真不容易啊。” 这回亦泠很坦然地承认,还伸手抱住了谢衡之的脖子,“我若是早些知道,平日就多去给娘请安,也……” “也什么?” “也背地里少骂你一些了。” “……” 谢衡之很轻地“嗯”了声,似乎是有些困了。 亦泠伏在他胸口,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那你这些年,想你的爹娘和弟弟妹妹吗?” 谢衡之一直没回答。 就在亦泠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她伸手,轻抚他脸颊。 却摸到一片湿意。 - 第二日天亮,谢衡之带着亦泠共乘一匹马去了云襄村,留利春和刀雨在松远县休息。 清晨的山路云雾迷濛,郁郁葱葱的枝叶罩在头顶,山路曲折迂回,蜿蜒延绵至浓荫深处。 穿林而过时,亦泠还在思索云襄村坐落在这么美的山间,谢衡之幼时该何其快乐。 因此当她亲眼看见了化作焦土的废墟时,完全无法将它和谢衡之描述里的云襄村对应起来。 脚下已经杂草榛榛,残存的房屋早已倒塌,连砸落在地的砖瓦梁柱也沉于泥土中。 谢衡之的记忆却还未褪色。 他牵着亦泠,走得很慢,一处处地指给她看。 那棵粗壮梨树下,坍塌为泥的荒墟是他曾经的家;旁边掩在荆棘下的枯井,是他爹娘亲手挖的水井;而那些归家小道,已经在二十余年的尘埃里无迹可寻。 走过云襄村,沿着山路而上,郁郁葱葱的竹林后,乍现一片密密麻麻的墓地。 随山坡而建,林立的墓碑层见叠出,在清晨的阳光下尤为触目惊心。 亦泠拎着裙角,动心骇目地一步步穿梭在这片墓地之间。 这些石碑还没有风蚀的痕迹,能看出是这几年新立的。 有些刻上了名字,有些则只有姓氏。 更多的石碑上面空无一字,一场大火烧掉了他们来过这世间的所有痕迹,连姓名也随着一部村志淹没在火海里。 亦泠心神震颤地看着这些墓碑,谢衡之也一言不发,气氛尤为沉重。 直到她脚下一个趔趄—— “啊!救命!”,亦泠惊呼出声的时候,谢衡之始料不及,刚伸出手,亦泠已经直溜溜地扑跪在了一座墓碑前。 亦泠:“……” 她抬起头,见谢衡之在一瞬的愣神之后,竟然也只是看着她,丝毫没有要扶她起来的意思。 亦泠只好讪讪道,“来都来了……” “是啊,来都来了。” 就在亦泠要自食其力站起身时,谢衡之忽地轻笑,在她身旁一并掀袍跪了下来,凝视着眼前的墓碑,“那我们就先拜高堂吧。” “什么?” 亦泠随着谢衡之的视线看向眼前的墓碑,目光忽颤,“这是……” 四周寂寂无声,他们携手跪拜在这座合葬墓碑前。 云开雾散,有风拂过,墓碑前的青草晃动。 第105章 结局·上 回到松远县时,刚过未时。 县城里正是热闹的时候,亦泠和谢衡之回客栈厢房休息片刻,便准备继续启程。 趁着刀雨他们整装,亦泠百无聊赖地靠在客栈二楼窗边,在心里琢磨着回京的日子。 按着上回从松远县回去的路程,还久着呢。 忽然间,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由远及近。 亦泠起身张望出去,瞧见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穿街而过,为首的新郎着大红袍,戴金花冠,骑着骏马满面春风,后头跟着缠满红绸的红轿,引得百姓驻足观望,孩童追逐奔跑。 待迎亲队伍消失在街尾,亦泠才收回目光。 转身看向谢衡之,他还和利春在慢悠悠地研究舆图。 照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回京……那个呢? 亦泠:“我们不能快点走吗?” 这突然的催促让谢衡之有些不明所以。 “怎么了?” “没怎么呀。” 亦泠噎住,别开了脸,“我就是怕追不上林大将军他们的脚步。” “他们没走远。” 谢衡之又继续低头看路线,“不急。” “谁急了,我一点都不急。” 亦泠闷闷地说。 谢衡之合起舆图。 “那我们再去见两位故人。” “什么故人?” 亦泠一头雾水,可是回头看见谢衡之笑着朝她抬了抬眉梢,她双眼一亮。 “这个是真的很急,快些出发!” - 凌港庄的中午最是繁忙。 碎金般的阳光洒在瓦蓝的海面上,波光粼粼,水天一线。 高大的帆船崭齐排在码头处,桅杆如林,风帆在高空中飘扬。 出海的渔船早已不见踪影,载着各地奇珍异宝的货船刚开始卸货。 在一片号子声中,亦泠跳下马车就干呕了起来。 今日一早,亦泠在客栈厢房睁眼后发现谢衡之不在,急急忙忙地出来找他。 却见他一个人坐在客栈厅堂里吃着什么,亦泠当即十分无语—— 都是拜过高堂的关系了,吃东西还要背着她? 亦泠立刻走了下去,说什么都要尝尝谢衡之在偷偷摸摸吃什么。 这一吃,就吃了个悔不当初。 谢衡之跟着下了马车后,站在她身后替她拍背。 “还好吗?” 亦泠一边呕着,一边说,“没事,我很好。” 都这样了还没事,谢衡之不知道她在嘴硬什么。 “都让你别吃了,非要尝个鲜。” “那海蛎汤确实挺鲜的呀。” 亦泠呕了半晌才直起腰,擦擦眼角的泪,“我只是被马车颠着了,不关海蛎的事,你别冤枉人家。” 那就只能冤枉马车了。 谢衡之牵起她的手,面无波澜,“那我们走路过去吧。” 两人一路朝北,穿过繁忙的码头,顺着街道走入小径,终于进入了宁静的村庄。 凌港庄的房屋普遍偏矮小,四处都是赤着脚玩耍的小孩,说着听不懂的方言。 亦泠和谢衡之边找边打听许久,才在村民的比画下找到沈舒方的住处。 这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住宅。 思无涯 第189节 院子里晾晒着衣裳,正屋的窗户也大开着。 他们走到窗前,里头一张长案就摆在窗下,上头放着笔墨和纸张,砚台里还有未干的墨汁。 只是没听见半点儿动静,亦泠不确定里头有没有人。 她戳了戳谢衡之的手肘,小声问道:“娘娘现在姓什么来着?” 沈舒方与太子二人一路转徙,用了无数个化名,无人知其身份。 如今到了凌港庄,不知又换了个什么名儿。 谢衡之没回答,迳直开口道:“赵夫人可在?” 随着谢衡之的出声,亦泠也紧张了起来。 好几年不见,沈舒方从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变成了不得不隐姓埋名的平民,其中艰辛,亦泠感同身受,所以害怕看见一个憔悴枯槁的女子。 可是片刻后,屋子里却传来一声懒洋洋的“不在”。 “……” 亦泠看向谢衡之,以眼神示意—— 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谢衡之回以眼神—— 也许吧。 可是刚刚那道声音,分明就是…… 里头的人又说道:“写信过了未时再来,这会儿太热,我要午睡。” 亦泠连迟疑都没有了,迳直开口道:“娘娘?!” 四下寂静片刻,屋子里忽然传来帘帐被掀开的声音。 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接连响起。 沈舒方几乎是跑出来的,鞋子都只是趿拉着。 跑到离窗一丈远处,她倏然一顿,似是不相信自己看见的,不眨眼地盯着窗外的亦泠看。 许久,她才回过神似的,更快地跑过来,整个人都扑到了案桌上。 “你、你……你怎么找来了?!” “不知道啊!” 热气上涌,亦泠的脑子也晕乎乎的,“一觉睡醒就站这儿了!” 沈舒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鼻尖又泛酸,朝亦泠伸出手。 亦泠也俯身越过窗户,拉着她的手问道:“娘娘,您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沈舒方嗓子哽塞,除了一句“都好都好”,一时间不知说什么。 亦泠相信她没有说谎。 这屋子虽寒素,沈舒方衣着也简朴,可她丝毫不见清减,挂着细汗的脸颊白里透红,气色俨然胜过从前。 “太子殿下呢?只有您一个人在家吗?” “他去——哎,还叫什么殿下,快改口吧!” 亦泠立刻点头,“明白明白,我只是一时半会儿没习惯。” 看着两人隔着窗户艰难地伸着脖子说话,谢衡之终于忍不住打断。 “其实,”他看向沈舒方,“可以开门进去说话的。” “哎哟!瞧我这……” 沈舒方用力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儿,连忙去开了门。 入座后,趁着沈舒方去倒凉茶的工夫,亦泠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屋子。 凌港庄的装潢风格与别处大相迳庭,多以青砖和红砖为主,再加上色彩鲜艳的窗纸挂饰,看得亦泠目不转睛。 直到她瞧见墙边板格架上重叠如山的书籍,立刻收回了目光。 一会儿可别又拉着她谈论诗词歌赋吧。 于是等沈舒方端着茶壶过来后,亦泠先发制人,一句接一句地问起了沈舒方近况。 从他们当初如何离开皇宫,这三年多又辗转了几地,其间竟然还险些与致仕后隐居的熟人做了邻居,吓得他们连夜搬离千里。 这些曲折三言两语说不完,听着又惊心动魄,一眨眼,一两个时辰就过去了。 只有在沈舒方说起自己给不识字儿的百姓们代写书信来补贴家用时,亦泠忍不住插嘴道:“若是被人认出了你的字迹呢?这多危险啊!” “不碍事。” 沈舒方扬起自己的左手,“我称自己是左撇子,写出来的字也是丑得不能见人。” 说完才发现桌上还有几张她左手练字的纸,立刻胡乱地揉作一团扔到了脚下,转而问道:“你们是从上京过来的?这一路可远了吧。” 亦泠觑了谢衡之一眼,低声说:“我们是从赤丘过来的。” “赤丘?!” 一瞬的惊讶后,沈舒方立即反应过来,“前些日子赤丘北伐……” 她突然转头看向谢衡之,既惊讶又嫌弃,“你连打仗都带着她?那多危险啊!” 被无视了一整个下午的谢衡之迎头就是一句指责,他也不说话,只是端起了第七杯凉茶。 亦泠轻咳一声,继续解释道:“不是他要带着我……是我本来就在赤丘。” “你为何会在赤丘?” 面对沈舒方的疑问,两人却都不说话。 亦泠目光闪躲,都不敢直视沈舒方,只能桌下伸手掐面不改色地喝茶的谢衡之。 “赤丘风光独特。”谢衡之不咸不淡地说,“她去了散了三年心。” 散心? 三年? 沈舒方的目光由震惊逐渐转为敬佩。 就是不知该敬佩亦泠,还是敬佩谢衡之。 最后她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 “还是你们比较厉害。” “谬赞。” 谢衡之回了她一杯茶,随即看向窗外。 说来也巧,他这一回头,果然就有一个男子拎着一筐东西走了过来。 天气正炎热,房门未关。 他只跨进一步,抬眼看见屋子里的人,当即愣在了原地。 亦泠是最后一个察觉不对劲的。 她缓缓回头,看见站在屋前那个身着粗麻衣裳,面容黢黑的男子,又看了看凝神不动的谢衡之和沈舒方。 亦泠:“这位大哥,您找谁?” 沈舒方:“……” 谢衡之:“……” 没有人回答亦泠的问题。 谢衡之整顿衣裳站了起来,沈舒方也讪讪起了身,低声道:“这是我夫君。” 亦泠:“……你什么时候改嫁的?” - 即便太子坐到了亦泠面前,她也不敢把这个晒得黢黑的男子和从前那个面如冠玉的天潢贵胄联系在一起。 再看看细皮白肉的沈舒方,她虽然衣着朴素,耳垂上挂着的珍珠光泽莹润,发间头饰也并非粗制滥造的货色。 为了防止自己落得个奴役夫君的名声,沈舒方迫不及待地解释:“他这些年一直靠着给富贵人家的园林造景来营生,往往光是一方缀景就要在庭院里钻研个半日,长此以往……” 她抬头看了太子一眼,莫名也觉得有些丢人。 “来了凌港庄后,他又与街坊邻居学起了海钓。我时常让他有空就在家里歇息,那些鱼也卖不了几个钱,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他非不听,成天起早贪黑,往那日头下一坐就是一整日,说要赚钱给我买书。” 沈舒方说着说着又有些感动,亦泠也附和道:“殿……赵公子辛苦了。” 唯有谢衡之轻飘飘看了太子一眼,笑而不语。 太子大概是良心受到了谴责,终于开口了说了第一句话。 “你们远道而来,可吃过饭了?” 谢衡之还没出声,亦泠的肚子就先作了答。 她今日只早晨喝了几口海蛎汤,还腥得她一路作呕。 见到沈舒方后说了半天话,没顾上吃东西,这会儿肚子早已经空得不能再空了。 半个时辰后,饥餐渴饮的亦泠终于等到饭菜上了桌。 “尝尝凌港庄的吃食吧。”沈舒方得意地说,“我从书上学的,海蛎肉与浆入水,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 亦泠:“……” 光是闻着这味儿,她又俯身干呕了起来。 看谢衡之见怪不怪地替她拍背,沈舒方明白了什么,惊喜道:“你有了?!” “我倒是没有,但是再吃这个……” 亦泠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人就没了。” - 思无涯 第190节 沈舒方和太子的家是无法留宿客人的,可是她想到亦泠和谢衡之明日就要继续启程回京,死活不愿意他们走。 于是安排了亦泠和她睡在寝居里,让太子带着谢衡之去码头上的客栈过夜。 两个男人嘴上答应得好,刚踏出门槛,就坐在石桌前不动了。 一弯皓月,一壶清酒,伴以海风,用来睡觉实在可惜。 两人相对无言,太子忽然举起杯子,一口饮尽。 “这杯酒谢你…… ”他的语气也和这海风一样,有一股咸涩感,“当年的救命之恩。” 说完后,他看着谢衡之,又笑道:“若是你早些告诉我真相,我就不会疑惑那么多年了。” 谢衡之喝了杯中酒,问道:“疑惑什么?” “作为帝后嫡子,我怎么那般不成器。既无能力御下,又不得圣上器重。于政事无能,也不会笼络人心,反倒是只喜欢摆弄花花草草。” 他望着天,自嘲地摇摇头,“原以为自己不务正业,原来这才是我的正业。” “其实我一直想去一趟云襄村,可是我连自己究竟姓谁名谁都不知道,去了要做什么,看什么?” 太子盯着月光看了许久,直到眼睛酸了,才转头问谢衡之,“瑾玄,你还记得我爹娘的名字吗?” 在太子说话的时候,谢衡之杯子里的酒又满上了。 他望着杯中倒映的月光,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 对面的男子沉默不语,许久才长叹一声。 “罢了。” 这一夜,屋子里窃窃私语不断,屋外的漫话内容也时跨多年。 待天边透出光亮,话语声才悄然停息。 亦泠才入睡,沈舒方听见鸡鸣声,披着衣裳走到了窗边。 晨光熹微,坐在石桌前的两人棋局已经过半。 沈舒方无声地替他们添上一盏茶,站在她的夫君身后观棋,而屋子里的亦泠睡得正沉。 此时此刻,是沈舒方曾经设想过无数遍的日子。 但愿长年,故人相与,春朝秋夕。 可是天光大亮,棋局终了时,就到了亦泠和谢衡之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想说的话夜里已经说尽了,送别时,沈舒方只是一直笑着朝他们挥手。 凌港庄的清晨格外喧闹,走出老远,亦泠回过头,见沈舒方和太子还站在村庄的烟火里目送他们。 “我们还会来吧?” 亦泠红着眼睛,低声问谢衡之。 “一定会的。” 谢衡之牵着她的手,一字一句道,“我还挺喜欢海蛎汤的。” 亦泠:“……” 第106章 结局·下 亦泠和谢衡之在进京前一日才与林大将军会合。 从赤丘回来的军队已经驻扎城外,谢衡之也下了马车,随林大将军一同策马进京。 上京不似赤丘那般地广人稀,今日一早便来迎接凯旋的百姓挤满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亦泠原本想提前坐马车先回谢府也不得法,只能低调地跟在队伍后面。 锣鼓喧天中,队伍沿着街道迤逦前行,亦泠打开车厢轩窗一隙,窥见的上京与她记忆里别无二致,却迎面袭来一股陌生感。 名公巨卿云集,满目的华冠丽服,连缓行于平整路面的马匹都如同战马一般雄风凛凛。 以前司空见惯的场面,如今再目睹,却如梦一般不真实。 待队伍进入御街,入目之处已经庄严肃穆了起来。 随着距离皇宫越近,百姓便越少,取而代之的是等候已久的文武百官和御林军。 听说圣上本欲亲自出宫相迎,奈何他的身子每况愈下,已经缠绵病榻多日。 据传昨夜里他还在睡梦中高声呼喊着犒赏三军、大赦天下,仿佛已经亲临了迎接大军凯旋的城楼。 而今早,却彻底下不来床了。 他注定是无法亲眼见证梦里也渴望的场面,无奈之下,只能由五皇子出宫迎接大军。 许是因为凯旋的热闹亦泠已经在赤丘见识过一次,如今身处上京更为声势浩大的庆贺中,她却难以融入其中。 看惯了赤丘的荒郊旷野,她甚至已经不习惯马车在繁华的街道上徐徐缓行。 不知过了多久,亦泠的马车终于脱离队伍,朝着谢府的方向驶去。 四周没有了一重接一重的声浪,亦泠终于松懈了下来,将轩窗大打开。 高门大户的红墙又刷了新漆,门前的石狮子也并非一成不变,有一家的雌狮两爪前竟然卧了一只幼狮。 亦泠看着这些细微的变化,眼里充满了好奇,仿佛初来乍到。 待马车转入谢府所在的街巷。 目光透过轩窗缝隙,亦泠已经能看见以谢老夫人为首迎在大门外的谢府众人。 衣裳楚楚,翘首以盼。 他们知道谢衡之会径直入宫,这会儿回来的只有亦泠。 所以此刻整个谢府上下就是只为迎接她一人。 在今日之前,亦泠从未把谢府真正当作自己的家。 可是此刻,她看着一张张企盼的脸,忽然有了归家的情怯,紧张得收回了目光,在车厢里一遍又一遍地整衣敛容。 直到一道声音穿透整条街巷。 “回来了!回来了!夫人回来了!” 还是曹嬷嬷熟悉的大嗓门。 这嗓音穿透了时光,将亦泠拉回了多年前。 她忽然展颜一笑,不等马车停稳,就整个脑袋探出了轩窗,朝着她们挥手。 - 此时的太一宫,一片寂静。 圣上昨日便下旨,大军凯旋后,他要在太一宫正殿接见林大将军和谢衡之,并准备了盛宴,待覆命述职之后大肆款待。 但圣上自昨夜后就再未苏醒,一干人等在殿前等了一个多时辰,御医出来后,依然只是摇头。 长年驻守赤丘的林大将军不知圣上近况,其他人心里却都有数。 即便等到圣上醒了,以他如今的身子骨,恐怕也无法神志清晰地听完述职。 于是待谢衡之后一步走出圣上寝殿时,众人纷纷看向谢衡之,以眼神询问是否还要等下去。 谢衡之却将目光移向了五皇子。 站在一旁的五皇子眼里闪过一瞬的惊讶,随即立刻说道:“请诸位大人随我前往偏殿吧。” 自仁乐二十五年的那场变故后,圣上膝下的成年子嗣只有五皇子一人。 众人皆知五皇子母家卑微,从小就不得圣上欢心,为人又不争不强,谨小慎微,从未有人料想过他会有继天立极的可能。 当初大皇子和太子相继逝世,待风波平息,众人才反应过来,这位一个毫不起眼的皇子,突然变成了这天下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人人皆叹世事难料,这五皇子也当真是命好。 倒是圣上似乎迟迟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储位空悬的那两年多,他也从未表露出要新立储君的意思,对五皇子的重视也不比以往多出几分。 即便今年初,谢衡之早已远赴赤丘,圣上又卧病在床,也并未放权于五皇子。 直到三个月前,圣上实在沉痾难起,这才给了五皇子监国之位。 朝中向来上行下效,圣上不器重五皇子,其他朝臣也不敢表露出太明显的立场。 是以五皇子纵有监国之权,实则威望不足,在朝中举步维艰。 但方才谢衡之的那一句询问似乎拨动了风向。 众所周知,谢衡之的态度往往就代表着圣上的态度。 特别是众人随五皇子步入偏殿后,谢衡之面向五皇子,躬身行礼。 既是监国皇子,眼前的人便代表着圣上。 “臣等遵旨出征,今得胜归来,特向殿下覆命。” 林大将军见状,立刻向五皇子呈交了北犹军旗。 - 此番覆命,光是详细回述战况便已耗时许久。 而后还有战利品的交代,敌军重要人物的处置,以及各类军功的评定商议,都要等到明日再续。 众人离开太一宫时,林大将军还小声和谢衡之议论。 他长年驻守赤丘,从不曾与五皇子打过交道,没想到他看着像个愣头青,也不怎么说话,可是一张口,却都是些老成见到之言。 谢衡之笑了笑,低声说:“虎父无犬子。” 林大将军嘴上说是,心里却不以为然。 这五皇子可比躺在床上只知道炼丹吃药那位强多了。 思无涯 第191节 两人步下台阶,正要离开太一宫时,忽然听见五皇子在叫谢衡之。 林大将军回头看了一眼,拱手行礼后,独自离去。 “殿下还有吩咐?” 行礼后,谢衡之问。 五皇子笑着摇摇头,说道:“我也该出宫回府了,正好与大人同路。” 谢衡之点点头,往后错开一步,与五皇子同行。 “此次北伐,辛苦大人和林将军了。” 五皇子说,“待父皇痊愈,定会论功嘉赏。” “分内之事,臣不敢居功,亦不敢素位而行。” 谢衡之慢声说道,“且这次北伐臣亦有不少疏忽大意之处,乃至负伤累累,至今依然少气无力。加之家中母亲年迈,妻子病弱,臣更想多陪陪她们。” 他望着悠长的皇宫甬道,又说:“前几年臣的母亲便在念叨,若有机会,想去江南水乡颐养精神。” 五皇子闻言沉默许久,却道:“听闻谢老夫人当初为了供大人读书才累坏了眼睛,这份舐犊之心,实在让人动容。” 谢衡之看着五皇子,没有接话。 片刻后,他又道:“而我却不知何时才能得到父皇欢心。” 本想说一句,您是圣上的亲儿子,怎会不得他欢心。 可是看见五皇子此刻清明的眼神,谢衡之却道:“如今得不得圣上欢心,已经不重要了。” 五皇子深吸一口气,没接一句场面话,反倒是面朝谢衡之,郑重道:“但朝堂上下一心,乃至民心,却尤为重要。” 他立于谢衡之面前,坦坦荡荡地在日光下说道:“还请大人相助。” - 亦泠自打回来后,只做了沐浴更衣一件事就一直在跟曹嬷嬷和锦葵他们说话。 聊起赤丘的风光和战事,亦泠能源源不断说上几个时辰。 仅仅一个午后,就消融了三年多的空白,她好像从未离开过。 暮色将至时,华灯初上,槐花香溢满屋,一阵阵欢声笑语从林枫园里飘了出来。 这林枫园终于又热闹起来了。 谢老夫人带着谢萱离开没一会儿,又听见月洞门外响起的脚步声,没等曹嬷嬷和锦葵回过神,亦泠就先一步小跑了出去,众目睽睽之下挽住谢衡之的手臂。 “你告诉她们,我是不是在赤丘做了军需铺子的二当家?把持着好大的生意?” 在曹嬷嬷和锦葵震惊的目光中,谢衡之问道:“谁不相信吗?” 说罢扫了一眼曹嬷嬷和锦葵。 “……” 这谁敢不相信。 亦泠昂了昂下巴,拉着谢衡之进屋,体贴地随口一问:“你在宫里用过晚膳了吧?” 谢衡之:“没有。” 于是亦泠转头看向曹嬷嬷。 “曹嬷嬷,去给大人准备些吃的吧……” 然后又朝着锦葵笑了笑,“你也去忙你的吧。” 两人应声说好。 分开之前,还是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她们今日哭过笑过,甚至觉得一切只是一枕南柯。 待明日梦醒,林枫园又变得冷冷清清。 直到看见这一幕,她们由衷地掐了掐自己的大腿。 跋涉了月余,抵达上京后又马不停蹄进了宫,这会儿才算真正归家,谢衡之第一时间便去浴房舒舒服服洗了个澡。 换了衣裳出来时,天色已经黑透,桌上也摆好了晚膳。 先前亦泠以为谢衡之要在宫中赴宴到深夜才回,已经和谢老夫人一起吃过了。 现在只是坐在一旁,陪着谢衡之吃饭。 他吃饭向来不慢,但吃相又很好看,其实亦泠以前也总是偷偷瞥他。 这会儿倒是不遮不掩地盯着他看。 许久,谢衡之终于忍不住问:“你看着我干什么?” 亦泠不知如何开口。 从赤丘启程的那一日她就在盼,如今已经回到了京城,他怎么还没动静呢? 于是她捧着脸,扭扭捏捏地问:“我们什么时候……那个呀?” 说完便直勾勾地看着谢衡之。 对视片刻后,谢衡之又看向了桌面的菜。 “先等我吃完。” 亦泠:“……?” 她回过神,伸腿踢了谢衡之一脚。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但我是那个意思。” 谢衡之随即放下筷子,端起了漱口水。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口气都没歇过。 亦泠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他打横抱起。 “你这个混蛋!”想挣扎又害怕摔下去,亦泠只能抱紧了他的脖子再蹬腿,“你说话不作数!” “怎么可能。” 谢衡之把她放到床上,俯下身来的同时将她的双手反剪在头顶。 可是他的声音却很温柔,“总要挑个良辰吉日,不能随便。” “噢……” 亦泠垂下眼睛,喃喃道,“可我觉得每天都是良辰吉日。” “不急。” 谢衡之松开手,低声说,“嫁衣还在苏州。” 苏州? 亦泠双眼亮了起来,最近也抿着难以抑制地笑。 谢衡之抚开她脸边发丝,便要倾身吻下来,胸口却被她一把抵住。 谢衡之睁眼,见她眸子雾濛濛的,脸颊也浮上了红晕。 “既然嫁衣都还没到,名不正言不顺的,你现在这么做不合适吧。” 谢衡之“啧”了声,再次将她双手扣到了枕侧。 “不合适也做了多回了,不差今晚。” - 亦泠从未去过苏州,不知离上京有多远。 她就这么等啊等,一直不曾听见苏州来的消息。 半个月后,亦泠想明白了。 或许绣娘还在磨针吧。 想想也是,以往她自个儿备嫁的时候,嫁衣至少也要缝制个半年,哪有那么快。 于是亦泠做好了登上一年半载的准备,也就不再念叨。 转眼到了大暑,腐草为萤,土润溽暑,已是夏日的最后一个节气。 午后炎热难耐,亦泠屏退了所有下人,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再次展开了沈舒方的来信。 他们离开凌港庄才不过两月,亦泠以为再收到沈舒方的消息起码得明年了。 没想到今日一早,谢衡之出去之前竟又塞给了亦泠一封信。 还是沈舒方亲笔写的,上头只有寥寥数语。 寄来此信,不过是为了告诉亦泠,她有喜了。 亦泠比自己要当娘了还激动,一上午都在想着要送些什么东西过去,又不方便与旁人商议。 到这会儿,她心里才大概有了数,也开始提笔写回信。 刚写了两个字,头顶忽然落下一道阴影。 “在做什么?” 亦泠愣了下,抬头问:“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再看谢衡之身上的衣裳,她皱了皱眉:“今日没进宫?” “但凡早上你多看我一眼,都知道我没换朝服。” 谢衡之从她手里拿走了笔,搁置在一旁,“别写了,这么好的日子,我们赴宴去。” “赴宴?” 亦泠懵懂地起身,“赴谁的宴?怎么这会儿才告诉我。” 谢衡之嘴角噙起了笑,牵着亦泠直奔屋外。 思无涯 第192节 “我们的喜宴。” - 仁乐二十八年,七月二十二,宜嫁娶。 一辆马车缓缓驶出了谢府,直至到了城外,才飞驰起来。 山间乔木直耸云霄,植被郁郁葱葱。 盛夏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洒下一片细碎的光斑。 马车穿行在这片光幕中,碾过松软的泥土,沿着溪流蜿蜒而上。 溪边垂柳依依,一蓬蓬的野花肆意生长,蔓延了整条山路。 在这炎炎夏日,山里却格外凉爽宜人。 行至山巅时,暮色已沉沉,亦泠终于在林荫间看见了一座张灯结彩的宅子。 曹嬷嬷早已候在其中,待亦泠一进来,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拉着亦泠往婚房走去。 这间厢房门楣上悬挂着飘扬的红绸,窗上张贴着囍字剪纸。 屋子里红烛摇曳,映照着一层层红色纱幔。 在那纱幔后,是一张宽大的雕花婚床。床上叠放着鸳鸯锦被与并蒂莲枕头,绣纹精致,缎面泛着细光。 除了曹嬷嬷外,还有三位面生但梳与婚嫁的妇人相继而入。 她们个个生得富态喜庆,讨喜的话更是滔滔不绝。 亦泠还晕头转向着,就被她们摁在了檀木镜台前。 从苏州千里迢迢而来的凤冠霞帔和金珠围髻被她们一层一层穿在亦泠身上,一副头面多达二十余件簪钗,由三位妇人中的插戴婆亲手替她一支支饰于发间。 再慢慢上完妆面,月亮已经挂上了树梢。 窗外月影婆娑,流萤飞舞。 亦泠对着铜镜一下又一下地拨弄“蝶恋花”耳朵,好奇得像个小孩子。 也不知是哪里的工艺,这耳坠荡起来,当真像是蝴蝶绕着花朵飞舞。 亦泠看得入神,没有注意到曹嬷嬷她们已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直到铜镜里有一抹身影出现。 亦泠看见了,却装作没看见。 状似若无其事地整理妆容,却还是在谢衡之脚步靠近的时候,拿着却扇站了起来。 她徐徐回头,轻抬眼,眸光流转,匆匆瞥了谢衡之一眼。 他站在暧昧的红烛光晕下,玉冠束发,绣金正红吉服加身,也压不住他剑眉星目里的明朗。 凝望着眼前的女子时,眸子里缀着的光亮让周身所有的重彩都沦为陪衬。 “喜欢吗?” 他问。 “哪有人如此自恋的。” 却扇遮了半张脸,亦泠嗔怪地移开了目光,红着脸低喃道,“……喜欢。” “我是说这身嫁衣。” 谢衡之一寸寸打量着她,目光流连忘返,“喜欢吗?” 亦泠沉默了许久,只定定地看着谢衡之。 待心中喜悦再也藏不住,她放下却扇,不再掩面,直奔谢衡之而去。 “喜欢,都喜欢!” 腰间金玉七事叮当作响,谢衡之握着她的手,缓缓走向堂前,对着天地下跪。 明月高悬,清风为证。 在这座静谧的宅子里,他们只拜天地,不拜他人。这一生相守,自有山川相伴。 ——正文完——